第2章 忆往昔
小古板,不是要抓我问罪吗,怎么还不过来?
(1)北斗星
季承暄站在红妆面前,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问道:“她在哪儿?”
红妆指着客栈屋檐:“天字间,第二号房。”
季承暄像是没听到,冷声道:“她在哪儿?”
语气听起来无异,可他手中的刀锋却越发冰寒,那是刀客见血的前兆。
这刀名唤“逐风”,刀如其名,是难得的快刀。
季氏家主刀法冠绝天下,而红妆擅长的武器却不是刀剑一流,真要打起来,必定是她落下风。
季承暄的武学造诣比她高出许多,红妆早就领教过,可她依然是一派轻松,讥笑着,径自转身后退。
“这和我们当初说好交换的东西不同,该说的我都说了,其余的无可奉告。”
闻言,季承暄倏地沉默。
半晌,他开口:“我拿寒初与你换。”
红妆旋身,勾唇嘲讽:“那是上回的条件。”
“不,是这回的。”季承暄抬起眼,眉宇间的固执浓得化不开,“你若不说,我便会带走他。既然我能让你从季家带走他,自然也有法子将他重新带回季家。”
“回去?你季家如今乱得就快成武林的笑话了,我奉劝一句,不如你自己尽快回去,少撵着我四处跑,否则你们姑苏季氏的盛名只怕要在你这一代全数喂进狗肚子里去了。”
季承暄抬眼看她,一字一顿道:“事到如今,你觉得我还在乎吗?”
红妆陡然收紧手指。
“我若就是不答应呢?”
季承暄收紧气息,右手不知何时已然搭上了逐风的刀柄,他浑身紧紧绷起,肆无忌惮地释放杀意。
红妆笑起来,笑容邪气:“你不敢杀我的,你若真杀了我,全天下再不会有人告诉你师姐在哪里。”
“我自会寻她。”
“找了二十年,你找到了吗?”红妆眉一挑,“怕是连根头发丝都没找到吧。”
季承暄神情冷漠,刀锋更盛:“我可以关你,关上几年,几十年,我不信她不来寻你。”
红妆面上这才显出些微慌乱,她无措地咬了咬唇。
她不怕季承暄出手,若光是她一人,以她的轻功绝对有信心能够逃脱,可现在客栈里还住着一个被她下了软骨散的季寒初,而她是决计不会丢下他然后自己一人脱身。
可真要被抓回去关起来,莫说找回季寒初的记忆,恐怕下半辈子连见他一面都不容易。
殷家和季家有姻亲,殷家与她有仇,自然不可能放过她。
红妆抿唇,沉默地甩出长鞭。
季承暄按刀,凝眉道:“你是她师妹,我不想伤你。”
他在给她最后一个机会,换作平日,他绝无这般耐心。
红妆:“伤不伤的,打过一场才知道。”
风过,鞭来,裹挟凶猛攻势,直指季承暄心口。
她没留后手,招招下的都是死手,可季承暄却不敢用尽全力。
正如她所说,她若真要死了,再没人能告知他他最想知道的事情。
于是一个祭出杀招,一个只守不攻,在屋顶上打过十几轮,反倒是季承暄身上的伤更多些。
季承暄侧身,躲过朝面门来的一鞭,皱眉道:“真逼我出刀,便不是如今局势,你莫要后悔。”
红妆咬牙:“你有本事便出手,别在这里假惺惺。”
她踏步过去,右手刚收了长鞭,左手便灵巧地握上一柄弯刀,由远攻改为近战。
目的不在伤人,而是攻心。
“季承暄。”红妆紧紧盯着他,“你见过那个冰棺里的孩子吗?”
面前男人面色一僵,动作缓了下来。
“真是可怜,浑身青青紫紫的,躺在冰棺里那么小小一个。也是,还不足月就被拖去雪山活埋,死相自然凄惨。”
季承暄的指尖几乎嵌入掌心,眼里弥漫出一股戾气,红妆被逼得接连后退。
“师姐每天都会去看她,同她说话,可怜她半句都不能回应。这么小的孩子,还没学会叫爹就已长眠,我若是你,就是合上眼睛也无法安眠,恨不能日日祈祷,愿她来世投个好人家,至少平安长大。”
一字一句,全都精确无比地打在季承暄的心上。
刀客最要清醒,但此时此刻的季承暄简直心乱如麻,心中想着那些话,又得应对迎面来的越来越密的攻击,少不得分了神。
这下立刻被红妆抓住空当,她抽出弯刀,狠了心拼着受伤的危险上前。季承暄躲闪不及,一掌拍在了她的肩头,鲜血顿时从她的嘴角溢出。
然而红妆的刀锋也划开了他的手臂,留下浅浅的一道血痕。
伤口不深,甚至根本算不得伤,却泛起了绵绵密密的疼,如同针扎在他的心口,叫人站都站不稳。
红妆擦净唇边鲜血,笑道:“我说过了,伤不伤的,要打过才知道。”
季承暄眼睛通红,发力站起,牵得他心口更狠地发疼。
“别乱动,越动越痛。”红妆收起长鞭和弯刀,捂着肩膀的伤口说道,“我只抹了一点点毒,不会死人,只是让你几个时辰内都无法动武罢了。”
她轻轻喘气,几个跃身翻到檐下,回头望见屋顶上那道身影,轻声道:“季宗主,你说得真好,事到如今你是终于不在乎季氏的虚名了,可这话二十年前说或许还有用,到现在二十年已过,你不在乎得太晚了。”
红妆脸色发白,死死咬住下唇才勉强支撑着自己回到天字房。
房内的灯还亮着,那小古板固执地认为男女有别,非要把房间让给她,她气恼地拂袖而去,他肯定会一直点着灯等她。
红妆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她硬生生地受了季承暄一掌,现下气息不稳,只觉得肩膀痛到快没了知觉。
她吸口气,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好靠在门板边,嘴唇嗫嚅,哑声道:“季、季寒初……开门……”
话音落,门“吱呀”一声打开,小古板就站在房内,身后燃着的灯未灭,床上半点躺过的痕迹也无。
果然如她所料,等不到她,他是不会睡的。
红妆嘴唇煞白,勉强笑了笑:“你接着我点……”
话没说完,她便倏地软了下去。
季寒初没做多想立刻伸手,她顺势落到了他的怀中,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药香,像极了从前的味道。
望着她毫无血色的面庞,季寒初愣怔了会儿,心中涌起莫名的刺痛。他几乎是仓皇地将人抱起来,以最快的速度放到床上,连他自己都没发现,那双下针时极稳的手此刻正微微颤抖着。
他伸手拉过红妆的手腕,手指搭在她脉搏上,正要细细察看,不料她却猛地缩回手腕。
“来不及了,快走。”她从怀中掏出棵手掌大小的药草,囫囵吞下,勉强缓过些力来。
红妆说:“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离开再说。”
季寒初不清楚她的伤势,但见她眼中执着,便吞下了喉头反对的话,移步过来,揽过她的背,将她轻轻地背到了背上。
红妆靠在他肩头,已再没力气动作,两条细瘦的手臂挂在他的胸前,意识逐渐涣散。她轻声说:“你去找匹最好的快马来,记得,一定要最快的,我们走……”
季寒初应了,背着她顺着楼阶往下走。
他担心她睡过去便醒不来,轻晃了下脊背,问她:“怎么受伤了?”
“刚刚被你三叔打的,但我也算计了他,他现在肯定还困在屋顶吹风。”
季寒初脚步顿住,在原地呆立了会儿,半晌,他又慢慢挪步,一步一步往下走。
“三叔为何伤你?”
“他问我师姐下落……我不肯告诉他,他便说要抓我回去关起来,关起来我就再也见不着你了。”
“你不应与他起争执。”季寒初把她往上背了背,“你如果真被他抓回去,我总能找到法子救你出去。”
红妆伏在他背上娇娇地笑:“你怎么又要救我,第一次见我,你就说你一定会救我……怎么你总在救我……”
季寒初:“哦?我第一次为什么会救你?”
“我骗你的,你可真好骗,我说我是通房丫鬟你就信了……”
季寒初摇摇头,尽管记忆不清,但听她这样说起心里却并不意外,仿佛那些事确实真真实实地在他身上发生过。
“我好骗吗?”
他笑了,将她放在马背上,自己翻身坐在她身后,将她圈在怀里。
红妆眼皮越来越沉,颠簸的马儿却不让她睡,她咕哝着,说:“好骗啊,说什么你都信。”
宽厚的手掌扣着她臂膀,季寒初轻笑出声。
“你笑什么?”
季寒初:“不是我好骗,是你太聪明了。”
“是吗,我本来就聪明……”
夜色下,马儿飞奔过无人的街道。
季寒初执着缰绳策马,垂眸望向红妆,道:“你究竟何门何派,到底为何绑我?”
红妆早混沌了去,迷糊中有问必答:“南疆,七星谷……你……夫君……”
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落在季寒初的耳朵里,令他着实惊奇了一瞬。
南疆七星谷,那是个连中原武林都几乎尽人皆知的地方。
七星谷立于正邪两道之间,修的全是邪门歪道,行的尽是阴诡之事,然而从不参与江湖纷争,常年不问世事。
七星谷的主人便是“七星”,传闻中乃是七人,均由北斗七星化名而来。没人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姓甚名谁,只知道每一位“北斗星”死后,便由其徒儿舍了姓名身份,继任成为新的“北斗星”,世代相传。
季寒初回想了下,根据季氏第二门呈上的情报,七星涉及的武功极广,甚至修习巫蛊之术的亦有之,只是专习鞭法与制毒的,似乎只有一位。
季寒初:“你是‘摇光’的徒弟?”
可惜红妆双目紧闭,意识全无,已回答不了他的话。
大约半个时辰后,季寒初握着缰绳,令马儿停留在一家新的客栈前。他小心地背着红妆上去,顾不得男女之防,打发走店小二后便坐到床边,挑出匕首划破她肩头的衣衫。
衣衫褪去,露出她白嫩的肩膀,上头一个紫红发黑的掌印,十分骇人。
季寒初极力稳住有些慌乱的心神,执起红妆的手腕,轻轻将手指搭了上去。
只是奇怪,指尖下的脉象,似乎有些不对。
季寒初皱眉,换了手,重新搭脉。
感受到指下的脉象,他眉头轻蹙,沉默着收回手。
两次的结果都是相同的,不是错觉,她的心脉损伤得厉害,微弱得几乎难以捕捉。
这绝不是三叔的手笔,那一掌虽伤势不轻,但从肩上的痕迹看他下手时已然收了大半的力道,不可能将她伤成这样。
那到底是为什么……即便是习武之人,这样弱的心脉,该是卧床不起才对,她怎么有能力将他带出,后又与三叔过招,甚至困住了三叔?
好一阵,季寒初回不过神来。
他无从下手。
红妆却在此时从混沌中迷糊出声。
她紧闭双眼,没能觉醒过来,只是两片嘴唇张合,从喉头发出轻声,一下又一下地叫着什么。
季寒初俯身,将耳朵凑到她唇边,细细地听。
“你在说什么?”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柔软的唇无意间划过他的耳垂,那触感酥酥麻麻的,他跟碰着火似的一下坐直,僵在那儿动也不动。
但她说什么却是听清了的。
“季寒初,季寒初……”
“季寒初……小浑蛋……”
季寒初低头,往她脸上看去,又像被烫着一般收回了目光。
红妆虚虚地叫了十几声后音便也低了下去,最后喃喃地喊着:“小古板,我疼……”
季寒初胡乱地说:“你,我……我……”
他面皮泛起红晕,不知所措,想不出法子应对,局促得不得了。
“季寒初……”
“季三哥哥……”
“季郎……”
季寒初的面颊越来越红,盼着她能别再叫了,叫得他心头慌乱,如小鹿乱撞。
可她却不依不饶,声声喊着,越发可怜。
季寒初微微侧过身,心绪纷乱,再三稳住气息。
“小古板……”
季寒初闭了闭眼,试探着伸出手,摸到了红妆的指尖,轻轻钩住,将她的手指钩到掌心,那绵软的触感握在手里,如刀刃归于剑鞘,不偏不倚,像本就该这样。
他也不敢转头去看她,只在她再次喊着“季三哥哥”时,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低应了一声。
“嗯,我在。”
他道:“红妆,我在。”
(二)江南好
多年前。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红妆趴在窗子上,脑袋枕着手臂,猫儿似的眼睛眯成缝,惬意地享受着夜间的江风。
临江的客栈要价高了些,可不让弟子为钱财发愁是七星谷历来的好规矩,于是她一出手就直接包了天字号的上房。
店小二大约是没怎么见过南疆女子,瞅着她的脸一时都失了神,被天枢师伯用一锭银子打醒,脸红得像火烧似的。
想到小二惊慌失措的模样,她眼里泛起笑意。
“中原人真有意思。”
她改趴为坐,轻轻闭上眼睛。
中原少见异域女子,她一点也不遮掩地露脸,胆大到肆无忌惮。
看清楚点好,最好下了地狱也要记得取他们狗命的到底是哪位女罗刹。
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有人缓步走了进来。
红妆侧靠着窗望着江边,笑道:“天枢师伯来了。”
白衣黑冠的老人约莫七八十岁,满头白发,背手而来,端的是仙风道骨,除却那双眼看起来并不如老人家慈祥和蔼以外,与路边常见的年迈之人并无区别。
但红妆知道,这绝不是什么普通老人。
南疆的“北斗星”中,论武力第一当属开阳,可最危险的却是面前这位天枢师伯。
他擅蛊,当年为炼活死人蛊与尚未投诚的南疆皇室联手,在与中原对决的青霭关一战中大肆以活人制作傀儡,竟仅凭一己之力挽回了南疆战局颓势。
一人,能抵隐州十二城。
可红妆却不怕他,她的笑颜越发明朗:“开阳师伯怎么没来?”
“提那疯子作甚?”天枢云淡风轻道,“他听说姑苏季氏的第一门门主武艺甚高,提着钩月就上门找人挑战去了。”
红妆一挑眉:“钩月?”
她摸上腰间,那儿有一把小巧弯刀藏匿着,刀如弯月,以此得名。
钩月弯刀是双刀,一把在开阳那里,另一把在她身上。
天枢一板一眼:“你的钩月和他的钩月,不同。”
刀都是好刀,用的人不一样罢了。
红妆收手,嗔怒:“师伯又笑话我,我本就不擅使刀,钩月于我不过防身之用。”
她本就艳极的脸庞因着这似嗔似怒而变得更美艳动人。
像能将人的心都掏空了去。
“不使刀更好,”天枢头也不抬,说,“那疯子的破刀,切菜我都嫌钝。”
开阳是真正的战斗疯子,一生好武擅斗,他们此番前来各有目的,开阳的目的便是挑战高手。
至于挑战后是死是活,开阳说了,不要他们管。
只是……
“姑苏季氏第一门门主?”
天枢倒杯茶,指尖浸至茶水中,一只小虫子顺着手指爬到杯盏里,很快那茶水便变得血红血红。
天枢:“季靖晟,季宗主的二哥。”
季氏有五扇门,第一门司暗杀,第二门司情报,往后各是药理、兵器、银财。
“听说这第一门的门主,也是个疯的?”
天枢:“是。一疯一傻,臭味相投。”
然而此疯非彼疯,开阳是疯子,季靖晟却是实打实的天才。
季靖晟脑瓜子痴痴傻傻,练武却天赋异禀,他的危倚刀刀法已至大成,不比季宗主的逐风逊色。
天枢:“管他们这许多,左右不过两个疯子罢了。”
红妆一想也是,以开阳师伯的武功,只有别人吃亏的份。
她轻快地从窗上跃下,行至天枢面前,悠然地为自己倒了杯茶,刚搁到唇边,倏地听到天枢开口——
“殷远崖没死。”
红妆拿着茶水的手一顿,杯子离唇不过分毫,却再也饮不下去。
她不敢置信地问:“怎么可能?那可是‘往生’!”
“往生”剧毒,无色无味,只要沾了一点顷刻便会融入血肉。初时无异,但会让人从五脏六腑慢慢溃烂,直到烂到喉头、鼻尖、眼唇,彻彻底底成为一具发烂发臭的尸体。
死相难看,过程凄惨,下毒之人称得上恶毒无比,其心可诛。
天枢:“摇光在你临走前难道没给你解药?”
“给了。”红妆应道,“但我没给他解毒!”
天枢睨了她一眼:“摇光能调出解药,中原自然也有人可以,又不是多厉害的玩意儿。”
“可是——”
天枢抬手,制止了红妆要说的话。
“我早就和那婆娘说过,不要总是留一手,既是毒,就应该冲着非死不可去,可她倒好,耳朵长在眼睛上,每次都不听我的。”
红妆:“……”
天枢:“妇人之仁,难成大事。”
“……”
天枢师伯恋慕她师父几十年,至今痴情不改,二人纠缠了大半辈子,到现在却依旧没有定下终身。
红妆私以为,和天枢这张嘴脱不了干系。
但她识相,这话就是憋死在嘴里也不能说出来。除了摇光,世间人包括她在天枢眼里都不过蝼蚁罢了,她可不想惹了他,再被他的宝贝虫子咬。
相比起来,殷远崖没死倒更令她好奇。
有人能解“往生”,这真是她从未想过的事。
红妆觉得有趣,中原人比她想象中有趣多了。
南疆的“北斗星”里,她的师父摇光是其中唯一的女子,擅制毒、暗器、轻功之流,用天枢师伯的话说,所有下作的杀人手段摇光都占了个全。
可摇光的手艺,即便留了一手,也是素来难有人解。
如今却被一个中原人破了。
有点儿意思。
红妆轻敌了,中原人比她想象中厉害。
红妆站起身:“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天枢抱手,赞赏地点点头:“比你师父好学上进。”
如今江湖武林几大势力分裂,龙盘虎踞,各自为营,其中以姑苏季氏为首,大致分为五大门派。
虽说是五大门派,实则只有四门。同踞于江南一带的殷氏因逐渐式微,许多年前便以殷氏独创的寄雪剑谱为嫁妆,同季氏结了姻亲。
季氏家主季承暄的妻子,便是殷家的二小姐殷萋萋。
季殷两家联手,虽无法做到独大,但在这之间已占据了绝对的首席之位。
殷远崖,正是殷家的二爷,殷萋萋的父亲。
夜幕下,殷家的护卫、门生个个手持佩剑,面色凝重,严阵以待,侍女匆忙来往于药堂与别院之间,不时听到些低声谈论,很快又消失在风里。
“二爷这是怎么了,突然就病了?”
“这就剩一只手一只耳的,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模样,整日流连女人堆,怕不是得了花柳病吧。”
“都别胡说!我听在宗主院子里伺候的姐姐说,二爷是招了仇人,被人暗算下了剧毒。”
“什么毒,我看二爷好好的啊?”
“那得亏了三公子……”
侍女托着药碗从药堂行来,被护卫拦下,几人挨个试了药,又用银针试过毒,这才放她们进去。
铁桶似的防护,把殷远崖守得几乎密不透风。
可这般看护,在红妆眼里也不过尔尔。
她敛下眼,细细回想了侍女来时的路线,心思一转,往药堂奔去。
她轻松地绕过侍女、护卫,身形灵巧地摸上屋顶,护卫眼睛瞪得大大,只见一阵微风拂过,夜色之下根本捕捉不到半点人影。
药堂点了灯,但四下无人,只留了药罐还在小炉子上烧着。
红妆干脆下了房梁,大大方方、明目张胆地左顾右盼。
行到小炉边,红妆摸了摸药罐,还是热的,里头残留了些药渣汤水,她倒出小半碗,汤汁呈褐色,药味微苦,用手扇了风,闻到股沁凉的特殊味道,像是点绛草……
要想知道解药如何,还得尝一尝,最好是让毒性和药性在体内相冲,方能品出些端倪。
红妆苦恼地皱起眉。
她不想试药。
试药要先服毒,她一点也不想感受“往生”,而且这药还不一定能解干净。
可是不服毒,又无法彻底感知解药药效。
为难死她了。
都怪这个中原人,好好的凭什么解了“往生”,殷远崖要死便死去,要他多管闲事!
就在她左右为难之时——
“你是何人?”
一道声音突兀地响起。
红妆抬眼望去。
夜色下,一个清瘦的身影立在门边,长发高高束起,眉眼是一派和煦温雅,负手站在那儿时,似谪仙一般。
他有一双极好看的眼睛,像盛了盈盈春水,温柔到能溢出来,唇边的笑也是如此,善意且包容,仿佛担心突然出声惊扰到了她。
风吹得烛火四晃,偶尔发出噼啪作响的声音,惊了红妆的心神。
她没来由一阵暗恼。
第二次轻敌了。
(三)三公子
男人在不远的距离站定,怕唐突了她,声音越发柔软:“你别怕,我是殷家请来的大夫,我并无恶意。”
红妆拿不准他的心思,只端着药碗,不说话。
她看似无措地捻弄着衣摆,手中却已悄悄握上了骑马钉。
她防备地看着男人走近,手里的药碗被他接过,在她讶异的挑眉中,只见他将药汁悉数倒在地上。
红妆皱眉,心头闪过杀意,眼中戾气大盛。
“你这是做什么?”
她将手背过,一手握住骑马钉,一手去摸袖中的钩月弯刀。
刀面和骑马钉上都淬了剧毒,倘若有发现不对,她会毫不犹豫将其斩杀。
“夫人不明白,这药汁内含了几味剧毒。此前殷二爷为人暗算,中毒极深,唯有以毒攻毒方能治愈。”
男人把药碗放到台上细细清洗,伸出的手白净纤细,没有多余的茧子。
他看着她:“我见夫人刚才想以身试药,这才唐突……”顿了顿,又道,“夫人对殷二爷一片真心,日月可鉴,但性命珍贵,莫要为他人舍了命去,试药一事,自有我这个大夫来做。”
红妆终于听出不对劲来,她有些诧异,问:“你为什么叫我‘夫人’?”
就算她再不知中原礼仪,也从书里看过,“夫人”一词只用于称呼已婚妇人,她一介孤女清清白白,怎么转眼就成了“夫人”?
男人低头看着她的装束,为方便夜行红妆穿的是简单的粗布麻衣,袖口扎紧,装扮简单,除了衣衫干净崭新些,和殷家别院里的下等奴役无二区别。
男人低声道:“听闻殷二爷收了一位来自异域的姑娘做通房……夫人莫要自轻,既已是二爷的人,在季某眼里,都是夫人。”
红妆反应了半天,才将前因后果串起。
原来风流成性的殷远崖正好收了异域女人做通房丫鬟,阴错阳差之下她才被错认,这大夫还以为她一片真心,趁月黑风高跑到药堂里为殷远崖试药。
她握着钩月的手指逐渐松开。
有意思,她不想杀他了。
不仅不想杀,还生了些许逗弄的心思。
师姐说过,中原男人最会说谎,这纯良的大夫让她突然很想试一试,看看他这副宽厚模样是否只是面具,皮囊下又藏着怎样的腌臜心思。
他若起歹心,她不介意让钩月再度见血。
红妆眼珠一转,伸出手拽紧了男人的手腕,她本就美得妖冶又张扬,此刻一双眼眨了眨,顿时泪凝于睫,直勾勾地看着人时,太楚楚可怜。
“夫人这是做什么?快些放开。”
男人吓了一跳,呼吸都乱了,喉头轻微吞咽,手指扣着她的腕子,想推开,又不太敢碰她。
红妆放开他的手,往下攥紧他的衣袖:“小公子救救我。”
红妆:“公子不知,我自小家中破败,本就因是女子不受疼宠,后来家乡发了饥荒,爹娘都死在人吃人中,我好不容易逃离,却不幸沦落风尘……”
她低低啜泣着,泪水淌下脸颊,又半仰起脸庞,眸中尽是委屈:“我吃了那么多苦,便也认命了,怎料却被殷二爷强抢来。他见我貌美,玩弄了好些时日,可日子久了就厌弃了我,我方才试药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若不得宠爱,过得连猪狗都不如。”
她哭得伤心,抬手抚上他的侧脸,见他慌乱,极力掩饰住唇边的笑意,神情更加无辜。
“公子可知我委屈?”
她的面目娇媚,活生生像书里跑出的桃花妖,这样的女人会遭厌弃,当真是天下最不合常理的事。
可男人顾不得想这么多,她用词大胆,令人浮想联翩,视线之内,他的耳朵已然通红。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的触碰,后退几大步:“你、你莫要哭了。”
“那公子可愿救我?”
男人的面上也染了薄红,灵巧的舌此时像中了药,僵得说不出话。
“你有什么委屈,尽可说与我听,有什么需要我帮你的,也尽管说来。”
红妆目光凄婉,眼泪不断:“我见公子是个好人,只求公子救我出这火坑,可好?”
男人抿唇,点头说:“若你当真孤苦,我自然救你。”
“真的?”
男人认真道:“家父自小便有教导,医者仁心,应当爱天地万物。心怀仁义,平等待人乃医家本分。”
“公子要怎么救我?”
“我乃医者,救了殷二爷的性命,我会求他以此交换,换夫……姑娘自由。”
红妆一笑:“挟恩图报可不是好汉所为。”
“若能换得姑娘不再伤心委屈,季某的名声算不得什么。”
她总算放开他,男人仓皇地收手,皮肤上的触感微麻,似乎那处也跟着耳朵一起红了。
“可我自幼便遭逢苦难,公子即便换了我自由,于我而言怕也徒劳。”
男人闻言,自以为有理。江湖纷乱,她一个女子无能力立足,再加上她这样的容貌,若真让她自由而行,恐怕只是从殷二爷处流落到殷三爷,殷四爷处罢了。
思及此,他沉声道:“姑娘若不介意,可以随我回季家。”
红妆:“哪个季家?”
“姑苏季氏。”
竟然是那个季氏。
她眼中泛出冷光,冤家路窄,果真如此。
季氏一脉人丁并不兴旺,如今的家主季承暄在上一辈排行第三也是最末,本不应由他继任,但无奈季氏长子早逝,次子疯傻,这才由他接掌了季家。
而据传闻,那人是个十成十的武痴,使的刀名唤“逐风”,刀法凶悍,速度极快,而他做人也同这刀一样,冷漠严厉,不近人情。
红妆忍不住又摸了摸袖中刀。
逐风,钩月。
风月双刀,江湖双绝。
呵。
季氏。
红妆努力抑住唇边冷笑,细细地回想,季家或许真是命中少子,到这一代更是凋零得厉害,只活下来两个。
据说季承暄和殷萋萋本育有两子,可惜在娘胎里没有养好,一出生就生了大病,一早夭,一残废,终生离不得轮椅。
而活着的另一个,是那位早逝的长子留下的幼子,相传在季家“五扇门”中掌管司药理的第三门,待人亲善,极为端庄雅正,有“小医仙”的美名。
思及此,红妆故意道:“公子竟是季氏的人?”
男人微微点头,垂眼看她,正经地行了一礼,伴着低沉的声音——
“在下姑苏,季寒初。”
(四)女罗刹
真是他,季家早逝长子唯一的儿子。
红妆闻言不觉得有什么,摇光从来教她要恩怨分明,他与那事无关,便算不得仇人。
她娇滴滴地笑:“季三公子要收我这么个通房丫鬟进季家,不怕季家人反对?”
季寒初道:“你同我回季氏第三门,那儿由我掌管,我能护你周全。”
他字字句句都是诚恳,为她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可怜人”铺好所有后路,红妆信了外头传出的他的好名声,这人确实温厚儒雅,不是假装。
君子端方,温润如玉,装不出来。
她滴溜转眼,装出一副喜极而泣的模样:“季三公子大恩大德,奴家定然铭记于心。”
流了半截的泪又滚滚而落:“只是我不过低贱通房,断不知该如何报答,公子若不嫌弃,我愿长久侍奉公子左右,不求名分。”
季寒初却是皱眉,首次拂开她欲伸出的手,缓慢且坚定地后退。
他说:“我早说过,姑娘不应自轻自贱。我救你,并不图你回报。”
“公子……”
“但是,”季寒初顿了顿,道,“但是你别骗我。”
红妆一惊,慌乱乍起,好在她自认伪装得好,很快稳住心绪,正经道:“我从不骗人。”
季寒初笑了:“我信你。”
其实,季寒初有过猜疑。
她身上有若有似无的药香,像是长年与药物打交道,行走间轻盈过度,不时踮起脚,江湖之人大多是这种走姿,是练习轻功所致……
可她眼睫上还挂着泪珠,眨眼间扑簌落泪,双目通红,仿若心头万千苦楚无法言说。
望着他的眼神,分明满是期待。
季寒初沉息,把心头杂念全数抹去。
女子下盘本就轻些,她为殷二爷试药,来往于药堂,有药味也不足为奇。
他唤她一声:“姑娘。”
红妆乖巧地应答。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总要问了名字,才好向殷二爷要人。
红妆笑起来,眼睛像极了狡黠的小狐狸,眼波流转,妖气四溢,神容有一股子野劲儿,眼里却依然清澈又无辜。
季寒初看得一时失神,他慌乱地低下头,心跳如鼓。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只觉得胸腔起伏极大,剧烈的情绪来势汹汹,他应对不及,只能放纵隐秘的欢喜和庆幸在心头萦绕。
季氏小医仙救人无数,却第一次庆幸殷家求他出面帮忙解毒时,他没有拒绝。
不然,不然……
他红着脸,不敢去想到底为何,只在心里对自己说——不然这可怜的姑娘怕是要一辈子都困在殷家了。
还好她遇上了他。
他想些什么,红妆自然不清楚,她也不想清楚,玩够了,便收心,于是她冲他笑得越发娇媚。
她道:“红妆。”
她又笑说:“奴家名唤红妆,公子,我等你来救我。”
从药堂出来,别过殷家来送的仆从,季寒初步伐轻快,自正门而出,上了停在门边的一辆马车。
打开门,门里的人正昏昏欲睡,听到响动一激灵,睁开眼,见到是他,紧绷的背脊放松下来,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问道:“殷二爷没事了?”
季寒初:“无妨。”
这人眯着眼,轻声道:“那就好,你也累了这些天,早些回去歇着吧。”
季寒初点点头。
马车疾行起来,越过板石路面,其实不只是季寒初,整个季家为了殷二爷这事儿都有些伤神,忙了好一阵子,眼下见事情得以解决,个个都只想回去好好放松放松,将提着的气喘上一喘。
一片寂静里,只听得马蹄嘚嘚,车轮碾过路面,车厢阵阵微动。
“离忧。”
将将又要睡去的人再一激灵,仰起一张圆润的脸,满眼迷茫,问他:“干什么?”
红色身影在脑海里不断重现,季寒初克制着心头微澜,问:“你可知殷二爷为人?”
“这还用我说?”被唤作“离忧”的人挠挠头,“武林中人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就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他待自己的身边人如何?”
“都说了不是什么好东西,对谁都一样的狗德行。”
季寒初垂下眼,两手在袖口搓了搓。卑劣,世人皆知殷二爷卑劣,可他比殷二爷还卑劣,小人是真小人,他却要做个挟恩以报的伪君子。
可若真能救她,伪君子便伪君子吧。
“倘若我说,我要以救命之恩换他身边一人,你说他可会答应?”
“换人?你要换个什么……”
说到这儿,离忧停住了,望着季寒初不自在的眉眼,他愣了愣,心头浮现出一个隐约的猜忌。
不能吧?
不能吧!
他吞了吞唾沫,喉头一紧:“季三,你不会看上殷二爷的女人了吧?”
“你睡糊涂了。”
“不否认就是默认。”
季寒初浑身都紧绷了。良久,他的眉眼松弛下来,一寸一寸染上坚定,将搓乱的袖子放开,说:“尚且一面,不至于此。”
离忧道:“不至于此?不至于此你要拿救命之恩去威胁人家要人?不是我说,宗主对殷二爷可从来没有好脸,这事儿让他知道了,他肯定不会高兴。还有殷大小姐,她待你如何,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怎么回事。”
“离忧。”季寒初打断他,神色认真,“你应当知我。”
知他,离忧当然知他。就因为知他,才觉得更不可思议。
离忧看着季寒初,不可思议地说:“季三,我觉得你不像是这种人。”
一见钟情,这四个字看着与眼前这位清风明月般的季三公子根本不搭,可它竟然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季寒初淡淡地笑了,应了一声:“我原本也以为我不是。”
离忧摇摇头:“罢了罢了,我可是你义兄,既然你喜欢,我还能拦着你不成?你告诉我那姑娘叫什么名字,长得什么模样,我叫人去帮你打听打听,最好别折了季殷两家的面子,能把人直接给你带来最好。”
季寒初轻轻咳了一声,很快又摆出正经脸色,但对着离忧的眼,他忍不住又笑出了声。
他轻声说:“她叫红妆,长得很……”
这副欲言又止,欲语还休的模样,离忧还有什么不明白。
他白了季寒初一眼:“有这么漂亮吗?”
季寒初含笑,含蓄地点点头。
“嘁。”
这厢,季寒初记挂着药堂之事,心有牵挂,思绪万千,那厢的红妆却过得很是快活。
那晚的事情在她的眼里不过趣事一桩,很快就被抛之脑后。
她奉师命前来中原复仇,目标只在殷家,虽知季、殷两家是亲家,但报仇便是报仇,只对人,不对事。
可当她将定骨鞭缠住那哀号的殷氏门生,钩月将划破门生心脉之际,她还是恍惚想到了他。
季寒初,姑苏季氏的三公子。
这一恍惚,便给了将死之人机会。
那是个三四十岁的门生,心知自己恐怕难逃一死,几近疯魔地垂死挣扎着,他撑着口气,嘶哑道:“你可知我是谁,你敢杀我,你信不信将来你死无全尸……”
利器的锋芒一闪而过,映照出面前女人美艳的容颜,只是那双眼杀气太重,不像美人,像无常。
在那忽闪的刹那后,门生扭头,看到了地上落下的残肢。
那是完整的一只手,是他的手。
“啊——”
凄厉的喊声堆在喉头,用尽全力也只发出微响,声音更如砾石磨过,破败不成样。
门生的神情由惊惧变作惊恐,偏偏连那微响也几近湮灭。
他早就被毒哑了嗓子,分量算得刚好,还能说话,却无法大喊求救。
不过很快,他也不必说话了。
红妆欣赏着他绝望的神情,笑靥明艳,抽出钩月,刀尖往下滴血,她用指尖沾了一滴,状似无意地往前一掷,血滴子破空而来,打在门生右眼上,疼得他不断抽搐。
她笑了笑,懒洋洋地说:“我不信。”
门生近乎崩溃:“你、你究竟是谁——”
“嘘。”红妆笑吟吟的,笑容既野又邪,她将手指抵在门生唇边,柔声道,“安静些,你吵得我头疼。”
她甩了甩定骨鞭,抚摸着上头的倒刺,笑意更深:“你该庆幸的,我前几日遇到了一个好玩的人,心情实在太好,所以不打算对你下狠手。”
定骨鞭擦过门生的鼻尖,女罗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像看一条肮脏的狗。
“这鞭子名叫‘定骨’,是天璇师伯的玩具之一。你知道吗,其实他才是真正的疯子。”红妆笑嘻嘻地道,“他明明自己筋骨有疾,却偏认为是世人骨相不正,最大的乐趣就是用各种玩具替人‘正骨’。你那个同伴招人讨厌得很,我本想好好和他玩一玩,谁知道才抽了他几下,他就死了。那血腥味太浓了,恶心得我好几天都不想杀人,正好才让你多活了些时日,等下了阿鼻地狱,你记得一定要好好感谢他。”
门生咬牙,神情愤怒,疯了般狠狠地用头撞击地板,企图发出声响。
红妆一脚踹过去,踢得他口吐鲜血,动弹不得。
她踩上地上的断手:“我问你,你当初活埋了那孩子时,用的可是这只手?”
门生面色惨白,满心恐惧,抖声问:“哪、哪个孩子?”
红妆眼神冷冽,沉声道:“看来不是这只手了。”
“噗——”
钩月深深刺进另一只手臂,鲜血喷涌而出。
“啊!”
红妆冷声道:“想起来了没有?”
门生对上她的眼睛,刹那间忽然记忆翻涌,他想起一桩十多年前的旧事,还有那被他们拖到雪山上的女人和孩子,襁褓里的孩子根本没有足月,生得玉雪可爱,那女人虚弱得不行,但还是强撑着磕头,一直求他们,求他们放过孩子……
可他们没答应,那个孩子被他们活埋了。
门生:“你是,你是谁?你是红袖的什么人?”
红妆用力地掐住他的脖颈,用力到他喘不上气。她双目微红,阴恻恻道:“红、妆。记住,要索命尽管来找我。”
许是知道此番必死无疑,门生干脆豁了去,厉声大骂:“妖女!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那孩子是我埋的又如何,还不止我一个!我告诉你我们不仅埋了那孩子,我们还强了那贱人,她哭得可比孩子惨多了!谁要她自己不知检点上赶着倒贴季承暄,空闺必定寂寞得很,有我那是她的福……”
骂声戛然而止。
鲜血在红妆脚下蔓延开来,流淌过她的裙边,雪白的衣裳也被泼洒上大片的红,像大朵大朵的海棠花盛开了。
门生已断了气息,好似块砧板上的鱼肉,死不瞑目。
看着那张青白透出死气的脸,她冷冷地说:“急什么,殷家的人,我一个一个都不会放过。”
说完,她一把提起门生尸体狠狠摔到地上,留下刺目的血痕。
“你且在地狱里等着吧。”
(五)问罪去
红妆从殷氏别院出来,一路疾奔至河边。
血气太过,她不怕招来人复仇,只觉得穿身上实在不美观,也不舒服。
她懒得回客栈找水,更不想多事,于是在河畔周围撒了迷药,爽快地入河沐浴。
洗去了一身血腥,也洗净了染血的外衣。
红妆哼着小曲儿,把衣衫放在河边大石上敞开,等着风干。
风吹拂,树叶沙沙作响。
红妆回首,眉目含着淡淡的笑:“季三公子既然来了,何不大大方方地看。”
身后传来响动,不一会儿,身着青衫的人影便来到她面前。
那人不敢看河里的她,于是半侧过身子,别开了眼睛,只是那周身气质再不如那时温和,背在身后的双手也时时紧绷,望着远处的眼里没了笑意,眉头蹙得紧。
红妆未着寸缕,河水堪堪过了胸口处,她浑不在意,笑着游到河边。
“三公子别害羞啊。”她笑弯了眼。
季寒初抚上身侧的物件,那是一把极为精巧的扇子,黑色,玉骨,瞧着同他这人一般温润无害。
红妆咯咯直笑:“带了武器?教我看看……原是‘星坠’啊,三公子这是打算不死不休了?”
季寒初一动不动,静静看着远处,低哑道:“你说你从不骗人。”
“我骗你什么了?”
季寒初低眉沉默一会儿,道:“红妆。”
红妆掬着水玩:“没骗你,这确实是师父给我取的名字。”
“因是女子不受疼宠,家人死于饥荒,后又流离失所。”
“这也是真的。”
当年战乱,百废待兴,她的家乡偏又遭逢百年一遇的饥荒,父母皆死于流离途中。若不是师姐红袖碰巧路过救了她,她只怕早就成了他人的腹中食。
季寒初心头有火隐隐烧着,恼她骗人,这张嘴说出的话不知道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那被殷二爷强抢,无奈做了他的通房丫鬟呢?”
红妆无辜:“那是你说的,又不是我说的。”
“……”
季寒初垂眸,清冷月光在他眼睫处洒下小片阴影,他的声音渐渐沉下去:“近一月来,殷氏门生、旁系子弟惨死数人,都是你做的?”
“是又如何?”
季寒初死死握紧星坠,闷声道:“为什么要杀人?”
红妆却不回答,只讥笑道:“别说他们,便是连你,我也杀得。”她挂上一个满不在乎的笑,“你想替他们报仇,来就是了。我人都在这儿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末了,她不忘调戏:“只要你敢过来。”
季寒初无声地抽出星坠,终于转身,静静地看着河里的红妆,目光像沉谧的湖水,似乎有话要说,但什么也没说。
黑色玉骨扇在夜色下几乎看不见。
玉最温润,配君子最好。
但红妆想象不出他杀人的样子,即便知道星坠是把见血封喉的武器,也只觉得儒雅。
这把扇子在他手里就该是展示风雅的,他这样的人,不该被血腥污了双手。
季寒初凝望她片刻,道:“我不杀你。”
“哟,舍不得呀?”红妆笑着说。
季寒初:“跟我回去。”
“去做什么?”
季寒初短促地答:“问罪。”
红妆“哦”地拖长音,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她笑得坦荡,仿佛放下心来:“原来不是来杀我的,看把我吓得泡了这么久,你要早说,我哪里需要遭这份罪。不就是问罪嘛,我跟你去就是了。”
说完,只听水声“哗啦”,她兀自从河中站起,轻轻一跃,轻巧地落在方才晒衣的大石上。
她身上仅着一件单薄内衫,玲珑别致的曲线暴露无遗,月光镀在覆满水珠的衣衫上,滴滴往下滑,滑过凸起的锁骨,滑过纤瘦的腰肢,还有踩在石头上的一双精巧的小脚。
她身后的长发也湿了大半,湿哒哒地贴在肌肤上,几缕发丝亲密地贴在脖颈上,眼瞳乌黑湿漉,满是调笑地看着他。
美人出浴,风情入骨。
“小古板,不是要抓我问罪吗,怎么还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