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道家
数道家当以老子为首。《汉书·艺文志》“道家”首举伊尹、太公。然其书真伪不可知,或出后人依托。《管子》之书,可以征信,惟其词意繁富,杂糅儒家、道家,难寻其指归。太史公言其善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盖《管子》之大用在此。黄、老并称,始于周末,盛行于汉初。如史称环渊学黄老道德之术,陈丞相少时,好黄帝、老子之术,胶西有盖公善治黄老言,窦太后好黄帝、老子言,王生处士善为黄老言。然黄帝论道之书,今不可见。《儒林传》:“黄生与辕固争论汤武革命,曰,冠虽敝必加于首,履虽新必贯于足。”其语见《太公六韬》。然今所传《六韬》不可信,故数道家当以老子为首。
《庄子·天下》篇,自言与老聃、关尹不同道。老子多政治语,庄子无之。庄子多超人语,老子则罕言。虽大旨相同,而各有偏重,所以异也。《老子》书八十一章,或论政治,或出政治之外,前后似无系统。今先论其关于政治之语。
老子论政,不出“因”字。所谓“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是也。严几道附会其说,以为老子倡民主政治。以余观之,老子亦有极端专制语,其云“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非极端专制而何?凡尚论古人,必审其时世。老子生春秋之世,其时政权操于贵族,不但民主政治未易言,即专制政治亦未易言。故其书有民主语,亦有专制语。即孔子亦然。在贵族用事之时,惟恐国君之不能专制耳。国君苟能专制,其必有愈于世卿专政之局,故曰:“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然此二语,法家所以为根本。
太史公以老子、韩非同传,于学术源流最为明了。韩非解老、喻老而成法家,然则法家者,道家之别子耳。余谓老子譬之大医,医方众品并列,指事施用,都可疗病。五千言所包亦广矣,得其一术,即可以君人南面矣。
汉文帝真得老子之术者,故太史公既称孝文好道家之学,以为繁礼饰貌无益于治,又称孝文帝本好刑名之言。盖文帝貌为玄默躬化,其实最擅权制。观夫平、勃诛诸吕,使使迎文帝。文帝入,即夕拜宋昌为卫将军,领南北军,以张武为郎中令、行殿中。其收揽兵权,如此其急也。其后贾谊陈《治安策》,主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文帝依其议,分封诸王子为列侯。吴太子入见,侍皇太子饮博,皇太子引博局提杀之。吴王怨望不朝,而文帝赐之几杖,盖自度能制之也。且崩时,诫景帝:“即有缓急,周亚夫真可任将兵。”盖知崩后,吴楚之必反也,盖文帝以老、庄、申、韩之术合而为一,故能及此。然谓周云成康,汉言文景,则又未然。成康之世,诸侯宗周。文帝之世,诸侯王已有谋反者。非用权谋,乌足以制之。知人论世,不可同年而语矣。
后人往往以宋仁宗拟文帝。由今观之,仁宗不如文帝远甚。虽仁厚相似,而政术则非所及也。仁宗时无吴王叛逆之事,又文帝之于匈奴,与仁宗之于辽、西夏不同。仁宗一让之后,即议和纳币,无法应付。文帝则否,目前虽似让步,却能养精蓄锐,以备大举征讨,故后世有武帝之武功。周末什一而税,以致颂声。然汉初但十五而取一,文帝出,常免天下田租,或取其半,则三十而税一矣。又以缇萦上书,而废肉刑。此二事可谓仁厚。然文帝有得于老子之术。老子之术,平时和易,遇大事则一发而不可当,自来学老子而至者,惟文帝一人耳。
《老子》书中有权谋语,“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是也。凡用权谋,必不明白告人。而老子笔之于书者,以此种权谋,人所易知故尔。亦有中人权谋而不悟者,故书之以为戒也。
历来承平之世,儒家之术,足以守成。戡乱之时,即须道家,以儒家权谋不足也。凡戡乱之傅佐,如越之范蠡,汉初之张良、陈平,唐肃宗时之李泌,皆有得于老子之道。盖拨乱反正非用权谋不可,老子之真实本领在此。然即“无为而无不为”一语观之,恐老子于承平政事亦优为之,不至如陈平之但说大话。承平而用老子之术者,文帝之前曹参曾用盖公,日夜饮酒而不治事。以为法令既明,君上垂拱而臣下守职,此所谓无为而无不为也。至于晋人清淡,不切实用,盖但知“无为”,而不知“无不为”矣。
至于老子之道最高之处,第一看出“常”字,第二看出“无”字,第三发明“无我”之义,第四倡立“无所得”三字,为道德之极则。《老子》首章云:“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常道、常名,王注不甚明白,韩非《解老》则言之了然,谓“物之一存一亡,乍死乍生,初盛而后衰者,不可谓常。惟与天地之剖判也俱生,至天地之消散也不死不衰者谓常”。盖常道者,不变者也。《庄子·天下》篇称“老聃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常无有”者,“常无常有”之简语也。老子曰:“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又云:“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无名,故为常。有名,故非常。“徼”者边际界限之意。夫名必有实,实非名不彰。撤去界限,则名不能立,故云“常有欲以观其徼也”。圣人内契天则,故常无以观其妙。外施于事,故常有以观其徼。“建之以常无有”者,此之谓也。
《老子》云:“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后之言佛法者,往往以此斥老子为外道,谓无何能生有。然非外道也。《说文》:“无,奇字无也,通于元者。虚无,道也。”《尔雅》:“元,始也。”夫万物实无所始。《易》曰:“大哉乾元,首出庶物。”是有始也。又曰:“见群龙无首,天德不可为首。”则无始也。所谓“有始”者,毕竟无始也。《庄子》论此更为明白,云:“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说文系传》云:“无通于元者,即未始有始之谓也。”又佛法有“缘起”之说,唯识宗以阿赖耶识为缘起,《起信论》以如来藏为缘起。二者均有始。而《华严》则称“无尽缘起”,是无始也。其实缘起本求之不尽,无可奈何,乃立此名耳。本无始,无可奈何称之曰“始”,未必纯是,无可奈何又称之曰“无始”,故曰“无通于元”。儒家无极、太极之说,意亦类是。故《老子》曰:“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语本了然,非外道也。
“无我”之言,《老子》书中所无,而《庄子》详言之。太史公《孔子世家》:“老子送孔子曰:‘为人臣者毋以有己,为人子者毋以有己。’”二语看似浅露,实则含义宏深。盖空谈无我,不如指切事状以为言,其意若曰一切无我,固不仅言为人臣、为人子而已。所以举臣与子者,就事说理《华严》所谓“事理无碍”矣,于是孔子退而有“犹龙”之叹。夫惟圣人为能知圣、孔子耳顺心通,故闻一即能知十。其后发为“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之论,颜回得之而克己。此如禅宗之传授心法,不待繁词,但用片言只语,而明者自喻。然非孔子之聪明睿智,老子亦何从语之哉。
《德经》以上德、下德开端,云:“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德者”,得也。“不德”者,无所得也,无所得乃为德。其旨与佛法归结于“无所得”相同,亦与文王“视民如伤”,“望道而未之见”符合。盖道不可见,可见即非道。“望道而未之见”者,实无有道也。所以望之者,立文不得不如此耳,其实何尝望也。佛家以有所见为所知障,又称“理障”。有一点智识,即有一点“所知障”。纵令理想极高,望去如有物在,即所知障也。今世讲哲学者不知此义,无论剖析若何精微,总是所知障也。老子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玄”之一字,于老子自当重视。然老子又曰“涤除玄览”,玄且非扫除不可,况其他哉!亦有极高极深之理,自觉丝毫无谬,而念念不舍,心存目想,即有所得,即所谓所知障,即不失德之“下德”也。孔子云:“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无知故所知障尽。颜子语孔子曰:“回益矣,忘仁义矣。”孔子曰:“可矣,犹未也。”它日复见曰:“回益矣,忘礼乐矣。”孔子曰:“可矣,犹未也。”它日复见曰:“回益矣,坐忘矣。”孔子乃称“而果其贤乎!丘请从而后。”盖“坐忘”者,一切皆忘之谓,即无所得之“上德”也。此种议论,《老子》书所不详,达者观之立喻,不达者语之而不能明,非如佛书之反复申明,强聒而不舍。盖儒以修己治人为本,道家君人南面之术,亦有用世之心。如专讲此等玄谈,则超出范围,有决江救涸之嫌。政略示其微而不肯详说。否则其流弊即是清淡,非惟祸及国家,抑且有伤风俗,故孔、老不为也。印度地处热带,衣食之忧,非其所急。不重财产,故室庐亦多无用处,自非男女之欲,社会无甚争端。政治一事,可有可无,故得走入清淡一路而无害。中土不然,衣食居处,必赖勤力以得之,于是有生存竞争之事。团体不得不结,社会不得不立,政治不得不讲。目前之急,不在乎有我、无我,乃在衣食之足不足耳。故儒家、道家,但务目前之急,超出世间之理,不欲过于讲论,非智识已到、修养已足者,不轻为之语。此儒、道与释家根本虽同而方法各异之故也。
六朝人多以老、庄附佛法,而玄奘以为孔、老两家,去佛甚远,至不肯译《老子》,恐为印度人所笑。盖玄奘在佛法中为大改革家,崇拜西土,以为语语皆是,而中国人语都非了义。以玄奘之智慧,未必不能解孔子、老子之语,特以前人注解未能了然,虽或浏览,不足启悟也。南齐顾欢谓孔、老与佛法无异,中国人只须依孔、老之法、不必追随佛法。虽所引不甚切当,而大意则是至“老子化胡”,乃悠谬之语。人各有所得,奚必定由传授!
道士与老子无关,司马温公已见及此。道士以登仙为极则,而《庄子》有齐死生之说,又记老聃之死,正与道士不死之说相反也。汉武帝信少翁、栾大、李少君之属,以求神仙,当时尚未牵合神仙、老子为一。《汉书·艺文志》以神仙、医经、经方同入“方技”,可证也。汉末张道陵注《老子》,其孙鲁亦注《老子》,以老子牵入彼教,殆自此始。后世道士,乃张道陵一派也。然少翁辈志在求仙,道陵亦不然,仅事祈祷,或用符篆捉鬼,谓之“劾禁”。盖道士须分两派:一为神仙家,以求长生觊登仙为务;一为劾禁家,则巫之余裔也。北魏寇谦之出,道士之说大行。近代天师打醮、画符、降妖而不求仙,即是劾禁一派。前年,余寓沪上,张真人过访。余问炼丹否?真人曰:“炼丹须清心寡欲。”盖自以不能也。梁陶弘景为《本草》作注,又作《百一方》,而专务神仙。医家本与神仙家相近。后世称陶氏一派曰“茅山派”,张氏一派曰“龙虎山派”。二派既不同,而炼丹又分内丹、外丹二派。《抱朴子》载炼丹之法,唐人信之,服“大还”而致命者不少。后变而为内丹之说,《悟真篇》即其代表。然于古有汉人所作《参同契》,亦著此意。元邱处机亦与内丹相近,白云观道士即此派也,此派又称“龙门派”。是故今之道士,有此三派,而皆与老子无关者也。
神仙家,道家,《隋志》犹不相混,清修《四库》,始混而为一。其实炼丹一派,于古只称神仙家,与道家毫无关系。宋元间人集《道藏》,凡诸子书,自儒家之外,皆被收录。余谓求仙一派,本属神仙家,前已言之。劾禁一派,非但与老子无关,亦与神仙家无关。求之载籍,盖与《墨子》为近。自汉末至唐,相传墨子有《枕中五行记》。《后汉书·刘根传》:“根隐居嵩山,诸好事者就根学道。太守史祈以根为妖妄,收而数之曰:‘汝有何术,而诬惑百姓。’根曰:‘实无他异,颇能令人见鬼耳。’于是左顾而啸,祈之亡父祖及近亲数十人皆反缚在前,向根叩头。祈惊惧,顿首流血。根默然,忽俱去不知所在。”余按,其术与《墨子·明鬼》相近。刘根得之何人不可知,张道陵之术与刘根近似,必有所受之也。盖劾禁一派虽于《老子》无关,要非纯出黄巾米贼。故能使晋世士大夫若王羲之、殷仲堪辈皆崇信之也。
庄子自言与老聃之道术不同,“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此老子所不谈,而庄子闻其风而悦之。盖庄子有近乎佛家轮回之说,而老子无之。《庄子》云:“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邪?”此谓虽有轮回而不足惧,较之“精气为物,游魂为变”二语,益为明白。《老子》但论“摄生”,而不及“不死不生”,《庄子》则有“不死不生”之说。《大宗师》篇:南伯子葵问乎女偊,女偊称卜梁倚守其道三日,而后能外天下,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天下者,空间也。外天下则无空间观念。物者,实体也,外物即一切物体不足撄其心。先外天下,然后外物者,天下即佛法所谓地水火风之器世间,物即佛法所谓有情世间也。己破空间观念,乃可破有情世间,看得一切物体与己无关,然后能外生。外生者犹未能证到不死不生,必须朝彻而见独。朝彻犹言顿悟,见独则人所不见,己独能见,故先朝彻而后能见独。人为时间所转,乃成生死之念。无古今者,无时间观念,死生之念因之灭绝,故能证知不死不生矣。佛家最重现量,阳明亦称留得此心常现在。《庄子》云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者,亦此意也。南伯子葵、女偊、卜梁倚,其人有无不可知。然其言如此,前人所未道,而庄子盛称之,此即与老聃异趣。老子讲求卫生,《庚桑楚》篇,老聃为南荣趎论卫生之经可见。用世涉务必先能卫生。近代曾国藩见部属有病者辄痛诃之,即是此意。《史记·老子列传》称老子寿一百六十余,卫生之效,于此可见。然庄子所以好言“不死不生”,以彭祖、殇子等量齐观者,殆亦有故。《庄子》书中,自老子而外最推重颜子,于孔子尚有微辞,于颜子则从无贬语。颜子之道,去老子不远,而不幸短命,是以庄子不信卫生而有“一死生、齐彭殇”之说也。
内篇以《逍遥》《齐物》开端,浅言之,“逍遥”者,自由之义,“齐物”者,平等之旨。然有所待而逍遥,非真逍遥也。大鹏自北冥徙于南冥,经时六月,方得高飞,又须天空之广大,扶摇、羊角之势,方能鼓翼。如无六月之时间,九万里之空间,斯不能逍遥矣。列子御风,似可以逍遥矣,然非风则不得行,犹有所待,非真逍遥也。禅家载黄龙禅师说法,吕洞宾往听,师问道服者谁,洞宾称云水道人。师曰:“云干水涸,汝从何处安身?”此袭《庄子》语也。无待,今所谓“绝对”。惟绝对乃得真自由,故“逍遥”云者,非今通称之“自由”也。如云法律之内有自由,固不为真自由。即无政府,亦未为真自由。在外有种种动物为人害者,在内有饮食男女之欲,喜怒哀乐之情,时时困其身心。亦不得自由。必也一切都空,才得真自由。故后文有外天下、外物之论,此乃自由之极至也。
“齐物论”三字,或谓“齐物之论”,或谓“齐观物论”。二义俱通。《庄子》此篇,殆为战国初期,学派纷歧,是非蜂起而作。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庄子则以为一切本无是非。不论人物,均各是其所是,非其所非,惟至人乃无是非。必也思想断灭,然后是非之见泯也。其论与寻常论平等者不同,寻常论平等者仅言人人平等,或一切有情平等而已。是非之间,仍不能平等也。庄子以为至乎其极,必也泯绝是非,方可谓之平等耳。
揆庄子之意,以为凡事不能穷究其理由,故云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然之理即在于然,不然之理即在于不然。若推寻根源,至无穷,而然、不然之理终不可得,故云“然于然”“不然于不然”,不必穷究是非之来源也。《逍遥》《齐物》之旨,大略如是。
《养生主》为常人说法,然于学者亦有关系。其云“生也有涯,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斯言良是。夫境界无穷,生命有限,以有限求无穷,是夸父逐日也。《养生主》命意浅显,颇似老子卫生之谈。然不以之为七篇之首,而次于第三,可知庄子之意,卫生非所重也。世间惟愚人不求知,稍有智慧,无不竭力求知。然所谓“一物不知,儒者之耻”,天下安有此事。如此求知,所谓殆已。其末云:“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以薪喻形骸,以火喻神识,薪尽而火传至别物。薪有尽,而火无穷,喻形体有尽,而神识无尽,此佛家轮回之说也。
《人世间》论处世之道,颜子将之卫、叶公问仲尼二段可见,其中尤以心斋一语为精。宋儒亦多以晏坐为务。余谓心斋犹坐也。古者以《诗》《书》《礼》《乐》教士,《诗》《书》属于智识,《礼》《乐》属于行为。古人守礼,故能安定。后人无礼可守,心常扰扰。《曲礼》云:“坐如尸,立如斋。”此与晏坐之功无大异。常人闲居无事,非昏沉,即掉举。欲救此弊,惟有晏坐一法。古人礼乐不可斯须去身,非礼勿动,非礼勿言,自不必别学晏坐。“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申申,挺直之意。夭夭,屈申之意。申申、夭夭并举,非崛强,亦非伛偻,盖在不申、不屈之间矣。古有礼以范围,不必晏坐,自然合度。此须观其会通,非谓佛法未入之时,中土绝无晏坐法也。心斋之说,与“四勿”语相近。故其境界,亦与晏坐无异。向来注《庄子》者,于“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十二字多不了然,谓“室”比喻心,心能空虚,则纯白独生,然“阕”字终不可解。按《说文》,“事已闭门”为阕,此盖言晏坐闭门,人从门隙望之,不见有人,但见一室白光而已。此种语,佛书所恒道,而中土无之,故非郭子玄所知也。
《德充符》言形骸之不足宝,故以兀者王骀发论,至谓王骀之徒与孔子中分鲁国,则其事有无不可知矣。中有二语,含意最深,自来不得其解,曰:“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余谓此王骀之绝诣也。“知”者,佛法所谓意识。“心”者,佛法所谓阿赖耶。阿赖耶恒转如瀑流,而真如心则无变动。“常心”者,真如心之谓。以止观求阿赖耶,所得犹假,直接以阿赖耶求真如心,所得乃真。此等语与佛法无丝毫之异。世间最高之语,尽于此矣。
《大宗师》篇有不可解处,“如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喉、踵对文,自当训为实字,疑参神仙家言矣。至乎其极,即为卜梁倚之不死不生,如此方得谓之大宗师。
《应帝王》言变化不测之妙。列子遇季咸而心醉,归告其师壶子。季咸善相人,壶子使之相,示之以地文,示之以天壤,示之以太冲,最后示之以虚而委蛇,季咸无从窥测,自失而走。此如《传灯录》所载忠国师事,有西僧能知人心事。师往问之,僧曰:“汝何以在天津桥上看猢狲耶?”师再问之,僧又云云。最后一无所念而问之,僧无从作答,此即壶子对季咸之法矣。
要之,内篇七首,佛家精义俱在。外篇、杂篇与内篇稍异。盖《庄子》一书有各种言说,外篇、杂篇,颇有佛法所谓天乘一派。《让王》篇主人事,而推重高隐一流。盖庄子生于乱世,用世之心,不如老子之切,故有此论。郭子玄注反薄高隐而重仕宦。此子玄之私臆,未可轻信。子玄仕于东海王越,招权纳贿,素论去之,故其语如此,亦其所也,惟大致不谬耳。外篇、杂篇为数二十六,更有佚篇,郭氏删去不注,以为非庄子本旨。杂篇有孔子见盗跖及渔父事,东坡以为此二篇当删。其实《渔父》篇未为揶揄之言,《盗跖》篇亦有微意在也。七国儒者,皆托孔子之说以糊口,庄子欲骂倒此辈,不得不毁及孔子,此与禅宗呵佛骂祖相似。禅宗虽呵佛骂祖,于本师则无不敬之言。庄子虽揶揄孔子,然不及颜子,其事正同。禅宗所以呵佛骂祖者,各派持论,均有根据,非根据佛,即根据祖,如用寻常驳辨,未必有取胜之道,不得已而呵佛骂祖耳。孔子之徒,颜子最高,一生从未服官,无七国游说之风。自子贡开游说之端,子路、冉有皆以从政终其身。于是七国时仕宦游说之士,多以孔子为依归,却不能依傍颜子,故庄子独称之也。东坡生于宋代,已见佛家呵佛骂祖之风,不知何以不明此理,而谓此二篇当删去也。
太史公谓庄子著书十余万言,剽剥儒、墨。今观《天下》篇开端即反对墨子之道。谓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则史公之言信矣。惟所谓儒者乃当时之儒,非周公、孔子也。其讥弹孔子者,凡以便取持论,非出本意,犹禅宗之呵佛骂祖耳。
老子一派,传者甚众,而《庄子》书,西汉人见者寥寥。史公而外,刘向校书,当曾见之。桓谭号为博览,顾独未见《庄子》。班嗣家有赐书,谭乞借《庄子》,而嗣不许。《法言》曾引《庄子》,殆扬子云校书天禄阁时所曾见者。班孟坚始有解《庄子》语,今见《经典释文》。外此则无有称者。至魏晋间,《庄子》始见重于世,其书亦渐流传。自《庄子》流传,而清谈之风乃盛。由清谈而引进佛法,魏晋间讲佛法者,皆先究《庄子》。《宏明集》所录,皆庄、佛并讲者也。汉儒与佛法扞格,无沟通之理。明帝时佛经虽入中土,当时视之,不过一种神教而已。自《庄子》之说流行,不啻为研究佛法作一阶梯,此亦犹利玛窦入中国,传其天算之学,而中国人即能了悟。所以然者,利玛窦未入之前,天元、四元之术,已研究有素,故易于接引也。
屈子行吟图
清儒谓汉称黄老,不及老庄。黄老可以致治,老庄惟以致乱。然史公以老、庄、申、韩同传,老子有治天下语。汉文兼参申韩,故政治修明。庄子政治语少,似乎遗弃世务。其实,庄在老后,政治之论,老子已足,高深之论,则犹有未逮,故庄子偏重于此也。漆园小吏,不过比今公安局长耳,而庄子任之。官愈小,事愈繁剧,岂庄子纯然不涉世务哉!清谈之士,皆是贵族,但借庄子以自高,故独申其无为之旨。然不但清谈足以乱天下,讲理学太过,亦足以乱天下。亭林谓今之心学,即昔之清谈,比喻至切。此非理学之根本足以乱天下,讲理学而一切不问,斯足以乱天下耳。以故,黄老治天下、老庄乱天下之语,未为通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