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发小儿就是那把老红木椅子
发小儿,是地道的北京话,特别是后面的尾音“儿”,透着亲切的劲儿,只可意会。发小儿,指从小在一起的小学同学。但是,发小儿比起同学来说,更多了一层友谊的意思在内。也就是说,同学之间,可能只是同过学而已,没有那么多的交情可言;而发小儿是在摸爬滚打一起长大的年月中有着深厚友谊一说的。比起一般拥有友谊的朋友而言,发小儿又多了悠长时光的浸透,因为很多朋友,是没有发小儿从童年到老年一直在一起那样漫长时间的。从这一点讲,发小儿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可能会比你和父母、妻子、孩子在一起的时间还要长久。
正是因为有时间这样的维度,童年的友谊,虽然天真幼稚,却也最牢靠,如同老红木椅子,年头再老,也那么结实,耐磨耐碰,漆色总还是那么鲜亮如昨,而且,有了岁月打磨过的厚重包浆,看着亮眼,摸着光滑,使着牢靠。事过经年之后,发小儿就是那把老红木椅子。
黄德智就是我这样的一个发小儿,不能和一般的小学同学同日而语。小学同学有很多,可以称为发小儿的,只能有一位或两位。我和黄德智从小一起长大,有六十多年的友谊。小时候,他家境殷实,住处宽敞,住在前门外草厂三条一个独门独户的小四合院里,在整个一条胡同里,那是非常漂亮的一个院子,大门的门楣上有镂空带花的砖雕,大门上有一副精美的门联:林花经雨香犹在,芳草留人意自闲。虽然看不大懂,但觉得词儿很华丽。
我家住西打磨厂,离他家不远,穿过墙缝胡同就到。为了放学之后学生写作业便于监督管理,老师把就近住的学生分配到一个学习小组,我和黄德智在一个小组,学习的地方就在他家,学习小组的组长,老师就指定他当。几乎每天放学之后,我都要上他家写作业,顺便一起疯玩。天棚鱼缸石榴树,他家样样东西都足够让我新奇。我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感觉,同样都是过日子,各家的日子是不一样的。
到他们家那么多次,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的爸爸,可能他爸爸一直在外面工作忙吧。每一次,出来迎接我们的都是他的妈妈。他妈妈长得娇小玲珑,面容姣好,皮肤尤其白皙,像剥了壳的鸡蛋。后来,我知道了,她是旗人,当年也是个格格呢。她没有工作,料理家里的一切。她说一口地道的北京话,很和蔼客气,看我们一帮小孩子在院子里疯跑,也没有什么不耐烦,相反,夏天的时候,还给我们酸梅汤喝。那是我第一次喝酸梅汤,是她自己熬制的,酸梅汤放了好多桂花,上面还浮着一层碎冰碴儿,非常凉爽,好喝。
黄德智长得没有他妈妈好看,但是,和他妈妈一样白皙。和我们这些爱玩爱闹的男孩子不大一样,他好静不好动。他没有别的爱好,就是喜欢练书法,这是他从小的爱好。他家有一个老式的大书桌,大概是红木的,反正我也不认识,只觉得油漆很亮,像涂了一层油似的,即使阴天里也有反光。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书桌,因为我家只有一个饭桌,吃饭、写作业都在这个饭桌上。他家的书桌上常摆放着文房四宝,还有那么多支大小不一的毛笔悬挂在笔架上,也是我第一次见到。每一次写完作业,我们这些同学回家,可以在街上疯跑,或踢球打蛋,或去小人书铺借书看,他不能出来,被他那个长得秀气的妈妈留在屋子里,拿起毛笔写他的书法。
在学校里,黄德智不爱说话,默默地,像一只躲在树叶后面的麻雀,不显山不露水。但他的毛笔字常常得到教我们大字课的老师的表扬,这是让他最露脸的时候,我特别为他感到骄傲。我的大字写得很一般,他曾经送过一支毛笔和一本颜真卿的字帖给我,让我照着字帖写,他对我说,他很小就开始临帖了。
有一次,在少年宫举办全区中小学生书法展览,他写的一幅书法在那里展览了。我记得很清楚,是写得很大的一幅横幅,用楷书写的六个大字:风景这边独好。展览会开幕那天,我和他一起去少年宫,其实,我不懂书法,对书法也没有什么兴趣,黄德智送我的那支毛笔和那本字帖,我根本就没有动过。但是,有黄德智的书法在那里展览,我当然要去捧场。所以,去那里,主要是看黄德智这六个楷书大字。
那天的展览,我们班上的同学一个也没有去,常到他家写作业的学习小组里的人,一个也没有去。我挺不高兴的,替黄德智愤愤不平。他却说:“你来了,就挺好的了!”这话,让我听后挺感动,我知道,这就是我和他发小儿之间的友谊。
看完展览回去的路上,天上忽然下起雨来,开始雨不大,谁想不大一会儿工夫,雨越下越大,我们两人谁也不想找个地方躲雨,一直往前跑。少年宫在芦草园,靠近草厂三条南口,便都觉得离黄德智家不远了,想赶紧跑到他家再说。但是,就这样不远的路,跑到他家的时候,我们都已经被淋得浑身湿透,像落汤鸡了。
他妈妈看见我们两人狼狈的样子,忙去找来黄德智的衣服,非让我换上不可。然后,又跑到厨房去熬红糖姜汤水,热腾腾的,端上来,让我们一口不剩地喝光。
雨停了下来,我穿着黄德智的衣服走出他家的大门,黄德智送我到胡同口,我又想起了刚才喝的那碗红糖姜汤水,问他:“都说红糖水是给生孩子的妈妈喝的,你妈妈怎么给咱们喝这个呀?”他笑着说:“谁告诉你红糖水只能是生孩子的妈妈喝?”我们两人都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这样开心的笑呢。
高中毕业,我去了北大荒插队,黄德智留在北京肉联厂炸丸子,一口足有一间小屋子那么大的大锅,哪吒闹海一般翻滚着沸腾的丸子,是他每天要对付的活儿。我插队回来探亲的时候到肉联厂找他,指着这一锅丸子说:“你多美呀,天天能吃炸丸子!”他说:“美?天天闻这味儿,我都想吐。”
可是,他一直坚持练书法,始终没有放弃。
我从北大荒刚调回北京那年,跑到他家找他叙旧,他确实没有放弃,白天炸他的丸子,晚上练他的书法。没过几天,他抱着厚厚一摞书来到我家,说是送我的,我打开一看,是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的十卷本《鲁迅全集》。他说,路过前门旧书店看到的,想我喜欢读书,喜欢写作,就买下了。我问他多少钱,他说22元。那时候,他每月的工资才40多元,我刚要说话,他马上又对我说,接着写你的东西,别放弃!
如今,黄德智已经成为一名不错的书法家,他的作品获过不少的奖,陈列在展室里,悬挂在牌匾上,印制在画册中。前几年,黄德智乔迁新居,我去他新家为他稳居。奇怪的是他的房间里没有看见他的一幅书法作品,我问他,他说觉得自己的字还不行。他的作品一包包卷起来都打成捆,从柜子的顶部一直挤满到了房顶。他打开他的柜子,所有的柜门里挤满了他用过的毛笔。打开一个个盛放毛笔的盒子,一支支用秃的笔堆在一起,如同一座小山。他说起那些笔里面的沧桑,胜似他的作品,就如同树下的根,比不上枝头的花叶漂亮,却是树的生命所系,盘根错节着日子的回忆。其中一段,属于我和他的小学回忆。
一个人,经历了人生种种,会有很多回忆,但发小儿这一段回忆,无与伦比。我说过,发小儿就是那把老红木椅子。一个人,如果老了之后,还能和一个或几个发小儿保持联系,是极其难得的。哪怕你老得走不动道了,有发小儿在,你就有了一把这样结实可靠的老红木椅子,可以安心舒心地靠靠,聊聊天,品品茶,还可以品出人生别样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