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十开始
一
孙康宜教授到西安来,走出机场见着面时开口就感慨:哦!我去年给你说想到西安来,现在真的就来了!这种感慨随后在从机场开往西安的汽车上又重复说了两次,那神情是连她自己都有点不可置信的惊喜。孙教授是美国耶鲁大学东亚文学系主任,去年四月我在美国东部海岸城市波士顿结识她的。她确凿说过很想到西安来看看,我自然知道她这样的人想到西安来看什么。现在她真的来了,而且驱车行驶在暮色苍茫的咸阳古原上了,我也有某种难以信真的惊讶,甚而至于生出“地球真小”那种中国的地球公民们的伟人意识式的慨叹了。
汽车在气度恢宏地韵沉雄的咸阳原上疾驰,连片的果林和墨绿的禾苗背后,掩映着一个个或大或小或远或近却一律苍老衰败着的皇家墓冢,久远的辉煌和昔日的威仪,终究被历史的风雨剥蚀得精光,只剩下一堆堆荒草盘结的黄土圪垯。孙康宜教授从窗外收回眼光,突然问我:你不再把五十看作是一个危机的年龄了吧?我不觉一愣,想不到她还记着这个话题,随之也就释然:去年基本达成共识了嘛!她依然很直率又很认真地说:不知你回来以后有无反复?
这是一个有趣的话题。
去年四月在美国时,孙教授和北美华人作家协会联手在哈佛大学办了一次文学讲座,包括她和我在内共有四人演讲,每人一小时,我被排在头一个。我讲完规定的一个钟点,从讲台上走下来直接走出讲演大厅,站在校园的草坪上抽烟。美国的公众场合和绝大多数家庭都不许抽烟,想过过烟瘾就得走出户外。
我刚点烟吸了两口,有一位留学生从讲演厅溜出来走到我跟前,自我介绍之后就提出他想和我单独聊聊。我说我出来仅仅是想抽口烟,很快就要回讲演厅去,还想听听他们三人的讲演内容,想聊得另约时间。他就笑着告诉我:“孙教授正批判你哪。她上台开讲头一句就批。”我以为他开玩笑,并不在意。他更认真地说:“真的批哪!批你刚才讲的五十危机的观点。”这时又有几位男女留学生相继从讲演厅里溜出来,和我在草坪上交谈,也都通报我挨批的消息。抽完一支烟,我便走回讲演大厅,免得更多的人溜出来影响这个讲座。
讲演全部结束,走在绿茵茵的校园里,孙康宜严肃地对我说:“我刚才批判你一个观点了。”我说我已经知道了。她故做惊讶:“我批你时你不在场呀,怎么会知道?”随之又释然了,“噢噢!有人给你告密了,这么快。”我也开玩笑说:“听说美国人喜欢告密,谁家父母在家里打骂小孩,邻居知道了就要拨电话报警。这些中国留学生受美国人的影响了。”玩笑归玩笑,孙康宜接着认真地问:“你怎么会有五十危机的感觉呢?我简直不可理解。我过五十岁时,整个感觉是我要重新开始了,我觉得过了五十才获得了完全的自由,可以做我想做的事了。”
她告诉我,她从台湾念书念到美国,博士帽戴上了教授也当上了,直到五十岁时,得到了耶鲁大学东亚文学系主任这样一个职位,这个奋斗历程谁都可以想见其中的艰难。正是在五十岁这个重要的年轮上,她有了一种全新的心理感觉,她不仅可以不再为生计忙迫了,而且可以不受别人的支配只按照自己的生存理想来支配自己了;孩子长大了,不再是家庭负累,而是可以获得情感交流和探讨社会的益助了;更重要的是知识的积累已形成了见解的独立,标志着一种成熟,自信能够发出只属于自己感知的声音了,所以在跨越五十年龄大关时,她说她的整个心理感觉是从未有过之好,整个是一种要有大作为的重新开始的良好心态……所以对我的五十危机论就“无法理解无法容忍不能不批”。
这是完全合理的,因此也完全可以理解的心态,尽管我并未询问她所经历的奋斗的全过程或者最关键的细节,却是以为任何成功者都必然兼备的先天的智慧和后天的艰苦卓绝的努力。谁都可以想到,在美国数一数二的耶鲁大学的东亚文学系的主任一职,不仅不可能靠裙带靠后门靠巴结谋权,稍微一点的平庸都是难以指望的。
然而,我的五十危机的谬论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我想说,我的那种心理感觉也是真实的。
二
五十危机的心理感受产生于四十五岁,即一九八七年,亦即我刚刚完成了长篇小说《白鹿原》的基本构思即将开笔起草的时候。按照当时的总体把握,我觉得大约需要三年时间才能完成它的创作,如果预计的这个规划实施顺利,如果这三年中间不发生写作本身以外的各种意外灾变,那么到完成书稿也就挂上五十的虚龄了,而这两个“如果”的可靠性在我感觉里连百分之五十都勉强。
想到此后将一年一年耗过去直熬到五十,心里便有点恐惧。
在我的习惯性意识里,五十是一个很大的年龄区标,是进入老年的生命区段的标志,面对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我就想到这是一位做了爷爷或奶奶的老汉老婆了。这不单是乡下人的习惯性年龄区段的划分标尺,似乎一些国家(中国除外)的共产党领袖公开祝贺生日就是从五十岁开始的,那么也在一定意义上可以看出作为生命的老年区段是有国际公例的。我自然就回顾起迷恋文学的坎坷,少小年纪在作文本上写下头一篇小说似乎只是昨天的故事,然而眨眼就要进入老年行列了;至今尚未写出一部起码让自己满意的作品,怎么就晃过了人生最富于创造活力的青壮年时期,而“一不留神”就会变成老头子了。正是早在此前一年的一九八六年春天,为了进一步了解关中的历史演变,我查阅了《蓝田县志》又赶赴长安县城,住在一家旅馆里继续翻阅厚可盈尺的《长安县志》,朋友李下叔晚上来陪我闲聊,以解除那些糟烂的古本浸淫到我肌骨里的幽微阴腐的气息。记得那晚喝了酒,酒酣言畅之际,他很真诚地说,按你的生活功底,写部长篇还下这么大的功夫,有这个必要吗?我也坦诚相告,下这个笨功夫不是心血来潮,而是已经萌生了的那部长篇小说必须要做的功夫,我想了解我生活着感受着的这一块北方平原的昨天,或者说历史,因为我只能依赖着这些古本县志感知这块土地的昨天究竟发生过什么,我辈以前的父辈爷辈老老老爷辈们以怎样的形态生活着,近代以来剧烈的社会革命历程中,他们的心理秩序经历过怎样的被打乱被粉碎和怎样的重新安排的历程……谈到动情时,便有自信和自卑胶着着的悲凉,少小年纪迷恋文学,几十年过去了,发了为数不少的中短篇小说,奖也获了多次,但从真实的文学意义上来审视便心虚,因为连一部自己满意的作品还没有。我说,兄弟,想想已经晃过四十四了,万一身体发生不可救治的灾变,死时真的连一本给自己做枕头的书都没有。这是很真实的当时的心态,因为迷恋文学而不能移情的悲哀,从这一点上说来,是完全的内向内指的生存兴趣的悲哀,也是完全的个人生命意义的自私的悲哀。正是在这种纯粹的个人兴趣的自我指向的悲哀中,激起了为自己做一本真的要告别世界也告别生命兴趣时可以做枕头的书的自信。
直到完成《白》[1]书以后,我又有了属于自己的创作之外的人生体验,人不可以完全自卑,亦不可以完全自信;处于无法摆脱的自卑状态,是根本不可能进行任何创造性劳动的,这是极易被接受的普通的道理;而一个人(尤其是进行创造性劳动的人)如果永远处于自信状态而从来不发生自卑的心理,这个人的创造智慧将不仅得不到最好的发挥,反而会受到损害,道理也很简单,没有一定的自卑就不会有自省,更不会有刻骨铭心的自我批判,因而就很难找准自己新的创造目标和新的创造的起点。自卑未必不好,只是不要一味地自卑;自信是所有创造理想的前提性心理准备,然而自信也必须是经由反省之后重新树立的新的蜕变之后的自信。
当我在自卑的深谷进行几乎是残酷的自我反省再到自信的重新铸成时,《白》的构思已经完成。更切近的对五十岁的感觉的危机,似乎还不在五十以后算不算老头老汉,而在于能否安全抵达五十。三年是一个不短的时间,春夏秋冬寒来暑往萌芽落叶的自然景象交替三次,所可设想的意外事件都可以不予计较,不予理会,包括生计都可以咬牙承受而不吱不声,唯一畏怯的是万一身体发生某种无计祈祷的灾变怎么办?不单是那时的新闻媒体连续报导了几位中年知识分子英年早逝的消息给我造成的心理阴影。平心想来,人的生命里的神秘莫测的灾变的发生只是个常识性的存在,不单是中年知识分子英年夭亡者众,工人农民职员等各种职业的中年人死亡的数字,只是无人认真统计罢了。而五十岁上下属于危险年龄区段,据说是国际医学界的“最新研究成果”,被各类报刊的生活版反复转抄,无论真假都会造成一种心理影响。
我的固执和我的愚蠢既使我受害匪浅,也使我得益匪浅,受害多了也就没有了一一道来的兴致,得益就得在可以做到不会发生听见风声便是雨的轻信。然而,危机的心理却是确确实实由此时产生了。我毕竟经历过几十年的创作,几十年的中国当代文学的风雨;也经历过几十年的社会风雨,几十年的属于自己的经验和体验,生活的体验和生命的体验,都警示着某种意外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不管对我,对从事任何职业有着任何兴趣和追求的每一个生命都潜存着,仅仅只是有幸与不幸的莫可猜测臆断的事情。每个人都在企盼幸运永驻同时也逃避不幸,然而不幸每日每时都降临到那些熟识的或陌生者的头上。我的危机甚至恐惧心态的产生,便是对那些业已发生的不幸的畏怯,因为我还没有做成不幸突然发生到我身上时能够安慰自己的枕头。
当新的一年的艳丽的太阳把阴坡上的积雪悄悄融化的时候,对生理不幸的畏怯心理完全被汹涌着的创造欲望彻底扫荡了。把那种只属于自己的独特体验倾泻出来展示出来,自信那种生命的和艺术的深沉而又鲜活的体验只属于自己,强烈的创造的欲望既使人心潮澎湃,又使人沉心静气。当我在草拟本上写下第一行字的时候,整个心理感觉已经进入我的父辈爷辈老老老爷辈生活过的这座古原的沉重的历史烟云之中了。这是一九八八年四月一日。
三
北方乡村的冬夜寒冷而又漫长。然而在我即将跨上五十岁的这一年的冬天,最深刻的记忆却是孤清。这是一九九一年的深冬。
我已经在这间小屋里的小圆桌上爬行了四年。冬天里一只火炉夏天里一盆凉水,《白鹿原》上三代人的生的欢乐和死的悲凉都进入最后的归宿。我这四年里穿行过古原半个多世纪的历史的烟云,终于要回到现实的我了。掀开新的一页稿纸,便有一种“倒计时”的怦然。然而当每天的黑夜降临时,心里的孤清简直不可承受。
我的祖居的家园在一个不足百户人家的村子里。老祖宗选择这块南倚白鹿原北临灞河的风水宝地生息繁衍,在以纺车和石磨为生存的基本手段的农业社会是极富于眼光的选择。有坡地有河川水田,只要灞河不发生断流,河川里就不愁绝收,灞河水是滋润先辈血液的从未枯竭的乳汁。这里虽然距西安城区不足一小时的汽车里程,然而却是天然的偏僻,在兵荒马乱的年月倒是得天独厚少了一些骚扰(绝无桃源之境)。然而先祖们缺乏料知几百年后的子孙的生活前景,却因这个偏僻造成进步的滞缓和生活的诸多障碍。每一家的后院都紧紧贴着白鹿原的北坡,横亘百余华里的高耸而又陡峭的原坡遮挡了电视信号,我兴冲冲买来的电视机无论换上怎样灵敏的接收天线都无济于事,只能当作收音机收听每日的“新闻联播”……
即使在冰封大地万木萧瑟的冬天,只要不是漫天飞雪,农民们便不闲着,他们把鸡窝牛棚猪圈羊栏里的粪便挖出来,捣碎了再用独轮小车推到麦地或棉田里去,或者为小麦冬灌,或者为葡萄园松土翻地,或者挑着菜园里的冬菜去赶集,或者为已经成年的儿女选择配偶。忙是忙着,却是一种冬天里的自然的悠闲缓慢的做派,天黑吃罢夜饭就早早歇下了。整个村庄便沉寂下来,偶尔的几声狗吠之后愈加死寂。我在小桌的稿纸上折腾了一天,写作顺畅的欢悦和思绪不顺的忧烦都无法排解;又读不进去任何书,越是临近这部书稿的结束,越是不想读什么书了,也许是我有生以来阅读兴趣最低落的一个冬天。我似乎无法忍受那种挥斥不开的孤清。
我便在无边的孤清中走出屋院,走出沉寂的村庄走向原坡。清冷的月光把柔媚洒遍沟坡,被风雨剥蚀冲刷形成的奇形怪状的沟壑峁梁的丑陋被月光抹平了。我漫无目的地走着,走到一条陡坡下,枯死风干的茅草诱发起我的童趣。我点燃了茅草,由起初的两三点火苗哧溜哧溜向周围蔓延,眨眼就卷起半人高的火焰,迅疾地朝坡上席卷过去,同时又朝着东西两边蔓延;火势骤然腾空而起,翻跃着好高的烈焰;时而骤然降跌下来,柔弱的火苗舔着地皮艰难地流窜,我知道,那是坡地上枯草的厚薄制约着火焰的升跌;遇到茅草尤其厚实的地段,火焰竟然呼啸起来,夹杂着噼噼啪啪的爆响……我在这时候便忘记了一切,周身的血液也涌流起来,舞蹈着的火苗像万千猕猴万千精灵,孤清和寂寞顿然被野火驱逐净了,心里洋溢着畅美和恬静。
我坐在坡地上,点燃一支烟。
书稿就要写完了,最初的对于不幸的畏怯早已烟散了。不是最初设想的三年而是整整四年,因为纯粹的客观的因素而停止了两个冬天的写作,而秋天和冬天恰恰是我写作最适宜的习惯性时月,整个写作计划就拖迟了一年,我的耐性经受了锻炼。
这个时候,文坛上正在热烈地讨论文人要不要“下海”的新鲜话题。
我的眼前,可以辨识这儿那儿的一堆堆老墓和新坟。这个小小的村庄里的一代一代的男女死亡以后,他们的子孙邀集族人和乡党在山坡上挖掘墓坑,再把装殓到棺材的尸体抬上山坡埋进黄土,他们生前日夜煎熬着的事,由他们的儿子和孙子继续熬煎;他们平生累断筋骨力争着的生活理想,也只好交由儿子和孙子继续去力争;坡地上无以数计的老墓新坟里的那些到死也没有争取到生活理想的男女无法得知,他们的一代二代乃至八代子孙依然过着和他们一样的光景,甚至还保不住他们在世时的那两亩田地和两间旧房,时光在这不变的坡上和河川停滞了多久多久……
野火烧到了那面陡坡的坡顶,茅草断绝了,火焰也断断续续熄灭了。我又走下一道坡沟,掏出火柴,这条统直的大沟再次腾起野火的壮观景致。
我在沟底坐下来,重新点燃一支烟。火焰照亮了沟坡上孤零零的一株榆树,夜栖在树杈里的什么鸟儿惊慌失措地拍响着翅膀飞逃了。山风把呛人的烟团卷过来,混合着黄蒿、薄荷和野艾燃烧的气味,苦涩中又透出清香。我又一次沉醉在这北方冬夜的山野里了,纷繁的世界和纷繁的文坛似乎远不可及,得意与失意,激昂与颓废,新旗与旧帜,真知与荒谬,谋算与投机,红脸与白脸,似乎都是另一个世界的属于昨天的故事而沉寂为化石了。
十年以前的这样的冬天,我有幸作为专业作家调入省作家协会搞专业创作。我办完了包括户籍和粮油供应等所有关系,同时也就决定回归老家;我得到了专业创作的机缘,整个心理感觉就是进入生存理想的最佳境地最可心的状态了;这个机缘于我的全部含义只有一点,往后的时间可以由我自由支配了。
我几乎同时决定回归家园,仅仅只是自我判断后的抉择。我的自我判断又基于比较清醒的自省,没有机会接受文学的专业训练,自修所得的文学知识带有很大的实用性和不可避免的残缺性,需要认真读书以弥补先天性不足,需要广泛阅读开阔艺术视野;我在乡村基层工作了整整二十年,我所经历的社会生活和我自己的精神历程,需要冶炼也需要梳理,再也不能容忍自己描摹生活的泡沫而把那些青春和血汗换来的生活积累糟践了。没有拯救作家的上帝,也没有点化灵感的仙人,作家只能依赖自己对生活对生命对艺术的独特而又独立的体验去创作,吵吵嚷嚷自我标榜结伙哄炒都无济于事,非文学因素不可能给文学帮任何忙,文学的事情只能依靠文学本身去完成。出于对文学的如此理解和对自己的弱项的解剖,便决定回到故园老家去,寻一方耳根清净之地去读书去练笔。
在祖居的老屋老老实实住下来,连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自小学五年级开始上寄宿学校到后来参加工作再到这次回归,整整三十年里,只有礼拜天和寒暑假在这个村子度过,三十年后蜗居老屋,重新呼吸左邻右舍的弥漫到我的屋院的柴烟,出门便是世居的族人和乡邻的熟识的面孔,听他们抱怨天旱了雨涝了太失公道的什么狗屁事啦……又是十年!到这一年的最后一个月份过去即将跨上一九九二年的元旦,我正好在这地理上的白鹿原北坡下的祖屋里生活了十年,小说由短篇写到中篇再写长篇,费时四年的书稿即将完成的怦然又发生了。哦!上帝,我终于把握住了属于自己的十年也拯救了自己的灵魂,迈进五十岁了。
四
孙康宜教授对我说的五十危机的理解显然有点误差。
尽管这样,反倒是这误差给了我一种启迪,关于五十的习惯性认识,老年年轮对人心理的某种威压,毕竟廓清了。我首当想到的是索尔兹伯里这位美国老头,八十岁时走完了中国工农红军长征之路,而且完成了《长征——前所未闻的故事》一书。这个壮举和这种创造活力,也应该是一个“前所未闻的故事”。八十岁的索氏敏捷的思维,理智而又深刻的论述,捕捉红军壮士个性细节的准确,对复杂的历史事件恰当而入微的剖析,令我感叹不已。应该说,这是我读到的写“长征”的最优秀的一部书,曾经忍俊不住发出惊叹,闻名于世的“长征”,怎么让一位美国作家写成了,而且是一位八十高龄的老头。面对索氏,五十算是青年。于是,我对孙教授说:“五十开始好。我来写一篇文章,就用这句话作篇名。”孙教授说:“写出来一定寄我看看。”
在西安的几天时间里,孙康宜走东线看了秦始皇兵马俑、兵谏亭和杨贵妃的浴池,顺路在半坡参观了仰韶文化遗址;去西线参观法门寺、武则天陵和汉武帝陵园,又在杨贵妃的墓冢前久久伫立。抽空又在西安的大街小巷转悠了感受了。我没有作陪,司机给我说,这个孙教授是他所送往参观的客人中最用心最费时的一位,不停地问着记着。在半坡遗址的村落里,在杨贵妃硕大无朋的浴池旁和她被缢死的马嵬坡,在另一个女人——中国唯一一位女皇高耸的陵墓前,孙教授感受到什么,无须揣测,任何人的任何感受都是合理的独自的。我只是觉得她早出晚归不知疲惫的劲头,整个就注释着她的五十开始的宣言。
最后一个参观景点是黄帝陵,我作陪。汽车驰过渭河,在渐次增高的缓坡上前进。从渭河平原到渭北高原过渡的层次一目了然,一方地域独有的气韵总是给人以独特的历史文化和现实格调的强烈感受,平原上的偌大的村落和高原区一排排窑洞,繁衍着延续着一个民族。从那平原上的村庄和高原上的窑洞里,曾经走出过一个又一个杰出的后生,有的甚至走进他们当时的封建政权的中枢,影响过当时的政局和时局。他们的最杰出的贡献和最生动的轶闻,依然在那些树木掩映泥泞遍地的村巷里流传,成为整个村庄整个县域内的子孙的骄傲,他们的精神和气性也就历经千年百年而依然流贯在乡民之中。我给孙康宜教授介绍说,历史上凡是有能力进入当时政权中心的关中人,祸国殃民的奸佞之徒几乎数不出来,一个个都是坚辞硬嘴不折不摧的丈夫,这块土地滋养壮汉。孙教授说,试举一例。我说,太史公。若举二例,便有牛先生,他是《白》书里朱先生的生活原型。
……
直到最近一次打电话来,孙康宜教授说她还想来西安,上次来时太匆促,短短几天的感受,反倒引发起更为强烈更为直接的欲望……末了竟然还追问:“五十开始”的文章写出来了吗?
1997年1月
注释
[1]指《白鹿原》。——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