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幽影风暴
两分钟前,狼舍方向,管理员宿舍。
由于今天跑丢了狼,狼舍这边的所有管理员都被扣了工资,还被罚晚上不准回家,留宿园区继续找狼。可领导下班后,几个管理员却只是象征性地在外面走了一圈,就自觉回了寝室——也是,今晚外面那么风刮得这么紧,怕是只有傻子才会冒着嗖嗖冷风跑出去乱窜。
真怪,明明是仲夏之夜,气温却不知为何突然骤降,把几个身着单衣的管理员冻得够呛。大家锁死了门窗,在炕头上架起小桌板,开始斗地主。管理员们一面向周围的牌友不停传递着热好的烧酒,一面大声叫嚷着打出手里的牌:“三带二!”“顺子!”“开飞机!”“炸!”“狂炸!”
坐最里侧的那个老胖子拿了一手好牌,一时间心下大喜,又见桌对面的黑瘦子嚣张地打出狂炸要坏自己好事,自然是老大的不乐意。他抖抖手,一把甩出大小王,狠狠往桌上一拍——“嘿嘿,瞧我的,王炸!”
轰——
话音未落,伴随着一声巨响,宿舍大门登时被猛烈的气浪掀开,阵阵冷风直撞入门来,如同一道强烈的冲击波,鼓动着门板直朝墙壁上敲打,那些近门的家具也如多米诺骨牌一般纷纷倒下、碎裂。
“他妈的,老子的王炸怎么威力这么大……”老胖子又灌了一口烧酒,扭着身子便要下床去关门,在伸手摸鞋的同时还不忘抬眼望向宿舍的玄关处——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老胖子登时脸都白了,不仅心跳加速,刚灌进肚里的烧酒也纷纷化作冷汗从后心窝里冒了出来。
其他人也停止了数牌,呆呆地望向门口,一时间竟连话都说不出来。
——竟是一个妙龄少女,正面无表情地缓缓走入值班室。她冰肌玉肤,身姿优雅,风衣翩翩,周身隐约裹挟着一层水晶般的紫色光耀,红色的披肩逆着气流猎猎张扬。
少女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停住了脚步,若无其事般站在他们面前,环顾四周,微扬的嘴角透露着一丝轻蔑与不屑,又好像是在嘲笑。
刚才还热热闹闹的房间顿时变得格外安静,嗖嗖冷风的裹挟之下,唯有少女鞋跟轻敲地面所发出的哒哒声依旧清晰刺耳,一下,一下,又一下,仿佛读秒般的无情倒计时。
刚才还骂骂咧咧的老胖子顿时变得色眼迷离,他一边吃吃傻笑,一边憋着过分油腻的声音道:“小妹妹你怎么了,迷路了是吗,要不要叔叔帮你打电话叫家长来接?或者……你今晚住这儿?叔叔把被子让给你,嫌冷的话我们一起……”
到底还是有人是清醒的,老胖子这边正搜肠刮肚着呢,一旁的黑瘦子却又惊呼起来:“不对,看那双尖耳朵,还有尾巴……傻瓜蛋,这不是人,是狼!”
“狼就狼呗,又不是不能一起睡……嗯,等一下——狼?!”老胖子一噎,忙揉了揉自己惺忪的双眼,瞪圆了望去——
冷笑着的少女依旧没有做声回答,只是缓缓摇曳起身后蓬松的尾巴,仿佛是在祝贺他们回答正确。
“狼……狼咋自个儿跑出来了?!”老胖子吓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等一下,自从今天丢了狼以后,狼舍已经特意换了新锁,怎么可能还有狼跑出来?
除非,这只狼,本就是跑出来的那只……
阿尔法?!所有人不禁心里猛地咯噔了一声。
又是轰的一声巨响,伴随着半面墙壁的倒塌,人们也终于看清了少女身后的背景——宿舍大院早已是一片火海,火光冲天,亮如白昼。火焰如同天然的底板,将少女窈窕的轮廓完美勾勒,而她那淡紫色的眼眸也变得愈发透明,熊熊烈焰于其间尽数反射,仿佛随时都能喷涌而出。
几个人开始手忙脚乱地抢抓挂在床边的长杆、电击棒与麻醉枪。
面对手忙脚乱慌成一团的管理员们,少女却只是冷笑着缓缓抬起双手,身后狂风顿时裹挟着星星之火自她两侧席卷而来,未待人们反应过来,手头上的武器便已在高温之下纷纷软化、融解,烫得他们嗷嗷乱叫。
小雌狼轻哼一声,随即一跃而起,紧握紫色水晶的右手高高扬起,任凭它激荡出耀眼的光芒。她轻咧着嘴,将一连串断断续续的字词缓缓吐出——
幽影——风!暴!
凛冬已至,狂风迭起。霎时,三尺来长的法杖破土而出,拔地飞起,并由她准确掌握,接入水晶。法杖呈现出紫色,一股诡异的寒气朦朦胧胧地笼罩其间,表面遍布无数蜿蜒曲折的纹路,各类风型纹章、吟文密密麻麻嵌入,每一痕每一迹,都仿佛注满了无尽的能量。顶端分叉后又自然交织,形成类似树冠的分支,紧紧裹挟闪耀着的紫色水晶,光芒延伸出成晶状透明的的棱形突刺,激荡起骇人的电流。
昨夜秋风入汉关,朔云边月满西山,一杖之下,风起云涌。
那一瞬,短暂停留在半空的小雌狼居高临下,俯瞰着渺小的人类,忽明忽暗的光影在她身后已然呈现出狼的轮廓,于紫色的光晕之中,将她衬托成近乎神明般的身姿。
摇曳的吊灯登时落地,失魂落魄的管理员们也一齐缩向炕角,呜咽颤抖,战战兢兢。
难……难道……这只阿尔法之所以跑出笼舍,就是特意要来跟他们算总账的吗?呜呜,他们对天发誓,自己只是老实本分的打工人而已,到点投食到点打扫到点锁门,压根没有虐待过任何一只狼。而上一次电倒小雌狼,则完全是迫于无奈,毕竟不把她处理了,勤务人员也没法顺利运走小黑屋里的剑齿虎;至于她之后被狼群集体报复,更是平时不烧香的咎由自取,怎么能怪他们呢?
我本无罪,与我无关!
——从砍伐莽林到石器时代,从纵火开荒到农业生产,从大航海到工业革命,从渡渡鸟、大海牛、韩愈鳄、白鲑、开普狮、巴厘虎再到纽芬兰狼、旅鸽、威克岛秧鸡、白鱀豚与长江白鲟,他们似乎总是靠着这句话来为自己开脱。
在这一片令人窒息的空气中,几个管理员如同过去成千上万年里因人类活动而消亡的万灵苍生一般,迎来了自己的最终结局——伴随着少女嘲讽般的冷笑,脱手的法杖反而凭空调转了方向,又一阵激荡的电流脉冲后,无比强大的能量顿时聚集于水晶核心。散落的光雨之上,小雌狼也就势跃至更高处,她脚踩杖尾,狠命扎去——以插入地面的法杖为中心,巨大的冲击风暴裹挟着烈焰向四面八方极速扩散!
人们乱作一团,却依旧无法摆脱已定的终局。黑瘦子拼死抓起窗前的电话机,用尽最后的气力拨下911,可他还没来得及喊上一声“救命啊”,便被无情的火焰吞噬了……
狼少女稳落在地,依旧是方才那样一尘不染的模样。她冷冷瞟了一眼两脚兽们的残骸,并未再多说些什么,只是在双臂延展后又缓缓收拢,将法杖重新化作原先的项链挂坠,系回胸口。
几乎与此同时,房间的另一侧墙壁倒塌,把玩着挂坠的少女漫不经心地平抬双眸,望向墙壁的缺口处——透过铁网与火海,她看到了那群同样被吓得瑟瑟发抖的狼舍诸狼。
院落的大火已迅速蔓延至整个狼舍,在热浪与浓烟的紧逼下,大部分狼都被困在了靠近宿舍这边的角落里。他们好像也已经知道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而眼前的这个楚楚少女,正是之前欺负得他们好惨的小雌狼。狼群一面忐忑不安地望着少女胳膊与脸颊上依旧渗着血的包扎,一面呜咽着发出哀嚎。
少女无动于衷。她冷笑着耸了耸肩,在表示了自己爱莫能助之后,便要拂袖而去。
可就在她转身之际,却又听见了一阵刺耳的声音——那不是狼所熟悉的嚎叫,反而是更加圆润更加清脆的存在。
这,这是……她吃惊地回过头来,看见了令她终生难忘的一幕——
所有“狼”都已经齐刷刷地匍匐在地,以表顺从,那些蓬松的大尾巴不知何时也已卷成一团,来回舞动,摇成了一朵朵菊花。
见她有所反应,领头的那只年轻公狼忙不迭地呜咽了两声,随即扯着嗓子继续谄媚地叫唤:“汪!汪汪汪!汪汪!”
这哪里是狼啊,这分明就是——一群狗!
唉,也是,她早该猜到的。虽然外表上看几乎一模一样,可要真细究起来,相比较真正的狼,这群冒牌货们身形佝偻,口吻粗短,獠牙与利爪从未开过光。更重要的是,他们身上的毛总是软绵、蓬松,根本不像狼毛一样坚挺、扎手……
这不是狼,只是一群长得像狼的狗罢了。
其实,狼和狗本就是同一种动物,而眼前这群狗,往上数三代更是都有狼血。平日里为了争权夺利,谁都不服谁,互相掐起架来倒真有些狼样,再加上那身以假乱真的“狼皮”,更是少有人能认清他们的真面目,故而一直以来都被动物园以假乱真当成真正的狼展出。眼下情况紧急,贪生怕死的他们自然也纷纷原形毕露,从扛枪窝里横的圈养的狼变成了哀嚎求救的窝囊的狗。
小雌狼算是领教他们的本事了。那阵阵狗吠与呜咽伴随着燃烧时的噼啪声交织在一起,显得愈发凄苦,愈发悲凉,愈发可怜,直叫她心头发软,心底发虚,一时间有些难以招架……她似乎是有些厌烦了,捂着耳朵发狠吼了一声,压过了那些呕哑嘲哳的哀嚎。
一众狼犬吓得立刻闭嘴,并不约而同地一齐压低脑门紧贴地面,是告饶,更像是乞求。
仿佛又是一记晴天霹雳,将少女登时定在了当场,她直愣愣地立在那里,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倒不是狼犬们的真诚打动了她——她的视野径直越过那一排涌动的狗头,直望向更远处的火焰之下,昔日“狼群”玩闹的场地。
烈焰随风而舞,肆无忌惮地吞噬着周遭可以触及的一切,而在火场的深处,则若隐若现着几具被烤焦了的遗骸,通体焦黑,在火焰的照明下近乎透彻,纤细的四肢交织在一起,早已看不出原先的样貌,更无法辨清是狼还是狗。
那一刹,一切都好像卷入了绚丽万花筒,将她的视野迷离了。在她眼中,跳动着的熊熊烈焰仿佛纷纷褪去了颜色,与那些焦烂的尸体一起,只剩下了一片死寂般的黑与白……她缓缓闭上双眼,任凭那些几乎早已死去的记忆再度于脑海中浮现,以鲜血为墨,意识为纸,将这一切重新勾勒与描绘。
——大雪初晴,雪鸣山下,昔日战场。那些斑驳石碑的阴影,那些尚未消散的硝烟,那些堆积如山的糜烂,那些早已干涸的泪水……
……
“狼群”已经几乎绝望了,火海愈发汹涌,疯狂鲸吞着他们本就少得可怜的立足之地,溅起的火星不时飞扬着落下,砸在他们身上,却没有一只“狼”敢贸然出声。可供呼吸的空气愈发稀薄,呛人的白烟仿佛一只只无形的魔爪,逐渐扼住他们的咽喉,将他们缓缓拖入窒息的深渊。
看起来一切都该结束了……正当奄奄一息的狼犬们准备好坦然接受最后的结局之际,一道贯彻整个视野的激光却骤然掠起,竟直直盖过了眼前跳动的火焰。冒牌狼们的视网膜尚未来得及有所反应,面前的铁丝网表面便已忽的分割出了数个足够出入的通道。
冒牌狼们大喜,纷纷争先恐后地鱼贯而出,穿越火海各自逃生,很快便全部没了踪影。
火海的另一头,双目低垂的少女悄然放下了紧握项链的右手。她一言不发,只是稍稍叹了口气,抱着脑袋缓缓蹲下,陷入深邃的回忆之中。不觉间,清澈的泪水悄然划过脸颊,却又很快在硝烟与烈焰之中蒸腾消散,而那些掉落的砖块与瓦砾,则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将她淹没……
在天崩地裂的世界面前,她那瘦弱的身躯显得那么渺小,那么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