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灵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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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从零开始

——为什么,他们在本该恐惧的时候,还能如此勇敢?

——因为我们是生灵,生灵唯有在恐惧的时刻方能勇敢。

那年那日,黄昏山岗,侧耳倾听父亲教诲的小剑齿虎或许并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这些自己原本并不甚理解的字词有朝一日将会化作命运的回旋镖,跨越上万年之久的沧海桑田、岁月变迁,终究飞回到了他的手中。

没有牺牲,何谈胜利?他向来以父亲的这句教诲作为自己的人生格言,却从未想过这句话恰恰蕴含了某个隐藏可能性的结局——倘若有一天,该轮到你自己以生命奉献给胜利呢?

若是放在以前,以求生为本能的他或许会选择逃避,再不去思考自己是否曾经许下过哪些誓言,你理解我的怯懦,我理解你的无力,你理解世界的宽广,世界理解你的渺小,于是在理解中寻找到了相互和谐的归宿,各有各的快乐。然而此时此刻,当第一次真正意识到某些需要自己守护的存在以后,直面近在咫尺死亡的他却反而笑出了声——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笑得很纯粹,纯粹到根本不带有任何的杂质。尽管前所未有的空虚和孤独早已将他的意识包裹,无形的寒风吹遍了浑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肤,可他那颗炽热的心脏,依旧在有力跳动的同时传递着生的证明。

世间总有些事,是我们永远无法解释也无法说清的,其中就包括必须接受自己的渺小和无能为力。在造化汹涌而来的力量面前,任何人都渺小得不堪一击,不管我们拥有什么,拥有多少、拥有多久,都只不过是拥有极其渺小的瞬间,可即便如此,每个人却仍旧可以选择成就怎样的自己。生存还是毁灭,无论如何,执掌生命的两位至尊从始至终都不曾缺席,仅仅只是还未出膛而已,毕竟,它们的胜负都需要子弹的确认,而你从未试过,又如何知晓——飞翔,起源于坠落。

其实我们都一样,一样真实而渺小地存在着。

或许,我宁愿自己是个最渺小的尘埃,心怀梦想以及实现梦想的愿望,也不愿意去作为失去理想和愿望的,最伟大、最孤独的永恒存在。

这一次,准备好了么?

一颗侥幸的子弹,它究竟选中了谁?

……

“咔哒”,伴随着轮机的流畅转动,撞针立即发出机械碰撞的清脆声响。天罚依旧还活着,原因很简单——这只弹巢内没有子弹。说来也是,毕竟再怎么着也是六分之三可能性的对半开,一上来就死的概率确实并没有很多人所想的那么高。

“唔——”眼见第一轮结局已见分晓,周围的班达尔纷纷以松懈般的集体泄气作为回应,甚至直到此时,个别胆小的旁观者方才想起自己的呼吸原来始终是被允许的,除此以外,还有不少年纪稍大的大臣始终维持着以拳紧攥胸窝的姿势,显是因过度紧张而被迫提前进行物理手段的速效救心。

在继续维持枪口抵住太阳穴姿势并环顾四周的同时,天罚还不忘再次露出了友善的轻笑,似乎正在对全场因自己而提心吊胆的观众们表达着深深歉意,可手上的动作却并没有任何迟缓——优柔寡断与踌躇不决,正是这个残忍游戏最大的忌讳,无论是狂热的观众还是残酷的命运,他们最想要看到的都是果断、了当的结局,他人的生命于他们而言,不过只是一场事不关己的豪赌而已。

不管他人如何看待,至少他已经学会了隐藏自己的情绪,因为情绪无法改变任何事实,只会影响自己的理智以及周围旁观者们的兴致。也许路易王仅仅只是将自己作为一枚随时可以因意外而抛弃的棋子,又或者当真如先前保证过的那般确保有他必胜的手段,但无论如何,这些都与他毫不相关了——他所要做的,不过只是一次又一次扣响这直接维系命运的扳机,就算注定踩雷,也一定要让血沫和碎片溅飞得格外潇洒、格外有价值。

当你习惯了在死亡边缘游走,便不会在真正面对死亡时感觉到害怕。

众目睽睽之下,他像第一次时一样快速地扣动扳机,枪口随即有如呻吟般传递而出响亮的金属摩擦声——但是并没有子弹紧随其后洞穿脑袋,这第二枪也是空的。他以享受人生最后时刻一般的觉悟令脑袋稍稍仰起,同时再次以手指轻抚冰冷的扳机。

胜负结果不掌握在自己手中,而是如路易王所说的那般,决定于手中这朵以恐惧、死亡为养料充分绽放的誓约玫瑰。

从表面上看,第三枪中弹的可能性与第一次时完全没有差别,但其实不然,由于先前的两度开枪所排除的都是空弹,弹巢中隐藏的那三枚致命子弹始终未曾解除威胁,这和努力不努力或是勇敢不勇敢毫无任何关系,局势反倒是会随着回合的递增与空枪可能性的排除而更加恶化,毕竟他愈发接近最终回合,下一枪正中子弹的可能性也会相应地愈发增加,直至无限趋近于百分之百的必死终局……

带来死亡的那颗子弹,此刻或许正与自己仅仅相隔一截短短的枪管。

“他哭了呀,保护区的胆小鬼哭了呀!”在注意到天罚从眼角处缓缓溢出的透明液体后,不远处的金丝猴幕僚故意发出了嘘声,或许是打算以此收获同僚们的响应,又或者仅仅只是试图扰乱天罚的心态,如果是后者的话,那么很遗憾,他要失望了——天罚并未睁眼回视对方,仅仅只是将嘴角的微笑洋溢到脸部肌肉的极限所在。

我将以行动告诉你正确的答案:这不是胆怯的泪,这是我溢出的意志与勇气。

伴随着金丝猴刻意而为的笑声,第三枪如约而至。天罚不知道究竟该如何来形容第三次扣动扳机的这一段瞬间,呼吸、心跳、触觉、听觉……自己与世界存在交互的一切渠道都被强力抹去了,取而代之的唯一一片死寂的虚空。最后等待子弹降临的时间犹如蛛丝般被无限拉长,客观时间大约只流逝了不到一秒钟,主观时间却漫长得像是度过了整整一生。

好在很快就能迎来解脱了,无论是精神意义上的,还是物理意义上的,一切全凭最终的结果——

一秒钟过去了,意识仍旧清晰存在,肉体也全无任何损毁过的痕迹。

穿堂风隆隆,那是奏起的悠扬凯歌——看起来,是他赢了。

班达罗格朝堂上的沉寂又延续了超过十秒,终于彻底淹没于四面八方响彻而起的喧腾,吉吉、刺头军部众、大白牙和他的山魈兄弟们、保守派的大臣集团,甚至包括少量金猊势力的党羽——无一例外,全部抱以欢呼、尖叫与掌声。

即便是内心再麻木不仁的班达尔,也绝无可能在目睹完眼前的全程后依旧维持住自己的波澜不惊,他们知道,在决心与意志这方面,自己比不了眼前这只剑齿虎。生存是全体生命与生俱来的本能,为了活着,即使面对最为厌恶的对象,绝大多数庸者也会毫不犹豫地低三下四、跪地求饶,毕竟尊严和生命究竟孰轻孰重这个问题,对于绝大多数平凡者来说答案似乎都是唯一的。然而就在眼下,他们却有幸亲眼见证到截然相反的答案,以及紧随而后由此引发的生命奇迹。

生命的伟大,并不止有苟延残喘般的得过且过,更在于定格于短暂瞬间的辉煌永恒——这只剑齿虎的所作所为,足够赢得绝大多数班达尔由衷萌生的崇高敬意。

与班达尔们的兴奋截然相反,赢得赌局的天罚反而显得格外平淡与冷静,仅仅只是在稍稍松口气后放下手枪,同时抬起另一只手去抹额头上的冰冷汗珠,比起所谓胜利的喜悦,倒更应该形容为死里逃生后的庆幸与欣慰。毕竟对他而言,对局的胜利与否与自己全无任何相干,这场侥幸获取的胜利应该归功于运气——又或者说,是应该归功于誓约玫瑰的仁慈。

如果武器真的也有独立的生命与意识存在,那这是否也说明了——在誓约玫瑰看来,自己的这条小命还有继续废物利用的残余价值?若真是如此,看来今后他得继续像个胆小鬼一样,无条件遵守生灵“热爱生命”的基本准则了。但愿从今往后,自己不会再遇上类似今天这般游戏人生的赌命博弈,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

“在下的使命业已达成,接下来就看大王如何信守承诺了……在确保狼女王及其臣属的安全以后,无论大王打算如何处置在下,在下都将服从处置、悉听尊便,绝不会有半句怨言,唯有一点小小的祈盼,希望大王能够明了——”在将左轮手枪放回大白牙手中的托盘后,天罚朝王座方向拱手行礼道,“但愿从今往后,大王的枪口将始终对准残暴的敌人,而非自己的伙伴。”

屏风后方,路易王的身影同样维持着出人意料的淡定,甚至淡定到有些诡异了。但是天罚相信,真正的路易王——莫格里,此时此刻心绪的波动绝不会逊色于自己,毕竟这可是登基两年以来,身为傀儡之王的他第一次在公开场合以无可置疑的手段,光明正大地挫败了权倾朝野的金猊一党,完全可以堪称一场前所未有的政治大捷,只是碍于顾及大全的君主立场,方才不得已继续维持着眼下寒冰一般的冷漠无情。当然,剑齿虎也清晰地了解事情绝不会就此顺利终结,局势发展到现在,所谓的当众审判不过只是路易王为了一碟醋而精心准备的一桌饺子罢了,饺子已经备好,接下来就该到上醋的回合了——

“大王,大王万万不可呀!”毫不意外,又是那个金猊的幕僚跳出来搞事了,只是不同于先前挑拨开战时的理直气壮、振振有词,眼下金丝猴的发言充斥着支支吾吾的不安与畏怯,连带着腿脚都不由自主开始了颤抖——天罚有理由相信,若非是有主子在场旁观,他或许绝无胆量贸然上前狺狺狂吠——“这可是我们班达尔·洛格全体子民报仇雪恨、振奋军民斗志的大好良机,大王怎能对此区区卑贱小人信口开河,因小失大、因私废公?祖国即将面临灭顶之灾.保护区与犬族两路大军云集边境,随时计划着将我们彻底逼向毁灭,如果不果断采取措施严惩使者与那些狼崽子.任凭他们的存在动摇全体军民决心,我们将会像两年前那样再次失去一切!重铸班达尔荣光、为英雄王陛下报仇雪恨,吾辈理应义不容辞……同胞们,你们说,是不是呀?!”

伴随着金丝猴的振臂高呼,他或许仍在幻想能像昨天那样收获在场百官一呼百应的情景——但是很遗憾,此一时彼一时,原本正在为天罚欢呼雀跃的朝堂瞬间冷场了,除去几个同属于金猊阵营的同僚以外,压倒性多数的官员、臣子、士兵们,全都维持着出奇默契的沉默,没有人回应他,甚至还有个别班达尔在借由低头搔痒的姿势捂嘴偷笑,分明是把金丝猴那套慷慨激昂的说辞当成了笑话。

“你,你们……”幕僚惊讶地巡视周遭后,随即不出所料地涨着那张大红脸进入了破防阶段,“好啊,我明白了,跟这帮虫豸在一起怎么能治理好这个国家呢,都到这种时候了,居然还好意思恬不知耻地胳膊肘往外拐,你们莫非都想要当着大王的面造反不成?!我当然知道收了保护区好处的叛徒大有人在,坏分子们长久混迹于班达罗格的朝堂之上,以一己之力祸乱着我们的全部理念与信仰,但你们可曾想过,你们的主子——那些保护区里自诩为天朝上国的文明使者们,他们对我们的呼唤从不屑于理睬,无言是最大的轻蔑,倘若从保护区成立之日开始算起,我们已经忍受这种轻蔑足足五个世纪了!现在如果愿意,你们当然可以像保护区的主子们一样继续保持沉默,毕竟他们保护区想要的是虚伪的生灵自由,而我们班达尔想要的,唯有复仇!大王请明鉴,我班达尔·洛格上上下下数十万子民皆对保护区昔日的背叛怨声载道,他们渴求着公平与正义,更甘愿为英雄王陛下报仇雪恨,他们是您的子民,对您爱戴有加,如若今日放弃向保护区讨回公道的机会,又怎该向他们、向昔日大屠杀中死难的同胞、向英雄王陛下的在天之灵交代呢?相信臣,大王,如若能亲眼今天朝堂之上的这一系列闹剧,整个班达罗格都会咆哮着抗议!”

“不,你说错了……”沉默良久以后的再度发声,路易王的声音变得前所未有的冷漠,“是整个班达尔·洛格都将发出咆哮。”

金丝猴幕僚瞬间转悲为喜,“大王,您终于理解臣下了……”——但也仅仅只有这一瞬间而已。

“班达尔·洛格的子民当然会咆哮着抗议,但不是向本王,而是向你——准确来说,是向所有主张开战、以一己私利便要将整个国家拖下泥沼的激进分子咆哮抗议!”

这,这不对吧……得到路易王意料之外反馈的幕僚顿时傻了眼,然而还没等他哆嗦几下嘴皮子,紧随其后的雷霆训斥便又再次将他碾压:“正如你所说的,保护区对我们的呼唤从不理睬,可话又说回来,你们难道就有理睬过底层百姓们的诉求了吗?他们想要的是复仇?不不不,他们祈祷的是风调雨顺、子女健康,以及永不结束的和平,只要他们自己能够安居乐业,不至于为一口饭而拼得你死我活,在场诸位上流阶级要怎么玩权力游戏都没关系,但是很可惜,他们向来少有如愿。任凭他们咆哮吧,这样也好,至少这样能够让本王听清楚来自班达尔·洛格最底层人民的呐喊,从而理解本王究竟已经忽视了他们多久;也好让我们的敌人知道,他们在班达罗格的高堂之上有着一群多么忠诚的朋友,竟如此不遗余力地妄图将自己的祖国拖向战争的深渊。”

幕僚这才想起来跪倒在地,以脑壳砰砰猛敲起大理石地砖,“大王,冤枉啊!那些只愿意向保护区卑躬屈膝的胆小鬼才是叛徒,臣下对大王、对整个班达尔·洛格堪称忠贞不二,天地可鉴!请大王务必……”

“忠贞不二?呵呵,是指你们极力避免本王亲自参与朝政,并百般阻挠本王做出与你们相悖的评判与决断吗?你们真心以为靠着如此幼稚手段,就能够顺利掩耳盗铃般遮掩现实了?”路易王再一次借助分贝优势无情打断金丝猴的辩护,“在保护区东部列国中,班达尔·洛格本就是国民素质最差、土地最贫瘠,综合实力最弱的一国,靠着先父英雄王扫平六合、统一全境,方才勉强有资格跻身狮族、狼国等列强之伍,然而这一切早已伴随着恩戈罗格城下的那场大败而彻底灰飞烟灭,国土尽丧、子民流离,能够逃离故土、奔波抵达班达罗格来的同胞十不存五。柳瓦夫人或者谢利可汗在撰写他们的平叛回忆录时,总会将班达尔的总兵力虚构到远超实际,以此夸耀其丰功伟业,而我们也乐意顺水推舟,好让相信这个数据的敌人惧怕我们。但是勇气终究无法取代绝对的战力差距,正如我们注定无法同时对垒保护区诸国与犬族自治领,一旦全面爆发战争,两相夹击之下,无数子民必将生灵涂炭——而这,恰恰正是你们想要带给本王的,你们这是打算主动挑起事端,任凭班达尔·洛格遭受蹂躏,然后让本王成为没有子民的统治者,独自一人坐在这徒具虚名的王座上自取灭亡吗!”

就在最后一段话脱口而出的瞬间,在场所有班达尔都略显惊讶地抬头望向王座方向——屏风后方,那原本雄浑、粗犷的声线竟已突然转变成轻柔、清澈的少年之音,有如夏日里的细雨般润人心脾,更像一阵和熙的清风拂过思绪。尽管早已知晓真相,可天罚也不禁微微愣住了神,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昨天晚上自己似乎也经历过相同的程序,而尾随在变声之后的,便是……

果然不错,几乎就在回声沉淀的同时,阶梯顶端的屏风也已向两侧打开,令两年以来掩藏其后的内幕真相大白——健壮的双臂其实是包裹着毛皮的扶手,高耸的脑壳不过是未经打磨五官的装饰,就连那宽阔的躯干也仅仅只是作为王座靠背的存在,班达罗格真正的王此刻正坐落于王位之上,第一次以自己的本尊形象现身于光天化日之下。莫格里的穿扮与昨晚几乎无异,黑色的背心、花纹短上衣,额外增添的草色绸缎披肩以及悬挂腰后的细柄刺剑。没有权杖,没有王冠,唯一能称得上神圣的,便只有喉前那条镶有红色魔石的金属项链——然而此时此刻,班达罗格年轻的王正抬手解开脖颈后方的连接口,有如扯下束缚自我的项圈一般将项链甩开到一旁的地面上,在王座前的台阶上反复蹦跶跌落至底层后,项链顶部的逐渐黯淡了光芒的红色魔石像是彻底失去了生命。

倘若把班达尔内部知晓英雄王身份的人数比作紧挨大海的一塘水洼,那么更进一步了解路易王真面目的知情者恐怕连水洼里的一颗水滴都算不上,不用说,这自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引发了又一轮全新的躁动。首次亲眼目睹班达罗格之王的臣子与士兵纷纷即刻跪倒,在低头回避注视的同时连声高呼“我等有罪,冒犯到大王尊容”,而少数知晓详细内幕的金猊党羽则更是无法理解这位年幼的傀儡大王眼下突然公布真相究竟为何目的,也只得在震惊之余默默以眼神交换彼此的心绪与意见。

“既然决心开诚布公,那么本王也就不愿意再对诸位有所隐瞒了……对,你们没有看错,这就是本王,一个混杂着恐怖直立猿血统、没办法以班达尔身姿公然示众的肮脏罗刹人。”莫格里缓缓起身,一面沿阶梯逐步而下一面有如大鸟展翅般张开双臂,仿佛是有意方便那些偷窥自己的眼线光明正大地看个明白,“论体力,随便哪个接受过训练的刺头军战士都能轻易制服本王,论脑力,更玩不过你们这些久经官场考验的老政治家,有幸在此落冠为王,完全仰仗先父英雄王的余威。本王并不在乎这个王位,如果可以,本王宁愿将这张王座让给在场的任意一位同胞,在给贤能腾出位置的同时自己也好落得个清净,但是……本王希望,有意挺身而出的同胞能够明白一点,身为班达罗格乃至整个班达尔·洛格的王,所肩负的责任并不止是掌握权力,更重要的是守护好这个国家,保护处于王座统治下的每一个子民,这不仅是本王的理念,更是先父英雄王以其生前实际行动所诠释的毕生所愿——王来背负,王来审判,王者献身于国家,国家与王同在。既然你们乐于将本王视为先父英雄王的替代品,本王自然也乐于接受这一既定现实,在接受路易王头衔的同时也承接着来自先父的理念。”

在谈及自己父亲的一瞬间,莫格里的脸颊不由自主一阵抽搐,仿佛说出这番话让他感到无比痛苦,但他仍坚持着继续说道:“父王生前所念,绝非是仅仅为了一己私欲,便要将整个国家、全体子民的命运与复仇绑定,战争从来都只是和平的过场,如何延续班达尔一族的荣耀与国祚,令百姓们得以在安居乐业中安享和平方才是他的终极愿景,这一点从他生前宁愿深陷埋伏,也执意要亲自去跟柳瓦夫人面对面谈判一事便可见分晓了。在场诸位之中不乏有众多曾经与先父并肩沙场的老相识,自然比本王更清楚这一点,你们口口声声宣誓自己忠于英雄王,如今却又怎好意思借由替先父报仇的口号,实则却要做出全面开战这种彻底违背先父意愿的忤逆之举?”

话已至此,可跪在地上的金丝猴幕僚似乎仍有辩解之意,“按大王这么说,难不成这国仇家恨我们真就要完全忘却了吗?忘记历史等于背叛历史,这分明就是软弱无能的妥协啊!”

“为了国家与民族的长远利益着想,些许的让步或许是必要的,然而你们必须要清楚,忍耐与让步绝不等同于卑躬屈膝。或许本王确实是太过温和、太过软弱,对敌人也实在是仁慈过头了,无论是外部的敌人还是朝堂内部潜藏的敌人……对于你来说,这点仁慈更是你理应庆幸并乞求的,你应当恳求我的宽恕,而非在这里一而再再而三地混淆是非,并试图进一步地激怒本王。”比起先前身为“路易王”时蛮横不讲理的分贝碾压,此时此刻的莫格里本尊尽管在气势上稍显不足,然而这一连串掷地有声的言辞在搭配上富有磁性的清脆原声,反倒是更容易令旁听者莫名在灵魂深处产生与之共鸣的错觉,“自从你们告知本王先父死讯的那天起,本王便打算以毕生时光致力于为先父讨回公道,满心期待并诅咒着柳瓦夫人或者谢利可汗能够在地狱里哀嚎,直至本王死去的那一天……然而眼下身为整个班达尔·洛格的王,本王必须要优先为所有生者考虑,若你你们的愚行成真,深陷地狱的将不会是柳瓦夫人或者谢利可汗,而是成千上万的班达尔普通子民,这是你们想要看到的吗?”

“另外本王需要再纠正一点——直接害死先父的,是虎王谢利可汗与他麾下的爪牙,间接害死先父的,是柳瓦夫人的蒙蔽是非以及有意在班达尔·洛格与恩戈罗格之间挑拨离间的阴险小人!从始至终,我们都绝不应该把整个保护区都视作复仇的对象。本王想请教一下某些主张开战的爱卿,眼前这位在狮族入伍不到半年的使者天罚先生,可曾在恩戈罗格城下的那场混战中迫害过我们的同胞?眼下身处外城监牢的狼女王及其伙伴,可曾跟随谢利可汗的部曲将武器挥砍向无辜的班达尔子民?就先父之死这一单一事件来看,他们是完全无辜的——至少也是完全无知的。借由报仇雪恨的旗号,行的却是和当初柳瓦夫人、谢利可汗相同的暴虐手段,你们真心以为这种野蛮的复仇能够令英雄王的在天之灵感到慰藉吗?”

语毕之际,王厅之内一片寂然。

但这份沉寂却并不代表着事件的终结,而是接下来更进一步剧情发展所必须经过的蓄势。

当跪倒在地的金丝猴幕僚因察觉到眼前地面突如其来的阴影而颤颤巍巍着重新抬起头时,他看到路易王——莫格里不知何时已沿着王座台阶上的红毯径直走到了他的面前,在伸手接过大白牙所呈交的誓约玫瑰以后,年轻的班达罗格之王嘴角分明扬起了莫名的冷笑,笑容是那么的嫣然醒目,以至于令人无意再去遐想其间蕴含的深意,“本王知道,你心里肯定不服气,觉得本王这是有意偏袒外来的使者,令你那无可置疑的赤胆忠心蒙受玷污……毕竟是跟随本王这么长时间的老朋友了,本王当然能理解你,所以也愿意像那位使者先生一样,给予你一次证明自己决心的机会。”

他以手指微微挑拨旋转一番弹巢轮机后,便即垂手将枪递到了幕僚眼前,“使者先生已经通过了誓约玫瑰的考验,枪膛内的三枚子弹都还完好无缺,足以支持另一场惊心动魄的无限剑制;若是你认为自己的心意毫不逊色于保护区的使者,那就以实际行动证明给本王看吧——用不着打满三枪,一枪就够了。无论结果如何,本王都将愿意重新考虑你先前呼吁的那些提案。来吧,接枪。”

在视线接触到左轮冰冷枪身的瞬间,汗流浃背的幕僚像是视线被毒蝎叮咬般浑身战栗,“大王,臣下,不,不敢……”

“大王叫你拿你就拿着!哪来的那么多废话!”站在一旁的大白牙厉声斥道。

话音刚落,金丝猴犹如浑身通电般迅速挺身而起,以哆嗦的双手接过誓约玫瑰,全场视线焦点也随即由莫格里转移至幕僚的左手。犹豫半晌后,金丝猴终归还是咬了咬牙摁倒击锤,从而将枪口指向了自己的太阳穴——只是不同于天罚先前连开三枪的果断,金丝猴眼下连第一枪都格外磨蹭,食指连续数次摸向扳机,可又都在接触的瞬间将手指激灵着弹开,仿佛那不是扳机,而是烧开了热水的壶壁。“喂喂喂,别搞错了,本王可不记得先父有提过,无限剑制创造出来是作为锻炼观众耐性的手指广播体操呀!”莫格里话音刚落,周围顿时响起一片赤裸裸的嘲笑。

幕僚自然没有跟着乐的资格,如此一番当众拷打之下,他额头和脸颊上流淌的汗珠更多了,却仍旧不敢狠下心来去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在重复不知多少个来回以后,金丝猴突然发出一声惊叫,随即将手中的左轮扔了出去,注视着它沿着大理石地板径直滑出去了很远,浑身上下倒竖的寒毛显是依然惊魂未定。班达罗格的朝堂之上向来对懦夫没有任何容忍度,此情此景之下即便是自己人,也忍不住朝幕僚皱着眉头发出了唏嘘。

“很遗憾,你放弃了证明自己的机会。”莫格里略显无奈地耸了耸肩,“本王之前说了,要想说服别人,总要拿出点决心给人家瞧瞧,你连自己都无法说服,又怎能让本王听信你的一家之言呢?又或许……你的朋友们能帮帮你?”他抬眼扫视左手边的金猊党羽们,继续以一如既往的平淡声线问道:“你们呢?如果持有相同意见的,欢迎前来证明自己。”

主战派们激进是激进,但这并不代表他们都是傻子。所有金丝猴都在极力回避与莫格里的视线接触,并不约而同地将毫无主见的目光纷纷转向己方队列最前端的领袖,然而——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事态已发展到如此地步,明眼人想必都能看得出来,莫格里所针对的根本不是那个无足轻重的小幕僚,而是其背后身为始作俑者的金猊大人,可即便如此,老金丝猴却依旧维持着事不关己的冷淡与恝然,犹如置身事外般完全忽视了来自己方阵营的全部求助暗示;不仅如此,就在方才莫格里严肃斥责幕僚之时,天罚的余光甚至还意外瞥见了金猊在紧闭双眼后默默发出轻叹的罕见画面,这是否意味着他眼见局势失去掌控,便已经识时务地准备放弃抵抗直接投降了?不知道,但无论如何,不到最后一秒,天罚也不敢贸然做出十足的判断。

“很好,看起来就认可无限剑制的威慑力而言,我们至少是达成了某种共识了。”莫格里冷笑着点了点头,随即转身面对整个朝堂,“本王清楚,你们当中有不少人仰慕于先父的丰功伟绩,渴望着同样凭借战功作为捷径功成名就,总有人坚信着,战争能带给他们的东西将远比先父或本王所给予的要更多,财富、荣耀、权势还有功名,这一切听起来多么美妙。但请仔细想想,除了这些,战争还能带给我们什么——燃烧的村镇和坍塌的城堡、流离的子民与遍野的尸骨,你们想要的就是这些吗?战争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和平,而非是为了新的战争,为此我们需要统一的声音、统一的举措,而非在这里尔虞我诈、争权夺利,国家是能靠争吵与分裂治理好的吗?父王统一班达尔·洛格以前我族百年大混战的悲惨历史便是最好的证明!”

在接连进行铿锵有声发言的同时,莫格里还不忘将腰间佩剑从皮革剑鞘中亮出,迎着大殿各个方向投射而来的火光高高举起;剑身极长极细,呈现着有如水晶般透明感的浅银色,在反射全场目光的同时也分明透露着无比的神圣与崇高感,明明看起来仿佛轻易就可以折断,却能明确传递给在场所有目击者一个潜在的暗示——只要有执剑者的意志与信念存在,哪怕面对再厚重的防护,它也依旧足以势如破竹般摧折到底。

“这是父王生前送给本王的礼物,他传授给我最基础的刺剑剑法,并与我一同为这把剑定下了名讳——‘缝衣针’,当然,这柄缝衣针可不是用来织毛衣的。假如用剑可以使先父起死回生,那么直到他再次回到本王的身边,本王都绝不会允许自己与诸君收剑入鞘,但很可惜,并不能……本王没有先父的雄才伟略,也无法凭借自己的才干获得诸位心甘情愿的拥戴与爱护,眼下本王唯一能够做的,便只有向诸位承诺本王可以保证到的范围——没有财富,没有功名,更没有开疆拓土的宏图伟业,但本王决意靠着这柄缝衣针为大家织出一个统一的国家,织出一个和平的未来。”

“本王愿意与诸君一道开拓荒野、发展民生,使班达尔一族真正成为班达罗格与塔卡尔的主人,因为对于百废待兴的祖国来说,每一位致力于复兴大业的献身者,都将成为媲美英雄王一般的伟大存在;黑色的土地与湿地等候着遍插秧苗,大森林提供着永不枯竭的氧气与木料,幽秘的大峡谷深处更是隐藏了无数金银铜铁等贵重矿产,待家园得到彻底的开发后,发展成果将由全体班达尔·洛格的子民共享,足以令我们过上完全不逊色于以前的美好生活。我们也将重新获得友谊——来自保护区内的友谊,尽管那里不乏诸多针对我们的仇视与偏见,但这并不意味着就一定没有同情我们的朋友,毕竟无论如何,我们与保护区的共同敌人总是始终如一的,而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犬族势力大敌当前,无论是小狮王还是狼女王,都绝不会有理由拒绝额外帮助自己的战力,我们贸然伸出的友谊之手必将得到相应的回馈,而这仅仅只需要我们主动做出一定的表态,打破过去一段时间里阻碍交流的仇恨壁垒。本王或许不懂战术谋略,但本王至少知道祖国需要些什么,眼下摆在诸位面前的就只有这两条路:选择本王,你们将收获和平的胜利,创造属于我们的时代;选择战争,你们将收获更多的战争,以及更多的失败……班达尔·洛格的自由民们,选择权交由你们,你们到底愿意选择哪个?”

“胜利!”大白牙率先以双手围拢嘴巴高声回应,“和平、胜利!大王万岁!”

“我们需要和平的胜利!”吉吉将军与他的部下们同样不甘落于人后,振臂高呼道:“永远追随大王,永远追随和平,永远追随胜利!”

小小的连锁反应终于引燃为全场的再次狂欢,其声势丝毫不逊色于先前对于天罚的叫好,只是这一次,异口同声的班达尔们绝大多数都维持了相同的口型——和平;保守派的大臣们捶胸顿足拼命吆喝着和平,王都守备军的普通将士们顿挫长矛齐声呼唤着和平,身着各色装饰的几大部族酋长手舞足蹈共同庆祝着和平……尽管仍有少数派在谨守沉默或是相互咕哝,但很明显这已经不重要了。和平的呼声在不断蔓延、不断增强,终于发展成为满堂的咆哮,莫格里好不容易方才勉强控制住全场群臣的情绪,最后进入激动人心的总结陈词:

“多年以前,你们曾轮番觐见先父英雄王,恳求他下令修筑一座纪念着他各项丰功伟绩的高大石碑,以令后世班达尔·洛格的子民永不遗忘英雄王的名号,只可惜当时父王并未同意。而今,本王愿意与诸君一道竖起一座新的丰碑,它的上面一片空白,不会有任何王侯将相的功绩炫耀,却比万般打造的精钢还要坚固,比巍峨古老的宫殿还要高大,无论是冬季的风暴、深夜的狂风抑或是从今往后绵绵不绝的岁月侵蚀,都不能将其摧垮——因为它的名字,叫做和平!至于是非功过,就任后世评述吧。和平宛若梦幻,但它并不是本王的一厢情愿,而是全体自由生灵的共同愿望,千万亿个生灵做着这同一个梦想。就让今天朝堂之上的决议成为和平丰碑的第一座基石,本王将站在这里与诸君一道,就像先父将祖国由分裂推动向统一那样,奋力将我们的祖国推动向更美好的和平未来,从现在开始,从一……不对。”

他忽的摇了摇头,将左手竖起的食指重新蜷曲着与掌心紧贴,坚定向大家展示出完整的拳头——或者说,是那个代表着数学范畴内最极致、最虚无,同时也是最自然的开端……

“从零开始!”

“是啊,从零开始!”已经很久没有吱声的天罚终于找准到了自己再次登场的最佳良机。他三步并两步小跑上前,并在即将接近莫格里的瞬间弯曲双膝,改由潇洒的滑跪姿态滑到对方面前,以左掌向前平深伸的同时将紧握的右拳贴住心窝,郑重说道:“无论是班达罗格的和平,还是来自保护区方面的友谊,一切都能从零开始,重新出发……倘若身为一座孤岛,便只能在大海的深处独踞,但只要每个人都愿意成为一块块小小的泥沙,那么在相互连接后,便能创造出一整片大陆!道不远人,人无异国,若大王不嫌,在下愿意成为大王在保护区的第一个朋友!让在下去扮演那个毫无意义的‘0’,从而成就大王那个里程碑意义的‘1’!在下相信,昨夜的暴风雨将以金色的和平为今晨加冕!”

不知道为什么,当他提到0和1的时候,周边却意外传出不少班达尔忍俊不禁的嘲笑与哄闹,但眼下他的大脑已经没有多余的运行内存去反思自己的措辞是否有问题了,因为在与莫格里惊讶目光相交的一瞬间,天罚立刻注意到了自己的礼仪问题——事出匆忙未加考虑,他竟在跪地的同时本能朝对方伸出了平摊的左掌,仿佛是在期待着接下什么……绅士吻手礼,这可是男性在与出身高贵的贵族女士见面时方才用得上的高级礼节,以男士伸左手接过女士右手,再俯首轻吻女士的手指或手背(具体位置视对方是否已婚而定),整套流程下来一气呵成;自从在大漂亮那边学会这门技术后,天罚一直以来也很乐于在各项交际场合以此讨好异性朋友,无论是红、萨凡娜还是云尾线和紫葡萄,相识的几位女士都曾微笑着接受过他的致礼,可是眼下——这男的对男的摆出吻手礼架势,成何体统啊喂?!

不过幸好,向来对保护区内繁琐贵族礼仪毫不感冒的班达尔们似乎并不能理解他这一番动作的实质含义,绝大多数旁观者神情中所包含的不解也更胜于震撼,但愿莫格里也跟他们一样吧……

天罚尴尬地咧了咧嘴,正想在收回左手后重新调整为低头姿态,然而——莫格里及时伸出的右手彻底打乱了他全部的部署;时间仿佛再次凝固了,相向而贴的两只手就这么尴尬地同时悬浮在半空中,令天罚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而比起天罚的狼狈,莫格里却早已抛却掉先前转瞬即逝的惊诧与不解,重新令嘴角洋溢起颇为‘和睦’的微笑,“愣着不动干嘛,下不去嘴吗?既然都信誓旦旦着要当本王的第一个朋友了,难不成还要嫌弃本王的手脏吗?”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通过莫格里双眸深处同时浮现的顽劣与淘气,天罚也瞬间读懂了对方的意思——奶奶的,这小子明明知道吻手礼是什么含义,却还是硬要老子吃下这个大洋相,这杀千刀的罗刹小鬼头!

唉,罢罢罢,仔细想想这又能怪得了谁呢,要怪就怪自己太草率太无脑吧……

不过话说回来,莫格里的皮肤虽然略显黝黑,可毕竟年纪尚幼,再加上本身骨架偏小,以至于包括手在内的各个身体部位都呈现着未完全的发育状态,玲珑小巧的手掌轮廓足足比天罚的大脏爪小了一圈,指节分明而修长,握在手中根本察觉不出多少分量,就手感的细腻程度而言,甚至要比常年舞刀弄枪、掌心与指节遍布茧痕的红还要更容易接受一些,若是闭着眼睛的话,还是勉强可以幻想成一位高贵女士的——一位高贵的黑漆漆女士。

于是,当天罚微微俯首,以自己紧闭的嘴唇象征性接触到莫格里手背时,周围再次响起了响亮的欢呼与掌声,以庆祝他和莫格里背后所代表的、班达尔·洛格与保护区救亡组织两大生灵势力从零开始重新连接的友谊——最好是只局限于友谊,天罚暗地里默默保佑着,这群泼猴可千万别因为自己的出糗而过度联想到某些超越友谊的事情上……

他本以为掌声会像刚才一样很快结束,然而耳畔响彻的清脆拍击声虽随着时间推移而逐渐变得稀疏,却始终未有彻底的平息,直到最好只剩下了零星的一处躁动……与绝大多数班达尔一样,天罚与莫格里将好奇的视线同时投向声音的来源:

主战派队列的最前沿,在伴随嘴角冷笑的同时以干瘪的双爪进行敷衍般的拍击,金猊大人就这么一面鼓掌,一面缓步走出己方阵营的队列,大摇大摆踏入全场视线的焦点。每只眼睛都在望着他,却无任何一人胆敢率先提出质疑,保守派的大臣们慢慢退开,吉吉和他的手下也一样,任凭金猊踩上横贯大殿中轴线的红毯,并最终缓步走向红毯另一端莫格里的对立面——此情此景之下,这位权倾朝野的班达尔首席遗老终于决定要亲自出马了。

他就这么站在那里,以弯曲的手肘兜住自己权杖的同时,用那双微笑的眼睛逐一打量周围旁观者,但是在即将轮到剑齿虎的时候——他刻意直接跳过,最终将目光停留在莫格里的身上。

所有人都明白,尽管在刚才的演讲中,莫格里的慷慨陈词收获了在场绝大多数与会者的支持与拥护,从表面上已经取得了完全的胜利,然而很遗憾,班达尔·洛格的最高权力向来以独裁集权为尊,而非少数服从多数的绝对民主。作为班达罗格朝堂上向来堪称一言九鼎的存在,金猊大人的态度才是决定目前事态走向最为至关重要的部分,他若是支持,自然一切水到渠成,若是反对,则莫格里先前的所有承诺都只能算成一场没有结果的闹剧。

“大王的精彩演讲实是振奋人心,加之能够有幸亲眼目睹大王的尊容,臣等皆是深表触动,不胜感激。”当金猊大人缓缓张口时,他那彬彬有礼中所透出的寒意却几乎能冻掉在场所有人的耳朵,“不过大王,这些奇技淫巧的小游戏就不要带到朝堂上来了,朝会是严肃的地方,大王若不能以身作则,怎能令群臣认认真真办好实事、效忠大王呢……”

正说间,金猊已弯腰拾起了掉落在脚下的那件物事——誓约玫瑰,直到这时天罚才注意到对方竟是有意走到了先前左轮手枪的落点。众目睽睽之下,老金丝猴颇为自信地将枪口调拨,径直抵住了自己的太阳穴,随即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伴随着火药的沉闷炸响,金猊大人的脑壳瞬间被洞穿,鲜血裹挟着弹片在半空中有如鲜花般绽放——这令人期待的场景并未出现。

枪膛内一闪而过的底火的确证明了弹巢内子弹的存在,这显然有别于天罚先前的三次幸运,可令人费解的是,金猊大人却还是完好无损地站在那里,不仅没有任何中弹后应有的反馈,甚至还反过来颇为得意地欣赏起周围观众的诧异神色,难不成他已提前做好了防范措施?可再怎么充沛的防范,也不至于能让脑壳强化到足以挨下近距离发射出的子弹吧?

既然问题不在肉体上,那就只能出在枪上了……天罚悄悄将视线瞥向身边的莫格里,尽管班达罗格之主在表面上依旧维持着自己的淡定,可在视野略微下沉后,天罚却分明看到他那只攥紧着的小拳头正在毫无缘由地不停战栗着。

“空包弹,空有弹壳、火药,却没有配备弹头的子弹。”金猊微笑着甩了甩手,令打空的弹壳从右侧抛壳窗中退出,在向旁观者揭晓谜底的同时调转枪柄,重新瞄准了自己表露出浮夸笑容的面孔,扣动扳机——结果毫不意外,誓约玫瑰雷声大雨点小,金丝猴依旧毫发无损。

“犬族那边在射击训练、军事演习或鸣放礼枪时作为实弹的替代品,同时具备模拟实弹射击时声光特效的作用,甚至在打完以后同样需要主动退出弹壳。”言至于此,他甚至嚣张到径直将枪口塞入自己的口腔,然后第三次扣响了扳机,“唯一的区别便是——它不会真的射出子弹,也不会出现任何的伤亡。”

三枪已毕,尽管是出现了与天罚相同概率,过程却截然相反的的三枪全中画面,可最终的结果却并没有任何的变化。朝堂上再次陷入鸦雀无声的绝对死寂,再也无法与莫格里先前演讲时所爆发的山呼海啸联系起来,所有人都能轻易察觉到周边环境里以肉眼可见速度逐渐退去的狂热与激情,仿佛是金猊大人以无形的手将整个宫廷从即将喷发的火山口强行拖下了冰冷至极的极地永冬深处,所有人都只顾得战战兢兢,不住哆嗦的身躯连大气都不敢出一点。

天罚幡然醒悟,原来……莫格里在左轮枪内提前装填的,全都是这种光打雷不下雨的空包弹吗,怪不得他能够如此放心地让自己参与其中呢,毕竟即便是真的倒霉踩雷了,也不至于危及到生命安全……但是很明显,眼下并不是该忙着感激的时候,就在金猊宣布完毕真相的同时,很多班达尔都恍然大悟般发出了轻轻的叹息:哦!尽管始终维持着面对金猊的站位,可天罚也明显能感觉到,周围投射向自己的诸多目光已经比不上先前那般的友善了。

“是,确实如此。”即使身处计谋被当众戳穿的不利形势中,莫格里依旧尽力维持住了自己声线一如既往的平稳,“毕竟本王并不想看到牺牲者的血迹玷污自己的王宫,具体细节如何自然全凭本王喜好安排了;更何况本王之前就已经说到了,无限剑制,考验是参与者的勇气、决心与意志,而非执着于以夺人性命为最终目的。并且话说回来,使者先生所开三枪可都是空枪,这和枪膛内装的是空包弹还是实弹又有什么关系,难不成换种子弹,结果就会发生改变吗?如此浅显易懂的道理,金猊大人想必不会不懂吧!”

“哈哈,大王实是抬举臣下了,咱家可没有这般胆量妄然揣量大王的心思,既然大王说是什么,那就是什么了。”金猊笑着做出一副不甚认真的恭维姿态,重新将被硝烟沾染脏了的誓约玫瑰递交给一旁怒目而视的大白牙,“大王说的确实在理,无限剑制确实考验的不是生命,而是信念或勇气那些,不过以臣之见,大王或许还忽略了一个更重要的考察目的——忠诚,对于某些甚至连大王的命令都不敢正视的家伙来说,他们口中振振有词的忠诚有什么可值得信赖的的道理呢?如此反复小人,留着也没什么必要了……”话音未落时,他已将目光悄然瞥向左侧的地面——那只哆嗦着跪在地上的金丝猴幕僚。

眼见主子注意到了自己,原本一副谄媚丑态的幕僚立刻有些慌了神,不等站起便即手脚并用着爬向金猊的脚边,“金猊大人,在下……在下知错了,饶了在下吧!在下刚才不应该如此狼狈,以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了大人的颜面,但是……但是在下是真不知道,这枪里装的是空心子弹啊!大人,大人请务必要理解在下的难言之苦,务必要……啊——”

金猊却压根懒得搭理,不由分说便径直举起手中权杖,调转杖尾直指幕僚的后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戳下——极其精巧的施力角度证明他或许早就不是第一次如此下手了——周围死一般的寂静,颈椎折断的咔嚓声清晰可闻,应声倒地的幕僚身体仍在抽搐,舌头与暴起的双眼一样吐出了很远.但是头颅却一动不动,仿佛就从来就没有属于过下面的那个躯体一样。

当着满堂文武与路易王的面,就像顺手掐死一只蚂蚁般随意处死了自己的手下,肆无忌惮的金猊大人竟已狂妄到这种地步了吗?莫格里与剑齿虎自是目瞪口呆,而红毯对面的诸位保守派大人们更是炸了窝般先后发出尖叫,个别胆小的已经开始擅自脱离队伍,争相通过殿前的大门逃离现场。

“无礼之徒,先是以狂言妄语公然抗拒大王的旨意,而后竟又不知悔改地妄图寻找开脱的说辞,实是胆大包天、罪该万死,大王在上,请恕老臣平日里勒令不周,以至于酿成今日之相,大王请放心,臣下从今往后一定严抓朝堂之上各项作风问题,绝不让大王再如今日这般受到无礼之徒的冒犯。”金猊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冰冷神色,在微笑着重新回归到双手紧握权杖顶部的站立姿态的同时,他不忘暗示性地清了清自己的嗓子,收到指示的两名部下随即上前两步,一左一右抓着脚将红毯上的死者拖到了队伍后面,金丝猴幕僚口中吐出的血在大理石地板上拖了长长的—路。

“当然,有惩罚自然也有奖赏,以此方能体现大王的仁德厚爱……”伴随着权杖再一次的敲击地面,恢复为凝重面色的金猊大声命令道:“金晨,金恩,拿下这个祸乱宫廷的……哦不,是保护区的使者先生,劳驾两位请使者先生到外城监牢走一趟吧,在沃沃将军那边,他将如愿与那些被他称之为‘伙伴’的狼崽子们见面——最后的一面。作为方才以精彩节目博得大王一笑的奖励,使者先生将有幸最后一个挂上天花板,以便亲眼观察自己的伙伴们究竟是如何被一个个被架到火堆上烤熟的。”他温和地挤了挤嘴角,“先是狼女王,然后是那个白狼崽子,再然后是小公狼和小瘸狼……金晨,记得提醒下沃沃将军,别让狼崽子们咽气太快,慢慢加热,用文火……”

“金猊,本王先前的命令你是全当耳旁风了吗?!”这是自昨晚见面以来,天罚第一次看到莫格里在脸上呈现出如此的愠色,他一字一顿郑重其事地说道:“本王已经赦免了使者先生与狼女王一行,他们将成为我们与保护区方面再度构建起和平友谊的桥梁,令我们与他们都有一个全新的开始。方才群臣的声音你也听到了,不要认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执着于名利与权力,甚至不惜为此将整个国家拖向战争的深渊,你就真的这么眼红于先父曾经创过的那些丰功伟绩吗?”

“并非执着于名利与权力,而是先王托付给臣下的责任。”金猊假惺惺地躬身行了个礼,“请大王放心,臣下绝不会辜负英雄王托付给咱家的使命,只要咱家还在一天,便不会任由这些乱臣贼子祸乱我们的朝政,至于平定叛乱、恢复邦交与国家尊严的事情,交给臣下去办就行,大王无需过多操劳,只是还请您务必明辨是非,而非一味任性地听信小人谗言。大王唯一需要关心的就只有努力学习君王之术,以便在将来亲政以后不负先王与老臣所望,真正成为万民敬仰的班达罗格之王……咱家该说的,都说完了。”话音刚落,分别名为金晨与金恩的两名部下便已率先亮剑出鞘,大踏步走向莫格里身边的天罚。

“王宫森严,可不是任由尔等胡作非为的场合!”在大白牙发出的怒吼的同时,他和其他山魈兄弟同时横置佩剑,挡在了莫格里与天罚的面前,与进犯而来的两只金丝猴侍卫形成对峙;然而伴随着一声充满不祥暗示的金属碰撞,红毯右侧阵列中数量三倍于山魈的金甲武士也紧随其后拔出了长剑,“你觉得我们金丝猴一族会听任自己人孤军作战吗?”

“大王,金猊大人!发生什么事了?!”大门方向传来了大猩猩队长粗犷的喊声,显是方才逃窜出宫的胆小大臣们惊动了殿前守卫的禁卫军,以至于原本列队于台阶两侧的银背大猩猩们纷纷开始向殿门口集结了,但是——“王都守备军!”吉吉将军早已提前吼出了命令,“关闭宫门!”

把守宫门内侧的刺头军部众立刻掰动了墙壁上的某处机关,伴随着沉默机械的摩擦声,一整块未经雕琢的巨型花岗岩石迅速自门洞上方突然开启的通道内直线掉落,以恰到好处的位置与角度将宫门彻底封死,就连一丝阳光都透不进来;几乎与此同时,宫殿两侧负责把守旁门的两扇大理石板也应声合拢完毕——如此一来,殿内拔刀相向的两方势力终于如莫格里所愿,彻底陷入了与世隔绝的封闭状态之中,在最高指令无法传达出去的情况下,无论是禁卫军还是金猊的其他党羽,都再无可能以常规手段干涉眼下殿内的任何形势了。

“看起来您的所作所为媲美不上自己的漂亮话啊,嘴上说着自始至终为本王与先父鞠躬尽瘁,实际上却已经迫不及待地妄图夺权篡位了吗?!”莫格里冷冷道,“金猊大人,十分感谢您给了本王的朋友一点点仁慈的建议,那么接下来也允许本王回个礼略表心意——跪下吧,大人。只要您眼下以宣誓效忠澄清立场,本王自会准许您卸下全部的职务,回到自己的家中安享晚年,金氅将军或是其他金丝猴一族的同党也可得以从轻发落。在过去的几年里,我们班达尔流的血已经够多了,只要你愿意,权力的更迭将不会出现任何流血与牺牲。”

“臣下当然期望如此,但是很遗憾,咱家无能为力……”金猊微笑着摊了摊手,“毕竟在权力的游戏之中,你不当赢家,就只有死路一条而已,没有中间地带。”

“既然您如此坚持,那么很遗憾,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了……”短暂的沉默后,莫格里朗声召唤道:“吉吉将军,请解除金猊大人及其部下的全部武装,必要时,本王允许你们使用一切暴力手段,不惜代价!待战斗结束后,将他们全部押送到地下三层的死牢中听从发落。”

“王都守备军,全体听令!”吉吉将军一声令下,全体刺头军战士一齐盖住石盔、压倒长矛,绕过那些躲在柱后或墙边瑟瑟发抖的大臣们,朝向对峙现场的最前沿包围而来。

“本王不希望看到毫无意义的伤亡,但是你让本王别无选择。”在说完这句话的瞬间,天罚注意到莫格里缓缓闭上了眼睛,他到底还是个宅心仁厚的孩子,即便到了现在,也依旧有意回避眼前即将发生的血腥,“只要让你的部众放下武器,就无须再——”

“嗷——”

全场因牺牲造成的第一声哀嚎并不来自金猊那边,而是距离莫格里仅仅不过数米之遥的方位。

伴随着刺头军士兵的利落刺击,站在队伍最边缘的山魈惨遭长矛的穿胸而过,而他身旁的同伴尚未回过神来,便也立刻遭遇了相同的命运——鲜血淋漓的矛头自肋骨下方刺出,穿透皮革背心和盔甲,剑未落地,人已丧命。

天罚的喊叫来得太迟了。

左侧阵列的山魈在回身的半途遭受了攻击,由于处在无法反抗的姿势,于是被四五个刺头军以长矛顶住身体连连后退,并最终钉死在了身后的立柱上;身材最瘦小的山魈光速丢下佩剑跪倒在地,口中唠唠叨叨重复着投降,然而敌人丝毫不留给他任何的活路,在被盾牌撞倒在地后,十多支长矛集体贯穿了山魈的身躯,口中喷涌而出的鲜血简直堪比热气腾腾的红色喷泉;大白牙倒是及时调转过了阵脚,重新挥动起长剑以对抗叛变的友军,上下飞舞的剑光逼退了面前一大片长矛与皮盾,刹那间他仿佛真的就要突围而出了……然后,原先负责与他正面对峙的金晨和金恩迅速跟上脚步,利剑分别自后方捅穿了毫无防备的腿弯与肩胛,山魈将军当即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莫格里尖叫着撞开阻拦身前的矛杆,用尽全力扑到大白牙身上试图保护对方,但是紧随其后的,是十多把沾染着鲜血的矛尖与长剑蜂拥而至,从四面八方挟持住他的肩头。

“大王!”无论如何,天罚都绝不可能再坐视不管眼前发生的一切,然而正当他试图冲向被包围在叛军中央的莫格里时,他忽的察觉到了身侧突如其来的冰冷——是一直陪在身边的吉吉用匕首抵住了自己的后腰。

“还是不走心呀,伙计。”吉吉的冷笑隐约透露着微不足道的些许歉意,“我之前不是说过了,让你最好别信任我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