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漂亮男孩
经过为期半个月紧锣密鼓的施工,猛兽区的整顿工程宣告完毕,终于可以将剑齿虎带离小黑屋、迁入属于他自己的新展区了。
当工作人员用麻醉枪射倒并拖走剑齿虎时,狼群的大部分狼都若无其事地站在一旁围观,尤其是那些吃饱了撑着、唯恐天下不乱的年轻公狼,个个都面露着得意与窃喜,根本懒得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
唯有那只平日里冷峻淡漠的“阿尔法”,今天却出人意料地发起了疯——狂躁不止的她上蹿下跳,隔着栅栏进行着威胁性十足的噬咬,并冲着她所能看到的每一个人咆哮、怒吼……直到管理员用高压电击棒将她击倒在地,员工们方才得以顺利进入小黑屋,带走了剑齿虎。
直到此时,方才一直冷眼旁观的狼群终于有了行动,却并非是为了出面给同伴讨说法,而是——不约而同的纷纷围上前来,用磨平了的爪与毫无光泽的牙,狠狠蹂躏起昏厥过去的小雌狼,以报往日被欺凌的仇怨……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剑齿虎终于晕晕乎乎地再次醒转。
环顾四周,却见周围倒是变宽敞了不少。不同于小黑屋,眼前这片新修好的展区长约四十米,宽二十米,虽然对于剑齿虎这样的大型猫科动物来说依旧显得狭窄,却也足够伸展身体、活动筋骨,更是比先前的小黑屋强上了一百倍。展区坐北朝南,背靠一座巨大假山的崖壁,两侧铁栏围绕,正面直临七米多高的看台,而那些兴奋的游客们正一齐簇拥在平台上,争先恐后地隔空向剑齿虎挥手、呐喊、拍照,甚至抛出喝剩的饮料瓶等垃圾——等一下,垃圾……
讲真的,要不是有那些居高临下朝自己呐喊的游客,剑齿虎差点以为自己真的置身于一片垃圾场了——展区内新播种的草苗尚未破土,新物种的展出却迫在眉睫,于是工人们干脆直接将工程用剩的废木料与石块全都拉进了展区,横七竖八堆放在地当所谓的“模拟生态”,毫无美感与建筑结构可言,紧靠假山的他放欲伸展下身体,两侧零散滚落的横木与砖石便几乎要将他给完全掩埋了。
原来,搬家了是么……他直愣愣地环顾四周墙壁,过了良久方才将魂魄重新缩回自己的脑壳。周遭的活动空间虽然变大了,却依旧改变不了桎梏的事实,而他却失去了新结识的伙伴,再一次成为了孤家寡人。他再也无法看见那只还算可亲的小雌狼,横贯眼前占据了整个视野的是假山新粉刷过的墙壁,浓烈的甲醛味引得他鼻腔一阵刺痛,连打了好几个大喷嚏。
说实话,过去的这半个月,他跟小雌狼过得其实还算挺愉快的,这是他从未感受过的来自异性的温暖。呵呵,也是,他和她,一个是被迫背井离乡的洪荒帝皇,一个是被群狼敬而远之的冰雪女王,从某种角度来说,确实还真是挺般配的一对。
这段时间的囚禁里,小雌狼几乎是他昏暗生命中的仅有的一片白月光,相隔的栅栏并不能阻止两颗冰冷的心灵抱团取暖。小雌狼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小黑屋的栅栏前,不仅帮着吓退那些试图挑衅剑齿虎的年轻狼,更总是变着法地吸引剑齿虎的注意,逗他笑——有时是故意把一根吃剩的骨头敲得邦邦响;有时是拾起小石子抛来抛去;有时则是装作若无其事,却又在不经意间猛地转身露出一脸凶相,将狼群的其他成员吓得屁滚尿流、丑态毕露,同时也逗得他一阵捧腹大笑。
她偶尔也会走出剑齿虎的视野,他本以为自己并不会在意,可时间一长,他却发现自己变得愈发焦躁起来了;一有风吹草动,他便即下意识地举目寻找,内心更是始终空落落的,怅然若失,连管理员投喂的新鲜牛排吃起来都显得有些味同嚼蜡,直到她的再次出现——虽然不知道具体的去向,不过每次回来,她总会给他叼来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儿,例如小瓶子、易拉罐、塑料饭盒、干瘪的垒球等。动物园经费紧张,狼舍的工作人员为了节省开支(或者说是为了中饱私囊),每天只给剑齿虎投喂少量食物,还不够他吃个半饱,小雌狼却总是省下属于自己的那部分食物,让给小黑屋里的剑齿虎,甚至不惜为此公然发作,去抢夺其他狼的食物。事实上,自从被关进来以后,剑齿虎从未亲眼见过小雌狼进食,他也曾担心过她会饿坏肚子,不过每次她回来的时候,总会打着些心满意足的饱嗝,呈现优雅曲线的下腹部也始终未有干瘪,而他也逐渐明白了过来——小雌狼是有法子搞到食物的,根本轮不到自己瞎操心。
她甚至还比划着爪子试图教他说话,从最简单的词汇开始,“我”“你”“好”“是”……只是剑齿虎的大舌头着实不给力,学了快半个月了,还是没办法说出完整的话来。
面向墙壁的剑齿虎低着头默默沉思良久,粗哑的喉咙里缓缓吐出了几声略带哀伤的低吼,又掺杂了一些模糊不清的词语,虽听起来异常不伦不类,却也能辨别出来一些意思:“我……你……谢谢……谢谢你……的啦……”
半个月来的朝夕相处早已令他习以为常,现在又将他重新扔到一个孤零零的新环境里,他反而不能像之前那样既来之则安之了。
哐哐哐……猛烈的敲击声并未随着记忆片段的戛然而止而终结,反而愈演愈烈,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剑齿虎猛地惊醒过来,这才发现眼下的敲击声并非来自心底深处的记忆,而是直接来自展区另一侧的栅栏——啊哈,自己好像还没去见见隔壁的新邻居呢,似乎人家在那边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呢……
新建的剑齿虎展区位于猫科园的最右侧,以栅栏和铁网同隔壁展区相连接,所以要看望新邻居,他得朝左边看。
他漫不经心的扭过头来,望向栅栏另一边的邻居,却又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我滴个乖乖啊,那是什么玩意儿?!
他的邻居站在铁网的另一边,正隔着网眼同样上下打量着他。与小块头的狼截然不同,眼前这家伙是个庞然大物,个头与他剑齿虎几乎旗鼓相当,从脸型轮廓上并不难看出同样是猫科的同族,皮毛样式与自己也有几分的相似——或者说,要更接近于那些昔日里在他脚下活得战战兢兢的山狮。除此以外,对面这位真正令他震撼的,莫过于那片从脖颈一路披挂到胸口,并沿着肩胛向两侧延展开的金黑色鬃毛,一眼望去极具视觉震撼,迎风飘荡而起,仿佛让这家伙的体型足足壮大了四五圈……
等……等一下,要说狼的话,他倒还认识,但……这是什么怪物啊?!
一脸困惑的并不只有他剑齿虎,眼前的这位怪物邻居同样眉头紧蹙,似乎也在暗地里盘算着他的身份。双方就这么隔着栅栏大眼瞪小眼足足僵持了好一阵,直到邻居忽的打了个沉闷的响鼻,缓缓将视线转开到了一边。悠闲挥舞的带绒尾巴、随意交叉的前肢、松弛的肌肉、蓬松却温顺地紧贴皮肤的鬣毛……这一切都表明,大围脖目前来看并没有什么敌意。剑齿虎可算是悄悄松了口气,这初次见面似乎还不算太糟糕,看起来还是有商量余地的。
不过话说回来,大围脖虽然乍看起来怪吓人的,还有种不怒自威的王霸之气,不过盯久了貌似也就习以为常了,甚至还能看出骨子深处的一点憨憨气质,这与古灵精怪的狼是截然不同的。呜呼,但愿这个傻大个并不难相处……
可还没等剑齿虎这一口气完全松过来,对面的怪物却又再次将视野扭转至与他平齐,并且在正脸相迎的一刹那张开了自己的血盆大口——那四颗粗壮的獠牙显露无疑,尽管在长度上无法与剑齿虎相媲美,但也足够令人胆战心惊、摄魂心魄,令剑齿虎不得不本能地向后倒退数步。随着大围脖胸腔内的一阵气流翻涌,他的喉咙也开始了颤抖,那雄伟的身躯发出了——
“喂,伙计,你是从小妮子那边过来的吧,呜,就是小紫那边的狼舍。”邻居扒拉着栏杆,十分轻松地脱口而出一串字词,用的正是标准的通用语。虽然还是无法知晓准确的内容,但似乎也不难听出,其与之前的小雌狼,以及那些恐怖直立猿所使用的语言一般无二。“紫葡萄……你应该认识吧!”
剑齿虎愣了老半天,直到听见那小雌狼的名字,他这才恍然大悟——好家伙,感情这位大兄弟认识小雌狼,他和她是一伙的。
大围脖以爽朗的笑声回应剑齿虎的一脸懵逼。他左右环顾一圈,在确认四周暂时没人观望后,迅速闪身蹿至树桩后方。如那小雌狼一般,他也很快转换成酷似人类的姿态,比起体型较小的狼,他看上去要高大壮硕不少,身着淡黄色短袍,留有张扬肆意的八字长发,发色偏黄,耳朵也比狼更加宽阔、圆润,值得一提的是,即便是转换成人类的姿态,他的后脖上还依旧保留了酷似金色鬃毛的披肩长发,一直延伸至后背,在夏日的微风中招摇着,仿若一副毛绒坎肩。
“来说说吧,小紫那边有什么情况?她让你来,应该是要跟老子分享情报的吧!”不同于狼女王那间或流露的笑意,豁然豪放的大兄弟似乎无时无刻不在笑,那粗眉毛、大眼睛、高鼻梁、阔嘴唇与朗朗笑意结合在一起,衬托得他愈发潇洒俊逸。而且因为有树桩作为掩体,再加上大部分的游客注意力都汇集在剑齿虎那边,所以暂时没人发现他的这番小动作。
不过有些遗憾的是,剑齿虎虽然在过去的半个月里确实通过紫葡萄了解并接触了通用语,但也仅限于个别简单的词汇罢了,根本不能融会贯通着将这些字词连接成完整度句子,自然还是无法与眼前这位大帅哥接上话。他只好傻站在那里干瞪眼,不停扇动着耳廓以缓解自己的尴尬。
帅哥见他不回应,也只好一边捋着脸侧的小辫子一边陪着尬笑道:“啊,啊这……不好意思,我只知道你从她那边来,真不知道你还不会说话……等下哈,老弟你别逗我了,你真的不会说话吗?”
于是,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抓耳挠腮的大围脖搜肠刮肚,将自己所会的语言全部和盘托出,试图与剑齿虎对上话。
“你好?哈罗哈罗?莫西莫西?靠你鸡挖?萨瓦迪卡?逗比奥捏他?啊你哈塞要……”
大围脖前前后后换了十几种语调,却依旧没能得到剑齿虎的任何回应。
剑齿虎终于对这毫无意义的交流感到了厌倦,说实话,要是反过来让他去这样拿热脸去贴别人冷屁股,他的脚趾估计都能在地上抠出个三室两厅出来了……真没趣,摊上个这种货色的新邻居。他打了个不耐烦的哈欠,便要扭头离去。
帅哥虽有意挽留,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得无奈地摊了摊手,用自己所会的最后一种语言自言自语道:“他奶奶的,我还以为能带来啥好消息呢,结果却是个啥都不懂的土老帽!”这种语言不同于他之前所说的任何一种,几乎不用舌头构成气流阻碍,而是单纯用肺部气流发声,利用气门、喉咙等处的摩擦来改变腔调,听起来没有人类那般的灵活与清晰,反而更接近原始野兽的嘶吼。
“谁才是土老帽,你他妈才是的啦,全家都是土老帽的你的啦!”剑齿虎想都没想便开口骂了回去,同样用的是吼的方式,在外人听来不过是猛兽正常的咆哮示威,可他自己却在下一瞬间登时楞在当场——
等一下,我……我怎么情不自禁地骂回去了?
不是,这还不是最关键的,为什么……我听出来了他在骂我?!
发愣的不止剑齿虎一个,对面的帅哥很明显也是吃了一惊,他痴痴地盯着剑齿虎,过了良久方才回过神来,继续用刚才的语言说道:“你……你听得懂?听得懂我说话?”
“听懂的啦,所有听懂了,都,还有,知道你在骂我的啦。”或许因为是太久没有与其他生物通过语言进行沟通了,剑齿虎的发音异常别扭,语序也有明显问题,但已不大影响眼下的对话。他重新折返回栅栏前,抬起双爪趴住网眼,“原来能说我话的啦,你也是啊。”
“啊哈,看起来平时多学几种语言总没坏处,说不准关键时候就能派上用场,嘿嘿。”大围脖也咧着嘴傻笑道,“那啥,我叫漂亮男孩,咱这就算认识啦!你叫什么?”一边说着,大兄弟还一边做了个不怎么正规的敬礼。
“啊,啊这,都有名字的哇你们,这么讲究的啦……我……我还真不知道,什么名字是自己的啦。”几轮对话下来,剑齿虎的语序问题明显已经修正了很多,说出来的话也愈发连贯,“不过,那些恐怖两脚兽的啦,都把我叫成是……”可话还没说完,另一边看台上游客们却又突然爆发出了一阵铺天盖地的呐喊,一浪高过一浪,很快便将剑齿虎的嘶吼声完全淹没——
“剑齿虎!剑齿虎!剑齿虎!史前最强的致命刃齿虎!上打化石天尊,下踩洪荒大帝,分狼裂熊狂揍鬣狗,更新世第一兽族王者!”
几个狂热的猛兽党青年不知何时全都涌到了看台的最前沿,他们都用颜料在脸颊上勾勒出了酷似剑齿虎的斑纹,一面疯狂摇旗呐喊,一面激情高呼着剑齿虎的名字。
“啊这,你人气挺高的啊,老弟……”漂亮男孩尴尬地擦了擦汗,“粉丝真不少,就是有够中二的……等一下,他们叫你啥???”他突然僵住了表情,一脸惊愕地望着铁网另一边的剑齿虎,像半截木头般直直地戳在那儿好久。“好家伙,我就说为啥看着你面生,原来,你小子根本不是现代生物,是他妈远古的剑齿虎啊!”他一个激动,竟直接跳出了木桩的掩护,公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里漂亮男孩,代表我们整个狮族向您这位掠食者前辈致敬啦!”
“哇,那哥们儿胆子真大,怎么直接跳进狮子展区里了?”可还没等漂亮男孩再说些什么,看台前的游客们也立刻注意到了漂亮男孩的存在,争先恐后地将目光从剑齿虎身上转向栅栏的另一侧,“大热天还留长发呢,不怕热吗?等一下……话说回来,狮子呢?”大家不由得议论纷纷。
玩脱了吧,看你怎么收场……正当剑齿虎心里替漂亮男孩悄然捏了把汗之时,大围脖却若无其事地冲着他耍了个鬼脸。却见他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只带有动物园虎头logo的棕色鸭舌帽,盖住圆润猫耳以及肆意的黄发,随即从木桩后径直走了出来,大大方方地冲着大伙微笑招手,用熟练的通用语说道:“不好意思,咱们园的狮子是个懒虫,太爱睡觉了,都太阳晒屁股了还不肯出来,我这就去把它喊醒。”好家伙,他这是把自己当成动物园的工作人员了,不过看起来确实还真挺像那么一回事儿。
说罢,他在人们错愕的注视中扭头钻进了展区后方黑咕隆咚的兽穴内,“来小(漂)亮,给他们整个活儿,忽略!”话音未落,一头威风凛凛的雄狮随即猛冲而出,双眸似寒星,金鬃如流光,连连怒吼,震耳欲聋,就连隔着老远的剑齿虎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那帮直立猿就更不用说了,纷纷失声尖叫着四散奔逃,尤其是先前那几个张扬的猛兽党青年,跑得比谁都快。
很快,猛兽区看台就物理意义上的完全清空了。
“好了,现在就没人来打扰了。”漂亮男孩收起了凶相,回头冲剑齿虎笑了笑,“您说说,我们这些小狮子后辈,作为现代的兽王,没给你们这些史前一万年的老前辈丢脸吧……”
“丢脸怎么会的啦,哈哈,酷毙了简直是,风来八面的啦……”剑齿虎刚想跟着一起笑,却好像又突然想到了什么,登时原地石化。
等一下,他说的啥——史前?一万年?前辈?
这,这……
我这是在哪里啊?难道错乱的不仅仅是空间,就连时间也发生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