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午夜时分,白天的喧嚣早已悄然褪去,淡紫色的浓雾渐渐升起,悄无声息地向四面八方延伸,统治了这片北半球的古老土地。乌云如一面斗篷,笼罩了整个天空,不见星光与皎月,森林、草原、山川、湖泊……一切肉眼可见的事物都在迅速黯淡下去。间或骤起的雷霆之下,几乎被黑暗吞噬殆尽的世界伸手不见五指。
顺着草叶间的摩擦声望去,却见一只肩高超过一米半的驯鹿正徘徊在林子的边缘,他不停挥舞着两只健壮的前蹄,只为铲开眼前带刺的灌木。这头年轻的雄性驯鹿高大健硕,茂密蓬松的体毛也难以遮挡其下层层紧绷的粗壮肌肉,一对宽阔又巨大的鹿角格外华丽,横跨头顶近两米宽。
不待掀起的尘土散却,他便迫不及待地低下头,灵巧而修长的墨舌熟练地将压在灌木下的嫩草卷出,吸入口腔。嚼一嚼,仲夏的草叶嫩极了,甜美的汁液让傻大个精神倍增。
他吃上两口,便要仰过头,用巨大的犄角搔搔背脊,看起来是为了瘙痒,实则更是为了感受美妙的触觉。
真舒服……啊哈,我还活着……
沉浸于一片虚幻中的驯鹿又再次举起前蹄,贴在胸口感受着仓促的心跳。心跳啊心跳,这可是所有生灵心目中最美妙的韵律。
没错,我真的还活着……哈哈哈哈哈哈……
浓雾笼罩的密林边缘,一阵又一阵疯狂的笑声反复回荡着。熠熠星光的簇拥之下,古老的月亮间或从云层间隙处露出半张脸,在细长云丝的修饰下仿佛是对这只发了癫般狂笑不止的驯鹿紧蹙起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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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时前,庞大的驯鹿家族在夜色中遭到了恐狼群的围剿,那些红眼的贪婪猛兽失去了往日的机警与慎重,以近乎自杀般的进攻迎战驯鹿的坚蹄,疯狂扑击着自己攻击范围内的每一只猎物。猝不及防的驯鹿群从未遇见过如此疯狂的天敌,与其说他们是为了获取食物而进行的日常狩猎,倒不如说……纯粹是为了嗜血而展开的屠杀。
倒下的驯鹿早已大大超过了狼群的需求,可这些红眼的杀手却全然没有收手的意思,依旧以饱满的杀意肆意攻击着剩余的幸存者,甚至就连受创倒下的狼也会迅速被同伴们了结、撕碎,成为他们下一轮攻势的能量支持。
驯鹿群迎来了灭顶之灾,往日可以战胜敌人的庞大体型与壮观犄角失去了作用,轮番后踢的效果也是微乎其微。终于,当那个往日里壮如黑塔般的鹿群领袖轰然倒塌后,再无斗志的驯鹿们彻底失去了抵抗的勇气,剩下的唯有恐惧、畏怯,土崩瓦解、分头逃窜,却也摆脱不了最终被逐个击破的命运。在这个死亡之夜,就连月光都染上了一抹血红。
几乎所有驯鹿都死于非命,唯有眼前这个年轻小伙子靠着脚快甩脱了那些红眼的杀手,成为整个家族唯一的幸存者。大家都闯不过去的坎他却闯过来了,看来他确实有资格在这里像闹神经病一样嘻嘻哈哈。
年轻驯鹿的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伴随着一阵阵的尖啸,前蹄也开始如敲锣打鼓般拼命敲击起地面,乒乒乓乓的击打声完全掩盖了周遭的风声鹤唳。
他不再去想那些红眼狼群的来历,不再去想没有族群的庇护自己该何去何从,甚至不再去想自己究竟是谁。命运本就按自己的规律行事,自己只要心安理得地继续走下去就是了,既然上天让自己活下来,那必然有其目的,自己为什么要挣扎呢?又为什么要为逝去的同类伤心呢?自己活着才是最美妙的事啊!放眼世间一切,还有什么能胜过生命呢——友谊?亲情?亦或爱情?人生不比歌谣,这些单薄的名词在现实中实实在在的心跳与呼吸面前显得多么苍白无力。在活着面前,这些根本就不算事!
这是生灵特有的自私欲吗——或许吧。但这就是事实。
这个夜晚,只属于我!最后一次的用力敲击后,驯鹿终于停止了歇斯底里般的神经质。刚才的一番发疯似乎花费了他比逃离狼口时更多的精力与体力,驯鹿缓缓吐着粗气,连带着之前没嚼烂的草叶渣滓一齐顺着唾液流淌。背上也亮闪闪的,因受潮而萎缩的毛发尖端,晶莹剔透着的不知是露水还是汗水。
然而——下一秒,驯鹿已然倒地,疯狂的痴笑也变成了惨呼。困惑的不止是你我,当然也包括驯鹿,年轻小伙子一面挣扎着试图重新站起,一面冒着折断犄角的风险再次强行扭过头,瞧向自己的背部,却立刻被划破了额头。
滚滚鲜血映入眼帘,世间的一切都变成了恐怖的赤红色,正如那群喋血恐狼的眼眸——几乎与此同时,他也看见了那只死死踩踏着自己的大爪子。
血淋淋的大爪子,沾着他的血,压在已经碎裂的肌肉与森森白骨之上。
未待他反应过来,又一股令人窒息的力道死死施加在他脆弱的脖颈上,电光火石之际,两支短剑一般的物事瞬间穿透了大动脉,而直到这时,他也终于看清了袭击者的面目。
“去,倒了八辈子霉。”年轻驯鹿暗自想着,他总算是明白发生了什么,原来自己并不是生命舞台中的主角,老天让他活到现在,纯粹是为了拿他去供养真正的主角……
只可惜老天并没有留给他过多的时间去感慨,他抽搐般踢蹬了几下腿脚便停止了呼吸,留下了满腹的牢骚与无奈,溶解于逐渐冷却凝固的血液之中。
刚离狼爪,又落虎口。杀死年轻驯鹿的正是这片原野无可置疑的霸主——剑齿虎。
这同样是一个古老的家族——剑齿亚科。在一千多万年的岁月里,自假猫与超猫的筚路蓝缕开始,他们从树冠走向林地,走向丘陵与荒漠,再走向草原与冰雪,以摧枯拉朽之势击败了各类竞争对手,成为分布范围横跨五大洲、笑傲天下的最强兽族。以猎剑虎、近剑齿虎、恐猫、巨颏虎与锯齿虎为代表的剑齿先烈们在全世界范围内先后建立起了属于剑齿家族三大王朝,成就了食肉目中无可置疑的黄金时代。而那对动辄十几厘米长、锐如短剑般的骇人上犬齿,也成为了他们的招牌武器,不仅可以更为快速地洞穿了结小型猎物,更能在对抗大型猎物时造成更为惨烈的伤害。
这或许是猫科历史上最伟大的一对利剑,剑锋所向,百兽万物尽数披靡,剑锋所至,皆为剑齿王朝之疆域。
可即便是再伟大的王朝也会有属于自己的终局,显赫一时的剑齿亚科也不例外,此时此刻,已非他们的黄金时代。在这个剑齿第三王朝末期的多事之秋,各支剑齿虎们于多样性受损的情况下,都不得不加紧强化自身,将各类硬件发展到极致,却也为此被迫放弃了所有轻量级的生态位。而失去压制的另一支猫科后辈也趁势崛起,最终成长为剑齿王朝的掘墓人——猫科豹属。
他们或许正面交手并非剑齿虎的对手,却更加灵敏,更加聪慧,也更加适应新时代的大环境。当下,老虎已经统治了东方山林,雪豹雄踞着世界屋脊,花豹与美洲豹则在赤道沿线的所有大陆殖民,与剑齿虎疯狂争抢着有限的资源,而最致命的打击则来自热带草原上的王者——狮子。以化石狮、洞狮、白令狮和杨氏虎为代表的巨狮们在体型上已经超越了同一时期的任何剑齿虎,伴随着他们势如破竹的攻势,昔日占据旧大陆的所有剑齿虎家族纷纷陨落,狮子甚至同样通过短暂形成的陆桥进入了新大陆,演化为全新的残暴狮,成为猫科中第二个建立起疆域横跨五大洲的世界性霸权。
兵连祸结,帝国飘摇,日暮西山,似乎一切都已无可挽回。然而,就在整个家族即将土崩瓦解之际,唯有一支剑齿后裔成功在新大陆建立起稳固的统治,在豹属一族的潮水攻势面前奇迹般地稳住了阵脚,成为古老剑齿一脉的最后希望。他们不再与狮子等豹属猫科比拼灵活性和速度,而是将加强力量进行到底,成长为整个剑齿家族中最粗壮的一代,这就是刃齿虎。
眼前这位剑齿虎正是属于刃齿虎一族,准确来说,他是致命刃齿虎。
待确定驯鹿已经死亡后,年轻的猎手终于松开了猎物,缓缓松吐口气,同时伸出舌头舔舐起从驯鹿伤口处流淌出来的热血,他格外小心谨慎,方才绷紧的肌肉直到此时都仍未松懈,仿佛随时预备着反击与战斗。茹毛饮血,看似残忍,但大自然正是如此淘汰掉没用的渣滓,方能更好地培育出精品。毕竟在这个世界,强者为尊始终是亘古不变的法则。
而弱者,则只能横尸强者脚下。
这里是他的领地,准确来说,曾经是他父亲的领地。三年前,父亲走了,脚下的肥沃土地自然也成为了独属于他的财产。这片广袤的南方盆地在一万年前的远古世界简直堪称聚宝盆,日照充足,风调雨顺,植被丰富,吸引了大量食草动物汇聚于此,而那些比剑齿虎更强悍的巨型野兽则主要分布于北方的冰原,故而很少能在这片南方的热土地立足,更难有机会与主场作战的致命刃齿虎一较高下。在这里,能与剑齿虎抗衡的对手,唯有恐狼或者山狮这些小家伙,很明显,没有谁胆敢质疑乃至动摇剑齿虎在荒原中的霸主地位。
说他是这个远古世界的统治者并不为过。
不过近期,这位王者也遇到了一些难题——与驼鹿们的困境类似,剑齿虎很不明白,为什么在初夏的一场惊雷之后,一些极为恐怖的物事便开始在世间蔓延,并千方百计地要将自己置于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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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的一切都起源于一头被劈得焦黑的恐狼。为了追逐猎物,狼群的领袖冒着劈头盖脸的雨点身先士卒,一路追击直到山岗,却被迎面而来的“闪电”打了个正着。说是闪电,实际上隔山旁观的剑齿虎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恐狼王与其说是被闪电劈死,倒不如说是被一团裹挟着电流的黑雾给活生生吞噬了,待那冰冷僵直的躯体从这莫名其妙的黑雾中剥离出来时,狼王早已没有了生命的气息,唯有那对圆睁的双眼仿佛浸满了鲜血一般,红得诡异,红得吓人。
然而,正当围绕在附近的狼群预备哀悼之际,已死的狼王竟于众目睽睽之下重新站起,他没有意识,没有反应,更没有生命,只是机械地移动着自己的四肢与爪牙,去攻击周围毫无防备的同伴们。激烈的混战持续了整夜,狼群大小数十只狼几乎被狼王全部屠戮殆尽,更可怕的是,伴随着清晨的到来,倒地已死的恐狼们居然和领袖一样摇晃着身子缓缓起身,瞪着同样无神的血色双眸加入到攻击其他生灵的队伍中去。
噩梦仿佛一场传播性极强的瘟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席卷世界。先是狼群,随后是山狮、短尾猫和郊狼,再然后是棕熊和惊豹……食肉动物们似乎全都着了魔,不加节制地展开了对食草动物们的疯狂屠戮,却并非是为了食物,只是为了满足心底的喋血欲望。猎物们死的死,逃的逃,这片资源丰富的聚宝盆在极短的时间里迅速凋零,很快便只剩下了一片可怕的死寂。那些肆意疯长的植物,正悄然掩盖着无数死者支离破碎的遗骸,以及其背后所隐藏的万千罪恶。
就连剑齿虎也陷入了危机,他不仅要花更多的时间与精力去搜寻猎物,更要随时准备应付那些杀红了眼的食肉动物。要是平常,他绝不会害怕笨重的棕熊,绝不会害怕乌合之众般的狼群,更不会把山狮、惊豹、短尾猫这些小角色放在眼里,但眼下的局势已然不同——恐狼们早已将他列为目标,千方百计地组织围剿,仿佛不把他弄死誓不罢休。他也曾试图反抗,却发现自己根本无能为力,这些早已死去的恐狼并不会因为他的爪牙攻势而第二次死去,即便是用剑齿彻底撕成两段,也依旧会扑腾着剩余的肢体向他连连噬咬,再加上他们压倒性的数量优势,孑然一身的他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剑齿虎别无选择,只能且战且退,龟缩在盆地的边缘地带活动,一边躲避追杀一边搜寻日益稀少的猎物,将父亲留下来的领地几乎全部拱手让人。他虽然愤愤不平,却也只能无奈接受,毕竟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只要能坚持下去,或许还能有翻盘的机会。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挑食只吃大型有蹄类动物,只要是能填饱肚子,不管是零碎的骨架还是臭味熏天的腐尸,他来者不拒。一个月下来,剑齿虎瘦了整整一圈,曾经肌肉饱满的胸腹和臂膀日益萎缩,根根肋骨逐渐凸显,唯有那对双眼依旧如绿色的星辰般在夜色中闪烁,透露着他顽强的生命力。
眼下捕获的这只驯鹿,算是剑齿虎近期以来最大的收获,他不敢多做停留,干净利落地了结对方后便抓紧撕开皮囊进食,眨眼间,驯鹿的大半条后腿便已被啃了个干净。胡吃海塞完毕的剑齿虎终于恋恋不舍地停止了进食,一面舔舐着嘴边的碎肉一面仰头伸了个惬意的懒腰。挺好,如果没有狼群发现的话,这只近两百公斤重的驯鹿够他吃上好几顿了,肚里有粮心里不慌,他也终于可以暂时放下紧张的身心,好好享受下同往常一样的舒心与愉悦了。
可还没等他伸展开腰系,一丝不和谐的音符却令他再度神经紧绷——举目四望,却见不远处摇曳灌木里,伴随着远方天空的一记惊雷,林叶深处竟逐渐平升起一对血色的双眸。
剑齿虎立刻伏低身躯进入战斗状态,展开到两侧的四肢如弹簧般迅速压紧,喉咙深处缓缓吐出几声威胁性的低吼。终于,他们到底是不会放过他的……那些家伙还是来了。
要是放在之前,他肯定会掉头逃跑。但眼下,或许是一顿来之不易的饱餐激发了斗志,或许是与生俱来的骨气驱使他保卫猎物,或许是退无可退的现实令他警醒——他突然厌倦了如丧家之犬般的逃命。他是一只致命刃齿虎,是这片领地自古以来的王者,就算是死,也不能屈辱地死在逃跑的路上,如此的逃避并不能改变黯淡的前程,这只来之不易的驯鹿是他最后的精神支柱,是他作为王者最后的尊严。此时此刻,他宁愿战死,也绝不会后退一步。
又是一记骇人的惊雷,伴随着横贯天地的耀眼闪电,眼前无尽的黑暗与碍事的灌木通通向两侧散却——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狭长的身影,拥有修长四肢、瘦削躯体,以及……如法老般整齐披挂的厚重须络、魔鬼般赫然耸立的一对尖耳。对方并不高大,但伴随着那对红眼的间或闪烁,被身后闪电映衬出的影子却迅速向前延伸着,如鬼魅般劈头盖脸地压向他。
也几乎与此同时,剑齿虎猛地咆哮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跃而起,獠牙与利爪同时弹出,誓要与眼前可怕的敌人一决生死。
然而……就在双方身体即将发生接触的一刹那,那鬼魅般的身影却忽的消散了。扑了个空的剑齿虎径直撞向更后方的树干,猛烈撞击之后又轰然落地,还没等他站稳脚跟,身下土层竟又迅速崩塌,头顶上方又是一阵乒乓杂乱,伴随着咚的一声巨响,剑齿虎周围一圈激起了三丈高的尘土——待他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被冰冷钢铁打造的牢笼死死困住。
剑齿虎勃然大怒,狠狠地噬咬着铁栅栏,但是根本无济于事。
“逮到了,终于逮到了!”
与激烈碰撞声同时响起的,还有四周传来的阵阵笑声。只见一片灯光骤起,周遭的丛林里又缓缓走出了几个神奇的生物,不同于这片土地上的原住民,他们以双腿作为支撑直立行走,仿佛一只只没毛的直立猿,个个都身着迷彩全副武装,脸上也都洋溢着十足的笑意。蠕动的嘴皮谈吐的字符剑齿虎一个字都听不懂,可即便如此,他也能也能感受到对方的不怀好意。
年轻的国王缓缓咧开了嘴,在刺眼灯光的间隙中,一对不起眼的绿色萤火依旧活跃跳动着。
“不过真奇怪呢,我还生怕他不会中埋伏,没想到他居然迫不及待地放下猎物自己送上门来了,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哦。”为首的直立猿冷笑着摘下墨镜,以商人特有的冷峻目光来回审视着笼中的剑齿虎,眉头不知何时却已缓缓紧皱,“不过……刚才看到的那个影子,到底是……”
“别管这么多了,老大,看看收获吧。哼哼,就为了你这么一只瘦了吧唧的大猫,害得老子在这块一万年前的史前烂地喂了好几天蚊子!”另一边的壮汉大大咧咧地打断了老大的发言,他大胆地跨步向前,猛地抬脚踢向笼子,却立刻引来了剑齿虎的激烈反应,疯狂的挣动撞得牢笼来回晃荡,外厉内荏的壮汉顿时吓得一屁股瘫坐在地,浑身颤抖着几乎失禁。
“奶奶的,都这样了还这么不老实!”哭丧着脸的壮汉有些愤愤不平,抄起背后猎枪便要发作,却又立刻被身后的老大伸手拦下。
“这不有收获了么,可别忘了,人家要的是活着的剑齿虎,而不是被打得千疮百孔的冰冷尸体。时候也不早了,来吧伙计们,动起来。”
领头的一声令下,这几只直立猿便纷纷各自忙活起来,有的拍照取证,有的调试表盘,另外两人则从背包中抽出两根闪闪发亮的透明立柱,相距两米分别插入地面。伴随着一阵炫光的闪烁,两根立柱之间的空间竟在肉眼可见之中的缓缓波动,凭空开启了一个扭曲的空间。刚才那个踢笼子的壮汉换了支枪,隔着栅栏打在剑齿虎的大腿上。
剑齿虎又是一个激灵,几乎连带着笼子一跃而起,但并未感觉到疼痛。他用眼角的余光望去,却见自己大腿根上莫名其妙多了一支透明的针管,刺骨的寒意正沿着它缓缓注入体内,溶于血液——剑齿虎不知道的是,针管中装满的,是足以令他昏迷一整天的大剂量麻醉药。
伴随着药液的注入,剑齿虎只觉身躯越来越乏力,意识也愈发迷离,不觉间,他已卧倒在地,再无力挣扎。几个直立猿在笼底支撑起转轮,将剑齿虎缓缓推向不远处那片如水面般波动的空间——隐藏于其后的时空通道,正通向一万多年后属于他们的世界。
与此同时,伴随着雷电的照耀,远处的灌木丛中不知何时又闪出了另一道黑影,缓缓走向灯光的聚集处,它的身形同样与直立猿类似,却要更加瘦削,身高也只及眼前这几只直立猿的胸口,着一身及地长袍,厚重兜帽的阴影下,无法看清面容。
“咦,她怎么来了?不管了,正好我们这里也收工了,该结账了。”领头的停下了手头的活,招着手大步迎向对方,“快点,我们,钱,说好的,之前,快给我!”他平摊着伸出双手作讨要状。
唉,也不怪他说得如此磕巴,毕竟眼前这位甲方所用的这种语言完全不同于他们所熟悉的表意语言,而是属于一种早在一百多年前便已经停止使用的古老通用语,他能学会这几个词并勉强连成一句话已经算很不容易了,说到底,还是为了撇开捞油水的中介直接跟甲方交流。
“钱?呵呵。”那黑影沉默了一阵,缓缓了开口,声音温润却又沙哑,完全听不出是男是女,并且所用的正是直立猿们的表意语言。
“对,钱。”领头的应了一声,同时惊讶道:“咦,你会说我们的话啊,我还以为你只会用那古老的通用语呢。”
“呵呵,这些都不重要……来,看看你们的身体,你觉得你们现在还需要钱吗?”
“怎么不需要了,我们帮你做了事,抓了这只剑齿虎,你就得……呀!怎么回事?!”一声尖叫将昏昏欲睡的剑齿虎再次惊醒,他强撑着抬起眼皮,却见笼外不远处,领头的直立猿已吓得目瞪口呆——伴随着一阵上涌的黑雾,直立猿的左手竟在悄然瓦解,变得愈发透明,直至化作层层泡沫消散。“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呵呵,不好意思,我可没做什么啊。”对方若无其事地耸着肩答道,“悄悄说一声,造成这种结果的,正是你们哦。唉,都是我之后一百多年前的人类了,居然还是如此的愚昧。这么告诉你们吧,篡改过去的重要节点之后,属于你们的时间线便会崩塌——简单点说,不止你们的世界,包括你……以及你们,都会消失。”
话音未落,其他直立猿的身体部位竟也开始了透明化,黑色的泡沫来势汹汹,不待人们有所回应便迅速扩散至全身。惊慌失措的直立猿们纷纷惨叫起来,却丝毫无法延缓身躯的消散。“你……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骗我们?!”领头的直立猿慌忙用还能活动的右手拔出手枪,直指眼前的黑影,“快,快说,究竟该怎么做才能阻止这一切?!”口气虽依旧强硬,可他剩余的肢体已忍不住打颤。
黑影忽的大笑,那极具穿透力的笑声格外渗人,仿佛能让周遭的空间崩塌,“阻止?很抱歉,已经来不及了。”
迎着直立猿们惊诧的目光,那黑影竟已缓缓飘起,狂风将衣角吹得乱舞,却丝毫显不出衣袍下穿着者的身体。“时光如河溪,川流不停息;上游差毫厘,下游谬千里。”伴随着预言般的沉重宣判,黑影的兜帽缓缓脱落,电闪雷鸣之际,分明可见腮旁整齐清秀的银色鬓角,以及那对如魔鬼般赫然耸立的尖尖耳廓。伴随着衣袍间释放的黑色雾状气体逐渐弥漫,风卷、云涌、月升、叶落……周遭的一切时间都仿佛大大加快了——当然,也包括那几个直立猿的泡沫化速度。
“一切都将结束,唯有死神永生。”黑影的冷笑与那无尽的黑暗一样,无情地吞噬了全部的希望。
伴随着手枪的掉落,就连右手也开始了瓦解,“你……你不是人……你骗了我们!”领头直立猿哭喊着道。
“呵呵,确实,我并不属于你们这些愚蠢的人类。如果要挑一个更符合我身份的名称嘛,我觉得是——神。”
“你……你……”直立猿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泡沫便已淹没了他的口鼻。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几只直立猿,眨眼间便连带着他们的衣物与武器,凭空消失在这个世界,唯有残留在原地的少许黑色泡沫,证明着他们先前的存在。
黑影再度落地,重新拉上兜帽,并缓缓走向不远处的牢笼,右手扶住栏杆,俯视着自己脚下那了无生气的剑齿虎,被黑暗笼罩的面容之下,唯见冷月般的嘴角悄然上扬。
“预言中的龙之剑是么……呵呵。来吧,到我们的那个时空里,让我们一起见证预言中的一切——你所洞穿的,究竟是我这颗邪恶的心,还是你同伴们的生命……呵呵,那么,游戏,就此开始了。”说罢,伴随着又一阵骇人的冷笑,黑雾笼罩下的立柱电光乍泄,直立猿们先前留下的设定已然被篡改,而伴随着右手的悄然平推,剑齿虎连带着整个牢笼被一起送入了扭曲的时空之中。
剑齿虎只觉一阵晕眩,周遭的一切都跟着旋转了起来,他脑袋一沉,便失去了知觉。
在昏厥前的最后一秒,他看到了对方赤红色的深邃眼眸。
“一切的一切,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黑影仰天大笑,猛抖长袍,重新幻化作先前的模样——狭长的躯干,纤细的四肢,尖尖矗立的耳廓,耳尖还耸着几丝簇毛,像猫像狼,更像魑魅魍魉。伴随着那笑声的传播,那些在旷野上游荡的红眼狼群、棕熊、山狮与惊豹,竟先后倒地,重新恢复成尸体。待笑声散却时,黑影已不知所踪,而这片为鲜血与杀戮所统治的原野也已然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那些幸存的动物们纷纷从隐蔽处探出头来,战战兢兢地环视着周遭的一切。他们还是不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回望过去的那一个多月时光,仿佛是一场不堪回首的纯黑噩梦。
但眼前这个世界,似乎确实变得不太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