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平淡生活又这样过了没几天,厂里又出事了。
厂里有个工人卸车的时候,设备短路漏电,工人不是技术员,突发事件发生了就忘了安全措施,着急忙慌地用手去关机器,高压电漏在人身上,活活电死了他。老贾是被紧急通知死了人赶忙关了电闸一瘸一拐地跑向装车间的。
死者的老婆来了厂里,哭的披头散发。她跪坐在经理办公室的地上,已然说不出什么话,在那个年代,工人没有多少钱工资,一百块钱养着一家人,女人说她没文化,不知道以后怎么办,丈夫死了,家里还有个女儿在上幼儿园,这下无论如何厂里都要负责到底,该赔钱赔钱该打官司打官司。厂领导很怕这样的事情发生,因为工人出事了,厂子里不但要赔偿,甚至严重的会坐牢。
老贾很害怕,他害怕上面会追究到他的身上,这个平日里连地缝里的蚂蚁都数得清楚的闲人,这下是彻底慌了。他把事情想得很糟,人一旦把事情想的过分糟糕,就会把想要的结果的底线拉的很低。比如他现在,只想着坐牢的时间短一些,还有赔偿的钱也少一些。
第二天老贾早早地去上班,彻夜难眠的他此时此刻心情也差到极限,原本每天都在心里看不顺眼的泥坑,在今天也想原谅它们的存在。这种行为可以算得上是一种自我救赎,也可以理解成“积德”。
厂子出事了以后只要工人不罢工,生产线不停,还是会正常进行生产和销售。所以这天厂子门口依然是车来车往,乌烟瘴气。
老贾低着头,没有心思看其他东西,本来以往都要慢慢悠悠看看门口的黑板报,如今在他眼里不论写什么都像是在控诉他和判决他。这天的天气还是很好,阳光好的让人能看到透过树隙看到飞扬的灰尘,车辆还是一辆一辆地过磅,树叶依然布满了白灰,铁路旁的货列依然沉默着等待装货和一场无人的旅行。
老贾看到这些,再加上心里的害怕,竟然眼眶一酸。他想起死去的父亲,想起如芸,想起他经历过的生产事故;他想起厂里的同事,想起某天中午和同事在餐馆吃的排骨面;他又想起自己没干过什么坏事却也谈不上好人有好报;他想起许书记门口的砖,他自问为什么自己不给泥坑铺那两块砖。
老贾的心思很久没这样活跃过了,活跃到疲倦和郁结。
悲伤至极后,老贾突然放松了下来,他想“坐牢就坐牢,赔钱就赔钱,大不了逼死我这条命,也无所谓了”。
他没有走向自己的办公室,而是走向了那天刘陆所在的办公写字楼。
那栋写字楼不高,十一二层,写字楼的玻璃都是深蓝发黑的绿膜玻璃,就是九十年代常见的办公楼玻璃,楼砖是奶白色的,染上了许多灰尘看着有些脏。映入眼帘的一大片玻璃外用铁架架起三个金色的大字‘办公楼’。
老贾不常来这里,上次来还是因为出了事故,想不到这次来还是因为出了事故。
老贾走楼梯上了四楼,四楼最里边儿有间办公室,这间办公室朝阳面儿,采光好。办公室的门上写着经理室。老贾鼓足勇气,微微勾腰,轻轻叩了三下门,然后轻轻把耳朵贴在门上。此时此刻的他只能听到两个声音,一个是来自经理的“请进”;还有一个,是自己的心跳。
老贾依然是微微勾腰,进去以后脚步很轻,他干笑着支支吾吾地问经理:孙经理,那个,是这样,赔偿死者的事,上面有什么处理结果了吗?”说完,老贾好像松了口气,看着对面的男人。
“什么?哦,你说那个高压电致死的工人吗?”男人停下手里写记录的笔,抬起头,上下打量了老贾一下,“你是上次把腿摔坏的那个老职工吧,我记得你在配电室,你是不是想问和你有没有关系。”面前这个男人体型不是很胖,但是头发稀疏,上次处理意外的时候也是第一个亲自去了现场的领导。老贾听到这话,扭扭捏捏应了一句。经理又说道:“那个是设备的问题,和家属也谈过了,厂里会承担,你还是要继续好好工作好好检查,工厂里什么最重要?人最重要!工人是厂子的命脉,厂里不会推卸责任,上头在和家属商议赔偿事宜,和你没关系,你继续认真工作,放心吧,厂子里对你们这些员工,尤其是老员工······”经理说了很多官方的话,但老贾只听到了一句———和你没关系。
听经理传播思想过后,老贾那天中午提前给自己下了班他走路的速度快了很多,走过已经晒干的路上的泥坑竟然也觉得泥坑比平日里可爱了许多。老贾中午没有回家看电视没有回家睡觉,而是去了菜市场旁边的大众餐馆吃了一碗排骨面还买了一盘炒牛肉。“奖励自己”,他这样想到。
虽然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奖励”的,也不好说他这种心态怎么解释,但终归他也没什么坏心思,这样应该就可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