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笔记小说大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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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物篇

天生万物,有色、声、香、味,使无目、耳、鼻、口以收摄之,则天地之工,或几于熄矣。故色为之目,声为之耳,香为之鼻,味为之口,此天人之所以交也。人则得其正者也,物则偏焉,此其所以灵于万物也。如蝇攻臭秽,鸱鸦嗜鼠,麋鹿食荐,蝍蛆甘带,数者孰知天下之正味哉!至于义理,则惟心可以通之。人则可以贯全体,物则局于一偏也。

物之偏者,如蜂蚁君臣、虎狼父子、雎鸠有别、豺獭报本是也。然人禀其气之浊且塞者,则亦有偏者也,惟圣贤则全。

夫人形之所以生也,必资于精、气、血三者。精之荣以须,气之荣以眉,血之荣以发。形之所以立也,必资于筋、骨、肉三者。骨之余也齿,筋之余也爪,肉之余也耳。

手,阳也,故指长;足,阴也,故指短。上阳下阴,人也。猿猴四手皆阳也,故轻捷而在上;猪狗四足皆阴也,故奔突而在下。

邵子曰:“形统于首,神统于目,气统于唇。”

人,阳物之灵也,故能化火;龙,阴物之灵也,故能化水。

动物本诸天,所以头顺天而呼吸以气;植物本诸地,所以根顺地而升降以津。故动物取气于天,而乘载以地;植物取津于地,而生养以天。善乎《素问》之言曰:“出入废则神机化灭,升降废则气立孤危。无不出入,无不升降,器有大小,数有远近。”盖谓此也。

动物本诸天而体则温,植物本诸地而体则冷,阴阳之谓也。

《素问》又曰:“根于内者,命曰神机,神去则机息;根于外者,命曰气化,气止则化灭。”亦指动植之物而言之。启玄子皆以为人血气之变,殊失其旨矣。

人顺生,草木倒生,禽兽横生。大抵草木之性情不如禽兽之性情,禽兽之性情不如人之性情。

大抵人则女丽而艳,禽则雄彩而文,兽则不甚相较也,此造物为之制也欤?

植物去皮则死,气在外也;动物伤内则死,神在中也。

物有贵贱乎?曰:有也。胎生者九窍,卵生者八窍,是胎生贵于卵生也。卵而陆生者,目能开闭,卵而湿生者,则不能矣,是陆又贵于湿矣。化生者,非胎非卵,随气化而成,其为物益微矣,是湿又贵于化生也。此动物有此四种之异也。曰:植物亦以此而推之,可乎?曰:可也。夫草木,可插而活者,胎生类也;以实而产者,卵生类也;荷芡,湿生也;芝菌,化生也:此植物亦有四种之异也。虽然,号物之数谓之万,不可胜穷也。或分而异,不免乎四者之异;欲合而同,须究其一原之同。此学者所当思也。

鳞虫皆卵生也,独海鲨胎生,故其为鱼也最巨。

佛氏以胎、卵、湿、化四者穷推万类之生生,又以有无色、想六者穷推万类之情识。盖有色是有牝牡之属,鸠鸽是也;无色是无雌雄之属,螺蚌是也。若有想是为蚕为蛾时也,若无想是为蛹为蚁时也。若非有想,若非无想,此物又极微极细,其情识在乎恍惚渺茫之间,如人身之积虫,似卵白,似血片,似动非动,似生非生之属是也。佛氏论说生类,可谓穷深极微矣。

胎生者眼胞自上而瞑。卵生者眼胞自下而瞑。湿生者眼无胞也,常不瞑也,故不寐。化生者眼无窍,惟有黑点尔,又其微也。蛤蚌则无目也,益末矣。

虫鱼之子与草木之子,一生即千百者,以其为物至微至贱也。

草木一荄之细,一核之微,其色香葩叶相传而生也,经千年而不变。其根干有生死,其神之传,初未尝死也。

传花接果,当接传之上,则为是花是果;当接传之下,或有断折,及其萌蘖再出,则为元花元果。此见造物之主宰处。

物之气类,万古不移,此主宰所以谓之帝也。

草木一核之微,而色、香、臭、味、花、实、枝、叶,无不具于一仁之中,及其再生,一一相肖。此造物所以显诸仁而藏诸用也。

世谓海棠无香,西蜀潼川府所属昌州而海棠独有香,故昌州号曰海棠香国。州治前有香霏阁,每花或二十余叶,香气 郁。

世间万物无不生虫。木、水、土之中生虫至多,固其常也。至于火中生虫,则火鼠也,极南方有之,其毛以为火浣布,而火南鸡亦食火也。阴山以北,积雪历世不消,其中生蛆,其大如瓠,北人谓之雪蛆,味极甘美。张子和医者著《儒门事亲》书,言见民家一铁锅底上起一铁泡,锤破,有一红虫,其走如飞,其嘴至硬。是金铁中亦有虫也。

邵康节云:“鱼,水族也;虫,风族也。”故虫皆由风化。寻常榛栗之类,外壳完固,而虫已长于腹中,岂是外物遗种?当由风化使然。

江之水族,如扬子大江,族类各有所限:江蟹至浔阳则少,鲥鱼至鸭栏矶则少,面条鱼惟城陵矶冬至前后始有之。其理犹 鹆不逾济,貉逾淮而死,当由地气使然。

世间小虫,如一丝半粟之细,以至目不可辨,而手足头目,动静食息,无不皆具。此可以见天命之流行,无一之或遗,无微之不入。

喘蠕之虫,多蛾生也;翘蛸之物,多水虫生也。

虫,风族也;鱼,水族也;介虫,石之族也,是以螺蛎多附于石,从其类也。

甲虫,木之族也;萤,腐草生也;车羊,腐木生也。皆食于草木,而附于草木,亦从其类也。

林栖之羽似叶,草宿之毛似草,亦从其类也。

蝤蛴、蚯蚓,土族也,故土居而土食。

石,蚕食之则肥,鼠食之则死,气感各异也。

鳞虫有蛰,龙蛇是也;羽虫有蛰,莺燕是也;毛虫有蛰,黄鼠是也;介虫有蛰,龟鳖是也。夫蛰物,又造物减其半功也,故其用不能全。

石决明,海中大螺也,生于南海崖石之上。海人泅水取之,乘其不知,用手一捞则得。苟其觉知,虽用斧凿,亦不脱矣。

南海中秋有月,则蚌胎生珠,无月则否也。

雉善听,狼善视,狐善疑,骆驼善知泉,象善知地虚实。浣布以灰,濯锦以鱼,洗金以盐。

马蹄圆为阳,牛蹄拆为阴。马之卧也,起则自前足;牛之卧也,起则自后足。

阴鸟之飞也,头缩而足伸;阳鸟之飞也,头伸而足缩。

牛虽有耳而听以鼻,龟虽有鼻而息以耳。

邵子曰:“陆生之物,水中必具,犹形之于影也。巨于陆者,水中必细;细于陆者,水中必巨。”今试推之:鱼,飞鸟类也;鸟翼长,鱼鬐短;鸟尾长,鱼尾短;鸟头小,鱼头大。余仿此推之。 龙,蝘蜓类也;蟹,蜘蛛类也;虾,蚕类也;石虱,虱类也;石蚕,蚕类也;龟鳖,甲虫类也;螺蛳,胎生类也;鼍蜮,走类也;蛙黾,倮虫类也。计必有海人。尝闻海贾云:“南海时有海人出,形如僧,人颇小,登舟而坐,至则戒舟人寂然不动。少顷复沉水,否则大风翻舟。”又大金时,有龙见燕京旧塘泺,手托一婴儿,如少年中官状,红袍玉带,略无畏怖之容,经三时始没。由此观之,水亦有人类也,但幽明相隔,不可相知耳。观温太真牛渚燃犀事,理亦可见。

疥有虫,予尝使明视者针而得之,其大不能以半粟也。详细察之,有嘴黝然,有足纤然,有背隆然,善止善行,且纵且横。尝窃计其为虫也:人之肤革完全也,必非外物能遗之种,因人气血之不和,乃化而生焉。及其既生也,能好也,能畏也,能就也,能避也,能饥也,能饱也,能动也,能静也,能佚也,能劳也,能吸也,能嘘也。八窍之具,神机之用,未始有一之不足者焉,未始有一之不能者焉。于此可以观性命之理矣,于此可以观造化之妙矣。虽然,是其形也有大小也,是其理有大小乎?世必有能辨之者。

鱼,有骨在内者,有骨在外者,有多骨者,有少骨者,有无者,万不同也。然其所同者,盖水也。草木之叶,有大者,有小者,有长者,有短者,有厚者,有薄者,有圆者,有扁者,有尖者,有䰄者,有花镂者,亦万不同也。然其所同者,均含生意也。兹可以求万物之一原者乎?

鹰鹯能搏 雁,而反受逐于鹡鸰,非其力不及也,智不及也。崖鹘能搏鸧鹭,而不能得飞鸽,非其飞不能及也,不能颉颃也。由此观之,物皆以智相制,不独以力也。

物有相资以生者,璅蛣、腹蟹也;物有相待以动者,水母、目虾也。

凡物得气之盛者,必有异于物。龙之异以骨,故能吸气精;龟之异以壳,故可卜而先知;犀之异以角,故孕星;蚌之异以珠,故胎月;麝之异以脐,故香可通关;鹿之异以角,又独皮裹而可补食;獭之异以肝,故月生叶而可祛瘵;猩猩之异以血,故可染物而不渝,又能知往也;玳瑁之异以甲,故可器;鲨鱼,胎生也,其异以皮,故可鞘;麟角、凤嘴也,其异以胶,可以续断弦。以至象以牙,翠以羽,鱼以 ,是皆有异于物,而得气之盛者也。故圣人之生也,得五行秀中之至秀者焉,其必有异于人也欤。

有物命,一物一命也;有国命,万民一命也。一物一命,物之自生自死是也;万民一命,屠城坑卒是也。此说闻之莆阳郑先生厚云。

或问之草木子曰:“物固有知乎?”曰:“有之。知乎知,不知乎不知。”曰:“物固有能乎?”曰:“有之。能乎能,不能乎不能。”曰:“物固有知而不能,能而不知者乎?”曰:“有之。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固尝知文章矣;痿者无以与乎康庄之途,固尝知康庄矣。”曰:“固有知而不可得而知,能而不可得而能者乎?”曰:“有之也。且之知也,之能也。知者不自能知也。有知知;能者不自能能也,有能能。盖语不能显,默不能藏,可以意授,不可以言传也。”

水鱼不瞑,土虫不息。

雁顺阴阳而南北,鱼顺阴阳而上下。莺、燕、蛇、蛙,顺阴阳而出入。

鲦浮水面, 沉水底,鲫游水中。

有雌而无雄,其名“大腰”,龟鳖是也。有雄而无雌,其名“细腰”,蜂虿是也。

“物性可齐乎?”曰:“不可也。”曰:“何也?”“子独不见乎?物有直行者,狗马是也;有曲行者,蛇蚓是也;有横行者,郭索是也;有却行者,夔踵是也;有两头行者,率然是也;有屈伸行者,尺蠖是也;有动其胁腹,缩缩循行者,喘蠕之虫是也。”“是固然矣。闻以有翼飞者矣,得非鹰鹯乎?闻以有翼而不飞者矣,得非鸭鹅乎?未闻以无翼飞者焉。”“然亦有之,龙与螣蛇是也。是其形既异,不能不与之变,岂非形动而天随者乎?之诸虫也又何如?”

“夫物之植者有然乎?”曰:“有之。有有叶有枝者,松柏是也;有有叶无枝者,荷芡是也;有无叶有枝者,木贼是也;有无叶无枝者,豨苓、茯苓、马勃是也。不独此也,固亦有有花有实者,有如桃李乎!亦有有花无实者,有如菊萱乎!亦有无花无实者,有如蕨薇乎!”“然则岂无有实而无花者焉?”“固有其物也。且此物也,可以衣被生灵,有大功于天下,独与群物异也,而人莫得而知之。”

蚤虱至微也,天地生之以食人;人至灵也,天地生之以食万物。虽然,人能食物,又能理物,故可与天地参焉。中泠泉,锡器盛之则漏,是水之至精者也;昆吾之刀,可以切玉,是金之至精者也;沉香遇水即沉,是木之至精者也;金刚钻可以钻石,是石之至精者也。故物之至精者,必有异乎物。以此推之,物之精者,水有,金有,木有,石有。物既皆有之,人独无乎哉?人之精也者,圣人也。

鹤粪可以化石成尘,龟尿可以和墨写字入石,蟾酥可以润玉可割,是皆气物之相感制。

飞之至高者,鹤也,鹄也,天鹅也,鹰鹯也,余皆下风也。

万物既生,如是形矣。其为技也,有不待教而后能。且鸟也,百舌合百舌而成一舌,故善变声。啄木舌端有棘针,故善取蠹。鹦鹉舌似人,故能言。一受其成形,故不待教而后能。

妙矣哉,造物之生群动也,随大随小,无不各自取足焉,无所待于外也。是故夔一足也,人两足也,马四足也,蜘蛛六足也,螃蟹八足也,蝍蛆四十足也,蚿百足也,带无足也。无者不资于多而后行,多者不见其多而反迟于行动,其天机不言而喻。多者不见其为有,少者不见其为无,故曰:惟虫能虫,惟虫能天。

轿人,马也;锄人,牛也;舟人,鱼也。

牛抵角,马蹄啮,天也;络马首,穿牛鼻,人而天也。《庄子》尽归之人,非也。

《庄子》曰:“百昌皆生于土,皆归于土。”此土者,所以始万物而终万物者也。

观物者,所以玩心于其物之意也。是故于草木观生意,于鱼观自得,于云观闲,于山观静,于水观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