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历史的青花——季羡林先生谈话录
题记:近日整理笔记,发现这个记录稿。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我在新闻出版署工作,季羡林先生作为专家参与一些出版方面的事,这样我们就认识了。老人可以说是愈老愈红,愈老愈火。国家领导人是年年都要去拜年的,社会上给他各种头衔:学者、专家、作家。但是我总觉得他就是一个农民式的和蔼的老者,还有点倔强。他有许多艰深的专著,也有许多朴实的散文。而对一般人来说,最有价值的是他经历的那个时代和在这个时代背景下他的想法、看法。这里不关学问,也不关文学,只有思想。季先生活了九十八岁。他说,风雨百年,他就是一面时代的镜子。每次去看他都能听到一些有趣的事,原本是想整理一本原汁原味的书,但可惜动手晚了,只留下这些青花瓷式的碎片。亦然是珍贵的,特奉献给读者。对收藏家来说一片元青花就是天价,元朝一朝才九十八年,季先生一人寿比一朝,何况他是经了清、民国、中华人民共和国三个时期呢。
科学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梁:季老,春节到了,给您拜年。您气色真好。
季:就是腿站不起来了。
梁:怎么还在写东西啊?
季:写和谐方面的。现在注意研究天人和谐、人与外部世界和谐,其实还要注意人自己内心的和谐。听说中央有文件还引了我这个观点。
梁:温家宝总理讲话时引用了您的话。
季:人的内心世界比外部世界更复杂。美国人是科学主义,认为科学能解决一切,其实不是。科学对解决人类的内心世界贡献不大。
梁:最近外面正流行梁漱溟的一本书,是他的晚年谈话录。季老,您见到没有?
季:没有。(助手插话:什么书名,我去给季老买一本。)
梁:书名叫《这个世界会好吗》。他说,这个世界上科学只管科学要解决的问题,宗教只管宗教要解决的问题,谁也代替不了谁。
季:要想让科学解决一切问题不可能。科学把世界越分越细,这样分不出个结果。
梁:我知道您曾写过一篇文章,说解决世界上的问题还得回到东方哲学上来。凑巧同时李政道也写了这样一篇文章,发在同一期刊物上。
季:是。
我崇拜梁漱溟、彭德怀
季:梁漱溟这个人不简单。打开《毛泽东文选》(五卷本)第五卷,第一篇文章,你一看就知道,梁漱溟和毛泽东吵架,毛泽东暴跳如雷,梁漱溟坦然应对。他说要看看主席的雅量。
梁:是在一九五三年讨论总路线的会上,关于对农村政策的一次争论。梁漱溟晚年对这件事也有点后悔,说他是领袖,我太气盛,不给他留面子。他还是很佩服毛泽东。那本书里也说到这件事。
季:我崇拜梁漱溟。他这个人心肠软,骨头硬。他敢于顶毛泽东。在并世的人中我只崇拜两个人,还有一个是彭德怀。他在1959年庐山会议敢说真话,敢顶毛泽东。我和梁漱溟还有一点关系,他是第一任中华文化书院院长,我接他是第二任院长。
梁:您和彭德怀有什么直接关系?
季:没有。他是大元帅,我是一个教师。他是武,我是文。但我佩服他。“文革”中间我们俩命运一样,都挨斗了。有一次北京航空学院的红卫兵揪斗彭德怀,我就从北大走到北航去看。
梁:在并世之人中您还崇拜谁?
季:没有了。
学问,不要拿有用无用来衡量
梁:季老,我一直有一个问题想问您,您研究那些很生僻的学问,古代印度梵文,还有更稀罕的吐火罗文,对现在的世界有什么意义?
季:梵文,在欧洲各国都是一门显学,代表着当时的世界文明。梵文、巴利文、古希腊文这三门语言是比较语言学必修的。所谓比较语言学,实际就是印欧语言比较学。梵文是大乘佛教用的文字,主要流行于古代印度;巴利文是小乘佛教用的文字,主要流行于泰国、斯里兰卡和印度南部。
梁:什么是吐火罗文?
季:是古代西域地方的一种文字,分为吐火罗文A焉耆语和吐火罗文B龟兹语。现在看到的是用它写成的佛经,但都是残卷。只有中国新疆才有。
梁:那,您就是对古梵文、巴利文、吐火罗文与古希腊文进行比较研究。
季:不只是这几种文字的比较,还有英、法、德、斯拉夫语等。在比较中看文化的发展与交流。当然吐火罗文的难点首先是考证、辨认。
梁:这种研究对现在有什么用?
季:学问就是学问,不能说有什么用。对大多数人来说外语有什么用,没有用。我当年在德国从耄耋之年的西克教授处学到这种就要失传的文字,也没有想到三十年后又拿起来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新疆焉耆县断壁残垣中发掘出这种古文字的残卷,我把它译了出来。
梁:这让我想起,梁启超有一篇文章,他说,做学问不要问为什么,不为什么,就是为我的兴趣,为学问而学问。许多诺贝尔奖得主,当被问到为什么搞这项研究时,总是说没有别的原因,就是有兴趣。
季:牛顿当年研究万有引力时知道有什么用?没有用,也没有什么理由,但是以后成为一项伟大的贡献。学问,不能拿有用还是无用的标准来衡量,只要精深就行。有独到处,有发现就行。如果讲有用,很多学术问题都不用研究,浪费精力。
梁:我想起来了,梁启超的那篇文章叫《学问之趣味》。梁启超这个人真不简单,他半文半白的文字写得好,后来的纯白话文也写得很好。这篇文章很通俗、生动,道理也讲得好,很适合现在的中学生、大学生读。
季:梁启超和胡适都是学术之才,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被政治拖住了,很可惜。
梁:胡适被拖得更久。湖南有一本《书屋》杂志,去年登了一篇文章详细谈胡适在美国当大使,身心都很累。
季:胡当大使对中国抗战有功,他英文好,在美国到处讲演,争取支持。梁启超后来到清华成了四大导师之一。那三位是王国维、赵元任、陈寅恪,还有一位是辅助导师,李济,是研究考古的。
研究工作、搜集资料要竭泽而渔
梁:对一般读者来说,您后来写的回忆录、散文比前期的学术著作影响更大些。
季:这是因为后来年纪大了,住院了,学问做不成了,就只好写回忆。你不知道,做学术研究要用很多很多参考书,不可想象。病了,住在医院里就办不到了。过去,我定下一个研究题目就到北大图书馆,几个楼的书,从头到尾翻一遍,真是竭泽而渔。那时有精力。学问这个东西要心静。我写《糖史》,八十万字,两年,整天在图书馆,真正是风雨无阻。那时眼睛还行,现在戴花镜还看不清,要用放大镜。
梁:我记得有一个细节,您到台湾访问,一见面,主持人就问《糖史》带来没有?您研究古印度、佛教、比较语言学,怎么又研究起糖了?
季:糖这个词在英文叫sugar,法文是su-cre,俄文是caxap,德文是zuckr,都是从梵文里借过来的。
梁:中文糖的发音和梵文有没有关系?
季:没有。德语、英语、法语、俄语的糖都与梵文中糖的发音相似。梵文音译是“舒而呷拉”,中文的糖与它无关。中国在唐以前就会制糖,但是麦芽糖,不能算糖,甘蔗只能制糖浆。印度当时制蔗糖比中国先进,已会制砂糖。唐太宗派人到摩揭陀国学习制糖技术,中国正史中有记载的。围绕着制糖技术的学习交流,就是一部中印文化交流史,涉及很多方面。糖的传播经历了很多的周折,后来到明朝,中国的技术又超过了印度,会制白砂糖,这技术又传回到印度。阿拉伯人在其中起了中介的作用。
梁:我数了一下,您在《糖史》里,只整理出来的初唐时中印交通年表就用了十页书。
季:学术就是这样,牵一发而动全身。株连枝蔓,愈精愈深,愈深愈多。
梁:我又想起一个插曲。您一直研究印度,但直到新中国成立后才有机会去那里考察。您在书中很怀念新中国成立初那次印度、缅甸之行,说大家相处甚洽,有的团员还在此行结为情侣,回国后结婚成家,是谁啊?
季:你可能听说过,一位女歌唱家周晓燕。男的姓袁,后来是上海电影局局长。是我清华同学,比我大两届,想起了,他叫袁俊。那次是新中国第一次组织文化代表团,规模很大,周总理亲自抓,郑振铎任团长,出行六周时间。出国前我们准备了很详细的资料。
梁:我想起,一次在人民大会堂,好像是一个有关古籍整理的座谈会,那时我还在新闻出版署工作。会上谈到善本利用,任继愈先生说规定很严,只有少数专家、学者才有资格借阅。您带的研究生写论文要用善本,没资格借阅,您就带着他到老北图。您去把书借出来,让他看、抄,您就陪坐在一旁等。这个故事我印象很深。
季:是。研究工作,第一是资料。搜集资料要竭泽而渔,要有耐心。
爱国主义不能一概而论,要加以分析
梁:今天给您带了最近出的一本散文。
季:你的散文很有特点。
梁:这本书是受团中央、教育部委托给大学生编的,叫《爱国的理由》,都是一些著名人物的爱国文章。选文主要有两个标准,一是爱国精神,二是美文,在历史上要有经典作用。当时起书名时,大家在一起讨论,很费了一番工夫。北大的一位教授说,孩子上大学了,回来老跟他辩论:你们老说爱国,我凭什么爱国?我说就叫爱国的理由,就是要给人讲清理由。
季:关于爱国主义,我曾在国防大学研究生院作过一次报告。我讲,爱国主义是好还是坏?有人说只要爱国就是好的。我说不一定。日本侵略中国,日本鬼子喊爱国主义比谁的声音都高,你说他们的爱国主义是好东西吗?爱国主义不能一概而论。一个国家不侵略他国,讲爱国主义是真的;你去侵略他国,像日本人鼓吹的爱国主义,其实是害国主义,害了自己的国家、自己的民族。
梁:那是狭隘的爱国。
季:只狭隘还不够,是害国主义。真正爱国是反对侵略,对国家前途和人民的命运负责。爱国主义应当加以分析。像日本国内的反战派,表面上不爱国,其实是真正的爱国主义。如果顺应了反侵略的民心,日本也不至于栽了那么大跟头。
梁:日本战败后,亚洲各国的侨民大撤退,很多人自杀了。一大批人又流亡到世界各地。秘鲁曾有一个叫藤森的日本裔总统,就是当时日本侨民的后代。您留德十年,正赶上了德国发动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您怎么看德国人的爱国主义?
季:当时我们中国留学生很少接触到德国人。一般而言,德国人是科学头脑一流,政治头脑四流,糊涂。我所知道的,反对希特勒的德国人并不多,也许他们不敢讲。
中国对世界的贡献不限于物质,还有精神。和谐,这是伟大的思想
季:你看现在地球村越来越小,交通越来越发达,但问题却越来越多:战火纷飞,刀光剑影,生态失调。中国人提倡和谐,如果每个国家都能接受的话,全世界就是一个大爱国主义,不侵略别人,当然也不容他人侵略,和谐相处,这个世界还有好日子过。中华民族是一个伟大的民族,过去历史上有很多发明创造,比如造纸、印刷术。如果没有中国四大发明对世界的贡献,人类社会的进步起码还要晚几百年。
梁:我们对世界的贡献还有哪些?
季:中国对世界的贡献不限于物质,还有精神的。和谐,这是伟大的思想。曾借用古人的一句话作为座右铭:“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事开太平。”往圣就是马克思,万事开太平,现在的和谐就是开太平。这种贡献,时间越长,意义就越看得清楚。现在还不行,不到时候。中国人也并不全了解、相信和谐的意义。整个人类有待于发展,向好的方向发展。
梁:您在谈到中西文化交流时曾说过,总有一天会实现世界大同。
季:要很长时间,不是一百年二百年,这是我的想法。有人说共产主义不会实现,为什么呢?共产主义就是共有,一件新的发明只能少数人有,怎能共有呢?这是歪理。真正到了共产主义,物质、精神都是大家的,不是某一个人的。
大同是人类的前途,不能因为现在人类有不良习惯就失去信心
梁:您怎么看世界大同?
季:大同是人类的前途。现在有两种看法。一是对人类前途抱希望,二是对人类前途不抱希望。我属于抱希望的。不能因为现在人类有不良习惯,就失去信心。要慢慢改,不是一年两年,不要急于求成。我们提出和谐,是给世界人民上大课。但中国人未必都理解和谐的意义。国外也不都理解,特别是美国。世界地缘政治在变化中,近几百年来,世界的政治、文化、经济中心并不是总在一个地方。比如十八世纪,在欧洲大陆;十九世纪在英国;到了二十世纪又在美国。在二十一世纪,世界的政治中心总不能老在美国吧?风水轮流转,美国人不知道这个道理,他们以为自己永远是世界的中心。这怎么可能呢?
历史的规律不是我们创造的,是历史告诉我们的
梁:在历史上作为世界中心的某一个国家,一般能持续多长的时间?
季:大概也就一个世纪。十九世纪的英国号称日不落帝国,那威风极了,结果也垮了。历史的规律不是我们创造的,是历史告诉我们的。
梁:历史上中国曾是世界的中心吗?
季:有一幅画,叫《清明上河图》。
梁:是宋代张择端的。
季:画的是开封。商铺林立,非常繁华。那时世界上还没有比它大的城市,开封应该是当时世界的中心。
梁:唐代长安算是当时世界的中心吧?
季:应当是。它不仅限于中国,是全世界的大都会。不是我们自吹,当时西方的好多小国,还有罗马都称唐太宗为天可汗,就是统治宇宙的可汗。古丝绸之路主要是从中国长安到罗马,这是一条商路,是做生意的,不能小看商人。
梁:您在介绍佛祖释迦牟尼的文章里专门有一节“联络商人”。
季:我还写过一本书——《商人与佛教》,为什么写这本书呢?我看过佛经的“律”,这在过去小和尚都不能看。我看了,觉得非常可笑、非常奇怪。怎么可笑呢?在“律”中对商人特别赞美。为什么呢?当时古代人很少出门,不像我们现在“旅什么游”(笑)。当时出远门的只有两种人,一是商人,“商人重利轻别离”;二是宗教信徒,他们要云游取经布道。天主教徒、佛教徒都一样。一般人是老婆孩子热炕头,不出门。
梁:这两种人中玄奘是最大的旅行者了。
季:玄奘是中国的脊梁,这是鲁迅说的。
宗教和宗教之间没有可比性
梁:传教士对传播文化起过作用。
季:不能说哪个宗教好,哪个宗教坏,宗教和宗教之间没有可比性,没法比。你信的,就是好的;不信的,就是坏的。邪教是另一回事。有一次我给国家宗教局的领导讲,宗教不会消灭。
梁:记得您跟冯定讨论在共产主义社会是否有宗教。
季:我们两人讨论的结果一样,阶级消灭了,宗教还是消灭不了。为什么呢?人的主客观总不能完全一致。人类不可能进步到那个程度,人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心想事成。
梁:您和冯定的对话很有名,赵朴老在世时曾举过这个例子。
季:我们现在对宗教的态度是正确的。宗教是个人问题。一般说,宗教分为两类:一是光明正大的宗教,比如佛教、道教、基督教、天主教、伊斯兰教等;二是歪门邪道的宗教,像日本的光明圣殿派,提倡集体自杀,这就是邪教。
我研究佛教,但我不信佛
梁:季老,我问您一个幼稚的话题,您研究了一辈子佛教,您到底信不信佛呢?
季:我不信。什么宗教我都不信。但只要光明正大,我就尊敬它。佛教的道理说服不了我。佛教追求涅,有一个根本的教义就是轮回、转生,这很讨厌,好生生的来回转干吗?它讲修行,说可以跳出轮回。何必费这么大劲,你不信它,不就可以跳出轮回了吗?(笑)
梁:涅是否可以不转生了?
季:涅只是停止的意思,并没有不转生的其他含义。
中国人有很大的好处,就是没有宗教狂
季:现在信佛的人,大都想下辈子比今生更快乐、更好、更有钱财。如果猪修行的话,下辈子就会托生为人。中国人有很大的好处,就是没有宗教狂,佛教、道教、基督教、伊斯兰教什么都信,最后是崇拜祖先,这是人民的宗教。
梁:恩格斯讲,宗教是宗教创造者根据群众的宗教需要创造的。老百姓的宗教与创造宗教者的宗教、当政者的宗教有没有区别?
季:老百姓有宗教需要。我也不是宗教创始人,我猜想越是宗教创始人就越不信教。他比别人更知道,这是骗人的。
梁:这么说马克思讲,宗教是麻痹人民的鸦片还是对的?
季:宗教也不是鸦片烟,你自己觉得需要,接受了它,心里安静了,就是得到了这个好处。穷人信宗教,是希望下辈子富一些。猪怎么想,我就不知道了。(笑)
梁:高级知识分子中有很多研究佛教、信佛,比如梁漱溟,他信佛,吃素,甚至年轻时就想出家。还有台湾的南怀瑾,他自己也闭关、打坐。最奇的是李叔同,干脆出家了。您怎么看?
季:李叔同文化造诣很深,他认为信教能得到内心的安静,那就信吧,又不影响别人。我小时候曾见过巫婆,现在没有了。一个平平常常的老太太,进来后一会儿打了个哈欠,说话声音变了,很大的声,信徒还以为是神灵附体。我在一旁觉得可笑,她是个好演员,哪有什么神呢?
信佛能让一些人心安理得,这就够了
梁:李叔同在文学、戏剧、绘画、音乐等方面都造诣很深。一个人为了求得安静,办法很多,何必非要出家不可呢?
季:他愿意选这个方法。他很有才华。信佛能让他心安理得,这就够了。就像吃东西,有人喜欢吃苦的,有的喜欢辣的,有的喜欢酸的。每个人口味不一样。佛教是他喜欢的,他就去信。佛教究竟有什么迷人之处,我研究了一辈子也不知道,反正涅我是不信的。(笑)
梁:他把所有的功名抛掉遁入空门,学生丰子恺劝,他也不听。
季:他一齐丢掉,一心归佛,以求解脱,未尝不是个办法。有人在社会上忙忙碌碌,即使做了大官也不舒服。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选择。
中国有个传统,骨头硬,叫宁死不屈
梁:今天还给您带来梁漱溟的一本书。就是上次说到的梁漱溟晚年谈话录。
季:他是很值得钦佩的。
梁:这是他晚年也是九十几岁时,与一个美国学者的谈话。这个美国人曾写过梁漱溟的传记,但一直没有见过他。后来终于有机会到北京了,他们一起交谈。二十年后,他的两个儿子将录音材料整理出书。这里还有一个资料,把梁漱溟的谈话分了类,很清晰,有对马克思主义的看法、对新中国的看法、对毛泽东的看法。
季:梁漱溟谈的?
梁:对。他说,毛泽东是最伟大的中国人物。还谈到1953年他们吵架的事情。身体允许的情况下,您可以看看。您跟梁漱溟接触过吧?
季:接触过。中国文化书院,他是第一任院长,他退休后,我接了他的班。我们在一起开过几次会,他比我长一辈。
梁:您跟他接触并不多,为什么崇拜他?
季:他骨头硬,但骨头硬不能一概而论,他对人民心肠软。中国有个传统,骨头硬,坚持真理宁死不屈。彭德怀也是这样。
梁:您对彭德怀的崇拜也是这个意思?
季:我崇拜的人,一个是彭德怀,一个是梁漱溟,就这两个。“文革”初期,我还没有进“牛棚”,但已开始挨批。听说彭德怀被揪到航空学院批斗,我从北大走到北航去看。
梁:您和他素不相识,您文他武,为什么要大老远地跑去看?
季:因为他在庐山会议上敢说真话,有骨头,很了不起。我知道他的脾气不好,很担心那天他会和红卫兵顶起来吃亏。我有这个体会。
梁:结果怎么样?
季:还好,那天他没有发脾气,很从容大度。也许是原谅这些孩子不懂事。
梁:您崇拜的人还有谁?
季:没有了。如果有的话,马寅初也可以算一个。他的《新人口论》不简单,如果我们听马老的意见,也不会有十三亿人口,这十三亿成了我们的负担和累赘。
什么国学大师,我连小师都不够,国学只知道一点
梁:季老您好。前几天去了趟贵州,那里风景很好,还给您带来些富硒茶,那是抗癌的,对老年人也很好。
季:那里就是“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分银”吧?
梁:您的记忆力真好。我和贵州有些特殊关系。我的文章,他们的一家杂志连载了七八年。
季:情有独钟。
梁:还有一个原因。贵州有一个黄果树,旁边六公里处有天星桥,几年前给他们写了篇文章,后来他们把我的文章印了十万张当宣传品,前年又刻在石头上。
季:那里的黄果树瀑布不得了。
梁:今天给您带了湖南的一本杂志,上面登了关于您的一组文章,还有我的一篇《周恩来让座》。还画了您的头像,您能看清吗?
季:马马虎虎。
梁:您的那篇“三辞国学大师桂冠”的文章。
季:社会上都讲过了头,辞掉了。什么话都别讲过头。讲什么国学大师,我连小师都不够,算什么大师?国学只知道一点。(笑)
国学者,一国之学问也
梁:国学的含义是什么?
季:国学者,一国之学问也。中国的国学有两种概念,一讲国学就是以中国人过去的人文学科为主,自然科学为辅。国学大师怎么来的呢?有一次北大开会,人民日报的一个记者是北大校友,他当时用了“国学大师”这个词,后来都讲开了。我说哪有什么国学大师?
梁:还记得是哪个记者?
季:姓毕。
梁:噢,是我们文艺部的记者,写散文的,还给您写过传记。现在我们理解国学应包括哪些内容?
季:应该有狭义、广义之分。狭义指人文社会科学,广义包括自然科学在内。其实中国古代的自然科学水平很高,像墨子。一般讲的国学是狭义的人文社会科学,经史子集、四书五经。有的人说,提倡国学就是反对马克思主义,这是胡说八道。讲国学怎么就是反对马克思主义呢?我们是用马克思主义来理解我们的国学。
什么是马克思主义?实事求是,不夸大
梁:这怎么理解呢?
季:什么是马克思主义?实事求是,不夸大。不能把马克思主义曲解成阶级斗争。其实马克思主义是反对独裁的,马克思主义并不提倡独裁。《共产党宣言》里也没有这个。中国的马克思主义道路不是从西方(德国)来的,是十月革命的一声炮响,经过苏联的中介才传到中国的。受苏联的影响很大。我曾经问过国家编译局的同志,如果《马恩全集》中碰到原文有问题怎么办?他说有问题,找俄文翻译。
梁: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季:如果研究马恩,应根据德文原文。
梁:留德十年间看过马克思原著吗?
季:没有。主要学习和研究德文、巴利文和吐火罗文。
哥廷根有一个汉学研究所,对我的影响非常大
梁:为什么选择哥廷根而不是柏林呢?
季:哥廷根有一个汉学研究所,对我以后的影响非常大。乔冠华是一个社会活动家,在哥廷根待了两年后就到柏林了。当时黄绍竑也在哥廷根,乔冠华参加革命与他有直接关系。
梁:就是那个桂系的军阀黄绍竑?
季:是的。我不想待在柏林,那里的中国留学生很多,国民党大官很多,纨绔子弟也很多。我不是搞政治的料子,所以就离开柏林去了哥廷根。在那里的留学生,其中有清华大学原副校长、中国科学院院士张维。一九四二年我去了柏林,那时是想离开德国,可是没走成。那一年汪精卫投靠了日本人。他一投敌,希特勒就承认了汪伪政府,国民党的使馆从柏林撤走,日本走狗汪精卫政府的使馆取而代之。我和张维觉得不能和汉奸合作,就到德国警察局申请无国籍,无国籍的人处境非常危险,因为没有人保护你。但没人保护也不能让汉奸保护,一个有良心的中国人也只能这样去做。张维的夫人是一个飞机设计师的学生。“二战”结束后,我们一起从瑞士回国。当时交通断了,我们就找所谓军政府,见到了英军上尉沃特金斯,他答应帮忙。一个美国少校,想搭我们的车到瑞士玩一玩,我们坐着一个大吉普车,我、张维一家、刘先志夫妇一起来到了瑞士。因为没有签证,进不去,我们就打电话给中国驻瑞士使馆,把我们接过去了。张维是学工程的,他的专业在瑞士很稀缺,所以就待了一阵,后来才回国。
西克老师说吐火罗语是他一辈子的绝活儿,非要教给我不可,我只好学了
梁:您在《留德十年》里曾提到西克老师。
季:那位老先生像祖父。他是我平生遇到的对我最爱护、感情最深、期望最大的老师。一开始,我并不想学吐火罗语。当时学的语言不少了,脑子有点盛不下了。
梁:您学了几门外语?
季:已经学了六七种。在哥廷根学希腊文、梵文、巴利文。当时西克老师说吐火罗语是他一辈子的绝活儿,非要教给我不可,我只好学了。我曾把他的照片放在桌子上,面对自己。一看到他的相片,心里就有了很大勇气,觉得应该拼命研究下去,不然对不住老师。
梁:后来鉴定新疆考古发现的《弥勒会见记》残卷用上了?
季:那是一个剧本。
梁:也算是佛家的经书?
季:既是一种文艺作品,又算是经书,是用戏剧来宣扬佛教。当时在新疆发现了这个《弥勒会见记》剧本残卷。
吐火罗文是中国的古代语言,属于印欧语系
梁:发现了这个残卷有什么意义呢?
季:吐火罗文,从地理学讲只有中国有,是中国的古代语言,属于印欧语系。后来新疆出土了几十页吐火罗文的《弥勒会见记》剧本残卷。我读通了,寄回新疆博物馆。如果我们中国发现的残卷,自己都读不通,再求别人,脸面不好过。
梁:有什么文艺价值呢?
季:研究中国文学史就知道,中国的戏剧开始比较晚。王国维曾写过《宋元戏剧史》一书。中国的戏剧最早追溯到宋、元。宋朝是宋词,元代是元曲。我认为,中国戏剧源自西方,就来自新疆。比如吐火罗文的《弥勒会见记》剧本就在新疆发现的,中国戏剧从新疆到中原,中间接通的是发现的剧本残卷,梵文也是剧本。
了解中国戏剧史,有王国维的《宋元戏剧史》
梁:除此还有吗?
季:还有,有梵文也有吐火罗文,都是剧本。
梁:年代能推断出来吗?
季:上限不好说。纸张可以看出大致年代,但文字很难准确判断年代。从纸张上看,到不了唐。我们中国出土的文献——《弥勒会见记》剧本,我读通了。我们新疆博物馆出土的文献多极了,最早没有吐火罗文这方面的专家,所以有些本子是头脚倒着摆放的。
梁:为什么不印刷出来呢?
季:这是个残卷,很不完整。平心而论,从艺术价值上说,我们的这个剧本比易卜生的差远了。它的语言价值极高,而艺术价值极低。古希腊戏剧有一流的剧本。
梁:您对中国戏剧有很深的了解,为什么不写一本中国戏剧史的书?
季:了解中国戏剧史,有王国维的《宋元戏剧史》,我只能补充吐火罗文这一部分。
梁:在清华时,他教过您吗?
季:没有。他一九二八年就投湖了,我是一九三一年到的清华。王国维是大家。
世界各民族无论大小强弱,都对世界文化有所贡献
梁:您为什么会研究《糖史》呢?
季:我主要研究文化交流。从语言对比上研究。民族文化交流除了学术意义,还有政治意义。世界各民族是互相学习,共同前进的。有一句话,可能有些过头。我讲,世界各民族无论大小强弱,都对世界文化有所贡献。但小民族有多少贡献,我也一时说不清,无论大小,都有所贡献,不要挫伤民族的自尊感。
自己的学问,最看重的就是巴利文、吐火罗文
梁:您的学问既精深又渊博。
季:我只是个杂家,兴趣太多。
梁:您认为您的学问最重要的是哪一部分?您怎样看自己的学问?
季:最看重的就是巴利文、吐火罗文。北京语言大学校长、外研社要出词典全集,供外贸、外交行业用。这是一个冷门,他们当时说准备赔上一千万。他们让我看。我就专挑了一个词——“倚老卖老”,看他们翻译得怎样。这是周总理接待外宾时提的一个问题,当时翻译都翻不出来,周也翻译不出来。我看了他们的词典词条后,觉得翻译得很好。
梁:您还记得他们怎样翻译的吗?
季:记得。(用钢笔在纸上写了起来:To take advantage of his old age。)
邓拓是一个才子,但不太收敛
梁:季老,我是搞新闻的,对邓拓印象很深。最近公布了他自杀前的两封遗书。您和“三家村”的三个人都认识吗?
季:认识。邓拓是个才子。他曾讲,无论什么人,给他出什么问题,他都能答复。他靠的是《古今图书集成》。这部书部头很多,材料很多,他很会查。出什么题目,他都会做文章。《古今图书集成》比《辞海》资料要丰富。我和他没有什么直接来往,我认识他,他不一定认识我,身份不同,一个是市委书记,一个是一介书生,差距太大。吴晗是清华的,比我早。巴格达建城一千五百年纪念会,我们国家派了一个代表团,吴晗是团长,团员中有北京师范大学的白寿彝和我。我和廖沫沙也见过面,他们的文章我都读过。
梁:邓拓写过《中国救荒史》,很难得,首开这方面研究的先河。
季:他是一个才子,但不太收敛。
梁:这一点和胡也频有点相似吗?
季:胡也频才分不如邓拓,他是一个一般的作家。
我蹲了八个月的牛棚
梁:邓拓曾在《人民日报》当过一任总编辑。在您的《牛棚杂忆》里,曾多次提到两位老人:婶母和妻子。
季:“文革”中的这一段说来话长,主要因为一个姓张的人。当年我在德国留学时,遇到了这个姓张的,过去并不认识。他既不念书又不上学,整天无所事事,但从不缺钱花。后来我怀疑他是国民党的蓝衣社,钱大大地有,他曾送我一张蒋介石与宋美龄的照片。我这个人有个特点,就是什么东西都不丢,结果这张相片“文革”中被抄家抄出来了,他们就说我是蒋介石的走狗,这张照片惹了大祸,我后来蹲牛棚都跟他有关。其实,按理说,我是双清干部,历史清楚、历史清白。但是蒋宋的照片怎么讲呢?我也不清楚那个姓张的背景,况且当时说这些根本也没有用,那不是讲理的时候。我蹲了八个月的牛棚。
梁:八个月产生了一本《牛棚杂忆》。这是关于“文革”的一个重要资料。
季:我也不后悔。关于“文革”的还有一本书,是老作家马识途的,他也蹲过牛棚,一开始人家不给他出。我的那本书是中央党校出版社出的,牌子硬,出来后,他的书也出版了。
梁:您跟杨振宁、李政道认识吗?
季:杨振宁的爸爸是清华大学数学系教授。我在清华读书时,他还是个中学生,不像现在这么有名,不认识他。后来见了面谈到了他的父亲是杨武之。
梁:后来您和他们曾同时住过一家医院?
季:他们都住过院,国家特别优待。
梁:您的关于天人合一的文章和杨振宁的同时发在一个刊物上。
季:是有这回事,具体我记不清了。
一个学生要看《赵城藏》,他借不出来,我就借出来陪他看
梁:有一年在人民大会堂开会,任继愈先生曾讲了一个故事。在北图文景阁善本借阅处,您替学生借书,书借出来了,您还在一旁陪着学生阅读抄录。
季:当时一个叫王邦维的学生要看《赵城藏》,但善本书是不能随便借阅的,他借不出来,我就借出来,陪他看。
梁:陪他看了多长时间?
季:相当长,大概一个上午。看的时候要戴上手套,看善本书不准用钢笔,只能用铅笔抄录。这是保护古籍,是对的。
Wala是波兰人,是在火车上碰到的
梁:在您的散文里,有一篇Wala,写的是一个女孩子。
季:Wala是波兰人,是在火车上碰到的。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很天真。当时坐火车时间很漫长。在苏联境内时,他们的外文不行,难以沟通交流。火车一过苏联,进入波兰境内后,情况就大不一样。波兰人英文、德文都会说。Wala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子。
梁:还有一个女孩子,叫伊姆加德,在您留学德国的时候曾帮您打论文,对您很有好感。
季:(不好意思地相视而笑)那个时候……
梁:王炳南就找了个德国姑娘。
季:他们后来又分开了。王炳南比我大。
西方语言里没有“仕”和“孝”这两个词
梁:季老好。我给您带来一本杂志,上面有您的文章。
季:你上次送来的梁漱溟的书我看了,这个人有骨气,这是中国传统的“仕”的精神。西方语言里没有“仕”这个词。
梁:就是知识分子的硬骨头精神。
季:现在这种精神少了。
梁:季老,我记得您说过西方语言里也没有“孝”这个词。前几年我来看您,说到小学生品德教育,您随手就写了“孝顺父母”。这真是东西方文化的差异。
季:西方人敬上帝,中国人敬祖宗。
梁:您当时写的是四句话:“热爱祖国,孝顺父母,尊重师长,同伴和睦。”我拿回去发在二〇〇四年四月六日的《人民日报》上。
季:现在眼睛不行了。写字也看不清了。
梁:现在社会上您的书很多。最近几个年轻的出版工作者希望为您编一套“自选集”,普及一点,通俗一点。
季:可以考虑。
梁:书名叫什么好?
季:我这一生风风雨雨,快一百岁了,就叫《风风雨雨一百年》吧。
中国农民第一是要吃饱肚子
梁:季老,很长时间没有来看您了。
季:不能握手了,医生不让,只能作揖表示了。
梁:今天我带出版公司的人来,给您送书,送稿费。您的“自选集”共十二本,另一本画传。还有我主编的一套“名家佛性散文选”,是您题的书名,也给您带来了。
季:眼睛不行了,只是个形式了,不能看东西了,只能听他们念一点。(翻书)
梁:(翻到“自选集”最后一页)这里有我为全书写的一篇短《跋》,可以让他们给您读一下。
季:你的政治散文还在写吗?
梁:在写。今年是彭德怀诞辰一百一十周年,我前后花了七年时间写了一篇《二死其身的彭德怀》,发在《新华文摘》上。
季:武的,我崇拜彭德怀;文的,我崇拜梁漱溟。
梁:今年十月我去了一趟山东邹平,参加首届范仲淹节,邹平是范的故乡。无意中我才知道梁漱溟先生的墓在邹平,修得很好,在山上,还专为它修了一条路。县中学里有一个简单的纪念馆。
季:当年梁漱溟在山东邹平做乡村建设实验,晏阳初在河北保定搞实验。
梁:梁在那里搞了七年,简直就是一个新型的社会,直到一九三七年,日本人一来全垮了。看来没有政权,谈不上改革。邹平还存有不少资料。
季:梁漱溟、晏阳初那一套乡村建设不行。中国农民第一是要吃饱肚子。不发展生产,办教育,识字,解决不了问题。中国农村,一两千年都是吃饭问题,有饭吃社会就稳。到共产党才解决这个问题。
梁:现在我们搞新农村建设,中心还是发展生产。全国还有一千四百万农村人口没有脱贫。
季:这是个难题,是个大题目。
周恩来为翻译问题费尽了心
梁:你们那一批的老先生现在还和谁有来往?
季:老了,音讯全无。我现在以医院为家了。当年一起工作的还有雷洁琼、周有光。
梁:那是什么时候?
季:一九五四年成立文字改革委员会,大家一起工作。委员有周有光。有老舍,满族,京腔最地道。还有侯宝林,语言丰富生动。当时的想法是改革汉字,拉丁化,取消方块字。毛主席也有这个意思。现在还在世的只有周有光了。
梁:拉丁化是不是世界趋势?
季:大部分都是拉丁化。一九五四年周恩来参加日内瓦会议。我们的文字翻译难,见报总比人家慢。一九五六年党的“八大”,邀请世界上很多兄弟党参加。我在大会翻译组工作。同声翻译遇到大问题。中国人发言时,外语翻译跟不上。好多种语言同时翻,不好协调。周恩来想了个办法,给发言席上装一盏红灯。翻译跟不上就按开关,亮一下红灯,提醒发言者慢一点。不想发言人理解错了,见了红灯更紧张,讲得更快。所以当时有个想法改革中国字。但这个办法后来证明行不通。越南文字就是拉丁化了,弄得更复杂,更不方便。
中国文字是上帝对我们的恩赐
梁:汉语最简练。
季:对。当年搞翻译,一句汉语,外文要长出好几倍。
梁:最长的是哪国文字?
季:英语、俄语都长,但最长的是缅甸文。比如时常用的“多、快、好、省”四个字,翻成外文要费很大劲。当时只觉得拼音文字书写印刷快一些。现在科技进步,发现汉语更方便。
梁:现在电脑输入,单位时间,汉语的信息量更大。
季:语言是表达思想的,怎么方便就怎么来。古人是文言和口语分开,辜鸿铭是个怪老头,用文言说话,本来是“雇一洋车”,他说“为我市一车”。说男人可以娶姨太太,一个壶四个杯。
梁:你们有接触?
季:他早得多。我还不够资格。
梁:幸亏汉字没有被改革掉,那要丢掉多少宝贵遗产。
季:精练本来是汉语的优势,表达同样的内容,他们用十分钟,我们用五分钟。但是现在有些官员,空话、套话连篇,又哼又哈,讲话和文章越来越长。各国语言都有格言、成语,但中国最多。
梁:文风连着党风,连着世风。
季:连外国人都说,中国文字是上帝对我们的恩赐。我们要好好地保护她,发扬她。
梁:季老,这句话很好,请您给我写下来。
季:眼睛不行了,只能摸着写,靠惯性写。一停就接不上了。(提笔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