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林黛玉初进荣国府

贾宝玉有一个姑姑，叫贾敏，嫁给了探花郎林如海，生了一个女儿，叫林黛玉。这黛玉跟宝玉一样，也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黛玉很小的时候，家里就请先生教她读书。黛玉六岁那年，母亲贾敏忽然患病去世，黛玉因此大病一场。

黛玉的母亲死后，外祖母贾母便天天挂念她，担心她在家没有人照料，便派人要接她到京城去，可是黛玉当时身体生了病，没有走成。又过了几年，黛玉长大了些，贾母又派了船来接，父亲林如海决定放女儿上路。

黛玉不忍离开父亲，父亲对她说：“我已经年过半百了，也没有再娶的念头，你身体多病，年纪又小，身边没有母亲照料和教养，又没有兄弟姐妹的扶持，多么孤单啊。现在去你外祖母家，和姐姐妹妹们在一起，也有伴儿。你走了，我也就没有后顾之忧了啊。”黛玉听了，方洒泪拜别。一路随行进京的还有黛玉的老师贾雨村。

金陵贾家门第显赫，祖上为国公，林黛玉的大舅父贾赦（shè）袭了一等将军，二舅父贾政现任工部员外郎。贾家的荣国府和宁国府二宅相连，几乎将大半条街都占了。

林黛玉那日到了京城，弃舟登岸，便有荣国府的轿子和拉行李的车辆在等候接她。黛玉曾听母亲说外祖母家和别家不同，因此她一到这里就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唯恐被人耻笑。

黛玉在去贾府的路上隔着轿子纱窗往外看去，见那京城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果然与别处不同。又行了半日，忽见街北蹲着两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正门上有匾，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黛玉知道宁国府的宁国公与荣国府的荣国公是一母同胞弟兄两个，而她的母亲则是荣国公的孙女。

轿子又往西行了不多远，照样也是三间大门，这才是荣国府。下轿后，黛玉走到正房大院，便有三四人争着打起帘子。

黛玉刚走进房内，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太太迎来。黛玉知道这就是外祖母，就要下拜，却被老太太一把搂住，嘴里叫着“心肝儿肉”，然后大哭起来。一时之间黛玉的眼泪也下来了。一群人都流了泪，好不容易才劝住。黛玉这才拜见外祖母，又一一拜见了舅母们。

不一会儿，三个奶娘和五六个丫鬟陪着三位姐妹走了进来。第一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她们的钗环裙袄和其他妆饰都是一样的。这正是舅舅家的女儿们迎春、探春和惜春。黛玉忙起身见礼，互相认识，大家归了座，在一起说话。

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但是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然怯弱，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便知她有不足之症，就问她常服何药。黛玉笑道：“我从会饮食时便吃药，如今还吃人参养荣丸。”

正说话间，后院传来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黛玉心中诧异：这里的人个个敛气屏声，恭肃严整，这来的是谁，这样放诞无礼？正思索间，就见一群女仆簇拥着一个人进来。黛玉连忙起身，贾母笑着说：“你不认得她，她是我们这里有名的泼辣货，你只叫她‘凤辣子’就是了。”黛玉正不知如何称呼，旁边的众姐妹忙告诉她：“这是琏嫂子。”黛玉这才想起母亲说过，大舅贾赦的儿子贾琏娶的是二舅母王氏的娘家侄女，名叫王熙凤。

黛玉忙笑着见礼，口称“嫂子”。王熙凤拉着黛玉的手上下仔细打量了一回，送到贾母身边坐下，笑着说：“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天才算见了！看她那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而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挂在心上。只可怜我妹妹这么命苦，怎么姑妈偏偏去世了！”说着便用手帕擦拭眼泪。

贾母笑道：“我才好，你又来招我。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快别再说这些话。”王熙凤这才转悲为喜，吩咐婆子们搬行李、收拾房屋，让跟黛玉来的人先去歇着。

用过茶点，大舅母邢（xíng）夫人领着黛玉拜见大舅贾赦，之后二舅母王夫人又领着黛玉来到二舅贾政处。贾政不在，王夫人对黛玉说：“你舅舅今天斋戒去了，改日再见吧。你的三个姐妹都极好，以后一处念书认字，学针线，或偶尔开个玩笑，都会尽让着你。我不放心的只有一件事，就是那个孽（niè）根祸胎，他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今天到庙里还愿去了，等晚上回来你就知道了。以后你不要理睬他，你的姐妹们都不敢沾惹他。”

黛玉也听母亲说过，二舅母生的一个表兄，出生时嘴里含着块玉，因此取名叫宝玉。这宝玉表兄异常顽劣，不爱读书，最喜与姐妹们玩闹，外祖母又极溺（nì）爱，无人敢管。今见王夫人如此说，便知说的是这表兄了，便道：“自是听舅母的吩咐。”

吃过晚饭，贾母正与黛玉说话，只听外面脚步声响，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黛玉心里正疑惑：这个宝玉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惫懒人物。正思索间，宝玉已走进来，却是一位年轻的公子，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项上挂着金璎珞，还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黛玉略一打量，大吃一惊，暗想：好奇怪，这么面熟，倒好像在哪里见过。

宝玉向贾母请了安，转身出去，再进来时已换了家常衣裳。贾母笑道：“外客没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你妹妹？”宝玉早就看见多了一个妹妹，料定是姑妈之女，忙过来作揖（yī）。细看黛玉形神面容，却见与众不同：两弯似蹙（cù）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

宝玉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贾母笑骂道：“又来胡说，你什么时候见过她？”宝玉说：“虽然没见过，但总觉得面熟，倒像是旧相识，今日只当是久别重逢。”贾母说：“好，好！这样更亲了。”

宝玉挨着黛玉坐下，问道：“妹妹读过什么书？”黛玉回答：“只上了一年学，认得几个字。”宝玉又问：“妹妹表字怎么称呼？”黛玉说：“没有字。”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字，不如叫‘颦颦’。”边上的探春问：“有什么典故？”宝玉说：“《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且这妹妹眉头微皱，用这二字不是很合适吗？”探春笑道：“只怕又是自己瞎编的吧。”宝玉说：“除了‘四书’，什么都是编的，只有我编吗？”

宝玉又问黛玉有没有玉，黛玉说：“我没有那个，那玉肯定是稀罕的东西，怎么可能人人都有呢？”宝玉听了，顿时发起狂来，摘下那玉狠命摔去，骂道：“什么稀罕东西！还说它灵呢，我也不要这玩意儿了！”众人吓得一拥而上去拾玉。

贾母急忙搂住他，说：“你生气打人骂人容易，怎么摔那命根子？”宝玉哭道：“家里姐妹们都没有，只我有。如今这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贾母哄他道：“你这妹妹原来也有玉，只是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就把她的玉带了去。你妹妹尽了孝心，就说没玉。还不快带上，别让你娘知道了。”说着便从丫鬟手里接过玉，亲自给宝玉带上。

当下奶娘来问黛玉晚上住哪儿，贾母要让宝玉跟自己住，把宝玉的碧纱橱让给黛玉住。宝玉不答应，情愿住在橱外的大床上也不来打扰贾母。贾母略一想也就罢了，每人派一个奶娘、一个丫鬟照管，其余的住到外间。

黛玉只带来奶娘王嬷嬷和十岁的小丫头雪雁。贾母见王嬷嬷太老，雪雁太小，就把自己的丫头鹦哥给了黛玉，改名叫紫鹃。宝玉有个大丫鬟叫袭人，原是贾母的丫头，名唤珍珠，贾母知她心地纯正善良，就派她服侍宝贝孙子。宝玉知她本姓花，见古人诗句有“花气袭人”之句，就禀明贾母，给她改名袭人。那袭人服侍宝玉睡着后，见黛玉还没睡，便悄悄进屋内，一问才知道黛玉正因宝玉晚上摔玉之事伤心抹眼泪呢。

黛玉哭道：“我今儿才来，就惹出他的狂病来，倘若摔坏了那玉，岂不是因我之过？”袭人一听这话，笑道：“姑娘千万不要这样，将来只怕比这更怪的笑话还有呢！你要为这样的事情伤心，只怕以后的伤感会没完没了呢。”劝慰了一番，方才安歇。

次日一早，黛玉先给贾母请了安，又到王夫人处，正碰上王夫人与王熙凤拆看金陵来的书信。原来王夫人妹妹薛姨妈的儿子薛蟠（pán）倚财仗势，打死人命，如今案子已经报到应天府。母舅王子腾得到消息，便派人来告知王夫人，看这意思是想把他们送到这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