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青少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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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听戏文宝玉悟禅机


湘云住了两日,便要告辞回家。贾母说:“过几天就是你宝姐姐的生日,你且再住几日,等看了戏再回去吧。”湘云听了只得住下,又派人回去将自己旧日做的两色针线活计取来,给宝钗做生日礼物。

贾母对宝钗的温和持重十分喜欢,适逢她来贾府过第一个生日,于是拿出二十两银子交给王熙凤,让王熙凤操持宝钗的生日。

到晚间,众人都围着贾母,互相说笑。贾母问宝钗爱听什么戏,都爱吃什么。宝钗知道贾母喜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食,便按照贾母往日喜欢的东西说了出来。贾母听了,果然更加喜欢。第二天,便把生日礼物送了过去。

到了生日当天,贾母在内院中搭了小戏台,定了一班新出小戏,酒席就安排在贾母的上房,客人中也没有外人,只有薛姨妈、湘云、宝钗是客,其余都是自己人。

吃了饭后,开始点戏,贾母先叫宝钗点。宝钗推让不过,只得点了一折《西游记》。贾母自是欢喜,然后便命王熙凤点。王熙凤也知道贾母喜欢热闹,也点了热闹的戏。贾母更是喜欢。然后又让黛玉、宝玉、湘云等也点了。

至上酒席时,贾母又命宝钗点。宝钗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宝玉有些腻味,道:“只好点这些戏。”宝钗道:“你白听了这几年的戏,哪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排场又好,辞藻更妙。”

宝玉道:“我从来怕这些热闹。”宝钗笑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知戏呢。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热闹不热闹。且不说这一套戏那铿锵顿挫的韵律,只那辞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得极妙,你可知道?”

宝玉见说,便凑近来央告:“好姐姐念与我听听。”宝钗便念道: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宝玉听了,觉得果然好,大赞宝钗无书不知。边上的黛玉道:“安静看戏吧,还没唱《山门》你倒《妆疯》了。”说的湘云也笑了。

至晚散时,贾母深爱那作小旦的与一个作小丑的,因命人带进来,细看时益发可怜见,便问年纪。那小旦才十一岁,小丑才九岁。大家叹息一回。

贾母让人又拿了一些果子给她们,另外赏了两串钱。王熙凤笑道:“这个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你们看不出来吗?”宝钗只是笑,却没有说话。宝玉心中有所觉,也不敢说。却是湘云笑道:“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宝玉听了,忙使眼色。众人听了这话,留神细看,都笑起来了,道:“果然不错。”

戏演完后,大家一时散了。晚间,湘云更衣的时候,便命丫鬟翠缕把衣包打开,收拾行李。翠缕道:“不用着急吧,等走的时候再包也不迟。”湘云道:“明天一早就走,在这里做什么?看人家的鼻子眼睛啊!”

宝玉听到这话,就知道在说自己,连忙拉住她,说道:“好妹妹,你错怪了我。林妹妹是个多心的人,我是怕你得罪了她,所以才使眼色。”湘云甩手道:“你别哄我,我本就不如你的林妹妹,别人说她,拿她取笑,便可以,我却不可以。我不配说她,她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头,得罪了她就使不得了!”宝玉急了,道:“我本来为你好,却是我的不是了。我要有外心,立刻就化成灰,叫万人践踹!”湘云道:“大正月里,少信嘴胡说这些没要紧的恶誓,你说给那些爱使小性儿的人听吧!别叫我啐你。”说着,一径至贾母里间愤愤地躺着去了。

宝玉没趣,只得又来寻黛玉。刚到门槛前,黛玉便将他推出来将门关上。宝玉又不解其意,在窗外只是叫“好妹妹”,黛玉不理他。

宝玉闷闷地低头自省,呆呆地站在那里。黛玉只当他回房去了,便起来开门,只见宝玉还站在那里。黛玉有些不好意思,不好再关门了,只得抽身上床躺着。

宝玉跟着走了进来,问道:“凡事都有个缘故,说出来,人也不委屈。好好的就恼了,到底是什么缘故?”林黛玉冷笑道:“问的我倒好,我也不知为什么缘故,我原是给你们取笑的,拿我比戏子取笑。”宝玉道:“我并没有比你,我也没有笑你,为什么恼我?”黛玉道:“你还要比?你还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比了笑了的还厉害呢!”

宝玉听这一番话,无可分辩,便不吭一声。黛玉又道:“你为什么和云儿使眼色?这是什么意思?我是个爱使小性儿的,就不讨人喜欢,又怎么样?你又怕她得罪了我我恼她,我恼她与你何干?她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

宝玉听这番话,便知道与湘云私谈的话被黛玉听了去。本来怕两人生隙,便想在其中调和,却不想调和不成功,自己反而落了两处的贬谤。宝玉越想越无趣,也无心分辩,转身便回房去了。黛玉见他去了,便说道:“你走吧,这一走,那就一辈子都别来,也别说话。”

宝玉不理,回房躺在床上只是瞪着眼睛。袭人知道事情的原委,却也不知如何劝说,便想转一个话题,道:“今儿看了戏,宝姑娘一定要还席的。”宝玉冷笑道:“她还不还,管谁什么相干?”

袭人听这话,已不是往日的口吻,便笑道:“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大正月里,姐妹们都欢欢喜喜的,你怎么这个样子?”宝玉冷笑道:“她们欢喜不欢喜,与我有什么相干?”袭人笑道:“她们既欢喜,你也随着欢喜,这样岂不大家彼此有趣?”宝玉道:“什么是大家彼此的?他们有大家彼此,我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说到这一句时,不觉泪下。

袭人看他的样子,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宝玉细想“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这句的趣味,不禁大哭起来,翻身起来到了案前,提笔写了一个偈子: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

是无有证,斯可云证。

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写完之后,自己知道其中的意思,又怕别人看不懂,于是便将一首小词写在偈子后面。自己又念一遍,自觉心无挂碍了,便上床睡了。

黛玉见宝玉这次果断而去,有些担心,便以找袭人为由来看动静。袭人笑回:“已经睡了。”黛玉听说宝玉安然无事,便要回去。袭人笑道:“姑娘先别走,他写了一个字帖,你看看是什么话?”说着,便将宝玉方才写的偈语和词递与黛玉看。

黛玉看了,知道是宝玉一时感愤而作,不觉好笑,便携了回房去与湘云同看,第二天又给宝钗看。宝钗看那首词: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宝钗看完,又看那偈语,随即笑道:“这个人悟了。这都是我的不对,都是我昨天说的一支曲子惹出来的。这样的道书禅语最能改变人的性情,要是他这心里有了出家参禅悟道的心思,我倒成了罪魁祸首了。”说着便将字帖撕了,又将碎片递给丫头们说:“快烧了吧。”黛玉笑道:“你们跟我来,等我问他,保管叫他收了这个痴心邪话。”

三人便往宝玉屋里来。一进来,黛玉便笑道:“宝玉我问你:至贵者是宝,至坚者是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宝玉不知道怎么回答。

三人拍手笑道:“就这样愚钝的脑袋,竟然还参禅呢!”黛玉又道:“你那偈末云:‘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境界固然好,只是据我所知,还没有达到最高境界。我再续两句在后:‘无立足境,是方干净。’”宝钗笑道:“这才是彻底觉悟。”黛玉对宝玉笑道:“你不能答,就算输了,以后再不许谈禅了,连我们两个的境界都没有,你还去参什么禅呢?”

宝玉本以为自己已经觉悟,却不想被黛玉一问便不能答,自己想了一想:“原来她们知道的、觉悟的竟都在我前面,我又何必自寻烦恼呢?”想到这里,便笑了起来,道:“谁又参禅了?不过一时玩笑话而已。”四人又有说有笑,关系又回到从前的和谐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