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十有九悲
上海百乐门,多少富家子弟的纸醉金迷的地方。
江宸生是最近几个月这里常客。
1937年,全国动乱,但丝毫不影响上海的繁华。
江宸生坐在卡座上,一只手搭在座位上,一只手拿着酒杯,看着台子上的唱歌的女人,听着周围朋友的谈话。
“听说了吗,日本人打下了卢沟桥,北平也快要沦陷了”
“这乱世,上海也马上要不太平了”
1937年七月七日,日军发动卢沟桥事变。
江宸生回到家中,家中只有他父亲的第七个姨太梅姨。
上海江家,家中男儿,多从军,江宸生几个月前从美国留学归来,他没有急着选择自己未来的路,而是观察,观察如今的中国。
江震霆,上海现任警察局局长,江家的一家之主,江宸生作为他最喜爱的儿子,几个月前,江宸生提出回国,他态度强硬,绝不允许他回来,因为他知道现在的中国很危险。
但江宸生不顾阻拦,回到上海。
他的几个哥哥,都在前线,有在上海的有在北平的有在南京的。
回来之后,他像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纨绔子弟,出入会所,酒楼,百货大楼,也因此交到了不少朋友。
回到家,只有梅姨在家,梅姨不敢给江宸生脸色看,只得笑脸相迎,但是江宸生明显不想搭理她,直接去了二楼自己房间里。
进到房间里,还能听到梅姨在下面喊:“楼下厨房有藕汤,你要吃的话,和我说一声,我给你端上去。”
家中有保姆,用的着她端上来。
他将外套放在衣架上,走向沙发,他的步伐很沉重,地板上发出一阵响声。
坐到沙发上,用手按着眉心,他很累,不是身体,是心。
已经很晚了,他站在窗前,外面一片祥和,他多希望以后的上海永远这样。
外面响过一阵汽车的声音,是江震霆回来了,他刚和商贾陈汇同吃完饭,这场饭局两人心中都各怀鬼胎。
一个军阀一个商贾。
除非其中一人有求与另一人,那么两人绝不可能聚在一起。
上海陈家,商贾之家。
家中从康熙年间做木材生意,到现在,全国三分之二的木材市场已然被陈家掌握,那么这将会给陈家带来巨大财富。
这次饭局,江震霆有求于陈汇同,他想要陈汇同提供军事设施的钱财,这乱世,哪有钱拨给警察局,他需要亲自去“拉赞助”,江震霆保证陈家在上海屹立不倒。
陈汇同说,他需要回家考虑考虑,毕竟这不是一件小事。
江震霆回到家,坐到沙发上,不禁自嘲一声,这偌大的警察局,这偌大的上海,这偌大的国家,竟需要他这个警察局长亲自去找钱。
国家不给钱,他自己去找。
当天晚上,陈汇同就作出了决定,他同意给警察局提供军事设施的钱财,但前提是,陈江两家必须联姻,这样陈家才能保证给江家提供钱财。
江震霆同意了,他也不得不同意。
第二天,这一天的上海一如以往,街道繁华,店铺也陆陆续续的开张,卖报的报童在吆喝着:昨天北平沦陷了1937年7月29日北平沦陷。
这无疑是给了中国人一个当头一棒。
江宸生在家中看着刚刚送来的报纸,北平沦陷,那上海是不是也快了。
从军的念头在他心中渐渐萌生出来。
晚上,江宸生依旧到百乐门喝酒,只不过,这天晚上他的朋友陈桑扶把他的妹妹陈葭带来了。
女孩长相极佳,身着旗袍,相比于百乐门歌女妆容的浓艳,她倒显的十分干净。
出生名门,从小学习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更是样样精通。
“这位小姐,可以请你跳个舞吗?”说话这位是周家少爷。
周家是书香门第,但在这位周家少爷身上看不到一点书香气息。
“我不会跳舞。”这是她今天晚上拒绝的第三个邀请她跳舞的人。
作为名门闺秀,怎会不会跳舞呢,只不过她不想沦为别人观赏的工具。
陈葭看着在上边唱歌的歌女,真漂亮的女孩啊,唱的歌也那么好听,只可惜,在这个年代,没有人会欣赏她的歌声。
她的歌声很优美,但是她的身体乃至她的心已经被这个满是污秽的场所玷污了。
陈葭目光呆滞,像是在思考什么,她没有对这个陌生的场所产生好奇。
她在发呆,这是江宸生的第一反应。
江宸生不自觉的看向陈葭。
“这位先生,请您不要再看我了好吗”江宸生丝毫没有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真是不给他面子。
江宸生尴尬的转过了头。
一歌完毕,全场灯光打开。
陈葭觉得无聊至极,与哥哥说明情况后想提前离开。
但是啊,她的哥哥有一位魂牵梦萦的情人还未出场,她只得自己回家。
走到百乐门门口,等着司机把车开过来,而此时,江宸生走到了陈葭的旁边。
“我们好像在哪见过。”江宸生开口。
陈葭感到无语,这种搭讪方式,在国外留学的时候她早就用烂了。
百乐门门口的行人还是很多,司机开车过来还是需要一点时间的。
陈葭并没有搭理他,只是看着前方。
江宸生看着旁边的的女孩,不觉有点恍惚,他将外套脱下来,披在女孩的身上,“天冷,别冻着”
陈葭没有说谢谢,她说:“我们怎么会在这里重逢。”她的声音很小,江宸生没有听见。
“啊?你说什么”
“没什么”这次陈葭提高了音量。
这时,司机已经将车开了过来,陈葭说,“我要回家了,改天再约吧。”
江宸生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别走,行吗。”
不管是以前还是今天,从江宸生看到陈葭的那一刻起,他就想把她留在自己的身边。
两年前,两人初识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
他们两个对于国家,对于人生,对于文学都有着不谋而合的见解。
一年前,两人确定恋爱关系,周围的朋友都说,这才是郎才女貌,两人非常恩爱。
几个月前,陈葭突然对他说,她要回国了,国内现在的情况不容许她在美国袖手旁观,即便是用文字她也要打败日军。
江宸生不允许她回国,国内非常危险。
为此他们两人还大吵一架,陈葭以为他是懦弱,不敢回国,陈葭擅自退学,她悄悄的回国了。
在她回国的前一天晚上,江宸生思考了良久,他想,他来到美国,不就是为了学习,然后回国吗。
第二天早上,他去找陈葭,发现陈葭早已不见踪影。
她回国了。
为什么不再等一晚上呢?她就这么着急吗?
她不等他,是不相信他吗。
在恋爱的过程中,他们俩都没有透漏家庭状况,江宸生也只是知道她家住在上海。
“我找了你很长时间,这几个月我让很多朋友都在找你,但是我没想到…”他有很多话要对她说,但是不知道从哪说起。
“上车吧,时间还早,要不要一起喝杯咖啡。”
江宸生乐意至极。
聆听咖啡馆
“对不起”
“没有什么对不起,是我擅自做主回国的”
出生将门的江宸生,自小骄傲,却对一个女孩说对不起,江震霆的妻子都娶到第七个了,他的儿子竟然为一个女生低下了头。
江宸生这几个月混迹在上流社会,因为他相信,他的女孩一定是个上海的名门闺秀。
他没有想到的是,他昨天晚上才刚刚认识的人,他的妹妹竟是他找了几个月的女孩,而今天晚上,他就把他妹妹带来了。
“要不,咱俩和个好?”
江宸生都要把头低到桌子底下去了。
“嗯”
江宸生将眼眸抬起来,陈葭微笑的看着他,两人相对一笑。
江宸生觉得,就算现在让他上战场他都觉得值了。
回到家后,江宸生听到了一个更让他惊喜的消息:他要和上海陈家的二小姐陈葭结婚。
这个消息,陈葭早在今天早上就已经知道了,而今天晚上,陈桑扶说,这位江家少爷最近几个月都在百乐门。
所以说,今天晚上两人的重逢,不是偶遇,而是蓄谋已久。
两人顺利的在八月订婚。
两人的订婚宴可谓盛大举行。
一个是上海警察局局长的儿子,一个是上海陈家陈汇同的掌上明珠。
正所谓强强联手。
他俩一起牵手走过黄浦江,一起去城隍庙,此时的江宸生已经忘了国家还在危难之间。
就在两人订婚后的不久,日军开始进攻上海,江宸生去从军的前一天,他去见陈葭。
他向陈葭说出他的意向,陈葭没有反对,她让他此去注意安全,陈葭说,等他回来,两人就完婚。
他们两人都不知道,江宸生此去,危险重重。
此时的上海已是一棵摇摇欲坠的大树,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陈汇同要举家搬迁到成都,等陈葭把一切都安排好后,她便给江宸生写信,而这时两人已经一个月没有见面了。
信中她说,你我已一月未见,我甚是想念你,现在我随父亲已举家搬迁成都,地址为…千万要注意安全,一定要完完整整的站在我面前。
江震霆让他出去躲躲,他假装答应,但是到了长沙后又悄悄的回到了上海。
江宸生收到陈葭信的时候是九月中旬,上海正和日军打的火热。
他没有时间给陈葭回信,甚至就在写一个字的空隙,日军的炸弹就飞了过来,
他也很害怕,他害怕等不到和陈葭结婚,他害怕失去陈葭。
和他同行的几个战友,有的已经结婚了,有的孩子刚出生,还有一个,家中母亲已经六十岁,等着他回去养老呢。
家人翘首以盼,殊不知生死未卜。
1937年11月11日日军占领上海,很幸运的是,在10月29日江宸生就已经随部队撤离了上海。
经过这几个月的奋战,江宸生的身体满目疮痍,但是他活了下来。
在这几个月中,陈葭虽为女子,但是,她拿起了笔,她写的文章《中国人该如何取舍》发表在新青年杂志,一时引起无数中国人共鸣。
江宸生随部队撤出上海后,他被通知秘密前往山西,而此刻的山西太原早已沦陷。
他没有来得及给陈葭回信,便坐上了前往山西的车。
但愿陈葭不要太担心他。
江宸生这次前往山西,是要去做侦察兵,在沪凇战役中,江宸生屡次识破敌军招数,具有极强的的侦查能力。
此时,他与陈葭已三个月未见面了。
江宸生在晋察冀边区做了三个月的游击队,他不知道的是,在上海沦陷的那一刻,他的父亲牺牲了。
他的父亲没有逃,江震霆选择了留在上海,他刻在骨子里的家国大义不允许他逃。
此时的中国已经进入全面抗战。
1938年,江宸生临危授命,带领一支小队伏击敌人。
大获全胜。
江宸生晋升为连长。
他写信给陈葭,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但是他收到回信的时候,陈葭的第一句话竟是责怪他,为什么现在才给她回信。
此时,两人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面了。
1939年,江宸生荣获二等功,他有了十天回家探亲的时间。
到上海后,他才知道他的父亲早已去世,这么多年积压的泪水瞬间迸出,那种感觉是什么样子的呢,是愤怒,是悲伤,是无力,还是无助。
他与几个哥哥还有联系,但那也是几个月之前了。
随后,他前往成都,此时,他与陈葭已两年未见面了。
他一直留着两年前陈葭给他写的信,他按照地址,走到了一户人家前。
他整理了一下衣服,发型,他希望陈葭不要认不出他才好。
按了一下门铃,江宸生感觉自己有点紧张。
门开了。
一个身着旗袍的女孩走了出来,女孩眨巴眨巴眼睛,一时没有认出面前的男生。
几秒过后,陈葭一把抱住江宸生,陈葭的泪水瞬间涌了出来,“你怎么才回来,你知道我等了多长时间吗。”
江宸生也抱住陈葭,“是我错了,我应该早点的。”
陈葭把江宸生带到了家中,陈汇同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爸,你看谁回来了。”
交谈过后,江宸生才得知陈家离开上海后,生意一落千丈,在全国失去了一半的生意,现在陈葭开始写书,目前正筹备出版。
江宸生在成都待了五天,便回到部队,临走时,陈葭嘱咐他及时回信,千万注意安全。
只不过,这一去便是永别。
1940年,第115师134团2营六连连长江宸生在围剿日军行动中壮烈牺牲。
陈葭是在报纸上得到的消息,她看到消息时,身子一沉,她不相信,她在今天早上才刚刚收到江宸生在一个月前的信件,现在却得知他牺牲的消息。
她要去找他,她要亲眼看着他站在她面前。
可她刚起身,眼前便一阵黑影。
再醒来,便是一周后,在她昏迷期间,她反反复复的做着一个梦。
她梦到她和江宸生走在街上,突然,前边有了一群身着日军服饰的人,他们举着枪,枪口朝着她和江宸生。
她还未反应过来,江宸生便俯身过来护住她,鲜血喷涌而出,江宸生倒下了。
画面一转,陈葭看不清周围,但是,她看到一个男生向她走来,牵起她的手,冲她一笑,对她说,好好活下去。
她反反复复的做着这个梦,直到醒来,她躺在病房中,仿佛还是能听到江宸生对她说,好好活下去。
陈葭第一次有想死的这个念头,她失去了她的挚爱,她彻底失去了他。
她后悔了,她后悔在三年前吵着要回国,如果不是她,他不会去从军,他不会牺牲。
这时,从病房外走进来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身着典型的八路军服装,但是,他身上的这件衣服已经破旧不堪,他应该是参加过战争被炮炸的。
“请问您是陈葭小姐吗?”男孩试着开口。
陈葭从床上坐了起来,擦了擦脸颊。
“我是陈葭,请问您是?”
男孩的脸上满是尘土,他从他的包里拿出一叠东西出来,想要递给陈葭,“这个是连长牺牲前交给我的,”
男孩一句话还未说完,眼泪便掉了下来。
“他说,如果他回不来,一定要把这个交给你。”
陈葭不敢接,那是江宸生最后的遗物,那是他留给她最后的东西。
陈葭颤颤巍巍的接过那一叠破旧不堪的东西,一层一层的打开,陈葭能明显的感到自己的心在剧烈的跳动。
里边有江宸生获得的二等功勋章,勋章的正中心是一个正红色大五角形,那红色就像是江宸生的鲜血,映在陈葭的眼中。
下边是一叠纸,那都是江宸生还未寄出的信件。
“吾妻安好
“今天我已来到晋察冀边区,执行秘密任务,我想给你寄信,但是我的任务不允许我寄出太多信件。”
“我听新来的战友说了,你发表在新青年杂志上的文章引起众多青年的共鸣,我很为你高兴,再等等我,就可以回去见你了。”
“和我在淞沪会战的战友今天牺牲了,就死在我面前。”
“我获得了二等功的荣耀,我有了十天的探亲时间,我们马上就能见面了。”
“今天是除夕,战况还是十分紧张,但我有预感,战争马上就要结束了,等战争结束,我们就结婚。”
看到这里,陈葭哭的已经泣不成声了。
江宸生就是个大骗子,嘴上答应着注意安全,嘴上说着要和我结婚,现在呢!
最后一封信件
“陈葭,家国大义不允许我逃,组织上组成了一个敢死队,我报名了,陈葭,我死后,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
江宸生没有让她找个对她好的男生嫁了,他不是那么无私的人,江宸生从军前的那个晚上,江宸生对陈葭说:“你注定是属于我的。”
发黄纸张上的眼泪赫然在目。
江宸生的遗骸没有找回来,他的尸体已经被分成了碎片。
陈葭听了他的话,她好好活下去了,她孤独的活了很多年。
1949年,山西全省解放,同年,新中国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