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天蒙蒙亮,薄薄的一层晨雾笼罩在杜陵塬上。朦胧中,淡灰色的树丛绵延不绝,参差错落,影影绰绰。大地散发着一股湿漉漉的泥土味儿。任家寨一片沉寂……
鸡叫头遍,任妈就醒了。今天闺女出嫁,她昨晚一夜都没有睡好,脑子里七事八事的搁不下。她望着有点蒙蒙亮的窗户纸心想,昨天让家顺办的那些个事情,也不知道都安顿好了没有?会不会把啥事又忘了……唉,这儿子呀,办事总让人不放心。任妈躺不住了。她侧身用胳膊支起身子慢慢坐起,轻轻地扭了扭腰,发现不是很疼了,便放心地坐端。这时,炕头那摞嫁妆又闪进了任妈的眼里。她索性像昨晚那样靠在墙边细细地端详起来。屋里光线还很暗,但任妈啥都看得清——炕头上整整齐齐叠放着四床被子、两床褥子、两条床单、两个枕头,以及给筘吉缝制的几身衣服。这些嫁妆,任妈每看一眼,心里都会感受一次极大地快慰。那两床大红大绿绣着龙和凤的缎子被面,是她几年来从嘴里省下的钱为女儿置办的;另外两床洋布被面,是她在西安城南院门的绸布店买缎子被面时,一起精挑细选的;看那床被面上的石榴花配着一片片的绿叶子有多好看;看那床被面上的红牡丹花开的多艳,好像都能闻见香气。任妈笑了。她把眼睛又移在板柜上的梳妆盒。那大红色的梳妆盒在微弱的光线下变成了黑红色,盒子上用金粉画着的那两个小鸟这会儿模模糊糊的有些看不清,倒是梳妆盒旁边放着的那个插屏,上边打磨着花鸟的镜子在反着亮光,显得格外的抢眼……这些嫁妆从买回来,任妈都不知道细细地看过多少回了,看一回,喜一回。但这会儿任妈心里突然有点难过——筘吉今天真的就要走了,真的是要离开自己了……唉,不走也得走呀!只要她能有好日子过……那天,沈卿睿叫人送来了一千银元,说是给筘吉置办嫁妆用和婚嫁办事用。任妈不想要。她觉着凭自己多年的省吃俭用,是能够把闺女好好打发的。但儿子却认为,王家之所以给那么多的钱,是不想让女方家显得太寒碜,让王家没面子;另外,能把筘吉风风光光的嫁到城里,也是给咱任家脸上贴金呢。任妈细想,觉着儿子说的有些道理,也就接受了。她十分感激亲家的体恤。但在给筘吉置办嫁妆时,任妈并没有动用王家的钱。她认为用谁的钱置办,意思绝对不一样;给闺女置办的嫁妆,是当娘的今一辈子留给闺女的一个念想……想到这,任妈突然惊呼一声:“妈呀!差点忘了!”只见她紧忙地爬到炕沿,摸到洋火,点着煤油灯,然后从裤腰带上找出一把钥匙,打开炕柜的小门,恭恭敬敬地从里边搬出了一个被红布包裹的严严实实的盒子。任妈虔心轻手地解开红布,从盒子里拿出了一副金手镯。任妈轻轻地摩挲着那两只金手镯,想起了娘……几十年前,自己出嫁的那天,娘把她手上的金镯子卸下来给了自己。任妈心有些酸了……突然,筘吉屋里的织布机哐当一响。任妈一震,嘴上念叨道着:“唉,这娃,心里又不爽快咧。”说着,任妈急急火火地穿好衣服,把手镯塞进偏襟衣服口袋,就赶紧下炕。
任妈急腾腾地进了门。筘吉一看见娘眼泪就往下掉。任妈走过去默默地把女儿拦在怀里。多少天来,任妈故意把自己忙得团团转,好让自己就没有空去难过,可眼看着分别的恓惶还是一天天的到了眼前……婆家再好,当娘的也舍不得女儿离开。但女儿总得嫁人,总得有她自己的窝。当娘的再有不舍,也得忍着;养女儿终有一别。任妈叹了口气,泪,滚了下来……自打跟王家定下日子,筘吉就变得沉默了,对要给自己准备的嫁妆一点都不上心,连看都不想看一眼。昨天,任妈要花钱请冬花过来给筘吉开脸。筘吉说什么都不干,流着泪直说自己不想嫁人。任妈拗不过,只好随着她去。为了让女儿能明白婚嫁的常理,任妈昨晚是费尽口舌,好说歹说总算让筘吉答应了今天好好跟着女婿走。谁知一大早的,这女子又想不开了。今天这婚娶的日子,是沈卿睿请了八仙庵陈道长算下的,如果筘吉再想不开生事,那可是会影响她一生的福气的。谁都不能再难过了!任妈想,今天必须高高兴兴地把这事办了,让闺女从此有好日子过。任妈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说:“娃呀,今儿是你的好日子;你不能再难过了。”任妈的话音刚落,没想到筘吉撂下手里的梭子,拧身就紧紧地抱住娘放声大哭。这会儿,任妈再明白事理,也由不得地跟着伤心了……
“娘,我不想嫁人……我不想离开你……”
任妈顾不上自己满脸的眼泪,用手不停地擦抹着女儿脸上的泪花花说:“傻娃呢,哪有姑娘不嫁人的;再说了,王家的家境那么好……”
“娘,我不想嫁给王家。”
任妈不高兴地说:“胡说啥呢;你婆婆人那么好,女婿人也那么好;好娃呢,你听娘给你再说,女人这一辈子呀,找啥样的男人,就享啥样的福;女人的福是跟着男人走的;娘看肃衷那娃莫麻嗒,懂事听话,身子骨又结实;不像你爹,早早的就把娘撂之了,让娘受了大半辈子的恓惶;肃衷那娃一看就是个有出息的娃,将来定能吃官饭;你嫁给他,以后就能做娘子,一辈子不愁吃喝,不愁穿戴;娘跟着你也能享点福;所以,不要再胡想了;过门后,好好地侍奉你男人;他好,你就好。”
听嫁到王家能让娘跟着享福,筘吉心里有了点安慰。但再一想到那个文化人女婿,心里不由就莫名的恐惧。
“娘,我害怕……”
任妈有点吃惊。她一把把女儿从怀中推开,瞪着眼瞅着问:“你怕?你怕啥?”
筘吉呜咽着说:“我,我也不知道;可我就是害怕……”
家顺一掀帘子,迷迷瞪瞪地提着旱烟锅走进来说:“娘,筘吉没事;女娃子嫁人都是那个样子。”
任妈瞪了儿子一眼,对女儿又说:“好娃呢,不要再胡说了,王家人都好着呢。”
家顺蹲在了门口,靠在门扇上。他一边给自己的旱烟锅里慢慢地塞着烟丝,一边说:“筘吉,你啥都不用怕,有哥我呢;王家谁都不敢把你咋一下;再说了,以后我只要进城,就去看你;你没事了,也可以常回来看看娘;王家老太太那人看上去也蛮好的,我想你回咱家来,她也不会多说啥。”
哥就是亲!家顺说的话让筘吉心里好暖……
“娃呀,过门以后你要好好跟女婿过日子,好好伺候你婆子;少说话,多干活,有眼色,腿放勤;一定记着不能丢咱家的人,让人笑话,让人看不起;记住了?”
筘吉无奈地点点头:“娘,一会儿能不能让我哥把这织布机,跟那纺车也都给我带上?”
“这瓜娃!那咋能行呢。”任妈一边抹着女儿脸上的眼泪,一边埋怨道:“把你嫁到王家,就是让你去过好日子的,去享福的;你咋还能想着把纺车跟织布机也都带过去;你还想一辈子劳碌呀;也不怕人笑话。”
筘吉低下头不再吭声,心想娘咋就不明白自己的心思呢?她不知道纺车跟织布机在我心里那就是咱家,就是娘你,就是我哥;有它们陪着我,我心里还能好受点……
“家顺,我昨天让你把要借的桌椅板凳都借到了没有?”任妈不放心地问儿子。
“借到了。”家顺嫌母亲啰嗦,提高了声音说:“我一会就去取!”
“给食摞里要放的那些花生、枣呀啥的都备齐了没有?”
“都齐了!娘,我说你就不要再操这些心了,行不?”家顺不耐烦了。
“你让我就没法放心么。”任妈嘟囔着。
咚咚咚,大门外一阵敲门声。
“快去开门!看是谁来了。”任妈着急起来。
家顺起身向外走去。
看儿子走了,任妈这才拧过脸对女儿又说:“娃呀,你千万不敢再哭了,把眼睛哭肿就不好了,那会把喜气冲走的。”说着,任妈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副金镯子要给筘吉戴上。筘吉缩着胳膊不要。娘的这副金镯子筘吉很多年前就见过。她知道那是娘的贴心宝贝。好多次,她都发现娘攥着那镯子在掉眼泪。
“把手伸过来。”任妈抓住筘吉的手说:“戴上;这是我娘当年给我的陪嫁;今天娘把这镯子给你做陪嫁;你把这镯子好好戴上,以后想娘了,就看看这镯子;将来,等你有了闺女,出嫁时你再把这镯子给你的闺女戴上……”任妈的声音有些发颤了。
筘吉看着母亲将镯子给自己戴在了两只手腕上。她知道这是娘的心,怜惜的用手轻轻地摩挲着,抬头问:“娘,你不想把这给我以后的嫂子留下吗?”
“不给;媳妇靠不住;弄不好就拿到她娘家去了;娘给你,是想给你留下个念想……”任妈说不下去了。
筘吉明白了。她低下头仔细的端详着手腕上的镯子。从那刻起,她感到了娘永远都在自己身边。
“我出去看看。你赶紧收拾一下,冬花马上就过来给你梳头了。”说完,任妈就急匆匆地出了门。
筘吉慢慢解开固定在腰上的织布机带子,然后站起身从板柜中取出了两条旧粗布单子,仔仔细细地将织布机和纺车严严实实地遮盖起来。想着这陪了自己多年的织布机跟纺车,就要永远的离开自己了,筘吉心头不由得的又是一阵酸楚……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抹去了眼角溢出来的泪,弯下腰在板柜里找出了几件要带走的衣服,慢慢地包好了放在炕头。尽管母亲一再叮嘱不让带旧衣服过门,但筘吉还是舍不得,因为那上边有娘家的味道。最后,筘吉把自己用的枕头和单子都收拾起来,放进了板柜,炕上只剩下了光溜溜的炕席。筘吉轻轻地触摸着炕沿边一溜已被蹭得光滑锃亮的青砖,心生凄凉。筘吉转过身靠在炕沿边。她仔细地打量着自己的屋子,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就是闭上眼都能摸到要找的东西……唉,为什么要出嫁呢?为什么要嫁到王家呢?一想到这儿,筘吉的心就变得更加沉重了。她想象不来自己到王家的日子怎么过,更想象不来如何去面对那个有学问的男人……天,已经亮了。筘吉吹灭了板柜上的煤油灯,又靠在炕沿边,低头望着脚上的黑布鞋出起神来……
任家寨黎明的寂静,被任妈家的热闹打破了。街坊邻居们一拨一拨地来到任家帮忙,一时间,院子里的说话声和笑闹声不断。
筘吉在屋里静静地听着外边的动静——哥哥在跑前跑后的张罗不停,嗓子都哑了;娘在隔壁灶房生火烧水,那风箱沉重的哐当声一下下地穿过隔墙,钻进筘吉的心里。她多想出去帮娘拉风箱啊,但娘不许。娘就是要让她坐在这里什么都不干,就等王家的马车。筘吉突然好想变成男娃,男娃多好,男娃不会离开娘,不会离开家!真希望王家的马车坏到半路!
“筘吉!”谁在屋门口突然一叫,惊得筘吉猛一怔,抬头一看,原来是冬花提着化妆匣子,领着村里的几个姐妹来给自己梳头了。她们嘻嘻哈哈地涌进了门。
冬花嫂子一脸坏笑地叫道:“筘吉,是不是等急了呀?
爱琴跟着起哄说:“那可不,马上要当新媳妇了,还能不急?”
哈哈哈……几个姑娘媳妇的笑声能把筘吉的屋顶掀翻。筘吉难为情地挤出点笑摆在脸上。
“爱琴,端盆水来;小珍,到外头搬个板凳。”冬花是专门给附近村子出嫁姑娘开脸梳头的。她的安排总是井井有条,加上人大方热情,姑娘媳妇都愿意听她的。
不一会,小珍就端着个板凳进来放在了冬花跟前。
“筘吉,来,坐这儿。”冬花指着板凳说。
筘吉怏怏过来。
冬花奇怪地问:“你咋了?出嫁呀,咋还不高兴?”
筘吉揉揉眼,装着很困的样子说:“昨晚上没睡好。”筘吉原本想掩饰自己的难过,不料却被冬花抓了个正着。
“哈哈,还没有过门呢,晚上就想女婿啦。”冬花又引出了一片哄笑。
筘吉囧得在冬花胳膊上轻轻拧了一把说:“别闹了。”
冬花咯咯咯笑得更响了。
爱琴端着铜脸盆进来喊道:“冬花姐,水放哪?”
冬花顺手一指说:“放这儿。”
爱琴把铜脸盆放在了筘吉的脚下,转身又跑到外边拿了一个装着胰子的黑粗瓷小碗进来,放在了脸盆的旁边。
“筘吉,洗脸。”冬花说。
筘吉应了一声,然后慢吞吞地蹲下去,从脸盆里捞出那条自己织的洗脸手巾,慢悠悠地在脸上擦着,再抹上点胰子,再擦着……
冬花盯着筘吉半天说:“你咋回事?你啥时候变得这么磨磨蹭蹭的了?小心人家的马车来了,你还没有收拾完呢。”
筘吉毫无表情地抬眼望了一眼冬花,仍不紧不慢地用手巾在脸上擦呀擦呀。
冬花无可奈何地站在一边看着她。
可能是因为不好意思再让冬花等下去了,筘吉终于拧干了手巾,擦去了脸上的水珠,然后起身坐在板凳上,仰着脸,闭上眼睛,等着冬花给自己妆扮。
冬花让筘吉不要动,然后打开了匣子。
一看冬花要开始化妆了,姑娘媳妇们赶紧往前凑,这可是她们最爱看的一件事情。
冬花先从匣子里取出一个印着妖艳女人的上海牌雪花膏,拧开盒盖,然后小小心心地揭开盒子上边已经变皱了的锡纸,再用左手食指在盒里沾出了黄豆般大小的白色乳膏,均匀地抹在筘吉刚刚洗过的脸上。随着冬花的双手在筘吉两边脸颊上不断地轻拍,一股浓郁的花香味便在屋里弥漫开来。女人们都被那香气所诱惑着。她们暗暗地、贪婪地深吸着气,恨不得将那香气能永远的吸进自己的肚子里。冬花感觉雪花膏已经让筘吉变得粉白了,便从匣子里又取出了她从西安西大街城隍庙买回的一支黑油膏,那是唱戏化眉毛用的,很贵。冬花舍不得多用,每次给新娘子画眉时,都尽量一次画成,不再重复。筘吉的眉毛又细又长。冬花最喜欢画这种不费事的眉毛了。她把黑油膏挤在一个小墨盒里,然后用描眉笔蘸了蘸,就按着筘吉眉毛原样慢慢地描了上去。完后,冬花手拿眉笔退后一步,再又仔细地打量着筘吉那两条弯如月牙细如柳叶的黑眉,感到非常满意。放下了黑油膏,冬花又找出了胭脂盒,拿出里边的粉扑在粉红色的胭膏上轻轻地摁下,然后轻轻地、均匀地抹在筘吉的脸颊上。随着两抹红云慢慢散开,筘吉白皙的脸上就像是开出了两朵玫瑰。当冬花最后把口红涂抹在了筘吉薄薄的双唇上时,这个满脸阴云的新媳妇还是显得格外的妩媚动人了。
女人们围着筘吉左看右看,啧啧声不断。
筘吉微闭双眼,任她们嬉笑打趣。
冬花收拾起了匣子,散开了筘吉长辫子。她用木梳沾了水,在筘吉的长发上一下一下的梳着,嘴里念道:“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冬花念的这首梳头歌,筘吉以前在村里的姑娘出嫁时听过好多遍,也能一字不落的念出来。那个时候,她为那些就要出嫁的姑娘在冬花的一番折腾下,突然间变得漂亮无比而由衷的高兴。然而今天轮到了自己,筘吉没有了一点点因为漂亮而产生的喜悦。她甚至希望自己能变得很丑很丑,丑的没人要,丑的嫁不出去才好呢。筘吉就这么一边胡乱想着,一边奈何不了的任由冬花在她的头上做事……姐妹们被相互间的快乐所感染。大家情不自禁的跟着冬花一起大声的往下念:“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有头又有尾,此生共富贵……”在清脆欢快的笑声中,筘吉那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变成了一个喜气洋洋的发纂儿,发纂儿的右边还别着一朵红艳艳的绒花。
冬花十分满意自己的手艺,高兴的叫道:“你们快看呀!看咱筘吉好看不?”冬花一边笑叫着,一边对筘吉左瞅右瞅喜欢的不行。
爱琴跑出门,一会儿小小心心端着筘吉陪嫁的插屏回来了。
冬花接过插屏,把镜子对着筘吉说:“你自己看;看你好看不?”
筘吉眼睛一抬,就呆在了镜子里,然后眼泪哗哗地往下掉……
“筘吉!”冬花吓了一跳:“你咋了?”
筘吉眼泪汪汪地望着冬花说不出话。
屋里顿时安静了,所有的眼睛都不可思议地望着筘吉。
“筘吉,这大喜的日子,你不至于这么难过吧?”冬花收起笑容,皱起了眉头。冬花干这个行当有好几年了。她认为出嫁的姑娘看似难过,其实那都是把笑藏起来装洋蒜的,过一会儿就没有事了。但是,她今儿打从迈进筘吉的房门,就没看见筘吉有一丁点的喜气,这会儿还又哭成了这个样子,最糟糕的是还把刚刚画好了妆都哭完了。冬花叹了口气,说:“姑娘离开娘家是难过,但有了一个自己的家也很好呀;再说,你婆家是在城里,家境又那么好,你有啥好难过的?”冬花这一说,筘吉哭得更伤心了。冬花心疼地用手搂住筘吉的双肩,安慰道:“好了好了,不要再难过了;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这以后啊,你会有自己的男人,自己的娃,而且是男娃女娃一大堆……”
筘吉实在听不下去了。她一把搂住冬花的腰,把脸埋在了冬花身上呜呜地哭。
冬花猛然推开筘吉问:“筘吉,你到底咋了?是不是这门亲事你不愿意?”
筘吉不说话只是哭。
冬花发急了,说:“我说筘吉,你就不要难过了;你的这门亲事谁不说好?你问问小珍大秀,看看她们是不是很羡慕你。”
小珍和大秀赶紧点头。
冬花又接着说:“你那婆婆来你家时我也见过,人挺不错的;我敢保证你在她家受不了罪;……哎呦,别哭了;你咋就这么想不开呀?……好了好了,不要再哭了;你看你把脸上的胭脂都抹成浆糊了,……瞅瞅,描的眉抹了我一身……”冬花说着弯下腰在脸盆里拧出手巾,使劲的擦着前襟上被筘吉弄上的黑油膏。
筘吉看着冬花的花花衣裳被自己弄脏了,这才歉疚地止住了泪。
冬花叹了口气说:“筘吉呀,你不敢再哭了;你说咱哪个女人不嫁人?哪个女人嫁人前不难过?但人家都是难过一会儿就算了,谁像你,难过起来就完不了了?”
小珍端着一盆干净水进来。
冬花把水里的手巾拧出来递给筘吉说:“给,擦了重来吧。”
筘吉默默地接过手巾再次在脸上慢慢地洗着。
看着筘吉一脸的阴郁,冬花接着说:“我给你说,你可不能不信啊,女人在嫁人前都是哭的,可一嫁给男人后你看哪个不笑?”
爱琴几个媳妇扑哧地笑了。
小珍和大秀几个姑娘脸大红。
冬花瞪了她们一眼继续说:“那年我出嫁的时候,在我娘家也是哭得稀里哗啦的;你看我现在不也是一天到晚乐呵呵的吗;……好啦,别再擦了,再擦把脸都擦烂了。”冬花从筘吉手里夺过手巾扔在了水盆里,然后拿起她的家当重新开始。
知道自己给冬花添了麻烦,筘吉已经不敢再只想着自己的难过了。她乖乖地闭上眼,任冬花在自己脸上抹呀描呀……
一会儿,任妈走进来问:“完了没有?”
“完了完了;任妈,你看你娃好看不?”冬花得意的炫耀着。
“好看!好看!”任妈喜滋滋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说:“走,都赶紧到外边吃饭;婆家人说来就来了。”任妈说着,把一屋子的姑娘媳妇都赶到院子吃饭去了。等人走完了,任妈压低声对女儿说:“不许再哭了!不敢惹出闲话来了!”
筘吉轻轻地点点头。
“一会儿我让小珍给你把饭端进来。”
“娘,我不想吃。”筘吉真是一点都不饿。
任妈瞪了女儿一眼,说:“不行,必须吃!吃饱了,一会儿好跟女婿上路。”说完,丢下了忧心忡忡的闺女又出去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