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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致友人书——外国文学之影响

朋友:

你问,外国文学对我的创作有何影响?

我坦率回答,外国文学,尤其俄罗斯文学、美国文学、英国文学和法国文学,不但对我的创作施加了直接的影响,而且对我走上文学道路也施加了直接的影响。说来你也许会觉得荒唐,觉得可笑——在我还未成为作家之前,我甚至写过一篇“外国小说”。更准确地说,写过一篇“俄罗斯小说”。我的意思是,人物全部套用苏联名称,背景也放在一个俄罗斯小村庄。故事的框架乃《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贵族少爷取代了李甲。十娘易名“尤丽雅”——这个名字的专利应属于18世纪俄国著名的感伤主义作家卡拉姆辛的一篇小说。区别在于,以感伤主义饮誉的卡拉姆辛的《尤丽雅》,情调非但不感伤,简直很乐观。而我写至“尤丽雅”怒焚百宝箱之时,却禁不住潸然泪下。“焚”这一“篡改”,又“窃思”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

那是十六七年前在北大荒当兵团战士时的事了。那是很有意思的一次“实践”,当然,仅仅是为了写给自己看,也仅仅是为了有件很有意思的事做,或曰“聊以自娱”。从未产生拿这样的一篇东西去发表的念头,不过是二三好友之间传阅,权作消遣罢了。以后,也再未进行过同样的“实践”。

我对俄罗斯文学怀有敬意。

一大批俄国诗人和小说家使我崇拜——普希金、莱蒙托夫、果戈理、赫尔岑、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契诃夫、高尔基,等等。

我觉得俄国文学是世界文学史上的奇特现象。在12世纪以后,它几乎沉寂了五百年之久。至19世纪,却名家辈出,群星灿烂。高尔基之后或与高尔基同时代的作家,如法捷耶夫、肖洛霍夫、马雅可夫斯基等,同样使我感到特别亲切。更不要说奥斯特洛夫斯基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几乎就是当年我这一代中国青年的人生教科书啊!

高尔基之前,俄国文学大抵带有忧郁的、浪漫的、感伤的、一吟三叹式的情调。这一点很投合我的欣赏。正如俄罗斯绘画和俄罗斯音乐一样。我认为托尔斯泰和高尔基是俄国近代文学史上的两位现实主义之父,尽管他们也写过非现实主义的优秀的名篇。列宁对托尔斯泰的评价——“俄国的镜子”这句话,我铭记至今,认为是对现实主义文学最形象也最高的评价,尽管这一种文学观念,目前似乎太古老、太陈旧,并且遭到新潮理论家和作家的讥讽。但我常常暗想,若中国小说家,也能被评价为中国某一时期的“镜子”,那么诺贝尔文学奖又算什么呢?

我至死也不赞同将一部文学作品的社会认识价值剥离尽净之后,再去评价一部文学作品意义的观念。也至今仍不打算向这样一种文学观点靠拢并去进行创作实践。

现在的俄国文学,亦即苏联文学,是否像中国文学一样,也处于所谓“低谷”状态呢?在经历了一个较长时期的所谓“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实践之后,究竟面临着怎样的沉思和选择呢?

坦率讲,我所知甚少。最后一部引起我大的兴趣的苏联小说是《日瓦戈医生》。我读过的最后一批苏联小说是《落角》《你到底要什么?》《蓝眼圈》《斯托列托夫案件》《活着,但不要忘记》《小白轮船》……是在1974至1977年这段时间里,在复旦大学我是工农兵学员的年月。当代苏联文学已失去了令我崇拜的魅力。但当代苏联电影仍有令我刮目相看的高品格高品位之作。这一点似乎与中国的现状相反。在中国,文学虽处所谓“低谷”,却已趋向更成熟,电影虽看似繁荣,却已滑于浅薄。至少我自己这么认为。当然,这也许太片面……当然,这是受经济因素制约的……英国文学和法国文学也是我所崇拜和喜爱的,一如我崇拜和喜爱狄更斯、哈代、萨克雷、福楼拜、莫泊桑、乔治·桑、雨果、司汤达、罗曼·罗兰等世界文学史上英名不朽的大作家。现在,你已会得出结论:我所欣赏的英法小说及其作家,都是一些文学遗产性的作品及逝去了的作家。

是的,是的,的确如此。我无法不老老实实地承认。英法文学的古典主义、浪漫主义情调及批判现实主义的色彩,对我的创作实践也施加了很大的影响。对英法现代小说及其理论,我也阅读甚少,所知甚少。在这方面,我是一个落伍者。无疑地是一个落伍者。这倒不是说,我排斥所谓“现代小说”及其理论,而是因为,读书的时间,比是一个文学青年的时候,大大地减少了。常想拟定一系列书目,安排从容的时日,较全面地读读此类小说,但这一愿望一直不能实现。

对于美国文学,我简直不敢说什么。我在1976年访法时,一位法国汉学家不无悲哀地对我说,法国已不再是世界文学艺术的中心了,这一项桂冠已奉让给了美国。

我十分怀疑这位法国汉学家的话。也许仅仅是某种悲哀的表露吧。今天的美国文学在世界文学中究竟占据着什么样的地位呢?也许是相当重要的地位。但是否已经达到了领先甚至领衔的地位呢?我很欣赏过的美国作家是杰克·伦敦、马克·吐温和欧·亨利。一位美国的汉学家曾问我:是否受过杰克·伦敦的小说某种影响?我的回答是肯定的,影响不浅。这一影响,从我的某些知青小说中会窥见渊源。欧·亨利无疑是美国的短篇小说之父。他的某些优秀之作堪称世界文学史上的珍珠。但他的相当数量的短篇小说,大概也是“玩文学”“玩”出来的产物,供人们茶余饭后聊以消遣而已。我钦佩他那些优秀之作谋篇的机智和结尾的出人意料。它们具备典型的短篇小说最主要的特点。短篇小说更能显示出作家精神劳动的机智性,这一结论,我是从阅读欧·亨利的小说获得的。

美国当代小说,除了一些短篇,我只读过《第二十二条军规》《麦田里的守望者》《富人·穷人》,还有《战争风云》和《海鸥乔纳森》。我不认为《麦田里的守望者》有多么的了不起——向我推荐和与我谈论它的朋友对它的评价极高。我也不认为《富人·穷人》那么的平庸——“通俗小说而已”。

仅仅用“现代意识”去划分作品,并进而区分高下,我认为体现了国人的时髦心态和对文学的肤浅理解。

我认为《富人·穷人》远比《麦田里的守望者》要优秀。当然,这也可能和译者的水平有关。或许《麦田里的守望者》相当优秀,恰恰体现在语言方面,而译者恰恰在语言方面抹杀了它的艺术魅力……

海明威是美国的文学巨子。他自己曾说他打败了福楼拜、莫泊桑和雨果。但我看未必,都是文学巨子,他是其中之一,代表一个时期的美国文学的世界水平,如此而已。

美国人崇尚传奇人物。海明威很传奇。海明威也常常有意无意地制造和夸张自己的传奇色彩——他的名望并非和这一点无关。我深知自己是很不合时宜的小说家。一谈起外国文学和西方文学,我总在谈“过时”的作家和“过时”的作品。我不讳言,我是喝他们和它们的奶粉长大的“孩子”。我用“奶粉”而不用“奶汁”两个字,意在强调,他们和它们之于我,其实是“代乳品”,营养丰富。这营养是我必需的。但我毕竟不是一个洋娃娃,也从不想成熟为一个“洋”小说家。

小说家不能首先征服——是征服,而不是取悦更不是媚俗——于本国读者,那么,即使被各种肤色的汉学家捧上了天,也终究是挺令人沮丧的。最后我要说,外国文学之于我,很像是异国异地升飞起来飘逸在文学天空上的各色风筝。它们必会永远永远地吸引我,叩击我的心扉,启迪我的灵感。它们丰富着我生活的内容和意义。从这一思想出发,我愿中国小说也如天空的风筝,给外国的文学读者与我一样的亲切感受。让我们感激那些致力于翻译工作的人——那些放起风筝的人——中国的和外国的翻译家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