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投递之邮件
弁言
有话说不出是苦;说出来没有人听,更苦。有信不能投递是不幸;递而递不到,更不幸。这样的苦与不幸,稍有人间经验底人没有一个不尝过。
一个惯在巴黎歌剧场鉴赏歌舞底人到北京底茶园去听昆曲,也许会捧腹大笑,说“这是什么音乐?”这样的人,我们可以说他不懂昆曲。一只百灵在笼里嘤鸣,养它底主人虽然听不懂它底意思,却也能羡赏它底声音,或误会它,以为它向着自己献媚。一只蜩蝉藏在阴森的丛叶底下,不断地长鸣,也是为求它底伴侣,可是有时把声音叫嘶了,还是求不着。在笼里底鸟不能因为自己不自由,或被人误会而不唱。在叶底底蝉不能因求伴不得而不叫唤。说话与写信也是如此。听不懂,看不懂,未必不能再说,再写。至若辞不达意,而读者能够理会,就更可以写;辞能达意,明知读者要误会,亦不能不写。写在我,读在人,理会与误会,我可以不管。投在我,递在人,有法投递与无法投递,我也可以不管。只要写了,投了,我心就安慰而满足了。只要我底情意表示出来,虽递不到,我也算它递到了。
十六年十一月落华生自叙于面壁斋
给诵幼
不能投递之情形——地址不明,退发信人写明再递。
诵幼,我许久没见你了。我近来患失眠症。梦魂呢,又常困在躯壳里,飞不到你身边,心急得狠。但世间事本无容人着急底余地,越着急越不能到;我只得听其自然罢了。你总不来我这里,也许你怪我那天藏起来,没有出来帮你忙底缘故。呀,诵幼,若你因那事怪了我,可就冤枉极了!我在那时,全身已泡在烦恼的海中,自救尚且不暇,何能顾你?今天接定慧底信,说你已经被释放了,我实在欢喜得狠!诵幼,此后须要小心和男子相往来。你们女子常说“男子坏的狠多”,这话诚然不错。但我以为男子底坏,并非他生来就是如此,是跟女子学来底。诵幼,我说这话,请你不要怪我。你底事且不提,我拿文锦底事来说罢。他对于尚素本来是狠诚实的,但尚素要将她和文锦底交情变为更亲密的交情,故不得胡乱献些殷勤。女人的殷勤,就是使男子变坏的砒石哟!我并不是说女子对于男子要狠森严,冷酷,像怀霄待人一样,不过说没有智慧的殷勤是危险的罢了。
我盼望你今后的景况像湖心底白鹄一样。
给贞蕤
不能投递之情形——此人已离广州。
自走马营一别,至今未得你底消息。知道你底生活和行脚僧一样,所以没有破旅愁底书信给你念。昨天从天处听见你底近况,且知道你现在住在这里,不由得我不写这几句话给你。
我底朋友,你想北极底冰洋上能够长出花菖蒲,或开得像亚马逊河边底王莲来么?我劝你就回家去罢。放着你清凉而恬淡的生活不享;飘零着找那不知心的知心人,为何自找这等刑罚?纵说是你当时得罪了他,要找着他向他谢罪,可是罪过你已认了,那温润不挠,如玉一般的情好岂能弥补得毫无瑕疵?
我底朋友,我常想着我曾用过一管笔,有一天无意中把笔尖误烧了(因为我要学篆书,听人说烧了尖好写),就不能再用它。但我狠爱那笔,用尽许多法子,也补救不来;就是拿去找笔匠,也不能出什么主意,只是教我再换过一管罢了。我对于那天天接触底小宝贝,虽舍不得扔掉,也不能不把它藏在笔囊里。人情虽不能像这样换法,然而,我们若在不能换之中,姑且当做能换,也就安慰多了。你有心牺牲你底命运,他却无意成就你底愿望,你又何必?我劝你早一点回去罢,看你年少的容貌快要从镜中逃走:在你背后底黑影快要闯入你底身里,把你青春一切活泼的风度赶走,把你光艳的躯壳夺去了。
我再三叮咛你,不知心的知心人,纵然找着了,只是加增懊恼,毫无用处底。
答劳云
不能投递之情形——劳云已投金光明寺,在岭上,不能递。
中夜起来,月还在座,渴鼠蹑上桌子偷我笔洗里底墨水喝,我一下床它就吓跑了。它惊醒我,我吓跑它,也是公道的事情。到窗边坐下,且不点灯,回想去年此夜,我们正在了因底园里共谈,你说我们在万本芭蕉底下直像草根底下斗鸣底小虫。唉,今夜那园里底小虫必还在草根底下叫着,然而我们呢?本要独自出去一走,争奈院里鬼影历乱,又没有侣伴,只得作罢了。睡不着,偏想茶喝。到后房去,见我底小丫头被慵睡锁得狠牢固,不好解放她。喝茶底念头,也得作罢了。回到窗边坐下,摩摩窗棂,无意摩着你前月底信,就仗着月灯再念了一遍。可幸你底字比我写得还要粗大,念时,尚不费劲。在这时候,只好给你写这封回信。
劳云,我对了因所说,那得天下荒山,重叠围合,做个大监牢——野兽当逻卒,烟云拟桎梏,古树作栅栏,茑萝为索,——闲散地囚尽你这流动人愁怀底诗犯?不想真要自首去了!去也好,但我只怕你一去到,那里便成为诗境,不是诗牢了。
你问我为什么叫你做诗犯,我自己也不知其所以然。我觉得你底诗虽然狠好,可是你心里所有底和手里写出来底总不能适合,不如把笔摔掉,到那只许你心儿领会底诗牢去更妙。遍世间尽是诗境,所以诗人易做。诗人无论遇着什么,总不肯默着,非发出些愁苦的诗不可,真是难解。譬如今夜夜色,若你在时,必要把院里所有的调戏一番,非教他们都哭了,你不甘心。这便是你底过犯。所以我要叫你做诗犯,狠盼望你做个诗犯。
一手按着手电灯,一手写字,狠容易乏,不写了。今夜起来,本不是为给你写回信,然而在不知不觉中,就误了我半小时,不能和我那个“月”默谈。这又是你的罪过!
院里的虫声直如鬼哭,听得我毛发尽竦。还是埋头枕底,让那只小鼠畅饮一场罢。
给小峦
不能投递之情形——此人已入疯人院。
绿绮湖边底夜谈,是我们所不能忘掉底。但是,小峦,我要告诉你,迷生决不能和我一样,常常惦念着你,因为他底心多用在那恋爱底遗骸上头。你不是教我探究他底意思吗?我昨天一早到他那里去,在一件事情上,使我理会他还是一个爱底坟墓底守护者。若是你愿意听这段故事,我就可以告诉你。
我一进门时,他垂着头好像狠悲伤的样子,便问:“迷生,你又想什么来?”他叹了一声才说:“她织给我底领带已经坏了!我身边再也没有她底遗物了!人丢了!她底东西也要陆续地跟着她走,真是难解。”我说:“是的,太阳也有破坏底日子,何况一件小小东西,你不许他坏,成么?”
“为什么不成?若是我不用它,就可以保全它。然而我怎能不用?我一用她给我留下底器物,就借那些东西要和她交通,且要得着无量安慰。”他低垂的视线牵着手里底旧领带,接着说,“唉!现在她底手泽都完了!”
小峦,你想他这样还能把你惦记在心里么?你太轻于自信了。我不是使你失望,我狠了解他,也了解你,你们固然是亲戚,但我要提醒你,除疏淡的友谊外,不要多走一步。因为,凡最终的地方,都是在对岸那狠高,狠远,狠暗,且不能用平常舟车达到底。你和迷生的事,据我现在底观察,纵使蜘蛛底丝能够织成帆,蜣螂底甲能够装成船,也不能渡你过第一步要过底心意底洋。你不要再发痴了!还是回向莲台,拜你那低头不语底偶像好。你常说我给麻醉剂你服,不错的!若是我给一毫一厘的兴奋剂你服,恐怕你要起不来了。
给爽君夫妇
不能投递之情形——爽君逃了!不知去向。
你的问题,实在是时代的问题,我不是先知,也不能说出其中底秘奥。但我可以把几位朋友所说底话介绍给你知道,你定然是狠乐意地念一念。
我有一位朋友说:“要双方发生误解,才有爱情。”他底意思以为相互的误解是爱情底基础。若有一方面了解,一方面误解,爱也无从悬挂底。若两方都互相了解,只能发生更好的友谊罢了。爱情底发生,因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一回事,你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一回事才有底。多会彼此都知道得狠透澈,那时便是爱情底老死期了。
又有一位朋友说:“爱情是彼此帮助:凡事不顾自己,只顾人。”这句话,据我看来,未免广泛一点。我想你也知道其中不尽然底地方。
又有一位朋友说:“能够把自己的人格忘了,去求两方更高的共同人格,便是爱情。”他以为爱情是无我相底,有“我”底执着便不能爱,所以要把人格丢掉。然而人格在人间生活底期间内是不能抛弃底,为这缘故,就不能不再找一个比自己人格更高尚的东西。他说这要找底便是共同人格。两方因为再找一个共同人格,在某一点上相遇了,便连合起来,成为爱情。
此外有许多陈腐而狠新鲜的论调我也不多说了。总之,爱情是非常神秘,而且是一个人一样底。近时的作家每要夸炫说“我是不写爱情小说,不做爱情诗底”。介绍一个作家,也要说“他是不写爱情的文艺底”。我想这就是我们不能了解爱情本体底原因。爱情就是生活,若是一个作家不会描写,或不敢描写,他便不配写其余的文艺。
我自信我是有情人,虽不能知道爱情底神秘,却愿多多地描写爱情生活。我立愿尽此生,能写一篇爱情生活,便写一篇;能写十篇,便写十篇;能百,千,亿,万篇,便写百,千,亿,万篇。立这悲愿,为底是安慰一般互相误解,不明白的人。你能不骂我是爱情牢狱底广告人么?
这信写来答复爽君。亦雄也可同念。
复诵幼
不能投递之情形——该处并无此人。
“是神造宇宙,造人间,造人,造爱;还是爱造人,造人间,造宇宙,造神?”这实与“是男生女,是女生男”底旧谜一般难决。我总想着人能造底少,而能破底多。同时,这一方面是造,那一方面便是破。世间本没有“无限”。你破璞来造你底玉簪,破贝来造你底珠珥,破木为梁,破石为墙,破蚕,绵,麻,麦,牛,羊,鱼,鳖底生命来造你底日用饮食;乃至破五金来造货币,枪弹,以残害同类,异种底生命;都是破造双成底。要生活就得破。就是你现在的“室家之乐”也从破得来。你破人家亲子之爱来造成你底配偶,又何尝不是破?破是不坏的,不过现代的人还找不出破坏量少而建造量多底一个好方法罢了。
你问我和她底情谊破了不,我要诚实地回答你说:诚然,我们底情谊已经碎为流尘,再也不能复原了。但在清夜中,旧谊底鬼灵曾一度蹑到我记忆底仓库里,悄悄把我伐情的斧——怨恨——拿走。我揭开被褥起来待要追他,他已乘着我眼中底毛轮飞去了。这不易寻觅的鬼灵只留他底踪迹在我底书架上。原来那是伊人底文件!我伸伸腰,揉揉眼,取下来念了又念,伊人底冷面复次显现了。旧的情谊又从字里行间复活起来。相怨后底复和,总解不通从前是怎么一回事,也诉不出其中的甘苦。心面上底青紫惟有用泪洗濯而已。有涩泪可流底人还算不得是悲哀者。所以我还能把壁上底琵琶抱下来弹弹,一破清夜底岑寂。你想我对着这归来底旧好必要弹些高兴的调子。可是我那夜弹来弹去只是一阕《长相忆》,总弹不出《好事近》!奈何,奈何?我理会从记忆底坟里复现底旧谊,多少总有些分别。但玉在她底信里附着几句短词嘲我说:
噫,说到相怨总是表面事,
心里的好人仍是旧相识。
是爱是憎本不容你做主。
你到底是个爱恋底奴隶!她嘲我底未免太过。然而那夜底境遇实是我破从前一切情愫所建造底。此后,纵然表面上极淡的交谊也没有,而我们心心底理会仍可以来去自如。
你说爱是神所造,劝我不要拒绝,我本没有拒绝,然而憎也是神所造,我又怎能不承纳呢?我心本如香水海,只任轻浮的慈惠船载着喜爱底花果在上面游荡。至于满载痴石,嗔火底筏终要因她底危险和沉重而消没净尽,焚毁净尽。爱憎既不由我自主,那破造更无消说了。因破而造,因造而破,缘因更迭,你那能说这是好,那是坏?至于我底心迹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你又怎能名其奥妙?人到无求,心自清宁,那时,既无所造作,亦无所破坏。我只觉我心还有多少欲念除不掉,自当勇敢地破灭它至于无余。
你,女人,不要和我讲哲学。我不讲哲学。我劝你也不要希望你脑中有百“论”,千“说”,亿万“主义”,那由他“派别”,辩来论去,逃不出鸡子方圆底争执。纵使你能证出鸡子是方的,又将如何?你还是给我讲音乐好。近来造了一阕《暖云烘寒月》琵琶谱,顺抄一份寄给你。这也是破了许多工夫造得来底。
复真龄
不能投递之情形——真龄去国,未留住址。
自与那人相怨后,更觉此生不乐。不过旧时的爱好如洁白的寒鹭三两时间飞来歇在我心中泥泞的枯塘之岸,有时漫涉到将干未干的水中央,还能使那寂静的平面随着她底步履起些微波。
唉,爱姊姊和病弟弟总是孪生的呵!我已经百夜没睡了,我常说,我底爱如香洌的酒,已经被人喝尽了,我哀伤的金罍里只剩些残冰底融液,既不能醉人,又足以冻我齿牙。你试想,一个百夜不眠底人,若渴到极地,就禁得冷饮么?
“为爱恋而去底人终要循着心境底爱迹归来。”我老是这样地颠倒梦想。但两人之中,谁是为爱恋先走开底?我说那人,那人说我。谁也不肯循着谁底爱迹归来。这委是一件胡卢事!玉为这事也和你一样写信来呵责我。她真和她眼中底瞳子一样,不用镜就照不着自己。所以我给她寄一面小镜去。她说“女人总是要人爱底”,难道男子就不是要人爱底?她当初和球一自相怨后也是一样蒙起各人底面具,相逢直如不相识。他们两个复和,还是我底工夫,我且写给你看。
那天,我知道球要到帝室之林去赏秋叶,就怂恿她与我同去。我远地看见球从溪边走来,借故撇开她,留她在一棵树底下坐着,自己藏在一边静观。人在落叶上走是秘不得底。球底足音,谅她听得着。球走近树边二丈相离底地方也就不往前进了。他也在一根横卧底树根上坐下,抬起枯枝只顾挥拨地上底败叶。她偷偷地看球,不做声,也不到那边去。球底双眼有时也从假意低着底头斜斜地望她。他一望,玉又假做看别的了。谁也不愿意表明谁看着谁来。你知道这是很平常的事。由爱至怨,由怨至于假不相识,由假不相识也许能回到原来的有情境地。我见如此,故意走回来,向她说:“球在那边哪!”她回答:“看见了。”你想这话若多两个字“钦此”,岂不成了娘娘底懿旨?我又大声嚷球。他底回答也是一样地庄严,几乎也带上“钦此”二字。我跑去把球揪来,对他们说:“你们彼此相对道道歉,如何?”到底是男子容易劝。球到她跟前说:“我也不知道我怎样得罪你。他迫着我向你道歉,我就向你道歉罢。”她望着球,心里愉悦之情早破了她底双颊冲出来。她说:“人为什么不能自主到这步田地?连道个歉也要朋友迫着来。”好了,他们重新说起话来了!
1924年许地山在英国牛津大学剪影
1925年许地山拍摄于英国牛津大学
她是要男子爱底,所以我能给她办这事。我是要女人爱底,故毋需去瞅睬那人。我在情谊底道上非常诚实,也没有变动,是那人先离开底。谁离开,谁得循着自己心境底爱迹归来。我那能长出千万翅膀飞入苍茫里去找她?再者,他们是醉于爱底人,故能一说再合。我又无爱可醉,犯不着去讨当头一棒底冷话。您想是不是?
给怀
不能投递之情形——此信遗在道旁,由陈斋夫拾回。
好几次写信给你都从火炉里捎去。我希望当你看见从我信笺上化出来那几缕烟在空中飘扬底时候,我底意见也能同时印入你底网膜。
怀,我不愿意写信给你底缘故,因为你只当我是有情的人,不当我是有趣的人。我尝对人说,你是可爱,不过你游戏天地底心比什么都强,人们还够不上爱你。朋友们都说我爱你,连你也是这样想,真是怪事!你想男女得先定其必能相爱,然后互相往来么?好人甚多,怎能对于个个人发生爱恋。我底朋友,在爱底田园中,当然免不了三风四雨。从来没有不变化的天气能教一切花果开得斑烂,结得磊砢底。你连种子还没下,就想得着果实,更是办不到底。我告诉你,真能下雨底云是一声也不响底。不掉点儿底密云,雷电反发射得弥满天地。所以人家底话,不一定就是事实,请你放心。
男子愿意做女人底好伴侣或好朋友,可不愿意当她们底奴才,供她们使令。他愿意帮助她们,可不喜欢奉承谄媚她们。男子就是男子;媚是女人的事。你若把“女王”“女神”底尊号暂时收在镜囊里,一定要得着许多能帮助你底朋友。我知道你底性地很冷酷,你不但不愿意得几位新的好友,或极疏淡的学问之交,连旧的你也要一个一个弃绝掉。嫁了底女朋友和做了官底男相识都是不念旧好底。与他们见面时,常竟如路人。你还未嫁,还未做官,不该施行那样的事情。我不是呵责你,也不是生气。就使你侮辱我到极点,我也不生气。我不过尽我底情劝告你罢了。说到劝告,也是不得已的。这封信也是在万不得已的境遇底下写底。写完了,我还是盼望你收不到。
复少觉
不能投递之情形——受信人地址为墨所污,无法投递。
同年的老弟:我知道怀多病,故月来未尝发信问候,恐惹起她底悲怨。她自说:“我有心事万缕,总不愿写出,说出;到无可奈何时节,只得由他化作血丝飘出来。”所以她也不写信告诉我她到底是害什么病。我想她现时正躺在病榻上呢。
唉,怀底病是难以治好底。一个人最怕有“理想”。理想不但能使人病,且能使人放弃他底性命。她甚至抱着理想的理想,怎能不每日病透二十四小时?她常对我说:“有而不完全,宁可不有。”你想“完全”真能在人间找得出来底么?就是遍游亿万尘沙世界;经过庄严劫,星宿劫,也找不着呀!不完全的世界怎能有完全的男子?纵使世间真有一个完全的男子,与她理想的理想一样,那男子对她未必就能起敬起爱。罢了!这又是一种渴鹿趋阳焰底事,即令它有千万蹄,每蹄各具千万翅膀,飞跑到旷野尽处,也不能得点滴的水;何况它还盼望得到绿洲来做它底憩息饮食处?朋友们说她是“愚拙的聪明人”,诚然!她真是一个万事伶俐,一事懵懂底女人。她总没想到“完全”是由天魔画空而成,本来无东西,何能捉得住?多才,多艺,多色,多意想底人最容易犯理想病。因为有了这些,魔便乘隙于她心中画等等极乐;饰等等庄严;造等等偶像;使她这本来辛苦底身心更受造作安乐底刑罚,这刑罚,除了世人以为愚拙的人以外,谁也不能免掉。如果她知道这是魔底诡计,她就泅近解脱底岸边了。
“理想”和毒花一样,眼看是美,却摩不得。三家村女也知道开美丽的花底多是毒草,总不敢兴起受用底念头。她偏去采那摩触不得底毒花来做肴馔,可见真正聪明人还数不到她。自求辛螫底人除用自己底泪来调反省底药饵以外,再没有别样灵方。医生说她外表似冷,内里却中了很深的繁花毒。由毒生热恼,恼极成劳,故呕心有血。我早知她底病原在此,只恨没有神变威力,幻作大白香象,到阿耨达池去,吸取些清凉水来与她灌顶,使她表里俱冷。虽然如此,我还尽力向她劝说,希望她自己能调伏她理想底热毒。
我写到这里,接朋友底信说她病得很凶,我得赶紧去看看她。
给琰光
不能投递之情形——琰光南归就婚,嘱所有男友来书均退回。
你在我心中始终是一个生面人,彼此间再也不能有什么微妙深沉的认识了。这也是难怪底。白孔雀和白熊虽是一样清白,而性情底冷暖各不相同,故所住底地方也不一样。我看出来了!你是白熊,只宜徘徊于古冰嵘底岩壑间,当然不能与我这白孔雀一同飞翔于缨藤缕缕,繁花树树底森林里。可惜我从前对你所有的意绪,到今日只落得寸断毫分,流离到踪迹都无。我终恨我不是创造者呀!怎么连这刹那等速的情爱时间也做不来了?
我热极了,躺在病床上,只是同冰作伴。你底情愫也和冰一样,我愈热,你愈融,结果只使我戴着一头冷水。就是在手中底,也消融尽了。人间第一痛苦就是无情的人偏会装出多情的模样,有情的倒是箴口束手,无所表示!启芳说我是汛爱者,劳生说我是兼爱者,但我自己却以我是困爱者。我诚实地对你说,我自己实不敢作,也不能作爱恋业,为困于爱,故镇日颠倒于这甜苦的重围中,不能自行救度。爱底沉沦是一切救主所不能救底。爱底迷蒙是一切天人师所不能训诲开示底。爱底刚愎是一切调御丈夫所不能降服底。
病中总希望你来看看我,不想你影儿不露,连信也不来!似游丝的情绪只得因着记忆底风挂搭在西园西篱,晚霞现处。那里站着我儿时曾爱,现在犹爱底邕。她是我这一生第一个女伴。二十四年底别离,我已成年,而心象中底邕还是两股小辫垂在绿衫儿上。毕竟是别离好呵。别离的人总不会老的。你不来也就罢了,因为我更喜欢在旧梦中寻找你。
你去年对我说那句话,这四百日中,我未尝忘掉要给你一个解答。你说爱是你底,你要予便予,要夺便夺。又说要得你底爱须付代价。咦,你老脱不掉女人的骄傲!无论是谁,都不能有自己的爱。你未生以前,爱恋早已存在,不过你偷了些少来眩惑人罢了。你到底是个爱底小窃;同时是个爱底典质者。你何尝花了一丝一忽底财宝,或费了一言一动底劳力去索取爱恋,你就想便宜得来,高价地售出?人间底第二痛苦就是出无等对的代价去买不用劳力得来底爱恋。我实在告诉你,要代价底爱情,我买不起。
焦把纸笔拿到床边,迫着我写你,不得已才写了一套话。我心里告诉我说,从诚实心表见出来底言语,永不致于得罪人,所以我想上头所说底不致于动你底怒。
给憬然三姑
不能投递之情形——本宅并无“憬然三姑”称谓,恐怕是投错了。
我来找你,并不是不知道你已嫁了,怎么你总不敢出来和我叙叙旧话?我一定要认识你底“天”以后才可以见你么?三千里底海山,十二年底隔绝此间:每年,每月,每个时辰,每一念中都盼着要再会你。一踏入你家底大门,我心便摆得如秋千一般,几乎把心房上底大脉振断了。谁知坐了半天,你总不出来!好容易见你出来,客气话说了,又跑去坐在我背后。那时许多人要与我谈话,我怎好意思回过脸去向着你?
合卺酒是女人底孟婆汤,一喝便把儿女旧事都忘了;所以你一见了我,只似曾相识,似怕人知道我们曾相识,两意三心,把旧时的好话都撇在一边。
那一年底深秋,我们同在昌华小榭赏残荷。我底手误触在竹栏边底仙人掌上,竟至流血不止。你从你底镜囊取些粉纸,又拔下两根你香柔而黑甜的头发,为我裹缠伤处。你记得那时所说底话么?你说:“这头发虽然不如弦底韧,用来缠伤,足能使得,就是用来系爱人底爱也未必不能胜任。”你含羞说出底话真果把我底心系住,可是你底记忆早与我底伤痕一同丧失了。
又是一年底秋天,我们同在屋顶放一只心形纸鸢。你扶着我底肩膀看我把线放尽了。纸鸢腾得很高,因为风力过大,扯得线儿欲断不断。你记得你那时所说底话么?你说:“这也不是‘红线’,容它断了罢。”我说:“你想我舍得把我偷闲做底‘心’放弃掉么?纵然没有红线,也不能容它流落。”你说:“放掉假心,还有真心呢。”你从我手里把白线夺过去,一撒手,纸鸢便翻了无数的筋斗,带着堕线飞去挂在皇觉寺塔顶,那破心底纤维也许还存在塔上,可是你底记忆早与当时底风一样地不能追寻了。
有一次,我们在流花桥上听鹧鸪,你底白袜子给道旁底曼陀罗花汁染污了。我要你脱下来,让我替你洗净。你记得当时你说什么来?你说:“你不怕人笑话么?岂有男子给女人洗袜子底道理?你忘了我方才栀子花蒂在你掌上写了我底名字么?一到水里,可不把我底名字从你手心洗掉,你怎舍得?”唉,现在你底记忆也和写在我掌上底名字一同消灭了!
真是!合卺酒是女人底孟婆汤,一喝便把儿女旧事都忘了。但一切往事在我心中都如残机底线,线线都相连着,一时还不能断尽。我知道你现在很快活,因为有了许多子女在你膝下。我一想起你,也是和你对着儿女时一样地喜欢。
给伊红
不能投递之情形——欠资,留局多日,受信人不来取。
你还许我用你底旧名称呼你么?我很不愿意你被那无端无绪的人事天时作践了。年前偶过瑞禾旧宅,得了你底死信,心中底悲苦乃如眼见爱人被强盗掳去一般。不想死亡底强盗还没来,你反给虚荣和假情底妖魔哄上了。你今日的身世直如你家门前那个井槛,恁好一块云石,翔凤飞龙底雕纹虽存在,可是当时可实可贵的碑文都剥蚀尽了。到那里汲水底人,谁还知道那曾是一座纪功碑呢?我这些话,你必能了解。
我昨天才知道你们办这事,是早已有了成约底。伊红,你太把自己轻看了!人本不是为知识而生,知识也不是为装饰虚荣而有底。若是你非得到知识不可底话,也得把安全的计画计画出来。怎好草率到这步田地——与人家订了这样沉痛的私约?你看只供给你几年,就可以公然占据你;将来的生活实在不堪设想了。我想我应当激动你,叫你知道这不是合理的事。纵使人有无碍的辩才,也不能为你申明,给“你是急于求知,无力支持,因而许人为妾”底原谅话。一个好女子宁可死也不说做人妾,不是妾底制度行不得,是妾当不得。自然你不承认是他底妾,但事实上他是以妾待你,你理会么?我希望你也不要拿什么“主义”来做护符,因为“主义”不能做人品保障。
假使将来的世间没有夫妇底说法,好男女还不致于践踏爱情去换愉快。求知不得,固然是苦,然而苦楚底病绝不是愉快所能医治底。你现在所处底地位想也愉快不得啊。医治苦楚底病,只是不骄傲地寻求真理,服从真理。你常说,一个“君子”或艺术家不是寻求真理,服从真理者,乃是创造真理,指挥真理者;因为真理在他底手里,不是在他底脑里。是的,可惜现在世间容不得许多君子或艺术家;我想以后也不会多容底。因为这世间是平庸人和鉴赏家底世间,你要做指挥者或创造者也不要紧,只不要超过他们心识中所能领会底境界之外。若是他们不能理解,你也无从创造,无从指挥了。现在存在底“真理”已够做人生的桎梏了,你再造作些出来,岂不像个囚犯要为自己加些镣扣么?你自己的事情自然与我无关,但我万不忍见你受多数“平庸人”底侮辱,少数“君子”底赞美。须知要平庸人不咒诅你,才可以减去你底苦痛。在人生底戏台上,我们固然不要做制度底傀儡,但也不要做不负责任底角色。我们底一举一动都与全剧底意义有关系。
复劳生
不能投递之情形——错投。
来书劝我不要为那人至愿遁世为巫,去做那丧心病狂的事。又教我当为众生病,不要一人病。劳生,你底善意,我当受持。我实在告诉你,自霜死后,屡要舍身,但以此心还有牵挂,不能实行。我底病也只在这“牵挂”中,总没摆脱得掉。所谓“为众生病”不过是好听的说话罢了。于此世间,只有为众生而死底;凡病都是为一人而发作底啊!
现在鹄岭将养,医生命我每日常于林荫之下静坐片时,修止观法,参止动禅。在万叶底下底落华生俨如做着内观心性,外观自在底工夫,但这能知的心有时直如顽石,——风来不觉冷,雨去不知晴。能够常如这样也是好的;因为一到这境地,不说是病状,连病根,病芽,病枝叶病因缘也没处找去了。
人到底不是顽石。于落叶,断翎,冷雨,软云,撞入我底襟怀时,那变动不息的心情于是呈现。时一张眼低瞰,见田原上底鹡鸰摇着长尾在那里找它们底食料,悲心一现,自在可观不得了。一时又见斑鸠成对躲在枝深密处,正在比翼交喙,蓦地飞来一只暴鹰把雄的掠去,悲心一现,自在又观不得了。
前日又到林下,坐不到一刻,见一个爱玩的牧女骑着黄牛从崖边底小径来;牛角上挂着许多摘得底山花。悬崖底树上正开着些藤花,她在牛背上一手攀着树枝,一手伸去把花揪过来。那好看的花刚到她底鼻端,蓦然一下枪声,惊滑了牛蹄,悲心一现,不动禅更参不得了。这时不晓得怎样就忘了我是病人,立刻起来,飞跑到崖下。然而这无情的灾难,谁能挽回呢?罢了!罢了!
冷雨如针,穿我肌骨,可是内里的静明温热心还在乾坤坎离中升降浮沉,终不停止。医生底治法,在我算失败了。我还病着,但要叮咛一句;若是真有“为众生病”这一样病,我还不配犯,我只常为他们痛哭而已。
给怀
不能投递之情形——发信人忘记写明受信人地址。
今天下午我们又到溪边来。秋水暴涨,顿觉对岸移开了。我坐在那钓矶上,他又跑到岩里找你们底旧迹去。他这几时底精神,越来越迷乱了,什么原故,你总知道。我底朋友,哄哄他罢,纵然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若得你一句话安慰他,也就够了。不要当他做爱人,当他做小孩子,哄哄他罢。
他没有意思再说什么了。那天对我说:“我再也不哭。我底热泪一滴下来,每觉得被那石人冷笑。连石人也冷笑我,何况其他?男子底泪虽不如妇人那么丰裕,有时可流得没来由。”你知道么,他底“泪”就是他底说话?他实在是为你底前途担忧,怕你在天涯里毫无着落,遍处地飘流,终不是个去处。你时常携着你理想底篮到幻海空山里去,试问曾得什么来?假使在那些地方真有如你所愿求底给你检了,到头来,还是“觅得龟毛,失却兔角”,凡有得失,终于空寂!要知道,一尺可量,千里难测,还是回来受他眼前的供养,不要再闹憋忸了。
你离开这里已经好几年了。记得我们底离别正在这时,这地。我每见对岸底树林便回想到你谴责我底话。它们还是像一群丽人把锦绣的衣裳脱掉要到溪边再一度深秋底晚浴。从远山底松柏透出霞光,直像一只孔雀用尾巴上那一千只眼睛守着她们。若是你在这里又要骂我用邪思计度了。但我总没工夫对你说,凡我所说都是“觉得”,并不是“想得”底。那些外境在我眼里底形像便是如此。树上底病鸦于我起这样想像时对着我很啼了几声,也许是替你骂我。
我们种在岩边底野菊花,今年开得格外畅茂。他摘了许多回来,预备晒干后与铁观音一同寄去给你。他怕你喝观音真个变了“铁观音”,故要加上些菊英。然而清凉剂常治不了渴热病,有时反使雪人化石。他到底是糊涂啊!
给槿妹
不能投递之情形——受信人地址不明。
烟浓雨乱,正苦秋寒,可巧你所赠底寒衣从柏林寄到,我还没有穿上,已觉得遍体暖和了。槿妹,谢谢你,亏你想到我是一个飘零的人,没有人给我做衣服。更亏你把我底住址打听出来。我们不通音信已经好些年了。
我今天发见了在那绒衫底口袋里有你底一封信。拆开一信,又是失望,又是安慰。失望底是你只说一句话;安慰底是你还用我们做孩子时代底名字称呼我。槿妹,自运甓斋见后,到现在,忽已过了二十年。听说你已有了三四孩子了。前年我在亲戚家里,偶然看见你和槐姊底小照。槐姊老得凶,你却与从前的模样差不了多少,只是短一团实髻盘在脑后。
槿妹,我从亲戚家里知道你近来的生活,使我实在安慰。听说妹夫还是带着旧家公子底脾气,然而对于你却十分敬爱,那就很难得了。你哥哥在上海镇日和酒与女人作伴,若在独居底时候,便要长嘘短叹。我们是同年同学,却想不到他底生活与我底相差得这么远。
我想来想去,想不出用什么东西来报答你底盛意。因为凡我所能买底,你都容易要得着。不如将你幼时赠给我底小戒指返赠给你底女儿罢。从前的事我想你必曾对妹夫说过,所以我敢这样做。我想他也不致于诧异。我们见底机会,不晓得在什么时候,你见了那戒指,就可以帮助你回忆我们幼年时代底情意。
复文锦
不能投递之情形——受信人随营赴前敌,无法投递。
你来信问我为什么近来将一切的心情都看做淡云薄雾,容它们自生自灭,是不是为那人底缘故。我实在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不过我觉得近来我底心情疏放了许多,一切的爱恋与一切的憎恶都不能教我底精神集中或摇动了。爱既求不着,憎亦无从起,所以近来我每觉得谁都好,谁都不好。世间没有绝对这个理论使我犯了许多罪过,是我要承认底。
你问萝底事情,我正要告诉你哪。
前个月,我到听蛙池去,远远就听见断续的钢琴和着萝底歌声从榕荫轩送出来。我本要去告诉她乔君底事情不谐了。一转过念头来,觉得她那么高兴在那里奏乐,一告诉她,岂不是使她变弹琴为弹泪,化歌声为哭声么?因此,我没敢进去,只坐在榕根上偷听了一会就走了。
她母亲遗留给她那架旧钢琴,到现在她还指望着乔君给她另买一架新的。但乔君从前应许她底,现在已经转许给别的“有地位的女人”了。他为那女人借了许多债去给她买了一架最好的钢琴。若是他将买那琴底价钱去买他应许为萝买底,倒可以买出四架来,还毋须借债。他以为萝不能满足他底幸福欲和艳福欲,所以舍弃她。我不是要批评乔君,因为人情难免如此。就是萝自己自认识乔君以后也曾抛弃过别人。我们还要为谁叫什么委曲呢?想起这事,每使我把一切的心情解放,由它们如淡云薄雾一样地自生自灭。
你在这样的事情上,一起头就很满足,很顺遂,没有那样的经验,所以容易怀疑人家做事不彻底。其实世间的事情,永远不能探究到底,又何必妄生是非底见解?
给慧思
不能投递之情形——该处停邮,退回原寄邮局招领。
爱人,在这里心闷极了。连日跑到趵突泉去听杜大桂唱鼓词,别的听不见,只听见她手上犁铧底声音如同小石头一块一块投入我耳底深潭,丁东地响着。这教我回到那天我们坐在井栏上,一同探头看我们底倒影,你忽然把小石子投入井里,把我们底影儿掷破,默无一言就走了。爱人,人面实在很脆弱,纵然不经小石子底一掷,终久也是要破底。我想,要等到人面破了,我们底心也要与那天井底底影儿因搅破而混合起来。
可是,混合起来,又有什么意思?悲哀的事情不但不能因此减去毫厘,还要将各人底秘密与弱点都发现出来。你底离开,到底是卓见。相眷相恋底事容水边底蜻蜓和树上底蜩蝉去做罢,苦闷的人是不配做么。我也疲倦了,很想自己一个人到幽静的岩谷去。
意君摘了几朵莲花要赠给婵,把它们放在床头,自己因为疲乏底缘故也就躺下睡着了。不料早晨起来,花瓣一片一片散落在枕席上头,爱情底寄托,使花也憔悴了!
(选自《无法投递之邮件》,北京文化学社1928年6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