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恋旧
我是一个恋旧的人,凡是我曾经使用的东西,即使完全过时、逊色、损坏,我都不舍得扔掉。当然也不愿意把这种有淘汰之嫌的东西捐给灾民,尤其不愿意赠送宾客,除非他们主动索要。因为我觉得赠送东西赠送新的,赠送自己亲手所购的,才显出情分。我知道恋旧的毛病会为人所讽,然而让我轻易扔掉自己的故物,总是手软,也心疼,所以这个毛病是难改的。
我有一件黑色雪花呢大衣,是大学毕业之前,父亲请人为我定做的。那时候,这种大衣相当流行,其多少有一点身份的象征。北方的男士,当然是干部,只要经济许可,即使拮据一点,若有必要,在冬天都会穿一件黑色雪花呢大衣。父亲见我将要走向社会,便为我定做了一件,它也蕴含着父亲对我的器重和希望。改革开放的力度加大以后,男士的服饰尽管赶不上女士服饰翻新之速度,不过也是一浪一浪的,于是这种大衣就在公共场合匿迹了,我也只得把它装进柜子,有收藏的意思,似乎还想在什么时候或是老了再穿它。我迁居几度,它也随我辗转数次。妻子整理柜子之际,往往要笑着抓起这件大衣说:“多重呀!你老了再穿噢。只是不知道那时候会兴什么,你真的会穿吗?”她建议我把它处理了,然而我不能。它毕竟在冬天为我遮过霜,挡过雪,温暖过我的身体,甚至还使我增加了一些风光,遂不忍弃之。我的一张书桌,一个书架,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款式,拙朴得粗而笨,放在经过装潢的屋子,显然是破坏气氛的。为了相宜一点,我请木工改造了一下,还刷了新漆,目的当然在规避对它作处理。我的爱华牌组合音响,在已经维修了几次之后,磁头又断了,不过我仍计划维修一下继续使用。凡是知道我有这种想法的朋友,无不给我洗脑,甚至维修音响的老头也劝我作罢,因为若要算账,那么买新的比维修坏的要明智。实际上这些道理我也是无师自通的,不过我仍在犹豫。念它在我独身的日子,把德沃夏克深情的旋律和理查德·克莱德曼优美的琴声洒满我空空荡荡的房间,安慰我,催我振奋,给我启示和灵感,我怎么能随便处理它呢!我现在还保存着小学所用的第一个文具盒,保存着大学所用的第一个笔记本,翻出它们,它们就有温馨。
凡我的故物,都参与过我的生活,见证过我的欢乐与痛苦、希望与沮丧,甚至它们是我的审美意识和价值取向的体现,从而构成了我变化的标号。我把感情曾经投入到这些器具之中,而这些器具则曾经忠实地为我服务,我与器具之间,显然建立了一种亲密关系,我之爱器具就仿佛器具之爱我,是水乳交融的。尽管新的器具必然要为我所使用,随之加入我的生活,这是非常正常的,并不涉及道德问题,但我却对那些应该引退的器具怀有依依惜别之感。我也非常喜欢文物,凡是祖先遗留下来的城墙、陵墓、石刻、碑、塔、俑,我都会反复欣赏,并会购瓦当,购陶罐,以作收藏。我以为,这些文物是历史的硬件,它们逾越悠久的岁月,凝结着祖先的生存智慧以及他们的愿望、敬畏、祈祷,甚至这些古老的文物仍有他们的手印和体温。我景仰这些文物,实际上是景仰祖先的伟大,并珍重他们的劳动与创造。
对于朋友,我尤其是恋旧的。也许曾经由于意气之争,言语之误,行为不妥,礼数不周,我伤害了朋友,或是朋友伤害了我,遂使彼此疏远并中断了往来。然而时过境迁,我往往会想到昔日的朋友,并愿意彼此谅其瑕疵,温其玉美。即使不能像昔日那样或聚于陋室,或游于大地,壮怀激烈,慷慨悲歌,不过应该把共有的经历当作财富,并盼彼此都在心里留着一个位置。有一天,若我先走了,那么,我是要所有的朋友都送我的,而我则一定会送先我而去的所有朋友!我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