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营造学社
今日说的建筑当年称营造,四十年代后期梁思成创办的清华大学建筑系便称营建系。
一九二九年朱启钤自费在北平建立了“中国营造学会”,它原是旨在研究建筑文献的学术团体,后由“学会”改名为“学社”,加强了建筑实践的考察。当时朱启钤自任社长,请学社成员、清华学堂老校长周贻春专程赴沈阳,动员梁思成、林徽因加入他的队伍。梁思成起初很是犹豫,一面是不舍亲手建起的东北大学建筑系,另一面碍于朱启钤本人口碑不佳。
朱启钤是个老牌官僚,曾经官至国务总理,与赵秉钧、陈宦、梁士诒一起拥戴袁世凯复辟,总揽登基大典事务,名声狼藉,时人叫他们四个为“四凶”。然而朱启钤还不失为尚存事业心的官僚,任职国会参议院期间,他经手修建中山公园,对古代建筑发生了浓厚兴趣。他偶然在南京的江南图书馆发现了宋代古籍李诫的建筑著述《营造法式》,自此决心倾注财力和心血,将余生献给古建筑研究,本人不谙建筑,专的操持人员组织。朱启钤撰写的《中国营造学社缘起》,认识到,“方今世界大同,物质演进。兹事体大,非依科学之眼光,作有系统之研究,不能与世界学术名家公开讨论”。同时又深感中国古建筑文献大有绝灭之虞,亟须人才发掘弘扬。苦心创建学社,为的就是“绝学大昌,群才致用”。
有感朱启钤这般深明大义、求贤若渴,梁、林夫妇再三权衡,终于决定回北平加盟学社。朱启钤辟天安门故宫内一角,为学社提供了十几间西庑旧朝房作办公处所。梁思成担任学社研究部主任,位在社长之下,众人之上。林徽因的岗位是校理。一九三二年营造学社又请来刘敦桢任文献部主任,偏重建筑史料研究,梁思成改为法式部主任,务在实地考察。梁思成、林徽因实现了朱启钤的宏愿,朱启钤则成就了梁林的事业。夫妇俩由衷感激这位伯乐,一九三四年出版了梁思成著《清式营造则例》,他在序言中特向朱启钤表示谢意:“若没有先生给我研究的机会和便利,并将他多年收集的许多材料供我采用,这书的完成即使幸能实现,恐也要推延到许多年月以后。”话是梁思成所说,实为夫妇俩共同心声。林徽因不仅在实际研究中与丈夫默契合作,而且执笔撰写了统率全书的第一章“绪论”。
梁思成遗孀林洙统计,北平期间的营造学社,除测绘故宫的重要建筑六十余处,及市内的安定门、阜成门、东直门、宣武门、崇文门、新华门、天宁寺、恭王府外,还走出北平,调查了一百三十七个县市,考察古建筑殿堂房舍一千八百二十三座,详细测绘的建筑二百零六组,完成测绘图稿一千八百九十八张。(林洙《困惑的大匠梁思成》)
林徽因生下从诫后,身体竟明显好了起来,力争与梁思成同行外出考察。五六年时间里,林徽因的足迹遍及六七个省份,几乎是不到一年外出长途跋涉一次,西北到过距甘肃不远的耀县,东南到了临近福建的宣平。北京八大处,山西大同的华严寺、善化寺及云冈石窟;太原、文水、汾阳、孝义、介休、灵石、霍县、赵县的四十多座寺庙殿阁,河北的正定隆兴寺,苏州的三清殿、云岩寺塔,杭州的六和塔,金华的天宁寺,宣平的延福寺,开封的繁塔、铁塔、龙亭,山东有十一个县,包括历城神通寺和泰安岱庙,以及西安的旧布政司署,陕西的药王庙,处处留下了林徽因的足迹,一条十分漫长艰辛的行程。梁思成为《清式营造则例》写序时特别说明:“内子林徽音在本书上为我分担的工作,除‘绪论’外,自开始至脱稿以后数次的增修删改,在照片之摄制及选择,图版之分配上,我实指不出彼此分工区域,最后更精心校读增削。所以至少说她便是这书一半的著者才对。”
梁林在北方最后一次考察,也是最为辉煌的一次,要数五台山木结构佛光寺的发现。西方的古代建筑基本由石块砌成,经得起风雨侵蚀,雷火毁坏,因而仍大量留存至今。中国楼台亭阁、庙宇寺院,多以砖木构建,经不起大自然破坏,民国时期已不知是否有唐代木构建筑存在。日本人曾扬言,要看木构建筑只有去他们的奈良城。林徽因和梁思成立志找到中国唐代的木构建筑,其难无异大海捞针。旧中国没有一份建筑名录,到全国各地去寻找,没有指引,没有线索,茫无目标。有志者事竟成,山重水复地辛劳奔波,他们最终发现了硕果仅存的佛光寺。一九三七年初夏,梁思成、林徽因和学社同仁莫宗江、纪玉堂向五台山进发。山路狭窄崎岖,一行人骑着驮骡慢慢颠簸前行。后来连骡子也不肯走的时候,只得下来牵着它继续一步一步往前。步履蹒跚了两天,他们在黄昏中蓦然远远望见夕阳下金光四射的宏伟殿宇。走近细看,上翘的飞檐,硕大的斗拱,还有柱头、门窗,处处都像唐朝工匠的高超手艺。重大发现的兴奋顿时驱散众人浑身疲惫。科学不能只凭直觉,兴奋过后,需要他们细密地考察确证。林徽因爬上高悬的大殿脊檩,寻找可证的文字依据,通常那里会写下建造年代,这实在是既很辛苦又极危险的劳作。脊梁上面一片漆黑,打亮手电,只见檩条盖满了千百只蝙蝠,竟驱之不散。拍照相时镁光灯闪亮,不意间惊飞了层层叠叠的蝙蝠,可木梁还挤满了密密麻麻的臭虫。头几天他们就不停地爬上爬下,与蝙蝠、臭虫周旋。天道酬勤,林徽因的远视眼终于远远发现两丈高的大梁底面,有一行模模糊糊墨迹。再费劲辨认了半天,看出是:“女弟子宁公遇”,其余依旧模糊一片。继而费时两天,搭了高支架,洗去梁上积得很厚的浮灰。再费三天时间才读全了梁面的题字。明白了是女施主宁公遇捐资建造佛殿的,大殿建于唐朝大中十一年,即公元八五七年。它是中国现存最早木构建筑,古建筑奇观!从此中国人不必远去日本看别人家的宝贝建筑了,人人极度狂喜,无需问梁、林如何。又是夕阳西下的时刻,殿前庭院里一片灿烂。大家取出本来用作应急的饼干、牛奶和罐头沙丁鱼,倾其所有,大大饕餮了一顿,顾不得明后天断餐之虑。
野外考察生活着实非常艰辛,体力不支外每每担心断餐,在穷乡僻壤弄到一钵说不清什么做的黑糊糊面条就算幸运。交通极其不发达的当年,行路对人是一种考验。目的地一般都在偏远的深山荒野,一切都靠近乎原始的大车毛驴,风尘扑面不算倒运的日子。学社某日考察笔记记载:“下午五时暴雨骤至,所乘之马颠蹶频仍,乃下马步行,不到五分钟,身无寸缕之干。如是约行三里,得小庙暂避。”又一日记载:“行三公里骤雨至,避山旁小庙中,六时雨止,沟道中洪流澎湃,明日不克前进,乃下山宿大社村周氏宗祠内。终日奔波,仅得馒头三枚(人各一),晚间又为臭虫蚊虫所攻,不能安枕尤为痛苦。”有时能宿在大车店已经可以庆幸,但大车店早晨起身,谁不全身虱子,一捋一把。艰辛更在于风险,途中要提防土匪出没;到考察点,测量旧寺古塔,爬上风蚀了数百上千年的顶端,随时都有坠落致残致命的可能。梁思成记述:“今天工作将完时,忽然来了一阵‘不测的风云’,在天晴日美的下午五时前后狂风暴雨,雷电交作。我们正在最上层梁架上,不由得感到自身的危险。不单是在二百八十多尺高将近千年的木架上,而且近在塔顶铁质相轮之下,电母风伯不见得会讲特别交情。”
种种困难于寻常人来说已殊属不易,而林徽因,一个养尊处优的闺秀,一个严重的肺结核患者,却经受住了劳其体肤的洗礼。不敢置信,她会和男子一样,餐风宿雨,爬梁上柱。正是这样的境地,林徽因显示出她的坚忍、刚毅以及对事业的执着。翻遍她关于考察古建筑的全部文字,我们找不到她抱怨工作艰苦的片言只语。下面这段心底溢出的倾诉,有如阳光般明媚:
我们因为探访古迹走了许多路;在种种情形之下感慨到古今兴废。在草丛里读碑碣,在砖堆中间偶然碰到菩萨的一只手一个微笑,都是可以激动起一些不平常的感觉来的。乡村的各种浪漫的位置,秀丽天真;中间人物维持着老老实实的鲜艳颜色,老的扶着拐杖,小的赤着胸背,沿路上点缀的,尽是他们明亮的眼睛和笑脸。由北平城里来的我们,东看看,西走走,夕阳背在背上,真和掉在另一个世界里一样!云块,天,和我们之间似乎失掉了一切障碍。我乐时就高兴的笑,笑声一直散到对河对山,说不定哪一个林子,哪一个村落里去!我感觉到一种平坦,竟许是辽阔,和地面恰恰平行着舒展开来,感觉最边沿的边沿,和大地的边沿,永远赛着向前伸……
(《山西通信》)
既然这般热忱投身古建筑事业,获得丰硕回报就理所当然的了。林徽因是中国第一位建筑学女教授,第一位女建筑师,又是唯一登上天坛祈年殿宝顶的女性建筑师。梁思成的建树,没有林徽因的奉献是不可想象的。他由衷致谢夫人:“我不能不感谢徽因,她以伟大的自我牺牲来支持我。”这支持,不是作为丈夫的助手,乃是一直和梁思成完全站在同等平台上切磋、合作。一位诗人发现:林徽因“实际上却是他(梁思成)灵感的源泉”。(卞之琳:《窗子内外:忆林徽因》)梁思成和林徽因常常为一个看法乃至一个词语表达争论不休。在中国现代建筑学史上,素来梁、林并称,两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可或分。
读者通常只从林徽因的文学作品中感知她非凡才华,却不大了解,她在建筑研究领域里的建树同样令同行们十分钦佩。是她首先敏锐地留意到佛光寺梁上的字迹,为确证寺庙的年代提供了铁证。坐着开往太原的列车经过榆次,她向窗外单单那么无意地一瞥,便敏锐地察觉,远处的雨花宫非同寻常。以后考察证实,它是一座建于公元一〇〇八年宋代初期的建筑,是古建中简洁结构的重要例证,体现了中国建筑风格由唐到宋的过渡,在建筑史上占有极为重要特殊的地位。
林徽因的文学天赋,帮助她将枯燥乏味的建筑论文写得文采斐然,灵动飞扬,有些篇章完全可以当作优美散文来欣赏。比如《晋汾古建筑预查纪略》的开头:
去夏乘暑假之便,作晋汾之游。汾阳城外峪道河,为山右绝好消夏的去处;地据白彪山麓,因神头有“马跑神泉”,自从宋太宗的骏骑蹄下踢出甘泉,救了干渴的三军,这泉水便没有停流过。千年来为沿溪数十家磨坊供给原动力,直至电气磨机在平遥创立了山西面粉业的中心,这源源清流始闲散的单剩曲折的画意,辘辘轮声既然消寂下来,而空静的磨坊,便也成了许多洋人避暑的别墅。
说起来中国人避暑的地方,哪一处不是洋人开的天地,北戴河,牯岭,莫干山……所以峪道河也不是例外。其实去年在峪道河避暑的,除去一位娶英籍太太的教授和我们外,全体都是山西内地传教的洋人,还不能说是中国人避暑的地方呢。在那短短的十几天,令人大有“人何寥落”之感。
以汾阳峪道河为根据,我们曾向邻近诸县作了多次的旅行,计停留过八县地方,为太原,文水,汾阳,孝义,介休,灵石,霍县,赵城,其中介休至赵城间三百余里,因同蒲铁路正在炸山兴筑,公路多段被毁,故大半竟至徒步,滋味尤为浓厚。餐风宿雨,两周艰苦简陋的生活,与寻常都市相较,至少有两世纪的分别。
以学者论,梁思成有必备的求实精神、稳重作风和严密思维,可是才情上,建筑学界公认逊于他夫人。梁思成起草的文稿,非得经过夫人修改润色他才肯发表。他的文章,那些闪光的句子显然出自林徽因的点睛。朋友们不无依据地说,林徽因去世后,梁思成再也没能写出先前那样精彩漂亮的文章。
林徽因以诗人的激情,看见坚硬冰冷的建筑物中蕴涵着“诗意”和“画意”,在科学里看见艺术。她说,在她的眼里,“无论哪一个巍峨的古城楼,或一角倾颓的殿基的灵魂里,无形中都在诉说,乃至于歌唱,时间上漫不可信的变迁;由温雅的儿女佳话,到流血成渠的杀戮”。无生命里萌发了生命,无情物体弥漫着情感,她以人本精神烛照工程技术,融合了科学与艺术,于是她提出一个令建筑学界叹服的概念“建筑意”(见《平郊建筑杂录》),将建筑学研究注入了人文的色彩。“建筑意”是林徽因在建筑学上极富才情的独特建树。
中国古代先贤、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巨匠,能驰骋于艺术与科学两个领域,甚至在某一成果中同时放射两大领域的光辉,林徽因秉承了他们遗风,她的建筑研究和文学创作同样,光华四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