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最早的记忆
我是什么地方人
我忽然在想,我算是什么地方的人呢?
按照传统习惯,这个问题一下子就可以回答。因为按照传统习惯,父亲姓什么,儿子也姓什么,父亲是什么地方人,儿子也就是什么地方人。我一生下来就是这么办的。我父亲姓任,我也姓任,我父亲是广东鹤山人,我自然也是广东鹤山人。我的户口簿、履历表上都这么写。
我生在上海,家里说的是广州话,烧的是广东风味的菜,来往的亲戚是广东同乡,真正是在上海的广东人家。我五岁回广州,只说广州话,只吃广东菜,一下子成了地道的小广东。暑假我回家乡,是父亲出生的家乡,学会说不同于广州话的广东鹤山旺宅村方言。有两次清明节,还跟着叔伯到远处给大太公扫墓,据说他们是最先从他处落籍到此地来。这样去扫墓的,还分给我们这些子孙猪肉。
可见我是地道的广东人。我也深为做一个广东人而自豪。我会几种方言,而说得最地道的是广州话,我的广州话是广州西关话,虽然我前些年到广州,他们说我的广州话虽然说得实在好,只是太老式了一点。广州话含有古音,它为我后来学语言学、学日语等带来方便。小时候老师就告诉我们,广东出了孙中山等革命人物,出了十九路军这样一支抗日英雄部队,实在了不起。再加上“食在广州”,我怎么能不为之自豪呢?
不过如今有种新说法,说生在什么地方就是什么地方人。那么,1923年5月我生在上海虹口区闵行路,我就应该是上海人了。虽然我的家是广东人家,但四周都是上海人,我的邻居玩伴是上海人,说的是上海话。我五岁回广州,但抗战一开始我就回到上海,在上海读中学,读大学,参加工作,一直生活到今天。我的同学、同事、朋友百分之九十九都是上海人,我的妻子是上海人,子女跟我只说上海话。有一次我回广州,跟女儿说上海话,但用广州话给女儿买甘蔗,卖甘蔗的老太太说:“真睇唔出,你呢位外江大佬广东话讲得咁(ɡān)正。”我在广东人眼里就是个“外江佬”!应该说,我是地道的上海人。不用说,我为我是个上海人感到自豪。上海为什么让我感到自豪,我想就用不着我说了。大家都知道,上海是一个何等赫赫有名的国际大城市啊!
可是也真巧,我在上海图书馆看到了一本广东鹤山县志,那上面说,广东鹤山的任姓,其始祖都来自浙江金华,是南宋时逃难到广东落户的。也就是说,我童年在家乡拜祭的老祖宗,正是这些南宋从金华逃难到那里的人。那么我的祖宗是浙江金华人,我的祖籍也就是浙江金华了。从此,我碰到金华人就说自己的祖籍是金华。我为此也感到十分自豪,因为金华太有名了,金华火腿无人不晓。我小时候生病,要吃广东人怕吃的白粥,家里就让我吃万有全的熟火腿过粥。可惜这种熟火腿现在吃不到了。当时南京路河南路的万有全火腿店供应熟火腿,切得极薄极薄,非常好吃,只有吃过这种熟火腿才知道火腿的真正味道有多好。我到过金华,在大饭店里也再没吃到这样好吃的火腿。浙江师范大学老校长蒋风兄知道我爱吃这样的熟火腿,特请食堂师傅给我做,但火候还是不够,我只希望这样好吃的熟火腿能重现。我这里说了,我到过金华,我为那里的景物与人文陶醉,我崇敬的女词人李清照在这里留有遗迹。我如今特别为金华感到自豪的,是那里的浙江师范大学成了中国儿童文学的重镇,我的老友蒋风担任校长时打下了基础,如今方卫平、韦苇等老师加以发扬,我作为一名儿童文学工作者,怎能不感谢这个地方呢!
我真希望成为这三个地方的人。要问我是什么地方人的话,我就回答说:我的籍贯是广东,生在上海。再加上一句:我的祖先来自金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