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在水之湄
秋风萧瑟,霜空无际,阳光映照之下,更觉衰草连天,满目荒凉。
奕六韩策马奔驰在昨晚来的那条路上,怀里抱着刚刚拜堂成亲的新娘。
一路上都有昨晚被他和师父射毙的尸身和马匹。
他拼命扬鞭催马,风驰电掣,烟尘滚滚。他与疏勒人和左贤王的大军差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唯一的优势是单骑肯定比大部队走得快。他希望能在他们之前赶回草原,带走歌琳和阿娘。
两边的田野和山岗飞速后退,秋风掠过原野,刮起阵阵草叶灰沙。
在高速的驰马中,奕六韩还能提气,与怀里的新娘交谈。
然而,女孩在扑面而来的烈风中呼吸困难,交谈只能时断时续地进行。
“有没有听师父说过我的身世?”
“爹说,你是……高临叶氏……之后……”
“高临叶氏?那不是梁国四大豪族之一吗?”
“是……”
“我.操(野利语),没想到我出身这么高贵!”
“……”
“那我为何会被遗弃?”
“不知道……”
“师父没告诉你?”
“没有……”
“我生父叫什么?”
“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那你知道什么?”
“爹只说……你生父……会去高临……等你……”
耳畔风声呼啸,为了听清女孩的话,奕六韩不得不俯身贴紧女孩的后背,脸蹭着女孩的颈窝,喷出的气息热热地扑在女孩耳根,那里的如玉肌肤很快就嫣红一片。
他却未留意,只是高声大气地继续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湄……”
“姓什么?”
“苏……”
“原来师父姓苏。”
“不对……爹姓齐……”
“啊?哦,你们刚相认。那你是跟养父姓?”
“嗯……”
“苏小湄——苏小湄——”他呼喊她的名字。
“全名叫……苏葭湄……”扑面的烈风吹得她不能呼吸,她费劲地纠正他。
“什么?”他没听清,知道她在奔驰的马匹上说话吃力,他稍稍放缓马速,问道:“苏家妹?苏家的小妹?”
“不是……是‘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这都什么跟什么?听不懂——”
“我爹没教过你读诗?”
“没有,除了日常用语,就教过一些成语和典故。”
“以后我教你……”
“学诗有什么用?”
“那会让你……在这个世界之外……拥有另一个世界……”
“这个我喝醉了也可以。”
“……”
之后奕六韩加快了速度策马,两人不再交谈,很快就到了昨晚野利部被袭的那片山谷。
翻过这段山脉,就要进入草原了。这里以前设有关隘,自从天柱苏崴被诛,关隘废弛,守将逃逸,从草原入梁国再无阻碍。
此刻,只见那条大河密密麻麻浮满了尸体,插满羽箭的尸身几乎要将河道堵死,赤红的水流在阳光下翻涌奔腾,发出低沉的呜咽,流向远方。
午后的阳光照着山谷里野利部的营地,焦黑的尸骸纵横遍野,马匹和士兵混在一起几乎分不清。一座座烧毁的帐篷,只剩下乌黑的残骸,还有几座帐篷依然在燃烧。秋风吹来刺鼻的焦臭与浓重的血腥。
在这片惨不忍睹的狼藉之中,竟然孤单单立着一骑。
秋日艳阳下,那匹活生生的白马立在焦黑尸骸间,马上的骑手金色披风猎猎翻卷,周围是尸山血海、焦土残营,更显得那一人一马,孤绝天地。
奕六韩猛地收缰,勒住云翼,马匹一声长嘶,高高扬起前蹄。
瘦小的身子往下滑落,整个蜷进了他的怀里,可是他几乎感觉不到,他的眼里只有金色披风的身影。强烈的震惊与沸腾的爱意冲涌在心头,几乎要将他的胸腔撕裂。
他将怀里的人儿稳住,用力摁在马背,然后发狂般地跃下马,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呼喊,狂奔过去:“小歌——小歌——”
金色披风的身影震动了一下,似乎不敢相信般,凝固不动,片刻后,慢慢调转马头。
一瞬间,金色的披风从马背飞下,像一只展翅的金燕,飞跑着扑进了情郎怀里。
他身体熟悉的气息令她涌起千百种情绪,悲伤、喜悦、欣慰、凄苦,不禁放声大哭。
“父汗死了……我来晚了,我来晚了啊!……我在路上遇到左贤王的大军,我躲在道边,看见左贤王的马头挑着父汗的头颅……”
“小歌……对不起,对不起……没能保护可汗,是我的错……”
“不,不,幸好你没死!我不敢想象,如果连你也死了……我赶到这里来寻找父汗和你的尸体,我已经准备好见到你的遗体,却没想到……啊,奕六韩……”
“小歌……我们再也不分开……再也不分开……”
他扳起她埋在他胸口哭泣的脸,一阵狂吻。
而她尽力地踮脚仰头,回应着他狂热的亲吻。
两个人在阳光下发疯般吻舔着对方,似乎要将彼此揉进身体里。
稍远处,另一匹白马上,水袖长裙的白衣女孩,默默看着这一幕,紧紧咬住了下唇。
“小歌,你听我说……”不知道热吻了多久,奕六韩先冷静下来,捧起歌琳的脸,盯住她的眼睛,“有件事,请你听我说完再生气。”
歌琳眨巴着碧绿的眼睛,脸上犹带着泪痕与吻痕,静静等他说话。
这纯真娇艳的模样,令他心中一阵疼痛。
他将这一天的遭遇简单讲完,歌琳一边听着,一边望向远处白马上的女孩。
素白大袖襦裙如雪浪一层层从马背披垂而下,裙上朦朦胧胧绽放着淡粉色的花朵。为了骑马而将发髻高绾,远远的看不清五官,只见脸型精致柔和、皮肤雪白如玉。
歌琳心中尖锐地疼了一下,挣脱开他,脸涨得通红,摇头:“别说了!我赫兰歌琳,绝不与人共夫!”
奕六韩脸色黯淡,呆立无措。
歌琳转身便向自己的坐骑跑去,奕六韩拽住她衣袖,被她扬手甩掉,他追上几步,试图以一贯的嬉笑来缓和:“小歌,共用一夫怎么了,我被共用了,都不介意嘛——”
歌琳从马鞍旁抽出马鞭,回身一鞭甩过来,卷起凌厉的疾风,直扑奕六韩面门。
奕六韩手腕灵活地一翻,准确劲疾地抓住了鞭子,歌琳用力拉扯,却反而被奕六韩拉了过去,拉进怀里,紧紧抱住:“小歌,别闹了,什么共夫不共夫,我只爱你一个人……”
“那她算什么?”
“管她算什么!爱算什么算什么!”
“把她赶走!”
“那不行,我不能欺师灭祖,背弃承诺。”
“那我走!放开!”
“不放!你要去哪里?左贤王勾结了疏勒人,野利部完蛋了,你回去就得给疏勒人的室顿可汗做继室,到时候就不是跟一个女人共夫,而是跟上百个女人共夫。跟着我吧,好歹我只有两个女人。”
“你……”歌琳气急败坏,一拳又一拳狠狠打在奕六韩胸口,“放开我!你以为我只能靠男人活着?我不跟你走,也不回野利部,我自己一个人浪迹天涯。”
“你能赢我五招,我就放你一个人去浪迹天涯。”
“凭什么?你明知我打不过你。”
“你连我五招都接不下,还浪迹天涯?到男人胯.下去浪吧。”
“你说什么?”歌琳气红了脸,飞起一脚踢向奕六韩胯.下,奕六韩一侧身避开,闪电般出手抓住了歌琳的脚,轻轻一扭,歌琳痛得眼泪汪汪,连连求饶:“我错了,奕六韩哥哥饶命——”
奕六韩一笑,右手捧着她小腿往上一抬,歌琳整个身体后倾仰倒,奕六韩跨步上前,将她稳稳接住,再横抱起来,俯身凝视她,满面柔情:“小歌,我得赶回去救阿娘。时间不多,不要再跟我闹了,听话啊。”
他将她抱上马背,牵马走向苏葭湄,一边走一边细细问她是在哪里遇到左贤王和疏勒人的大军。凝眉沉思着,他说道:“那我们从另一条路回去,不穿过王庭,而是从霍脱泽过去。你和小湄就在霍脱泽等我,我把阿娘带来,再跟你们一道走。”
奕六韩说的霍脱泽是一片泽地,在野利部草场的最西边,那里离奴隶散居的帐篷区最近。奕六韩想在不惊动王庭的情形下带走阿娘。
牵马走近另一个女人,奕六韩交待歌琳:“她骑术没你好,我和她同骑一马,你骑自己的马。小歌,别跟她计较,相信我对你的心。”
这时歌琳已经看清了苏葭湄,那样静静坐在马上,静静看着他们走近。清丽的容颜在明亮的阳光下,宛如静水深流中的一块美玉。如此沉静的女子,脸上冷淡得没有任何情绪,却莫名地给歌琳一种威胁感。
歌琳昂起下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让我怎么相信你,你证明给我看看!”
“没时间了,小歌。”奕六韩飞身跨上云翼,搂住苏葭湄,但仍朝着歌琳,大喊着:“救了阿娘,我证明给你看,小歌——我爱你——”
一边喊着一边狠抽一鞭,率先策马驰了出去。
歌琳先是甩了甩发辫,得意而满足:心爱的男人当着另一个女人喊着爱她。可是下一秒,她突然想到,那个汉女应该听不懂野利语吧?
狡猾的家伙!
歌琳心里狠狠地骂着,扬鞭跟上去,金色披风猎猎飞扬,两匹白马一前一后,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