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损招
“天好阴沉,是不是又要下雪了。”
苏葭湄靠着书案,从一本发黄的书卷抬起头来,托腮自语。
正在打扫屋子的唐虞,抬头往窗外看了一眼,答道:“是啊,今年下了好几场雪了。”
苏葭湄回头看她一眼,说道:“你歇着吧,你身子刚恢复,别累着了。”
唐虞拿掉了孩子,前几日苏葭湄都不让她干活,只让她躺着休息。从她堕胎当晚,柳书盈就衣不解带地照顾她。她睡了这么多天,实在不好意思了,今天她不顾劝阻,一定要帮着干活。
“我没关系,我身子壮着呢,夫人。你就看你的书吧,不消担心我了。”唐虞用带着当地土话的口音絮叨着,“这几日暖和,这场雪一下啊,过几日就不会再暖起来了。这一冷啊就要冷下去了,我们这里把这种时候叫做‘腊前春’,就是说腊月最冷之前的热气回升……”
苏葭湄虽头埋在书里,耳畔却一直听着唐虞在碎碎念,她无奈地摇了摇头。以前只有柳书盈一个侍女的时候,屋子里成天都是安静的。这唐虞之前跟着沙列鲁的时候,一副胆小畏怯的样子,没想到在这里住了几日,和苏葭湄、柳书盈混熟了,话就多起来了。
这时,门外传来奕六韩特有的豪放笑声。
唐虞倏地刹住话头,放下箕帚,整了整衣襟,打起帘子,迎了出去。
“汗王回来了!”
苏葭湄听见唐虞在门外行礼。
“唐虞,快,快,来帮忙!”是奕六韩大刺啦啦的声音。
苏葭湄心中疑惑,合上书卷,站起身来,先走到镜台前看了看仪容:绣着梨花的白色小袄,衣襟和袖口镶着雪白狐毛;碧色水纹曲裾长裙,如层层水波轻漾;头梳旋螺髻,依然簪着几枚蓝色小花簪;绿松石耳坠,在她侧首审视间轻晃闪耀着,衬得肤白胜雪、眸亮若星。
她脸上的斑疹已经所剩无几,洁白的肤色越发一天天莹润剔透。
她对自己的容颜很满意,理了理鬓发,这才不紧不慢、端庄优雅地走了出去。
外面很热闹,她抑制着内心的好奇,没有急慌慌地冲出去。刚走到门边,帘子被人啪地掀起来,她连忙后退两步。
奕六韩的一个亲兵露出头,用半生不熟的汉语说:“夫人,冒犯了。”
她点点头,神色温和,没有答话。
亲兵将厚厚的棉布帘子撩起来,然后又有两个亲兵抬着一个兵器架进来了。
饶是镇定冷静如苏葭湄,亦惊呆了,不知道这是什么阵仗,微微睁大了一双杏眼。
两名抬着兵器架的亲兵小心翼翼地找了屋里比较大的一块空间,茫然无措地站在那里,一名亲兵用怪腔怪调的汉语问苏葭湄:“夫人,您看放哪儿比较好?”
苏葭湄从震惊中回过神,正在思量,奕六韩几个大步进来了,挥着手指点江山,急吼吼地喊着:“放那边,对,靠东墙那边。”
他转头看见苏葭湄:“小湄,把你的箱笼挪到镜台边可以吧?”
苏葭湄望着他:“可以。”
她话音未落,奕六韩冲着屋外喊另一个亲兵:“额托,来来,把夫人的箱笼挪到镜台那边。”
又进来一个人高马大的亲兵。
屋子里一下显得十分狭窄拥挤。
这时,柳书盈洗衣服回来了,挎着装满衣服的木盆,看见这么多亲兵穿梭来去,从奕六韩的房间搬出一件件家具,搬进苏葭湄的房间。柳书盈惊呆了,抱着沉重的木盆站在那里竟浑然不觉。
唐虞端着装满洗漱用具的铜盆,从奕六韩的房间走出来,一眼看见柳书盈呆立在院子里,欣喜若狂地冲过去,对柳书盈喊道:“还不来帮忙,汗王要搬到咱们夫人房里住了。”
柳书盈一听这喜讯,喜得手里木盆差点掉地,连忙用力抱住,突然又觉得重,赶紧将木盆搁在地上,也顾不上晒衣服了,上前先看唐虞手里的铜盆:果然是汗王洗漱用的巾帛、漱口盐、牙具(注:有资料说古代有用杨树枝当牙刷)、水匜等物。不由喜出望外,拉住唐虞袖子,朝奕六韩房间望了一眼,低声问:“那边不会闹吗?”
唐虞凑过来低声说道:“歌琳公主不在,我进去替汗王拿这些东西时,那两个侍女脸色可难看了,我听见她们在嘀嘀咕咕地说什么,有几个野利词我听懂了,好像是汗王生公主的气了……”
柳书盈也喜之不尽,连忙推她:“快进屋去吧。”
唐虞和柳书盈给苏葭湄当侍女数日了,眼见汗王从未在苏葭湄这里留宿,都为自家夫人暗暗悬心。这下,男主人的恩宠终于分到这边来了,两个侍女自然为女主人喜上眉梢。
唐虞欢天喜地抱着汗王的洗漱用具进屋,发现屋里挤得几乎找不到立足之处了。
当初在玉井山刚落脚时,歌琳挑了最大的一间,那也是唯一一间与男主人的起居室相连的屋子。
苏葭湄这间屋子比奕六韩和歌琳住的那间小得多,现在奕六韩把属于自己的东西全都搬过来了,挤满了屋子,几名帮忙搬家的亲兵人高马大的,更是连转身都困难了。
屋子里又热闹又拥挤,奕六韩兴冲冲地指挥着亲兵放这放那,满屋子都是他大刺啦啦的声音。
唐虞想问问汗王,他的洗漱用具放哪里,根本就插不上话,想了想,将他的洗漱用具和苏葭湄的放在一起。
这时她才发现没看到夫人,她转着头到处找,看见苏葭湄在旁边小间里。
原先放在苏葭湄房间的一些家什,被挪到了唐虞和柳书盈睡的小间,苏葭湄正在整理她的那几本宝贝书卷。
“夫人,你歇着,我来。”唐虞连忙上前帮忙。
“不用,你不知道这些书怎么放。你把坐垫都铺好,再把那两张矮几挪到长案边。”
“是的,夫人。”唐虞一边答应着,一边看苏葭湄脸色,让她震惊的是,苏葭湄面无喜色,一如既往沉静,甚至还带着冷漠。
唐虞这就搞不懂了,夫人的自控力再好,也不至于是这样的表情吧。
唐虞帮着苏葭湄将小间整理好了,奕六韩在外间喊着:“小湄,快来,开饭了。”
苏葭湄来到主屋,拥挤的主屋勉强放进了一张大食案,这是歌琳那边的食案,往常都是请苏葭湄过去吃,或者给苏葭湄送一份饭过来。
这是第一次在苏葭湄的屋子里开饭。
食案上摆着一盆蒸饼,几盘野菜,一碟肉干。
奕六韩已经开吃了,拿着一张蒸饼大口嚼着,含着满嘴食物指着对面座位:“小湄,快坐下吃饭。”
柳书盈端来铜盆,苏葭湄洗了手;唐虞捧上巾帛,苏葭湄将手擦净;这才在奕六韩对面坐下,轻轻抚平裙裾。
奕六韩拿了一张蒸饼递给苏葭湄:“午饭时间都过了,饿坏了吧?”
苏葭湄接过,放在面前的陶碗里,先不吃,而是看了一眼墙角,问道:“漏壶呢?”
奕六韩转着脑袋,发辫跟着甩动:“刚才我还看见了,那会儿是未时二刻。”
这时只听唐虞说道:“漏壶在这里。”
她将铜制漏壶从一个矮柜旁边拧出来,重新放回原处:“未时三刻了。”
苏葭湄目光跟着漏壶走,顺便在屋里环视了一圈:奕六韩的兵器架占据了整个东墙,数十柄刀鞘剑鞘在昏暗的室内流溢着暗沉沉的光泽。
“点灯吧,太阴沉了。”奕六韩吩咐侍女,“不然对面坐了大美女我都看不清。”
唐虞和柳书盈连忙去点灯,同时相视而笑:汗王真会逗夫人开心。
果然,苏葭湄一直冰冷的神情,终于有了一点点暖色。
灯点起来了,室内弥漫着温暖而又柔和的光。
她没想过能和他单独用餐,记忆中,每次都有歌琳在。
心间有温柔而酸楚的水波漾过,苏葭湄竭力控制住自己,低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饼吃,问道:“赫比大叔今日不是给夫君献宝刀吗?怎么没看见兵器架上有?”
奕六韩眼神一动,笑道:“你怎么知道宝刀不在兵器架上,你好好看一看。”
苏葭湄还是低着头,小口地咬着饼,说道:“两柄鲛鱼皮刀鞘,一柄日月纹金铜刀鞘,一把缠金丝犀角剑鞘,一杆梅花枪,三杆龙舌长矛……”
她没有看兵器架,就将上面插的兵器全都说对了。她常去隔壁吃饭,说明她每次都有暗暗留意与观察。
他对她竖起大拇指:“小湄的眼力和记忆力远超常人。”
她脸色不变,只有嘴角轻轻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那是被他夸赞的喜悦。
“夫君还没告诉我宝刀去哪了?”
“你猜猜。”奕六韩兴致勃勃地说,用筷子夹了肉干和野菜放进苏葭湄碗里。
苏葭湄从食案上拿起筷子,将肉干夹进嘴里,想了想,迟疑着问:“难道送人了?”
“对,是送人了。”奕六韩又拿起一张饼咬了一大口,同时往嘴里送了满满一筷子野菜,“你猜猜送谁了?”
“赫比大叔用昆仑神乌为可汗打的宝刀,专门敬献给你,你却送人了。”苏葭湄慢慢嚼着硬邦邦的肉干,“这个人必是你心中极在乎的,而且他应该也擅长使刀。”
苏葭湄用筷子轻点着碗里的饼,一双水杏大眼轻轻转动着,思索着。
奕六韩一张饼下肚了,开始吃第四张饼,给苏葭湄碗里又夹了几片肉干,笑嘻嘻地等着苏葭湄猜。
一旁伺候的两名侍女见夫人与汗王言语投机、其乐融融,心中甚喜。
唐虞满面喜色,低头偷笑。
柳书盈比她含蓄,只在眉梢眼角露出淡淡喜悦。这时,柳书盈突然浑身一震,一个默默呼喊无数次的最最心爱的名字刹那间冲进她的耳朵、掀动她的心房——
“是阿部稽。”苏葭湄将筷子一放,抬眸望着奕六韩,眼中波光潋滟,绚丽动人,“夫君将宝刀赐给了阿部稽,对不对?”
奕六韩一边笑着点头,一边朝柳书盈看去:“你看你家夫人多高兴,她这是为你高兴啊!”
柳书盈含羞垂首,唇际抿着一丝浅笑,裙裾和袖边微微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