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君风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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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月夜河灯

从庙中出来,迦琅飞上房顶,差点吐血。

她这间破庙地势不好也就罢了,东面居然还有一座更大更辉煌的庙宇,远看就像是压在了她头上,怪不得这里荒无人烟。

“沁沁,你去跑个腿,看看那间庙里供奉的是哪只老贼。”

沁沁得令,麻溜地飞奔过去。

迦琅就在半山腰等她。

没等来沁沁,倒是等来一个年轻男子,他脸色很白,身形瘦弱,斯斯文文地向她行了个礼,道:“打扰姑娘了,小生方才去山顶拜神,下山道上便有些迷路,请问姑娘可否……”

不待他说完,迦琅猛地抬头:“你去拜神?山顶上那间庙吗?”

“正是。”

迦琅一双杏眼直直盯着他看,她本就生得美,这一看瞬间令男子面色薄红。

“你叫什么名字?哪儿人?现居何处?多大了?可娶亲?”迦琅连珠炮似的问。

男子脸更红了,支吾道:“姑、姑娘,这样不合适吧……”

“没什么不合适的。”迦琅笑着说,“我想多了解公子你。”

毕竟是她好不容易找到的信徒。

“在下姓黄名藤,翡羽城人,还、还未娶亲呢。”似乎鼓足了勇气,黄藤小声问,“敢问姑娘芳名?”

“叫我阿琅就行。”迦琅从口袋里翻出一枚玉片,“喏,这个给你,就当是见面礼。”

还有见面礼?黄藤心都飞到天上去了,一方面觉得这个礼本该由他来送,另一方面瞧见这玉片成色极佳,是不可多得的宝物,他舍不得拒绝,干脆咬牙收下了。

“阿琅姑娘费心了,黄某一定会好好收藏这枚玉片。”

迦琅无所谓地摆摆手。

这种玉片在人间或许值点钱,对她来说却跟石头没区别,本就是她准备给自个儿信徒的见面礼。

黄藤收着玉片,越发觉得面前这姑娘明艳不可方物,甚至在整个翡羽城,他都没见过几个比她更漂亮的女子。

最重要的是,她还梳着未嫁人的发髻。

黄藤心思换了一茬又一茬,正想跟迦琅进一步攀谈,沁沁就从东面跑了回来。

迦琅赶忙问她:“看到了吗?”

“看到了!”沁沁刚要回答,目光在黄藤身上绕了两圈,改口道,“回去我跟您细说。”

“好。这是我刚认识的黄公子,他……去山顶那座庙祭拜过。”

沁沁眼睛瞪得浑圆,随即眼泪都要冒出来了,激动地握住黄藤的手:“恩人啊!”

黄藤浑身一抖,这一个两个的,怎都这么热情?虽然他确实有几分姿色。

细细一看,这刚冒出来的小姑娘虽然稚嫩了点,但脸蛋圆润饱满,也是个美人坯子。

今天也太走运了吧!

黄藤心里暗乐,表面上装作矜持,跟她们一块下了山,然后把她们送到客栈。

最后说好,如果在翡羽城有什么需要,随时可以找他帮忙,他也可以带她们吃喝玩乐。

分别前,黄藤挥了挥手:“阿琅姑娘再见。”

迦琅心情很好,笑眯眯地同他再见,而后一转身,就看到“宋仙君”面无表情地倚在门边。

眼神好像要杀人。

迦琅吓了一跳:“你怎么这般神出鬼没的?”

颂梧不答,许久后才沉沉地“呵”了一声。

阴阳怪气的。

他今儿个把蓝羽鸟也带来了,沁沁自打进屋后就蹲在一旁,跟鸟展开殊死对视。

面前这人相当于半个钱袋,迦琅殷勤地给他端茶倒水:“什么风把仙君吹过来了?”

“你这阵风。”

“什么?”

“没什么。迦琅神女,我不是在信上说了吗,等我半日,陪你一同去山上找庙。”

“哎呀。”迦琅一拍腿,赶紧解释,“我想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仙君这么忙,不用你专程抽时间做这个,便自个儿去了。”

颂梧脸色一沉,又问:“刚才那人是谁?”

“你说黄公子?”迦琅弯起了嘴角,看上去特别高兴,“他是我的信徒,没想到第一次去就碰到了。”

颂梧愣了一下:“你的信徒?”

“对呀。”

“他自己说的?”

“是的,我到的时候,他应该是刚供奉完,没想到在山里迷路了,就被我撞见了。”

颂梧微微抿着唇,深黑的眼睛里又泛起躁意。

他修长的指尖漫不经心地敲着桌面,声音不大,却充满威严。

不知过了多久,沁沁小声开口:“我可以摸你的毛吗?”

两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只见沁沁仍旧蹲在那里,圆溜溜的眼睛里充满渴望。

蓝羽鸟“咕”了一声,高傲地转过头颅,像是拒绝。

沁沁立刻眼巴巴地望向颂梧:“仙君大人,我可以摸它的毛吗?”

颂梧没说话。

眼看沁沁就要伤心,迦琅帮她问:“宋仙君,我侍女想摸摸那只鸟的毛,可否行个方便?”

颂梧假装没看到蓝羽鸟哀求的视线,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沁沁立刻扑过去,不待蓝羽鸟逃走,她一把揪住翅膀,抱在怀里一顿猛搓。

“咕咕咕!”蓝羽鸟发出又嫌弃又绝望的号叫。

颂梧在翡羽城的生意做得很大,不是每天都能来客栈找她。

迦琅清闲了几天,跟黄公子一起品尝了不少当地美食,终于想起来那天没说完的话题。

客栈里,她关上门窗,对沁沁道:“你那日在另一座庙里看到了什么,都跟我说说。”

沁沁小脸一垮,难得有些郁闷:“迦琅大人,那座庙真的很大。”

“嗯。”

“人也很多,香客络绎不绝,我都看傻了。”

“我知道。”

“建造得也非常辉煌,咱们的跟人家压根儿不能比。”

迦琅耐着性子:“所以,是谁的庙?”

沁沁噘着嘴,小声说:“是、是君上的。”

迦琅笑容凝固。

“噢,是君上的啊,太渊君上吗?”

“咱们天族哪还有另一个君上啊……”

“怪不得。挺好挺好,睡觉吧。”迦琅翻了个身,闭上眼睛。

沁沁扒着床沿看她:“迦琅大人,您别生气,君上咱斗不过,生气没意义的。”

“你说得对,所以我现在要睡觉,去梦里杀了他。”

“……”

或许是因为执念太强,迦琅居然真的梦见了太渊君上。

仍旧看不清脸,但他穿着那件清风皓月的银白长袍,坐在一棵系满红绸带的树下,静静看着她。

梦里面,迦琅火气噌地就上来了,她抓紧太上斧,一步步向他走去。

谁知,君上忽然冲她招了招手,道:“会下棋吗?”

本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原则,迦琅稀里糊涂地在他对面坐下,又稀里糊涂地和他下了一局棋。

对弈过程中,君上开口说话:“我知道你对我有怨,也有很多困惑想问我,但我只能告诉你,就如同这棋局,我们总要做好准备和铺垫,才能迎来胜利,只是这个过程会让人痛苦。”

迦琅诧异地抬起头,君上的脸似乎隔着一层水雾,既陌生,又熟悉。

他执起最后一颗子,落在棋盘上:“你赢了。”

迦琅忙一看,果然是她赢了。

她棋技很差,连自己是怎么赢的都不知道,却听见君上低低的声音说:“无论怎样对弈,我都不会赢你。”

“啊?”迦琅没明白,刚想追问什么意思,棋盘和君上都消失了。

她怔了半晌,终是反应过来,这是她的梦境,他怎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说一堆不知所云的话,却连个解释都不给,真是个狗玩意儿。

迦琅翻了个身,骂骂咧咧地沉入睡眠。

第二天,她在一阵嘈杂声中醒来。

迦琅眯了眯眼,看到窗户大敞,“宋仙君”不知何时来的,正坐在窗台上,手里晃着一个茶盏,漫不经心地望向外头。

天光刚好不浓不淡地照在他身上,给苍色衣袍镀上金边的同时,也将他的脸照得犹如无瑕美玉。

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就像是梦里棋盘上的黑白子,同样泛着光泽,却没什么温度。

仿佛在看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世间。

迦琅从床上坐起来,飞快整理好衣物,小声嘟囔道:“又这般神出鬼没的……”

“醒了?”颂梧转过头,刚好就逆了光,看不清神色,“我叫过你了,但你没醒。”

同他的神情不一样,声音还是有几分温润质感的,迦琅愣了一瞬,总觉得跟梦里的声音有几分重合。

但仔细一想,她发现自己已经记不清君上到底是什么样的嗓音了。

迦琅没过多纠结,穿好鞋子走到窗户边,探出个头道:“在看什么?”

不用他回答,迦琅已经看到了。

院子里沁沁抱着一堆谷物,追在蓝羽鸟身后说:“大鸟,你别跑呀,我给你准备了好多好吃的……”

蓝羽鸟每根羽毛尖都写着抗议,“咕咕咕”地到处逃窜,沁沁还不死心,倒腾着两条不怎么长的小腿,憨憨地跟在它身后。

“你听话,过来吃一点,以后我每天给你喂食!”

蓝羽鸟本来是可以飞到天上躲过此劫的,但它黑心肠的主人在半空随意画了个结,让它只能待在地面,被迫玩这场你追我赶的游戏。

迦琅抽了抽嘴角,有些歉意:“我这个侍女从出生就住在瀚海,没见过外面的世界,对很多事情都新奇。”

“无妨。”

“我还不知道,你这只蓝羽鸟叫什么名字?”

颂梧沉思了一下,说:“就叫大鸟。”

蓝羽鸟立刻向他投来愤恨的目光,也就是这个走神的间隙,沁沁从后面伸出肉乎乎的爪子,一把抱住了它。

“哈!我抓到你啦!乖乖,来,吃谷谷!”

蓝羽鸟一副鸟生绝望的样子,蔫耷耷地瘫在沁沁怀里。

迦琅笑了半天:“对了,仙君今日来找我,有事?”

“城东有家酒楼做蜜煎青梅还不错,今天带你去尝尝。”

“广聚轩吗?我已经尝过了。”迦琅撑着下巴,没看颂梧的表情,说道,“黄公子带我去的,排了很久才排上,味道确实不错,酸酸甜甜的……”

话没说完,她隐约察觉周身温度都降低了,一抬眼就对上颂梧晦暗不明的脸。

他大袖一挥,凭空变出一张算盘,嘴角扯起一个生硬的弧度:“迦琅神女,我们来算算你在翡羽城的开销吧。”

迦琅:“……”

他把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飞快而熟练地将每一分钱都算了个明白。

得出的结论是,她欠他一笔巨款,倘若要继续在凡间生活下去,这份欠款就会像滚雪球那样,越滚越大。

最后,颂梧满意地收起算盘,悠悠地问:“所以,跟我去吃饭吗?”

“去!我最喜欢广聚轩了!”

“而且,”他补充道,“我不让你走,你就不能走,吃饱了也要坐那儿,看着我吃。”

“没问题!仙君长得这般好看,看你吃饭肯定也是种享受!”

在原则问题上,迦琅从不犹豫,选择向金钱低头。

抛弃大鸟和沁沁,颂梧单独带着她去了广聚轩。

迦琅再一次感慨,这位在凡间混得可真好,居然订到了广聚轩的雅座,连掌柜和小二都围着他团团转,无比殷勤。

宋仙君的当铺,在翡羽城似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连地方官员都要卖他几分薄面。

入座后,迦琅向他请教:“仙君,你是怎么在这里混得风生水起的?”

颂梧答:“我做生意,挂在了王家名下。”

“王家?”

“翡羽城首富王阅璋,刚好是我的信徒。”

迦琅羡慕不已:“有个首富当信徒,很快乐吧?”

颂梧看她一眼,一字一顿地说:“信徒不在于多或好,唯在于忠诚。”

迦琅点头:“有道理。黄公子看上去挺忠诚的,我已经很满意了。”

颂梧神色一滞,终是没说话,提起筷子敲了敲盘边:“吃吧。”

神仙是不需要日食五谷的,尤其是凡间的五谷。但走到哪里都品尝一番,体验的快感总归是大于饱腹的满足感。

迦琅饭量不大,每道菜吃了几口就饱了,接下来的时间,她都在履行约定,静静看着颂梧吃饭。

他吃得很慢,每口要嚼的次数都比别人多,而且好像礼仪规矩都深深刻进骨子里了,吃饭时还端着一副好姿容,连腮帮的鼓动都很小。

明明在做一件烟火气十足的事,却仍像是雪山之巅的雪莲花,举手投足间都充满仙气。

迦琅不免看得有些出神。

他们在这里一坐就是一下午,颂梧气定神闲地吃了很多东西,桌上八个盘子逐一变空,仿佛只要时间充足,再来八个他都咽得下去。

迦琅心下感慨他能吃,忽然听得外面一阵吆喝,伸头一瞧,发现不知何时起,整条街都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

她来了兴趣:“今天是灯节?”

“对,灯节是翡羽城最重要的节日之一……”颂梧淡定地擦擦嘴,而后抬起眼,压着眸底的希冀,问,“要一起去看看吗?”

“好啊。”迦琅欣然同意。

已至傍晚,翡羽城的百姓都出来游街赏灯,他们两个走在人群里,迦琅东看看西看看,对什么都好奇不已。

她入凡这段时间,忙于奔波游说,很少有空逛街,今天总算了却一个心愿。

但没过一会儿,她就发现,四周的人都在向他们这边打量,一个小孩拽着母亲的裙子,童言无忌地说:“娘,这对哥哥姐姐长得真好看,好像天仙下凡哦!”

迦琅冲小男孩笑了一下,心道,不是好像,姐姐就是货真价实的仙女。

因她这么一笑,周围看过来的目光越来越多了。

颂梧忽然停下脚步,对她说:“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去买个东西,很快回来。”

“好,你去吧。”

迦琅目送他进了一家卖面具的铺子中,正想一并跟进去瞧瞧,忽然被人叫住。

“阿琅姑娘!”黄藤站在路边,眼睛一亮,直冲她过来。

“好巧,黄公子也来赏花灯?”

“今天这个日子,翡羽城谁不来赏花灯呢?”黄藤眉眼里都是惊喜,“我方才去你下榻的客栈找你,谁知你已经出门了,我正伤感着,没料到就在这儿碰到了你,真是老天保佑。”

迦琅好奇:“黄公子找我有事?”

黄藤脸上微红,似乎鼓足了勇气才道:“黄某想邀请阿琅姑娘一并游街赏灯。”

“哦。”迦琅道,“那正好,我与一位朋友已经有约了,我们仨一起吧,还热闹。”

黄藤笑容一僵,立刻像霜打茄子,蔫道:“姑娘既已有约,黄某不便随行。”

“没事,我那位朋友虽然性子冷淡了点,但不是不讲道理之人。”

“不是的……”黄藤有些为难,“阿琅姑娘不知吗,翡羽城有个习俗,灯节这天,男子约女子游街赏灯,是谓心仪,女子若是同样有意,便会答应。”

迦琅愣住。

黄藤看到她的表情,乘胜追击:“阿琅姑娘是外地人,自是不知。倘若没那个意思,现在去拒绝你那位朋友也来得及。”

拒绝宋仙君?

迦琅越发迷茫了。

想来仙君也是初入翡羽城,了解之事并不比她多,他的邀请许是无心之举?最重要的是,她心里告诉她,她并不想拒绝。

倒是面前的黄公子,似乎动错了情。

迦琅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拉开恰如其分的距离,委婉地提醒:“黄公子,我是外乡人,过段时间可能就走了,并且不会再来翡羽城。”

黄藤脸上露出沮丧之色:“黄某明白,可自从见了阿琅姑娘,黄某肝肠寸断,日日都魂不守舍地盼望着可以同姑娘多见一面……”

迦琅讪讪笑问:“请教一下,你喜欢我什么?”

她的问题太过大胆直白,黄藤怔忪一瞬,道:“阿琅姑娘比我见过的任何女子都要美。”

这样啊……迦琅刚要说话,忽然有个东西从旁边扣了过来,盖在她脸上,只露出眼睛和嘴巴。

她眨巴眨巴眼,看到宋仙君站在一旁,手里还拿着另一副面具。

他现在浑身都散发着冷意,盯着黄藤的眼中仿佛覆盖着万年冰雪,拥挤的人潮立刻在他周围空出六尺白地。

颂梧掀了掀薄唇,轻“呵”一声,不急不缓地道:“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黄藤感觉有一把刀抵在胸口,他下意识抖了抖腿,颤道:“我、我说阿琅姑娘美……”

“她是美,用得着你来说?”颂梧语气漫不经心,却又好像带着凛冽的杀气,他慢条斯理地将手里的面具戴在自己脸上,那是一张恐怖瘆人的鬼面。

“还有,‘阿琅’是你能叫的?”

有那么一瞬间,黄藤看到那把刀已经快要戳入心脏了。他眼里全是慌乱,忙不迭地说:“我先走了,你们慢慢玩……”

黄藤脚底抹油,溜得比兔子还快。

迦琅这才回神,说:“仙君不必如此,毕竟他是我的信徒。”

“迦琅神女,”颂梧淡淡道,“倘若他真是你的信徒,那日会不知道下山的路?”

迦琅一怔。

对啊……如果黄藤真是她的信徒,应该将那条山路走过无数遍了,怎还会迷路?

迦琅错愕地看着黄藤跑远的方向,敢情她这几天完全搞错了?

“你是早就想到这点了吗?”迦琅沮丧地问,“你怎么不早点提醒我?”

“之前想告诉你的,但一直没来得及,哪知道短短几天,你们就熟成这样了。”颂梧声调里有隐隐的小怨气。

迦琅解释:“也没有很熟,你看,我还称他为‘黄公子’。”

“但他直接叫你‘阿琅’。”颂梧说完,似乎觉得自己这股拧气发得不太对,于是软了气势,“罢了,是我的错,应该早点告诉你的。”

迦琅有点走神。

现在这个认真同她道歉的宋仙君,与方才质问黄藤的冷面阎罗真是同一个人?

虽然戴着吓人的鬼面具,身上却流露出一种说不清的温柔。

她鬼使神差地说:“你也可以叫我‘阿琅’。”

颂梧脚步微微一顿,随后才又正常地迈开。

“好。”他语调平静,面具下的眼睛与嘴角却都不受控制地弯了起来。

夜晚悄然而至,翡羽城点亮全城花灯,暖黄的光点连绵成人间星河。

大街上随处可见成对的年轻人,少女们笑容羞涩,裙摆翩然,少年郎意气风发,此刻都微红着脸。

火树银花映着他们的脸,张张都带着对生活充满希冀的笑容。

迦琅大抵是被这样的氛围感染,心里也生出了几分小女儿的情绪。

她拽了下颂梧的胳膊,小声问:“虽然我是个罪仙,但模样在九重天也算不错吧?”

颂梧低头,目光从她脸上略过,然后从嗓子眼里轻“嗯”一声。

迦琅摸了摸下巴,又道:“那你说,我和那位殿下,谁更好看?”

“哪位殿下?”

“就是那位……”迦琅半捂着嘴,踮脚靠到他耳边,“被我搞砸一场盛宴的女帝殿下。”

她呵出来的气像小虫子一样,忽然攀附在耳郭边,又随风消散。

颂梧怔了一瞬,长如鸦羽的睫毛盖住眸底的翻涌。

“都说煕天女帝美貌无边,九重天上无出其右。”他缓缓道,“但我不这么觉得。”

迦琅扬了扬眉,莫名感到开心。

从面具后面露出的一双杏眼,此刻被花灯照亮,灿如星辰,带着灼烫的温度,迫使颂梧飞快地挪开眼,又小心翼翼地看了回来。

“若真要比,”他忽然又开口,“你比女帝更好看。”

“是吗?”

颂梧缓缓点头,舌尖轻舔着牙尖,低吐出五个字:“阿琅最好看。”

但那个系着红绸带的女子已经挤到前面去了,并没有听见他说的话。

前方护城河围满了人,迦琅就是去凑热闹的。

她踮脚张望了一会儿,察觉对岸有一群人坐得端正挺直,不像来赏灯,倒像是科考。

她问旁边人:“这是在做什么?”

好心的小哥回答她:“那边坐的是咱们翡羽城显贵的少爷小姐们。喏,看到河水里那些花灯没?他们在上面各写了一个灯谜,谜面其实不难,谁都能猜到,但就看谁来猜……”

迦琅听了半天,总算明白了,其实跟老百姓一样,这边也在找对象,只不过用的是更文雅的方式。

就比如现下,高台上一位小姐将提有自己谜面的花灯放置河里,顺流漂下,在前面被一位公子拦截,他解开灯谜,满怀期待地看着那位小姐。

如果小姐对他有意,便不会再放置其他花灯入河,若对他无意,便可一直出题,直到自己的灯被心仪的郎君截走。

另外,不仅小姐们可以出题,公子也可以出题,翡羽城民风开放,不反对女子主动示爱。

怪不得说题面都很简单,要是被喜欢的人截走却答不上来,岂不是平白错过一段姻缘?

迦琅觉得有趣,便靠在河这边观望了起来,就这短短的时间里,已经成了两对了。

颂梧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兜果脯,陪她边吃边看。迦琅还时不时跟着大家伙一起起哄,对面的少爷小姐们也不恼,仿佛在今天,除了千灯万盏,对岸的这些百姓也是他们重要的见证。

变故就是这时候发生的。

岸旁飞出一个人影,脚尖在花灯尖端轻轻一点,整个人便轻巧地立了起来。她灵敏轻松地在河面上游走,海棠红色的衣摆明晃晃地飘在风中。

对岸立刻有人站起来,高声质问:“来者何人,还不速速退下?”

那女子闻所未闻,她似乎在找什么,低头寻觅半晌,连跳十几盏灯,终于“哈”了一声,弯腰从河中捞起其中一盏。

“找到了。”她欣喜地捧着灯,像捧着某种珍贵的宝物,迎着月亮细细看去。

她笑容忽地凝固,嘴巴不满地噘了起来,望向对岸一人,道:“王野,你这灯上怎么什么都没写?”

迦琅听到周围开始窃窃议论。

那王野莫不是有来头?

颂梧靠到她耳边,适时地提了句:“王野就是王家的大少爷。”

迦琅瞪大眼睛:“翡羽城首富王阅璋的儿子?”

“对。”

怪不得,这女子捞起这盏灯后,对岸好多小姐都怨气丛生——她们都想截那盏,偏偏被个野丫头抢走了。

被点名的王大少爷缓缓站了起来,走至月光下,年轻俊美,只是脸上蕴着微微怒气,一板一眼道:“不可胡闹。”

那女子已跃至他面前,轻盈如蝴蝶,双手捧灯,语带娇羞:“我知道了,你肯定是不愿意跟别人在一起,所以才没写谜面。还好我来得是时候,要不然你得急坏了。”

“……”

王野板正的脸上阵青阵白,他的确是因为不愿成家所以才没写灯谜,但并不代表在等她。

不想当众驳她面子,王野干脆不说话了,把她当成一团空气,拂了拂袖准备坐回去。

谁知少女跟块牛皮糖似的,拽着他的袖子笑盈盈地问:“所以,你就是在等我,对吧?”

四周看好戏的目光齐齐射了过来。

谁都知道王家大公子清正端庄,严于律己,从不近女色,却又生得俊俏,堪称翡羽城最难嫁的富贵少年郎。

现在这一出,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王野压低声音,尽量不让别人听见:“我没在等任何人,你能不能别闹了?”

少女脆生生地说:“我没闹,我就是喜欢你呀。”

听得周围人皆是一惊。

她眼睛亮晶晶的,看得王野愣怔片刻,随即莫名有点烦,更加不愿说话。

“王野,这盏灯我拿回去了哦?算你送我的。”

“随便。”

“那你不能再放其他花灯进河了,也不能私底下给别的姑娘灯,更不能再出题让别人来答,否则……”少女眼珠一转,笑说,“否则就算你负我,我明天就去说书先生那儿哭一哭。”

王野头疼地按了按额角。

他自认平素积善行德,怎就招来这么个难缠的家伙?

关键是,一个女孩子家,平时在他耳边啰唆个三千次也就罢了,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对男子说“我喜欢你”呢?

王野越想越郁结,连继续参加宴会的兴趣都没了。

河对岸,迦琅看得妙趣横生,甚至想对这位奔放的女侠鼓掌致意。

只不过,她隐隐觉得这个王野不大对劲。

来不及让她细究到底哪里不对劲,那一身海棠红的少女便兴高采烈地捧着花灯回了河这边。

在看清少女脸的那瞬间,迦琅呆住了——

“银雪?”

手里的果脯撒了一地,迦琅一个箭步冲上去,眼泪差点掉了下来。

少女一怔,迷茫地向她看来:“你……认识我?”

那是张和银雪一模一样的脸,丢进人群里一眼就能认出来的漂亮,但迦琅清楚地感知到,她身上没有一丝仙气。

银雪神女消散前曾许愿,来生做一个凡人,看样子,她的愿望实现了。

天族时间流逝得比凡间要慢,迦琅没有想到,地上的银雪都已经十六七了。

迦琅望着她熟悉的眉眼,心中有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却只道了句:“我是迦琅。”

银雪眸中的迷茫更浓了,她好像听过这个奇怪的名字,但又好像从来没有。

“你喜欢雪天吗?我特别喜欢,在雪天同挚友一道喝上一壶酒,畅聊心事。”迦琅定定地看着银雪,“如果你也喜欢的话,明日申时,广聚轩,我请你喝酒。”

听闻“喝酒”二字,银雪眉梢倏地一挑:“有酒喝,不来是傻子!”

迦琅笑了,果然,还是那个贪杯的银雪神女。

她目送银雪捧着花灯高高兴兴地走了,自己却久久不愿离去。

颂梧站到她身边,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这么高兴?”

“是啊。”迦琅长舒一口气,“‘他乡遇故知’,宋仙君可懂这种感觉?明明很高兴,却又有点想哭。”

颂梧片刻不语,忽然牵起她的手:“我明白。”

迦琅从重逢的情绪中抽离出来,怔怔地望着两人牵起的手。

颂梧神情自然,好像并未觉得有何不妥,还低头问她:“既然今天你的运气这么好,要不要顺便去河边放一盏许愿灯?”

迦琅点点头,也就没有把手抽出来。

颂梧带她来到布灯的河口,买了一盏大大的莲花形灯笼,还给了她一支笔。

“你在那面写上愿望,我写这一面,互相不许偷看。”

迦琅向四周看了看。

在这里放许愿灯的多是年轻佳偶,他们互相依偎,小声地说着悄悄话。旁边种的不知是什么花,风一吹过来,到处飘来甜腻的花香。

迦琅蹲在河岸边,提起笔,却又顿住。

她悄悄抬起眼,看向对面的宋仙君。

他正专注地在灯罩上写字,暖黄的烛光照进漆黑瞳仁里,凝聚成灿星一点。

不知他写了什么,大抵是让人开心的话语,他脸上的神情竟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月亮高高地挂在他头上,风很温柔,花香温柔,连河里的涟漪都温柔。

连带着,迦琅的心也在这一刻被温柔填满。

她抿唇一笑,开始动笔。

两人把许愿灯一齐推进河中,到最后也不知彼此写了什么。迦琅好奇,忍不住问他:“宋仙君,可不可以告诉我你许了什么愿望?”

颂梧眼皮一抬,说:“可以。”

“真的吗?你写了什么?”

“我可以告诉你,但你也要告诉我,交换吗?”

迦琅一噎,想到自己写的东西,忽觉脸颊有点热,低着头道:“算了,我不想知道了。”

颂梧勾了勾嘴角,没说话。

时候不早了,颂梧将她送回客栈。

沁沁也去赏了灯,和蓝羽鸟一起,回来得比他们早,此刻已经睡了。

她怀里抱着大鸟,就是不肯撒手,迦琅掰了半天,才把绝望的大鸟还给它的主人。

大鸟似乎在赌气,飞到一旁就是不肯搭理颂梧。

迦琅有点不好意思,对他道:“我明天会提醒沁沁注意的。”

“无妨。”

“那个什么,”迦琅把他送到外面,欲言又止一番,“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

颂梧慢下脚步:“你问。”

迦琅手指在裙子上绞了两圈,不敢看他,问:“宋仙君,你知不知道,在翡羽城,男子只会邀请心仪的女子去赏灯?”

她低头看着地面,月光洒下一片银白。

身边的人始终没有说话。

就在迦琅以为自己等不到答案的时候,颂梧缓缓开口——

“我当然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