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他年烟雨相逢久
男子的声音忽然变得极其温柔,连眼神都柔和了下来,那只前一刻还紧紧掐着叶萧雨脖颈的大手,现在却轻柔地将她覆面的发丝拨到脸侧。
温柔而珍重,如同对待什么易碎的宝物一样。
女人被那微凉的手指碰到,反射性地瑟缩了一下,身子忍不住蜷缩在一起,无声做出一个自我保护的动作。
“母妃,锦溪今年七岁了……朕打算将他立为太子,你觉得怎么样?”
萧聿明瞳孔的颜色终于恢复了正常,眼底闪着细碎的笑意。
“如果哪天朕死了,锦溪会坐上朕的位子,代替朕照顾你。你是他的祖母啊,他一定会将你照顾得很好的……至于你那好‘星河’,不管他如今是生是死,朕都会将他找出来,然后,亲手将他挫骨扬灰!”
叶萧雨瑟缩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发簪掉落在地上,长发披散下来,里面夹杂着丝丝花白。
她不知道萧聿明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
浑浑噩噩地醒着,分不清哪里是现实哪里是幻像,她听到了很多尖利的谩骂声,有女人也有男人,她告诉自己那不是真的,要赶快睡着,只要睡着了就好了……
只要睡着就好了。
“唉!真是作孽呐!”
被抓来当壮丁的林易看着床上之人那双空洞的美目,不由得长叹了口气,手上的动作不停,打好了最后一个结。
“娘娘您这又是何必呢,惹了皇上的怒,受罪的还是您自己啊。”
你说这人怎么就不知道服个软呢,她明明比谁都知道那位想要的是什么,只要她愿意给个热脸,唤一句“吟月”,比什么都管用。
这宁寿宫啊,说是太后寝宫,其实和冷宫也没什么区别,宫门前有侍卫把守,平日里除了送饭的宫人,连个鬼都不会来,谁知道那日沈雁行是怎么误打误撞地走到这里的,而且还好死不死地给皇上撞见了!
想起那倒霉催的孩子,林易心下依旧觉着心疼无比,想当初他偷偷跑到冷宫的时候,那孩子的身子都快凉了,万幸尚且吊着一口气,才让他从鬼门关给拉回来。
刘常德那个老不死的简直不是个东西!怎么能下得去那么狠的手呢!
这时的林医正已经完全忘了自己被算计得棺材本都不剩的事情了。
“咳咳!……林太医,哀家之前托你办的事……”
叶萧雨声音嘶哑,白皙的脖颈上一圈青紫的指印,看着触目惊心。
林易忙从袖中拿出一张折了四折的纸递到她手里,而后小心翼翼地扶着她靠坐起来,面露不忍。
“娘娘的吩咐,微臣自是尽力去办的。这是当年沈秉笔入宫的时候签下的文书,微臣托人从司礼监誊抄了一份……”
后面的话林易没有说出口,因为叶萧雨已经看到了。
沈雁行,年十岁,永安六年生人,父沈良,祖籍河口郡岚茵县,嘉宁元年入宫……
永安六年生人,永安六年……
“他不是……不是哀家的星河。”
雪白的纸张滑落在地上,叶萧雨绝望地闭上眼睛。
压抑的悲哀席卷着恨意在胸腔中翻涌,撞得心口直疼。
有时候她也会想,她的星河是不是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他离开她身边的时候还那么小……
可是每当她生出离去的念头,脑海中就有一个声音不断地提醒着她,万一呢……万一星河还活着,他会回燕都来找她吗?
林易不忍直视,只是沉沉地叹气。
当然不可能是了,撇开旁的不谈,就沈督公那张比女人都要艳丽三分的漂亮面孔,跟那位哪里像了!
哦,也就是眉眼处有几分神似,简直比以前错认的那些还要不靠谱!
今日是傅家军残部和蓝琰等人离京的日子,傅桢早早地就起了床,洗漱过后便带着白青白降乘了马车来到了城门口。
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从前并肩作战共赴一场生死的兄弟们,有些人葬身疆场,活下来的,今日也要奔赴不同的地方。
从此天各一方,再相逢,不知又是何等时节。
傅家军残部不过两万多人,皆是黑衣银甲,眼神凌厉,腰杆笔直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堵永远屹立不倒的城墙。
他们将要去的地方是长安军的驻地,西南边陲,而蓝琰他们去的是陇西军营。
傅桢让车夫将马车停在一个隐蔽的阴影处,而后透过窗户望着城门前那些熟悉的面孔,熟悉的身影。
她看到蓝琰拧着眉头不住四下张望,心口苦涩无比,狠狠掐住了自己的手。
白青白降姐妹俩乖巧地待在一边,默不作声。
时辰到了,城门口的人开始出城,先走的是蓝琰等人,然后才是一众傅家军。
似是福灵心至一般,蓝琰即将踏出城门的前一刻,忽然回头看了一眼,目光扫过右后方那条昏暗的巷子时顿了顿,紧接着眼睛忽的亮了。
“焱玉,别看了。”
旁边的时景年说道,语气有些严厉,很明显不想给傅桢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蓝琰立马转回头,唇角却止不住上扬,眼眶瞬间就红了。
老大真是的,都说过保重了,还来做什么!来了也就罢了,还躲在暗处偷摸着看,真以为他们大老爷们的眼泪不值钱嘛!
“时叔,你不想再看看老大吗?”
蓝琰低着头吸了吸鼻子闷声说道。
时景年听了,冷哼一声,抬手就赏了他一个脑嘣。
“臭小子!有什么好看的,说得好像再也见不着了似的!山水有相逢,只要咱们都活着,总有一天会见到的。”
故人仍在,不伤离愁。
年及不惑的权衡在一旁也笑弯了眼睛,声音低沉,极其富有磁性。
“就是说么,不过就是分开一段时间,整那套哭哭唧唧的多没意思!等兄弟们在陇西闯出了名堂,自然有重逢的那一天。”
不管是陇西军还是长安军,他们都不会忘记自己在为谁而战。
他年烟雨相逢久,但愿得,河清人寿。
归日急翻行戍稿,再回首,狼烟依旧。
将军,后会有期。
蓝琰,时叔,权叔……后会有期。
马车内,一身青色衣衫的女子坐在软塌上,双手交叠放在小腹处,目光平静地望着窗外,明明外面就是温暖的阳光,却仿佛永远都照不进这个人的心中。
“主子……大人方才派人传了口信过来,请您待会儿去微雨巷走一趟。”
白青忽然出声道,打破了莫名伤感的氛围。
“微雨巷,远吗?”
傅桢回道。
“回主子,约莫一半个时辰左右的车程,您若是觉着累,可以小憩一会儿。”
白青担心她觉着心烦不想去,斟酌着说了一句。心下则暗暗算计着若是主子真的不愿意去,自己该怎么劝才好。
不想傅桢计较的根本不是这个,她听了白青的话,点了点头,说了一句“走吧”。
她只是忽然想起来,大婚的时候她应该是要从傅府出发,一路坐花轿到沈雁行住的地方。
微雨巷,远在城西,从城门口走都得一个时辰左右,傅府在城东,那少说也得一个半时辰……
坐着花轿颠上将近两个时辰,想想就头疼,她还不如自己骑马过去呢!一刻钟都用不了,多省事!
要不……待会儿见了面跟沈雁行商量一下?他应该不会在这种小事上计较的吧。
——微雨巷
“骑马?不准!”
“……”
傅桢面无表情:为什么她会觉得太监这种一天洗八次澡的种群能够体会他们战斗人士的难处。
沈雁行简直不知道眼前这位主儿脑子里一天天装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还想骑马?拖着一条破腿还不知道想骑什么!他看她是脑子被马踢傻了!
再说了……她一个新娘子骑了马,难不成让他坐花轿去?
两人坐着一张桌子,同样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面对面喝着同一壶茶,却在心里都憋着火,算计着让对方去坐花轿。
傅桢抿着唇角,觉得谈判无望,打算跳过这个貌似无解的话题。
“主子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倒茶。”
沈雁行慵懒地撩起薄薄的眼皮看了她一眼,又恢复了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身子往后靠在椅背里,搭在桌上的手骨白皙修长。
他看着女子面无表情地抬手斟茶,杯子被噼里啪啦地摔得震天响。
年纪不大,脾气是真不小啊。
“从方才进门的那一刻起,你的身份就是下人。所以,自觉点,别什么事都等着咱家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