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从贾雨村看官员的品行
贾雨村这个人物,贯穿《红楼梦》始终,是《红楼梦》的线索和创作符号——“假语村言”。我们从社会人生的角度审视贾雨村这个人物,来体会官员品行的重要性。
这位“姓贾名化,表字时飞,别号雨村者”,虽是“诗书仕宦之族”,可他却“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而且又“人口衰丧”,此时的贾雨村只是一个“卖字作文为生”的“穷儒”。他从“胡州”出来的目的是“求取功名,再整基业”。不管是封建时代,还是现代社会,有此等抱负也算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但既是“求取功名”,就应该专心读书为上,可他却心有旁骛,听见“窗外”有“女子嗽声”,“遂起身往窗外一看”,说明他读书的注意力不是很集中,当看到“撷花”女子“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明,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时,“不觉看的呆了”。特别是见那女子“回头两次”,“便自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便狂喜不尽”。而且“自那日”“便时刻放在心上”。
此时的贾雨村心里想的只是两件事,一是那位让他心驰神往的女子,一是飞黄腾达。
中秋月圆之时,寄居在葫芦庙里的“穷儒”贾雨村想念的不是家中结发“嫡妻”,而是“曾回顾他两次”的小女子,而且还“对月有怀”“口占五言一律”: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第一回)
可倒是很痴情,也倒有些才气。但这个人却自负得很,在“对月有怀”之后“对天长叹”“复高吟一联”:
玉在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同上)
又在“七八分酒意”后“对月寓怀,口占一绝”:
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同上)
贾雨村不仅把自己当成美玉和金钗,还不知天高地厚地把自己比喻成“天上”那“一轮”明月,还要“人间万姓仰头看”,自命清高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这种人因为自作聪明,自我感觉良好,为人处事也就很不讲究。
好友甄士隐念他可怜,以排解“寂寥之感”,“特具小酌,邀兄到敝斋一饮”,当得知贾雨村“行囊路费一概无措”时,慷慨的士隐“即命小童进去,速封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初来乍到、素昧平生,人家如此豪爽、义气,按道理,你贾雨村应该千恩万谢才对,可贾雨村这位仁兄却大大咧咧地在那硬装,“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这是个什么人呢?也许是银子给少了,要是给一百两,或是二百两就会“介意”了。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拿了人家的“银衣”连个招呼不打就不辞而别,哪怕给人家做一首水平不高的诗,或者留下一张简单的字条也是那么回事儿。士隐兄还要给他“写两封荐书与雨村带至神都,使他投谒个仕宦之家而为寄足之地”。士隐兄真是太实在了!可贾雨村这厮却来个不告而辞,这不和骗子骗了人家东西仓皇出逃一样吗?
这日,那甄家的大丫鬟在门前买线,忽听街上喝道之声,众人都说新太爷到任。丫鬟于是隐在门内看时,只见军牢快手,一对一对的过去,俄而大轿抬着一个乌帽猩袍的官府过去。丫鬟倒发了个怔,自思这官好面善,倒像在那里见过的。于是进入房中,也就丢过不在心上。至晚间,正待歇息之时,忽听一片声打的门响,许多人乱嚷,说:“本府太爷差人来传人问话。”封肃听了,唬得目瞪口呆。(第一回)
这位“乌纱新袍”的“新太爷”坐在轿子里眼睛倒是好使,一下就认出了“隐在门内”的那个让他心驰神往的丫鬟,给他接风的酒席没撤,他就派手下的喽啰来砸门了。一个刚到任的“新太爷”有多少事儿等着做,最起码也得把工作接过来,熟悉熟悉情况,稳当两天也不迟吧。可他一天也等不了,当天晚上就想得手,这样的货色能做好官吗?所以,“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寻了个空隙,作成一本,参他‘生情狡猾,拉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等语。龙颜大怒,即批革职。”
这段文字更有趣:
该部文书一到,本府官员无不喜悦。那雨村心中虽十分惭恨,却面上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嬉笑自若;交代过公事,将历年做官积的些资本并家小人属送至原籍,安排妥协,却是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第二回)
其中第一句话最有趣,“该部文书一到,本府官员无不喜悦”。这不是典型的人性狗臭吗?官要做到这种地步还有意思吗?最可气的是到了这等田地还在那硬装无所谓,竟然还有心情“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
这种“无所谓”的心理,其实是很可怕的,古今很多人都是因为这个“无所谓”而走上了不归路。这位雨村大人正是因为这个“无所谓”,没有任何内疚和悔过的念头,所以,他还会沿着错误的道路走下去。
当“同僚一案参革的”张如圭将“都中奏准起复旧员之信”转告他后,他依好友冷子兴之计马上去“面某”林黛玉的父亲林如海,当得知林如海已经为他“修下荐书一封,转托内兄务为周全协佐”之后,他是“一面打恭,谢不释口”;当林如海让他与林黛玉“同路而往”的时候,他又是“唯唯听命,心中十分得意”。这与先前对送给他银衣的甄士隐“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形成鲜明对比。这就是贾雨村做人的原则。
经林如海推荐,贾政的“竭力内中协助”,当上应天府的贾雨村在一场人命官司面前开始好像要主持一下正义,受害的冯家总算看到了一点希望。可是这位应天府只经门子的一番开导,“便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冯家只得了些烧埋银子,杀人犯薛蟠则逍遥法外。可也别说,人家也会干,在“胡乱”“断了此案”后,“急忙作书信二封,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以讨好两位。
从为官的角度说,贾雨村“因私而废法”,既不尽忠,又不尽职。从做人的角度说,则不仁不义。他不但“远远的充发了”给他出主意的门子,而且在得知那个被拐的丫头竟然是他恩人甄士隐丢失的女儿英莲,他也只是“罕然”地表示一点同情,随后一句“且不要议论他,只目今这官司,如何剖断才好”?便把英莲的事扔到脑后去了。当初,他可是当着甄士隐岳丈封肃的面承诺“不妨,我自使番役务必探访回来”的,说明他当初只是为了得到心仪的女子娇杏,忽悠封肃而已。
更为不齿的是,贾赦看上了石呆子收藏的二十把旧扇子,石呆子又死活不卖。狗官贾雨村为了讨好贾赦,竟然讹石呆子拖欠官银,把石呆子拿到了衙门里去,以“所欠官银,变卖家产赔补”的理由硬是把这二十把旧扇抄了来,做了官价,送给了贾赦。石呆子被弄得倾家荡产,死活不知。这样的无耻之人,难怪宝玉极不愿见他,难怪平儿咬着牙骂他是“半路途中那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
《红楼梦》最后一回这小子又出现了,但结局是“犯了婪索的案件,审明定罪,今遇大赦,褫籍为民”。这是贾雨村之流的必然下场。
看一个社会的真实面貌,预测一个社会的政治走向和未来,其实不用看别的,就看官员们的品行。再好的社会,如果官员都如贾雨村之流,那这个社会早晚要出事,而且要出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