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老太太带坏了贾府的家风
老太太者,贾母也。贾母者,史太君也。这位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大小姐,是贾府第一代荣国公贾源的儿媳,第二代国公爷贾代善之妻,一品诰命夫人。在贾府五六十年,是贾府唯一的一位“人”字辈的长者,是贾府当之无愧的老祖宗。虽然退居到养尊处优的“老享福”地位,但她是贾府“安富尊荣”者的最高代表,更是贾府一言九鼎的精神领袖。
这样一位至高无上、身份极其特殊的老太太,对贾府的家风本该起到不可替代的正向引领作用,可她不但没有做到,反而带坏了贾府的家风。
如此下结论,是不是对老太太不公平?其实大家只要认真梳理一下老太太的一系列表现,就会认同这个结论。
只知享乐,助长了贾府奢靡之风。从第三回“林黛玉抛父进京都”出场到第一一O回“史太君寿终归地府”,老太太都干啥了?玩乐。是的,别说像贾母这样一位雍容华贵的老人,就是一个极普通的老人,晚年放松心情,吃喝玩乐也都可以理解。俗语就有“老要癫狂少要稳”一句,再说,还有苏轼老先生的“老夫聊发少年狂”嘛。但是,不应该没有节制,更不应该铺排过分。清虚观打醮,本来是凤姐张罗着几个年轻人要去的,可这个好热闹的老太太听说后,“既这么着,我同你去”。她这一去不要紧,贾府倾巢出动、前呼后拥,“门前车辆纷纷,人马簇簇”,“乌压压的占了一街的车”。刘姥姥二进大观园,老太太想在刘姥姥面前显阔,竟然打破规矩,“两宴大观园”,极尽铺排,以竭尽炫豪夸富为乐趣。连脂评都说:“两宴不觉已深秋,惜春只知画春游”“可怜富贵谁能保”。
“元宵开夜宴”时,老太太“在大花厅上命摆几席酒,定一班小戏,满挂各色佳灯,带领荣宁二府各子侄孙男孙媳等家宴”。又“差人去请众族中男女”,直乐到“外头已经四更”“觉的有些饿了”。老太太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玩到“四更”,晚辈们岂不是一退六二五地没边了。
从给宝钗和凤姐张罗过生日到大冬天“围了大斗篷,带着灰鼠暖兜”突然参加年轻人组织的“芦雪庵争联即景诗”的活动现场,老太太全然不顾长辈的尊严和家族的体面,一味地吃喝玩乐。连天字第一号的享乐主义者慈禧太后都带着羡慕的口气跟宫女们说:“有位会享福的老寿星,是一位王爷(错了,是国公爷!)的福晋,在下大雪的天里,带着孙儿、孙女、娘家孙女、外孙女、姨表孙女、孙儿媳妇、丫头、婆子等一大群人,到芦雪亭里,一起喝酒,烤鹿肉吃,吟诗作画,下棋听书,乐在其中,享尽清福。”(见《宫女谈往录》)
红学家丁维忠在《红楼六家谈》一书中,对贾母有这样一段评价:“贾母是贾府中‘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划者无一’的最高典型,其结果是财力上‘比不得在先辐辏时光’,家道‘更艰难了’;精神上反道德主义横行,纲纪伦理窳败。故而贾母们的享乐,最终必然地‘乐极生悲,人非物换,到头一梦,万境皆空’!慈禧的享乐,断送了清皇朝乃至旧中国;贾母为首的享乐,断送一个贾府有何奇怪?”
纵容儿孙的荒淫,助长了贾府靡乱之风。大儿子贾赦荒淫无度,老太太是心知肚明的,也曾说过,“如今上了年纪,作什么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没的耽误了人家。放着身子不保养,官儿也不好生作去,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可也只是说说而已,根本没有加以制止或劝阻。后面贾赦惦记上了鸳鸯,老太太这回可真动了气,坚决反对。“他要什么人,我这里有钱,叫他只管一万八千的买,就只这个丫头不能。”正应了老太太这番话,贾赦“终久费了八百两银子买了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来,名唤嫣红,收在屋内”。明眼人一看便知,老太太大动肝火,只是因为鸳鸯是她房里既贴身又贴心的丫头,而绝不是为了制止贾赦再讨小老婆,事实上,老太太是在纵容贾赦的荒淫。
孙子贾琏跟鲍二家的偷情被凤姐堵个正着,本是个“醋缸”“醋瓮”的凤姐能受得了这个吗?几个人打在一起,“闹的不可开交”。贾琏气急败坏地“拔出剑来”要“一齐杀了”,“偿了命”“大家干净”。凤姐吓得跑到老太太跟前,趴到老太太怀里,嘴里一个劲儿地喊“老祖宗救我!琏二爷要杀我呢”!
对这场因偷情引起的突发事件,见多识广的老太太自然有办法平息,问题是老太太对孙子贾琏的滥情行为非但没有痛批,反倒替孙子开脱。“什么要紧的事!”老太太给这场风波定性了,意思很清楚,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接下来的话说得更明白更直接,“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似的,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如此说来,孙子贾琏还有什么错吗?有老太太撑腰,贾琏还有什么忌惮的吗?
偏爱王熙凤,助长了贾府贪腐之风。在偌大一个贾府里,谁最吃香,谁可以呼风唤雨,甚至可以为所欲为,当然是老太太嘴里的“凤丫头”。这“凤丫头”在老太太的眼里是绝对的“大红人”,更是“开心果”。林黛玉“抛父进京都”初入贾府,老太太看到外孙女,想起了死去的女儿,正在伤心至极之时,“凤丫头”一来,老太太全然忘了失去女儿的悲伤,笑道:“你不认得他,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破落户儿”“辣子”“凤辣子”,从这些长辈原本不能说的诙谐话中,可见老太太对这个“凤丫头”的偏爱程度如此之高。清虚观打醮,正在剪蜡花儿的十二三岁小道士,一头撞在凤姐怀里,凤姐一扬手照脸打了个嘴巴,把小道士打了一个斤头,并骂道:“小野杂种!往哪里跑!”老太太只是当场对小道士表达了体恤之情,还让贾珍给挨打的小道士几个钱买果子吃,但事后对打人的“凤丫头”却没有一句批评的话。
老太太这种极端偏爱,让“凤丫头”更加为所欲为。动用月例银子放债,“这几年,只拿着这一项银子翻出有几百来了。他的公费月例又使不着,十两八两零碎攒了,又放出去,单他这体己利钱,一年不到,上千的银子呢。”“凤丫头”这种“重利盘剥”,如此精明的老太太难道一点也不知道吗?
贾琏的心腹小厮兴儿跟尤二姐说的一番话,入木三分地把凤姐如何霸道如何哄赚老太太抖搂了出来。
提起我们奶奶来,心里歹毒,口里尖快。我们二爷也算是个好的,那里见得他。倒是跟前的平姑娘为人很好,虽然和奶奶一气,他倒背着奶奶作些个好事。小的们凡有了不是,奶奶是容不过的,只求求他去就完了。如今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两个人,没有不恨他的,只不过面子情儿怕他。皆因他一时看的人都不及他,只一味哄着老太太、太太两个人喜欢。他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没人敢拦他。又恨不得把银子钱省下来堆成山,好叫老太太、太太说他会过日子,殊不知苦了下人,他讨好儿。(第六十五回)
连一个小厮兴儿都看得明明白白,老太太却装糊涂。
溺爱宝玉,助长了贾府散漫之风。老太太溺爱孙子天经地义、人之常情,但贾府的老太太对孙子宝玉的溺爱的确过头了,有人说,贾母对宝玉的溺爱,可以载入吉尼斯世界纪录。有老太太的保护伞,宝玉可以随处闲逛,可以整天混在女孩儿堆里,可以不用上学,不用背书。奉元妃之命,宝玉破例进驻大观园女儿国,父亲贾政所以同意儿子进园,是想“禁管”儿子,“用心习学”“守分安常”。可老太太却安慰孙子宝玉:“好宝贝,你只管去,有我呢,他不敢委屈了你。”结果宝玉进了大观园,如同进了自由王国,谁还能“禁管”他?特别是宝玉遭到“笞挞”之后,老太太干脆让“好宝贝”在园中“将养几个月”,甭说“会人待客”可以一概回绝,就是“老爷要叫宝玉”也不用传话。如此一来,宝玉“越发得了意”,连“晨昏定省”这家训祖规常礼都随他的便,每日只“园中游卧”,完全遂了他懒应酬、厌礼仪,为丫头们“充役”、忿斥圣贤、“禄鬼”等种种“疯癫”的性子。得知贾政即将回京,可能要检查宝玉的功课,老太太既怕宝玉挨,又怕宝玉“急出病来”。不惜与探春宝钗等人串通一气,替宝玉补赶作业,集体作弊,宝玉可以“照旧游荡”。老太太对宝玉这等溺爱,让宝玉如此“游荡”,不仅助长了贾府的散漫之风,而且对后代教育起到了反向作用。当今谁家老人对孙辈如此溺爱,一定会遭到子女的坚决反对。
贾母,一位雍容华贵的老太太,晚年图个乐,享享清福,无可厚非。但老太太最大的失误是没有把贾府的家风带好,以致贾府这些不肖子孙把一个偌大的家族弄得“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第一百零七回“散馀资贾母明大义,复世职政老沐天恩”里,老太太在得知贾家“旧库的银子早已虚空,不但用尽,外头还有亏空”,“东省的地早已寅年吃了卯年的租了”,又急得眼泪直淌,惊讶地道:“怎么着,我们到了这个田地了么!我虽没有经过,我想起我家向日比这里还强十倍,也是摆了几年空架子,没有出这样的事已经塌下来了,不消一二年就完了。据你说起来,咱们一两年都不能支了?”在这种危急情况下,贾老太太“开箱倒笼,将做媳妇到如今积攒的东西都拿出来”“一一的分派”给各房。此时的老太太,为挽救这已破败的一大家子,表面上还要硬撑着,实际内心要经历多么痛苦的过程。
贾政见贾母劳乏,求着老太太歇歇养神。贾母又道:“我所剩的东西也有限,等我死了做结果我的使用。馀的都给我服侍的丫头。”贾政等听到这里,更加伤感。大家跪下:“请老太太宽怀,只愿儿子们托老太太的福,过了些时都邀了恩眷。那时兢兢业业的治起家来,以赎前愆,奉养老太太到一百岁的时候。”贾母道:“但愿这样才好,我死了也好见祖宗。你们别打量我是享得富贵受不得贫穷的人哪,不过这几年看着你们轰轰烈烈,我落得都不管,说说笑笑养身子罢了,那知道家运一败直到这样!若说外头好看里头空虚,是我早知道的了。只是‘居移气,养移体’,一时下不得台来。如今借此正好收敛,守住这个门头,不然叫人笑话你。你还不知,只打量我知道穷了便着急的要死,我心里是想着祖宗莫大的功勋,无一日不指望你们比祖宗还强,能够守住也就罢了。谁知他们爷儿两个做些什么勾当!”(第一百〇七回)
我们都可以体会到贾老太太说这番肺腑之言时的情感。老太太是恨铁不成钢啊,但已经晚了。
唐代杜牧在《阿房宫赋》结尾处振聋发聩地指出:“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我们也可以说,灭贾府者,贾府也;带坏贾府家风者贾母也,非别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