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雪夜梦魇
青春时光,总是与汗水、奋斗和梦想这些词息息相关,严振华和李冰河也不例外。
为了能在一个月后的专业体校选拔赛上拔得头筹,严振华和李冰河紧紧抓住“内点抛两周”这根救命稻草。接下来的近一个月里,专业体校的学生每日都能看到一对双人滑选手,不厌其烦地训练着同一个动作,却从未成功过。眼看比赛临近,两人心中焦灼,只能将压力转换为动力,越发勤奋地刻苦练习。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比赛的前一日,有了转机。
那日,不知已经摔倒过多少次的李冰河再一次被严振华抛向空中,凌空的李冰河收紧全身肌肉,在下落的过程中忽然福至心灵,成百上千次摔倒中积累下来的灵犀在那一瞬忽而降临,李冰河凭借着肌肉记忆微微调整重心,紧接着取代以往的身体摔落时的闷响,随着“嚓”一声冰刀划过冰面的声音,李冰河踉跄了几步后,在冰面上站住了。
成功来得太艰难也太突然,两人在愣怔几秒才后知后觉,随后同时爆发一阵欢呼。刚刚尝到成功的喜悦,两人就迫不及待地进行了第二次的尝试,抛起、旋转、落冰!再一次成功。
严振华冲过来,抱着李冰河在冰上转圈,激动不已,仿佛已经赢得了明天的选拔赛一般。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曲教练瞧着两个孩子被胜利冲昏头脑的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踱步走过来,浇了一盆冷水。
“就你们这个内点抛跳,十次有九次摔倒,成功一次站得也不稳。明天上场不能用,还是按之前的,用后外抛跳动作。”
刚升起的希望之火还没燃起来就被浇灭,两人瞬间低落不已。
曲教练怕两人丧失了信心,给他们吃定心丸:“别丧气,依经验来说,比赛中能不能完整跳下来零失误,才是最关键的。”
翌日,专业体校选拔赛如期而至,比赛场馆内各处可见悬挂的大红色横幅,不同项目的比赛场地分设于各处,馆内人声鼎沸。短道赛场上,唐剑旗开得胜,毫无悬念地赢下比赛。
休息室里,严振华和李冰河听着外面一阵阵欢呼,心里都打起了鼓,旋即,喇叭里传来报分声:
7号选手林峰、秦玥,自由滑总得分4.7。
两人身旁,一个刚比完赛的女选手毫无预兆地哭了起来,扑进搭档的怀里:“完了,排到第三了,这一辈子难道就跳业余了?”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重重地压在了严振华心口。严振华还来不及调整心绪,就听到喇叭里传来喊声:
10号选手,严振华、李冰河,请到签到处。
思绪恍惚间,严振华已经被李冰河拉着,一步步走向了赛场。场内人声纷扰,严振华凝望着远处排行榜上的分数,在上场的前一刻,忽然反手拽住李冰河。李冰河转头,正对上严振华异常认真的目光,严振华坚定的语气在嘈杂的环境中越发清晰,他说:“小红帽,现在前几名的差距咬得那么紧,我们的技术难度没有内点抛跳,就没有足够的优势。”
李冰河心内一惊:“你的意思是?”
严振华声音低沉有力:“这是这套动作的最后一个抛跳,如果前面动作完成度很好,我们就用后外抛跳,如果不够好……”
严振华话至此处略顿了顿,似是有所担心。意外地,李冰河看着严振华坚毅的脸庞,刚刚还忐忑的心忽然就安定了下来,似乎只要这个人在身边,她就有迎难而上的勇气。
于是,李冰河心意相通地点点头,坚定道:“那我们就用内点抛跳,搏他一搏!”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赛场上,两人彼此心跳可闻,《梁祝》缠绵悠扬的旋律响起,两人翩翩起舞,无数个日夜的练习,无数次的摔倒爬起,绽放为此刻在冰面上的如梦如幻。专业体校教练跟曲教练在场边不住地点头。
然而,下一刻,他的眉头轻轻蹙了起来,在确认了几秒后,他转向曲教练,低声问了句:“刚有块瞅着不对劲?是丢动作了吗?”
场上,即使已经尽力调整动作,但严振华的失误还是不可避免地把两个人推到了一个危险的处境,场边的评委都已隐隐失望。但两人不敢分心,只能更加尽力地完成每个动作。
一曲临终,所有观众和评委已然不抱期待。此时,场中两人忽然四目相望了片刻,在观众还没读懂那眼神中的千言万语时,众人讶异地看到严振华忽然高高将李冰河举起。
评委们都心内一紧——这个起势,不对!不是后外抛跳!
紧接着,所有评委和观众震惊的瞳孔里映照出了一道美丽的弧线——只见严振华把李冰河高高抛起,一身雪白的李冰河仿若一只蝴蝶,在空中旋转两周后,在严振华滚烫期盼的目光中,稳稳落冰。
一个完美的内点抛两周!亦是李冰河和严振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完成的内点抛两周!他们做到了!
全场沸腾。
华灯初上,入夜的街道行人稀少。在路灯的映照下,火锅店玻璃窗里一片热气腾腾的白雾。火锅店内,曲教练的两对儿爱徒,林峰和秦玥、严振华和李冰河围坐在桌旁,火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严振华给李冰河夹了一个肉丸子,冰河冲他使了个眼色。严振华会意,立即把肉丸塞进教练碗里:“教练,您先来一个!”
一直瞧不上严振华的林峰低声吐槽:“狗腿子!”
酒过三巡,多年来被林峰踩在头上的不满涌上心头,严振华借着酒劲儿,调侃林峰:“小红帽,你那个内点抛跳做的,那好家伙,才练了一个月,连林峰师兄的眼珠子都看直了。”
此话一出,林峰立即面露愠色,众人也都尴尬不语,严振华却浑然不觉,继续嘚瑟:“你自己说是不是?”
“够了!给我坐下!”一直没说话的曲教练终于忍无可忍,“你不说这个就算了。瞎嘚瑟什么?真以为自己做对了?赛场上临时换动作,你是运动员啊,还是赌棍啊?两个人的运动前途,是拿来给你赌博的吗?”
严振华还想争辩,被曲教练眼光一横,地低下头去。李冰河也连忙表态:“对不起,教练,我们也是急昏了头,以后绝对不会了。”
刚被羞辱的林峰咽不下这口气,出言讽刺道:“乡下来的,不懂规矩,可以理解。”
严振华一听,登时怒火中烧,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在饭桌上拱起火来。严振华刚被曲教练呵斥一顿,本不想跟林峰起正面冲突,奈何林峰越说越过分,最后竟话里带刺,讽刺他是李冰河养的小白脸。
随着严振华挥出去的拳头,两人多年的积怨彻底爆发。
傍晚,在回家的路上,打了一架又被训了一通的严振华,耷拉着脑袋,沉默不语地跟在李冰河身后。李冰河埋怨严振华冲动、暴躁,严振华默默听着,也不言语。两人沉默地走到分岔路口,已经能远远看见李冰河家的楼顶,严振华才忽然拉住了李冰河。
路灯暖黄的灯光下,严振华郑重其事地望着李冰河,鼓起勇气道:“教练说得对,今天我冒险的选择的确有点儿冲动,但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能配得上站在你身旁。”
严振华话里没有挑明的爱意惹得李冰河心动不已,明亮的月色中,李冰河脸色绯红一片。
此时,严红家里满屋子人正忙前忙后地准备庆功宴,最后一道菜刚出锅,严振华正好带着李冰河和唐剑一起进了屋。严振华瞧着一桌子的菜,受宠若惊:“这么多菜,吃得完吗?”
曲洁端上最后一道菜,众人围桌而坐,严红笑得合不拢嘴:“今儿姑姑高兴。这么多年的苦没白吃,我也算跟我哥有个交代了,大华,等吃完了你就去给你爸写封信,报个喜。”
老林给严振华倒上一杯酒,给自己也满上了一杯,一饮而尽,乘着酒兴感慨不已:“是啊,最近厂子搞什么劳动合同改制,不少车间都有人下岗,搞得人心惶惶,好在孩子们有好消息了,日子还算有盼头儿。”
晚饭过后,众人围在客厅的茶几旁,边说笑着边写信。唐剑醉意上头,在沙发上模仿起郭富城的动作来:“对你爱、爱、爱不完……”
此时,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严红来不及放下果盘,便笑呵呵地去开门,门口是一脸风霜、心急火燎的王婶,王婶往屋里看了一眼,把严红拉到跟前,耳语了两句。
随后,一声盘子掉落的声音吓得严振华一激灵,他好奇地往门口看了一眼,正瞧见严红摇晃的身子虚脱一般地向墙脚倒去。严振华心内一惊,赶紧跑过去扶住严红。
严红眼神呆滞地望着严振华,几乎不能言语。严振华哪里见过严红这般模样,着急地看向王婶。王婶叹了一口气:“大华,你奶奶没了。”
这个晴天霹雳瞬间让一屋子的人傻在原地。
次日,天还没亮,心情低落的严红和严振华就带着果果踏上了去往客运站的小路。清晨的客运站十分冷清,只有一个提着包裹的身影等在门口,三人走近一看,那人居然是已经收拾好行装的唐剑。
于是,一辆客车在清晨的夜幕里,缓缓驶出客运站,载着满满的乡愁。
客车在晨雾中渐渐变为了一个小小的黑点,李冰河才拎着两大袋子饼干和水果,气喘吁吁地跑进客运站,看着已经驶远的客车,李冰河懊恼不已。
李冰河无精打采地回到家时,盖丽娜已经做好了一桌丰盛的早餐。盖丽娜起开一瓶大白梨汽水,又给李冰河夹了一个虾。李冰河赌气地把虾夹回了盘子里。盖丽娜一看女儿真生气了,软硬兼施,先是虎着脸警告:“你别来劲啊!”
随即又软下语气:“妈早上没叫醒你,不是想让你多睡一会儿嘛。”
眼见李冰河消了气,盖丽娜这才神神秘秘地从屋里拿出一个信封,美滋滋地递给李冰河:“冰河,你语言学校的offer下来了,我今天特意托司机去邮局取了回来。我的小冰河要去美国啦!”
李冰河一听这话,登时冷下脸来:“你哪儿弄来的这东西?我跟你说过了,我不想出国!”
母女之间的大战因为这个话题一触即发,李冰河一清早的委屈连同着这件事一起爆发出来,她宣示着自己的人生主权:“我绝对不会去美国,我要一辈子留在这里,跟大华哥滑冰,成为专业运动员,为国家争光!”
说不过女儿的盖丽娜忽然被巨大的恐惧包围,她仿佛看见了生命里的那道光在被自己的女儿亲手熄灭,她辛辛苦苦寄托在女儿身上的美国梦要碎了,这是她不能忍受的。
想到这里,盖丽娜忽然就歇斯底里起来:“滑冰跟去美国念书能比吗,你自己心里没数吗?你看看你舅舅在美国,日子过得多好。你再看看咱现在过的什么生活?在这个破地方窝窝囊囊一辈子,我绝不答应!”
言罢,怒火中烧的盖丽娜不由分说地就把李冰河关进了屋子:“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真当我管不动你了?你不是想不通吗,那就想通了再出来。”
随着“咔嗒”一声房门被上锁的声音,李冰河推了一下房门,不可置信地发现门居然被从外面锁上了。李冰河气愤地拍着房门喊了许久,最后颓丧地回到窗前,遥遥地看向严振华家的方向。
此时,远方的雪乡里,远远能听见唢呐响彻山谷的悲鸣。
严义国母亲的屋头右边早已挂上长长垂下的挂寿,静得没有一丝哭声。堂屋正中的牌位多了一个,写着严义国母亲的名字,老人家慈祥的黑白照片也已经挂在正中间。灵堂设在屋里,两侧碗口粗的白蜡烛烧到底儿。蜡烛的烟气弥漫在屋子里,让一切都有一种不真实感。亲戚围在屋里,或坐或跪地守灵。
严义国正站在灵位前擦拭母亲的照片。他的头发已经斑白杂乱,动作也有些迟缓,放回抹布的时候一个踉跄,猛地扶住桌子才没跌倒。
响动惊醒了睡在严红怀中的果果,果果眨眨眼:“是姥姥回来了吗?”
稚嫩的童音回荡在屋内,一屋子的人纷纷掉下眼泪,严振华眼眶通红,扶着一语不发的父亲:“爸,没事吧?”
严义国咳嗽了两声:“没事,一会儿就出殡,我去外面准备准备。”
众人为严义国母亲出殡,队伍整齐地站在门口准备出发。严义国眼窝凹陷,憔悴得胡楂儿都没刮。他抱着母亲的照片,严红抱着牌位,严振华、严红丈夫和果果跟在一旁。唐剑在队伍中举着白幡儿。
王表叔手里拿着瓷盆,大呼:“长子、长孙摔孝盆!”
严义国看着黑白照片,恍若未闻。
王表叔说:“义国,乡亲们都等着呢,送老人上路,别耽误了时辰。”
严红说:“哥,妈走了,咱们没娘了!”
严义国心中悲痛,久久不肯接盆。王表叔将盆递给严振华,他看着父亲花白的头发连同单薄的衣服被风吹得颤抖,心里一酸,用力将盆摔在地上。瓷盆落地的瞬间,像花瓣一样炸开,发出凄厉的“噼啪”声。
王表叔高喊:“起棺!”
一时间唢呐声、哭声齐起,队伍缓缓前进。严振华坚定地走在队伍最前面,为奶奶开路,一个个的瓷盆掷地有声。随着清脆的声音,一双双脚踩过陶瓷碎片,白幡儿飘舞,纸钱飞撒,飘落过严红等人哀泣的脸,也飘落过黑白照片中奶奶慈祥的笑脸。
白雪皑皑的村路上,严义国高大却略有些蹒跚的背影和严振华年轻笔挺的身影合为一体,融进雪乡的风雪里,严振华也仿佛从严义国手中接过了这个家的重担。
深夜,严家客厅里,还未从悲痛中缓过劲儿来的一家人正沉默地叠着纸钱,突然间门被敲响,严振华以为是唐剑,嘟囔着:“我都说了,晚上不用他帮忙。”
一家子人都情绪低落,只有尚不懂得生老病死的果果兴高采烈地边喊着“唐剑哥哥”边跑去开门。然而,打开门,门外站的却不是唐剑哥哥,而是双眼通红、风尘仆仆的严森林。
严红一见严森林回来了,赶紧接过他手里的大包小裹把人拉进了屋,一家人赶忙围拢上去问东问西,严红到后厨给严森林下面条,果果怕生,躲在严振华身后,严振华把果果抱起来,让她认人:“这是小舅。”
果果奶声奶气,童言无忌:“你就是小舅啊,为啥在家里从来没见过你啊。”
小孩子的话让严森林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严森林尴尬地笑笑,打开两个包裹,开始往出一样一样掏礼物,果果摆弄着没见过的稀罕玩意儿,开心得不得了。
严森林偷偷瞄了一眼一直没说话的严义国,从包裹里拿出一双亮面鳄鱼皮鞋,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走到严义国面前:“哥,给你买的。试试?”
严义国冷哼一声:“你倒还记得回来是来干吗的!”
严森林有些讪讪的:“大哥,我刚去看过妈了。”
严义国一言不发,弯腰拿起皮鞋和严森林的包裹,一把扔在外头雪地上。
“滚!别管我叫‘哥’了,让你不着家,不是要闯吗,就别回来啊!”
“哥!我真的一收到消息就往家赶了。”
严义国不给严森林解释的机会,一把将严森林推出门外。
严振华瞧了一眼窗外呼号的北风,于心不忍,暗戳戳给严森林求情:“爸,这么冷的天,你气也气过了,何必呢。”
很快,严振华也被殃及池鱼,撵出了家门。看着无情紧闭的铁门,严振华耸耸肩,苦笑道:“走吧,去唐剑家凑合一晚吧。”
言罢,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了院子。
“可咋整,你爸这次好像真生我气了。”
“你十二年回来的次数真的一只手也就数完了,奶奶的头七你都没赶上,你说我爸能不生气吗?”
“大华,你能想个法儿,让你爹快点儿消气不?”
“有。”严振华略一思量,计上心来,神秘兮兮道,“但是可能要受点儿皮肉之苦。”
把人撵走后,严义国的心里并不平静。柜子上整整齐齐摆放着严母织好的毛衣,还没来得及给严森林邮过去。严义国用手指擦拭着全家福照片,低声念叨:“娘,森林回来了。您放心吧,看着胖乎了,在外头一点儿没饿着。”
严红知晓哥哥嘴硬心软的毛病,边整理严森林留下的大包小裹,边说:“他俩去唐剑家了,你放心,冻不着。”
严义国嘴硬:“我问那俩臭小子了吗?你咋那么爱瞎操心。”
严红知道他口不对心,笑笑就拿起东西带上门走了。严义国一夜未眠,一直到天空泛起鱼肚白,星星点点的灯火亮起,他抬起沉重的身子刚要出门。门外忽然一阵脚步声,下一刻,门被打开,严森林被人一把推搡进屋子。严义国心知这又是严振华想出来的鬼主意,脸色阴沉地过去推门,一推发现门居然是锁上的。
“严振华,你皮是不是又紧了!”
“爸,我也是为了你俩好。你有火就往我小叔身上撒啊,新愁旧恨,千万别留情。”
言罢,两阵脚步声“嗒嗒嗒”地远去,徒留屋内大眼瞪小眼的兄弟俩。严义国见开门无望,返身回转,这一动不要紧,吓得严森林抱着手里的皮鞋躲到了角落里。两个人沉默许久,待严森林双脚微微发麻之时,严义国长长叹了一口气,起身往堂屋走,沉声道:“进来,给妈上炷香。”
严森林眼睛一红,赶忙跟了上去。崭新的牌位前,严森林手持炉香,哽咽许久,跪下来朝着牌位磕了三个响头:“妈,我回来得晚了,这些年也一直没在您身边。哥怪我,我也怪我自己,但您放心,我们兄弟姐妹三个,以后肯定会好好的。您放心走。”
严义国闻言,忍不住鼻酸:“外头的世界当真那么好吗?真的值得吗?”
严森林未答言,转身把皮鞋拿过来,走到严义国跟前,蹲下了身子,严义国下意识地躲闪,严森林又凑过去:“哥,新时代了,咱家也该穿新鞋走新路呀!”
严义国看着严森林弯下去的腰,多少年的心结忽然就释然了,他伸出脚穿上新鞋,在屋子里走了两步,发出“嗒嗒”的声响。
此时,一直猫在门外的严振华和唐剑已经扒着门缝等了大半天了。严振华心里纳闷儿,按照以往的经验,这老哥儿俩非要急赤白脸打一顿,才能达到化解矛盾的疗效,今儿这情景倒是有点儿让他摸不着头脑。
此时,飘絮一般的小雪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一块一块砸下来的鹅毛。两人冻得忍不住搓起手来,唐剑遭不住,摸摸搜搜地从怀里掏出一瓶人头马的洋酒。
严振华眼睛发亮:“哪儿来的,我之前在哈尔滨见过,这加拿大酒啊。”
唐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你叔包里的,早上掉出来了,给我瞅见了。”
唐剑拧开酒,两人猛灌了几口。没一会儿,两人脸上就红彤彤一片了。他们喝得有些上了头,说话也开始不着边际起来。唐剑仰头看着漫天雪花飞舞,忽然来了兴致,戳戳严振华,撺掇道:“明儿就回省城了,咱要不要现在去痛快一次?”
严振华心动不已,但瞧了一眼紧闭的家门,又踌躇起来。唐剑一眼看穿严振华的心思,大大咧咧道:“别瞅了,这俩老小孩儿没事了,这雪要是不滑,那可是暴殄天物啊,太浪费了。”
严振华还是有些犹豫:“奶奶还没过头七。”
唐剑有些喝醉了,拍着他的肩膀:“嗐!你忘了,小时候下大雪,还是你奶奶把咱带上山滑的雪,当时可是,直接把咱俩摁爬犁上就往山下踢。奶奶是洒脱人,能计较这个?”
唐剑见严振华犹豫:“你不走,我可走了!去不去?一句话的事!”
严振华喝干了最后一口酒,豪迈道:“去!”
唐剑和严振华背着雪具,气喘吁吁地登上山巅,两人酒气上涌,敞开衣领子纳凉气。从山巅一览而下,都是洁白无瑕的新雪。整个世界洁白静谧,间或几声鸟鸣。严振华看着面前的壮美雪景,心中陡然升起无限感慨。突然,他朦朦胧胧忆起了儿时,奶奶教自己滑雪的情形。回忆中,他似乎看到雪山山巅,奶奶微笑着鼓励他的模样:“不怕啊,大孙子,奶奶在呢!”
严振华突然悲从中来,借着酒劲儿,对着天空呐喊:“奶奶!奶奶!”
雪山中,回荡着严振华的声音,空旷、辽远。严振华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落下,他狠狠地擦了一把。
唐剑安慰道:“哥,别伤心了,奶奶是个好人,她一定会在天堂看着咱们,保佑咱们的。”
严振华点点头,随后,两人一前一后往山顶上爬。两人好不容易攀上陡峭的险峰,雪已渐大,被呼啸的北风裹挟着打在脸上。两人看着雪路陡峭,不禁都有些发怵。严振华心里打鼓:“雪越来越大了啊!要不今儿还是算了吧!要是一会儿雪大起来,连方向都辨不清就糟了。”
唐剑酒劲儿还没过:“怎么会!咱哥儿俩从小在这野山里长大,迷过路吗?”
“上都上来了,走吧!”还未待严振华反驳,唐剑突然从严振华脸上一把抢过他的墨镜戴上,一溜烟就不见了。
严振华没办法,只好壮着胆子,跟了下去。唐剑的雪具激起巨大的雪雾,严振华看不清前路,努力控制方向。严振华喊了几声“唐剑”,话还没出口,就被冷风噎回肚子里。两人七拐八拐,竟然来到了一片密集的雪林。唐剑明显慌了神,眼镜被雪糊住,什么都看不见。突然不远处蹿过一只野鹿,唐剑的雪具猛的一个趔趄,摔进了一个大洞之中。严振华刹车未及,也一起冲了下去……
大雪纷飞,天色渐晚,严家客厅里,桌上的团圆饭已经摆好,热腾腾的饭菜冒着香气,糊住了窗户。果果用小手擦了擦窗户,映出外面风雪交加的严寒天气。严红时不时开门往院子里张望,每次开门,大风都灌进一股呼啸的风雪。
严义国再也坐不住,准备出门找人:“我去找找。”
严红拦住严义国:“再等等吧,大华懂事,知道家里人惦记,估计一会儿就回来了。”
严红话音刚落,敲门声响起,严红松了一口气:“我就说吧。”严红小跑着打开门,门外站着的却是唐剑父母,只见两人满身风雪,神色焦急,一见严红就问:“唐剑在你家吗?”
严红一愣:“没有,大华也没回来。”
唐母一拍大腿,急出了哭腔:“完了,我看他拿着雪具走的,肯定去滑雪了。”
严义国闻言,脸色大变,捞起一件棉袄披上,起身去拿头灯和绳子:“不行,风雪怒号的,天又擦了黑,我这就去找他们。”
临出门前,严义国又嘱咐唐父:“老唐,你们两口子去村里多喊些乡亲帮忙,从村口往后山一路去找。”
赶着下山的太阳,严义国领着严家众人一路风霜,直接穿过屯子往后山去了。
唐剑夫妇在屯子里挨家拍门,随后星星点点的邻居穿着大棉袄,带着火把和手电筒走了出来,从村子中央散开,开始搜索。夜色越来越暗,风雪却没有要停止的意思。深夜的雪山里,回响着乡亲们一声声的呼喊,可雪山就像是睡着了,不愿意发出一声回应。
严红寻人心切,着急地拖着果果走,果果一个趔趄,跌倒在雪地上,爬起身来,手里举着一个红色的小物件儿:“舅,你看!”
严义国就着手电筒的灯光一看,竟然是严振华的护身符,心中不由得慌乱,这不是一个好兆头。严义国看着哈欠连天的果果,定了定神,嘱咐严红带着果果回家里等严振华。言罢,抬步独自朝后山的方向走去。
此时,深山的熊洞穴里,严振华和唐剑正拼命呼救,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熊洞太深,声音根本传不到洞外。严振华不愿坐以待毙,开始试着往洞外爬,但是每走一步,坑顶的雪就扑簌簌地掉下来,砸在他的脑袋上,他的腿在雪地里越插越深,却没有上升分毫。
此路行不通,严振华又瞄到了洞口的树桩子,想要借树桩子爬出去。两人用雪橇竖起一个坡度去够洞口,还差一大截。弄了半天,非但没有爬上去,还把雪越弄越深。两人不敢再动,只能停手。
眼看着月上中天,气温越来越低,两人一遍遍地搓着手,用手捂着耳朵和脸颊,可是刺骨的夜风还是死命往身体里钻。为了暖和身子,唐剑索性拉着严振华一起在洞里跳起舞来。外面朔风乱吼,里面两人在自娱自乐,表面嘻嘻哈哈,内心却十分焦急。
不知跳了多久,两人手脚已经被冻得渐渐麻木。唐剑一时恍惚,脚下一软,正面扑倒在地,唐剑只觉脑袋一痛,他懊恼地一抹脸,结果摸下来一手血。唐剑吓得直叫:“血!血,我流了好多血!大华。”
严振华赶忙扑到他身前查看,只见他的额角被石头磕破了,鲜血直流。严振华连忙用自己的围巾给他擦。
又疼又冷的唐剑一下子恐惧起来:“怎么办,大华,我是不是要死了?”
严振华安慰道:“这点儿小伤,不至于啊!少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严振华斜着身子伸长胳膊,用雪具拼命往上搭,可惜总是够不到。很快,他的脸色也开始失去了血色,手脚也开始不听使唤,最后,连雪橇都举不动了。他哆哆嗦嗦地和唐剑躺在一起,两人的气息都渐渐微弱下去。
严振华用尽力气翻过身,将唐剑抱住,眼看唐剑眼皮发沉,似要闭眼,严振华虚弱无力地摇了摇怀里的人:“唐剑,别睡!”可唐剑还是缓慢又沉重地闭上了眼睛,唐剑的脸上已经结冰,人也失去了意识。冰冷的风雪侵袭而来,严振华渐渐看不清近在眼前的唐剑的模样,眼皮不受控制地缓缓闭上。迷迷糊糊间,严振华出现了幻觉,他落入冰湖,一点儿一点儿往湖底沉,在即将窒息的一瞬,耳边忽然传来严义国的呼喊声:“大华!”
严振华想回应,但张开的嘴巴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他挣扎着拿起旁边的雪具,奋力敲向金属板。
心急如焚的严义国举着手电正呼喊着,猛然听见一阵有节奏的敲击声从不远处传来,他激动地朝着声音跑过去:“大华!你们在吗?大华!”
一个微弱的声音回应着他:“下……下面……”
严义国激动不已:“下面?好,别动啊,爸来了!”
严义国握紧了手里的绳子和手电,小心地靠近熊洞,一边喊着儿子,一边探头下去,顺着手电筒的光隐约看到两人的衣服。他调整位置,再次趴下,终于找到了严振华和唐剑的脸。
“你们怎么样?”
“我,我还好……但是,但是唐剑,怕是撑不住了。”
“没事,爸来了啊!等着。”
严义国爬起身来想要下洞,但洞口的雪不断往下掉,人根本下不去。他把肩上扛着的一卷绳子一头拴在树上,一头往洞下扔去:“好孩子,站起来,快!接着!”
严振华哆哆嗦嗦地站起身,尝试拽着绳子往上爬,可是身子被冻僵的他根本无力控制自己的手脚,无法握紧绳子。严义国又是心疼又是焦急:“这样不行,我下来,你别动了。”
严振华指指自己发现的木桩:“爸,这儿,这儿有桩子。”
严义国在绳子上打了若干个绳结,留出一段距离绑在自己腰上。随后绕过熊洞,将绳子拉直捆在对面的大树上,另一端拴紧了洞口的木桩,这才深深呼吸了一口气,从坑旁直接跳进了熊洞,雪花扑簌簌往下掉,几乎要埋掉两个孩子。他赶紧将两个孩子刨了出来。
唐剑满脸血碴子,已冻得失去意识。严义国立刻将身上的棉服脱下将他裹紧:“唐剑!唐剑!不能睡啊!”
严振华拍打唐剑的脸,掰开他的眼皮,唐剑的眼皮动了动,总算恢复了一点儿模糊的意识。严义国稍稍松了一口气:“大华,来,你扶着他,喊他的名字,不能让他再睡过去了!”
严义国解下腰间的绳子捆在严振华身上:“你踩着绳结,上得去不?”
言罢,严义国躬下身子,拍拍后背:“集中精神,不要怕!来,踩在我背上。”
“爸,你把唐剑搀过来,我背他出去。”
“不行,你自己都没力气,背着个人还能爬吗?你先上去,一会儿我背他上来。”
“我年轻。”
“听话,快!你要再不抓紧时间,等雪再下会儿,咱爷儿仨都得折在这里头!”
严振华咬咬牙,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唐剑,竭尽全力地踩着父亲的肩膀往上爬,双手颤抖着拉住绳结。严义国感受到儿子的无力,大喝一声,用力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一下子将他顶高:“用力!别泄气!”
严振华咬紧牙关越爬越高,而严义国的双腿因为重量压迫,已经深深插在雪地里。严振华刚一爬上洞口,顾不得瘫软的双腿,回身将绳子又扔了下去。
严义国接住绳子缠在自己身上,一手搀扶着唐剑,却无法固定他。不得已,他用绳子绕在唐剑的身上,把他固定在背上。可绳子的长度不够,严义国只能把雪靴解开,用鞋带把唐剑捆在自己背上。背着一个人往上爬十分不易,严义国几次快要跌落。他发现手套的摩擦力不够,索性丢了手套,徒手往上爬。手被勒出道道血丝,他却咬紧牙关往上爬。背上的唐剑仍然昏昏沉沉没有意识,到洞口处,唐剑的鞋被树枝一刮,掉落进身后的熊洞里。
快到洞口时,严振华不顾雪崩的危险扑过来抱住二人,奋力往上拖:“爸!把手给我!”
三人一起跌倒在雪地上,下一瞬间,洞口因为难承其重,雪块不断往下落,轰然一声,熊洞转瞬间彻底被淹没。
父子二人相视一眼,死里逃生,心有余悸。
倒塌的洞口旁,严义国见唐剑光溜溜的右脚,四下找了一圈,没找到鞋子,一咬牙,脱下自己的棉鞋,严振华本能地去拦严义国的动作:“爸!”
严义国一把甩开严振华的手,利索地把棉鞋套在了唐剑的脚上,随后卸下围巾裹在自己脚上:“别磨叽,他以后还得靠这腿吃饭,我走起来,就没事了。”
在没过膝盖的积雪中,严义国背起唐剑,引着严振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没一会儿,风霜就将严义国露在外的眉毛、眼角都染成了霜白。严义国裹着围巾的右脚早已被雪水渗透,北风一吹,就在赤裸的脚上冻成刺骨的寒冰,严义国的右脚也从最初的疼痛变为了麻木,他咬紧牙关,艰难地抬起右脚向前迈着,终于在精疲力竭之前,遥遥望见了一簇火光。
强撑的一口气松了下去,严义国脚下一软,跪在雪地中,严振华闻声回头,急忙去扶。严义国喘着气,挥开他的手:“我没事……你,快去找人……”
严振华纠结地看了看倒在地上的严义国和唐剑,又看了看远处寻人的灯火。一咬牙一跺脚,用袖子抹了一把脸,蹒跚着踩着深雪往屯子里跑去。
雪地里,严义国搂着昏迷不醒的唐剑侧躺在雪地上,唐剑的脸上已经没有血色,嘴唇冻开,宛若僵死。严义国从头到脚布满风霜,裸露在外的右脚已经被带血的冰碴儿冻牢,变成青白色,他喘着粗气:“就快回家了……咱爷儿俩,坚持住……”
身体的温度在迅速流失,在失去意识前,严义国视线里的最后一幕,是远处一片靠近的灯火和严红带着哭腔的疾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