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外面的世界
大年初一,小小的雪村在一阵鞭炮声中迎来了新的一年,烧剩下的鞭炮纸随着风,一夜之间,刮得满山红。各家各户的烟囱早早升起了炊烟,小孩子也被从热炕头拽了起来,生怕被前来拜年的人堵在炕头上。
唐母忙活了一早上,刚从厨房里端出饺子,正要去喊唐剑起来吃饭,却见唐剑已经套上了大棉袄,正不知道又要往哪儿疯跑,唐母赶紧一把将唐剑拽住:“大年初一的饺子,必须得吃几口。”
唐剑的心早已经飘到了大雪地,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口,又让唐母拿油纸包了几个,揣进兜里,就撒欢儿跑了出去。谁承想,还没跑出院子,迎面就撞上了冤家——李冰河一脸兴师问罪样儿,正站在他家院子门口。
唐剑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还没等对方审讯,先招了:“你咋来了?昨晚我可没有——”
唐剑的话说到一半,后背一凉,几串冰溜子不由分说就被顺着领子塞进了衣服,罪魁祸首严振华幸灾乐祸地跳了出来。
唐剑被冰得直跳脚:“凉死了,凉死了!你们谁赶紧帮我扯下衣服。”
严振华站在一旁看热闹:“小红帽,不帮他,谁叫你小子昨晚跑得比谁都快。”
李冰河点头道:“我听大华哥的。”
唐剑看着昨天还水火不容的两个人忽然统一了战线,一脸云里雾里。
孩子间的恩怨就仿若这冬天的风,来得快,去得也快。冰释前嫌的三个孩子坐在落了一地鞭炮红的雪堆上,分享着充满着吉祥寓意的饺子,反水的“座山雕”跟“杨子荣”结了盟,队伍壮大成了三人。
严振华吃得津津有味:“以后咱们就是‘雪乡三侠’!”
李冰河吃完饺子,嗍嗍手指上的油:“大华哥,你不是说今儿要带我去滑雪吗?你教我滑雪,我教你转圈吧。”
野山雪坡上,初学乍练的李冰河天资极高,一瞬间就学得有模有样。初生牛犊不怕虎,李冰河一个跃身从雪坡上滑下,一路上险些撞上路边的老松树,吓得坡上的唐剑惊呼不止。严振华被李冰河吓得一身汗,赶紧高呼着指导李冰河动作要领。李冰河瞬间领悟,身形一闪,惊险地与一棵老松树擦肩而过,而后一路行云流水地从严振华身边超越,稳稳地停在终点。
严振华和唐剑都惊艳不已,忍不住夸赞:“小红帽,你是个天才啊!”
相比于李冰河的信手拈来,跟李冰河学转圈的两个人则遇到了滑铁卢。李冰河给两人一板一眼地演示了一个标准的一周跳,严振华信心满满,没想到一上来,两个人就摔了个狗吃屎,不服输的严振华一遍遍从地上爬起来,可惜没有专业冰鞋,又没有基础的他,还是屡战屡败。
唐剑看热闹不嫌事大,起哄让严振华拜师。爱面子的严振华自是不肯,脑子里坏主意一冒,顺手摘下了李冰河的小红帽就滑走了:“拜师?追得上我再说!”
冰面上,三个孩子嬉闹着相互追逐,纯净快乐的欢声笑语回荡在操场上,直至红霞满天,满脸通红的三个孩子才头对头躺在冰面上休息。
遥远的、高高的天际,这一刻在三个孩子眼里似乎唾手可得,他们伸出手去,兴致勃勃地比着看谁能摸到太阳。
此时,一张放大的脸挡住了天际,严森林对着三个孩子嘿嘿一笑,掏出三块糖来。
乡村雪路上偶有行人,微风吹过,道路两旁的树梢上积雪纷纷散落。严振华将严森林递给自己的糖块含在嘴里,趴在严森林背上,帮他拍去落在脑袋上的雪花。
严森林得知严义国气还没消,忍不住编派:“别人脑袋里是榆木疙瘩,你爸脑袋里简直就是个铁疙瘩。”
严森林料想这时候回去定要遭严义国唠叨,便在路口把严振华放下,决定先去好友张超家暂避两日。
严振华懵懵懂懂:“小叔,外面的世界究竟是啥样子啊?为啥我爸不让你去?”
一向不正经的严森林眼中忽然有了光,他憧憬地说:“我也不知道是啥样子,所以才要走出去瞧瞧。但有句话总没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得出去跟厉害的人在一起,咱才能变得厉害!”
严振华顺着严森林的目光望去,雪山的远处,一片辽远和未知。
严森林除夕之夜被撵出门后,严母一直心神不宁,望眼欲穿地往门口盯了一天,总算在晚饭时分盼回来了一个人影。严振华风风火火进了家门,严母一个劲儿地往严振华身后踅摸人,严振华知道奶奶在找小叔,说道:“奶,我小叔去张超家了。”
严母想起白日去邻里家串门时听到的风言风语,生怕严森林一赌气真自个儿跑去南方了。年幼的严振华自然不解奶奶和父亲的执拗,亦不懂严义国看似毫不讲理的武断背后,是难以割舍的血脉亲情和对严森林的担心。
严振华童言无忌:“城里有贼厉害的人,有啥不好?你给我买的玩具也都是县城的。”
严振华一句话撞在枪口上,险些被严义国殃及池鱼,幸而有严母护着,才免遭了一顿冤枉揍。
严义国闷头扒了两口饭,越发心烦意乱,他深知自己弟弟的脾性,那是闯起祸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严义国食不知味地吃了两口后,放下碗筷,郑重其事地转向严振华:“有个任务交给你。”
严振华一愣。
“这些日子,你给我盯紧你小叔,每天给我汇报他都跟什么人混一起,你要是发现他有什么不对劲,第一时间告诉我。”
严振华轻车熟路地伸出手,笑眯眯地把严义国作为报酬给他的两块糖塞进兜里,煞有介事地抬起右手致敬:“保证完成任务。”
“杨子荣”刚领了命令,转头就把任务交给了自己的小兵。严振华派唐剑去张超家盯梢,自己则又拉着李冰河到冰场,教自己冰上舞蹈。
红星小学冰场上,李冰河一次又一次从容灵动地在冰上跃起、落地,仿佛她就是生长在冰面上的精灵,在自己的领地里肆意舞蹈。平时在冰上所向披靡的严振华第一次露了短,笨拙地模仿着李冰河的动作,却总是学得四不像,在冰上摔得前仰后合。
李冰河耐心地纠正严振华的动作,严振华不顾摔得生疼的屁股,从冰上爬起来,正要再试。远处,唐剑火急火燎地跑了过来,还未跑到跟前,就跟严振华打报告:“老大,你小叔要去县城了!”
严振华脸色一变:“啊?什么时候?”
唐剑呼哧带喘:“现在!”
严振华脸色一变,手忙脚乱地换鞋,拔腿便往外跑去。
成功以间谍身份混入其中的严振华,平生第一次来到县城。一下车,他就被眼前与雪乡截然不同的街巷给吸引了。只见县城里街景繁华,商铺林立,百货商场和各色饭店一排排、一栋栋随处可见。玩具、零食、小汽车、糖果各色在雪乡里的稀罕物琳琅满目,街道上的行人更是穿着时髦,处处都与雪乡村里大不相同。
严振华正眼花缭乱,一个身着皮衣的男人姗姗来迟,从兜里掏出两张车票,递给了严森林和张超:“到了大城市,好好干。”
严森林接过一张,喜滋滋地将火车票塞进了《毛主席语录》的夹层里,连连道谢:“谢谢哥。”
严森林不知,他这张金贵的车票,早就已经被身边的小间谍盯上了。
傍晚的地窖里,严振华一手握着给李冰河买的发夹,一手捏着那张从严森林处偷出来的去往深圳的火车票,心里有两个小人儿在打架。
一个小人儿说:“不让他去,小叔去深圳,你就看不见他,不能跟他玩了。”
另一个小人儿说:“让他去吧,县城都这么好,深圳肯定更好。”
两个小人儿还没争辩出个结论来,李冰河捧着两个烤土豆进来了。严振华把一只手伸到李冰河面前,展开,掌心躺着一枚漂亮的发夹。李冰河笑靥如花,开心地把发夹别在头发上,却见严振华正对着车票一脸愁容。
严振华无限回味:“小红帽,我今天第一次去县城,老气派了。你们省城比县城还好吧?”
“嗯,省城更好,不过我爸说,北京比我们省城更好、更大。”
“天哪,比省城还大,那得有多少好玩儿的啊!”
“不知道,我也没去过。我爸还说那儿有嚼不完的糖和最好看的新衣服,那不天天都像过年一样啊!”
“那,办冬奥会的美国呢,咋样?”
“美国肯定就更更更更好了。”
严振华仰望头顶无边的星河,心里那两个吵架的小人儿慢慢安静了下来。
此时,丢了车票的严森林还浑然不觉,正在家里一边收拾行李一边跟严母说着豪言壮语:“妈,人就活这一回,活够本了才行。我要见见外面的世界。我跟你保证,我要是不混出个样儿来,我就不回来。”
事出突然,没什么主见的严母一时间手足无措,对于一向宠爱的小儿子,挽留的语言忽然就变得苍白无力,严母索性不再劝说,只能泪眼婆娑地给严森林收拾行装。
花生米、烀苞米……严母一样一样给严森林往包里放。严森林看着母亲佝偻的背影,鼻子猛然一酸,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
严母喃喃催促着:“走吧,等你哥回来,你又走不了了。”
严森林抹了一把鼻涕,伸手去掏兜里的车票,这一摸竟然摸了个空。严森林一瞬间脑子空白,片刻后,他发了疯地把自己身上所有的口袋都翻了一遍,随后,一屁股瘫坐在爬犁边上,面如死灰:“完了。”
严森林正失魂落魄之时,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房门被推开,严振华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严森林一抬头,“腾”地站起身来。严振华手里举着的正是那本夹着火车票的《毛主席语录》。
严振华调皮地一笑:“我来送小叔一程。”
村口老树旁,已经背上行囊的游子和年逾古稀的老母亲正在临行话别。客车乘务员一声声催促着,年迈的老母亲千言万语说不出口,最后只能颤颤巍巍地从棉袄里掏出一个东西,用手帕包着,塞到严森林兜里:“穷家富路,出门在外别委屈了自己。”
严森林流着泪把钱往外掏:“妈,我不能要你的钱,我还没孝敬你呢。”
严母老泪纵横:“拿着,你要是想我少惦记你点儿,你就给我拿着,照顾好自己,每个月给家来封信,闯够了就回来。”
客车缓缓启动,此时,严义国急三火四地滑着雪橇撵了上来,不由分说就要去追车:“你个小兔崽子!你给我回来!”
严母拽住严义国,流着泪劝他:“让他闯去吧。”
“唉!你们咋也替他瞒我呀!”严义国又急又气,把雪橇往脚边一扔,望着远去的客车,到底没忍住红了眼眶,“钱带没带够啊?”
严母还目不转睛地望着远去的客车:“给了,给了。”
客车上,严森林回望着村口的方向,视线里的三个人变得越来越小,直到形容模糊,迟来的离愁别绪翻涌而至,他看着这片养育了他二十多年的土地,看着那三个与他血脉相依的至亲,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严森林不顾一切叫停客车,随后,他冲下车,“扑通”一声朝着家的方向跪下,泪水模糊了视线,只有人影依稀可辨,严森林带着心中无限的不舍和愧疚,磕了三个响头,随即毅然起身跑回车上,再没回头看一眼。
客车上,严森林翻开《毛主席语录》,随后在《毛主席语录》里发现了一张纸条。纸条上,严振华稚嫩的笔迹写着:“小叔,长大后,我也想去外面看看。”
“投敌叛变”的严振华自然逃不过严义国的一顿胖揍。严义国怒气难消,索性把他撵到了屋外罚站,可严振华哪是逆来顺受的主儿,没一会儿的工夫,李冰河和唐剑来找严振华滑冰,三个孩子一溜烟又跑去了冰场。
严振华心里拧着一股劲儿,一周跳越难,他越要降服它。早已经摔出了钢筋铁骨的严振华,又开始了一次又一次的尝试。
从红日当空到夕阳晚照,李冰河用相机记录下了数十张严振华五花八门的摔倒姿势,独独没有一张站在冰上。直到唐剑靠在单杠旁迷迷瞪瞪打起了瞌睡,耳边忽然传来雀跃的欢呼。
“成了!大华哥!”
“我能飞了!我能飞了!”
唐剑揉揉惺忪的睡眼,只见远处的冰面上,严振华屈下膝,铆足劲儿,在空中跃起,半圈、一圈、落冰!再一次成功!
“咔嚓”一声,李冰河的相机记录下这一刻。
唐剑连滚带爬从地上起来,跑过去加入庆祝的队伍,数九寒冬的操场上,三个孩子开心得仿佛完成了什么天大的事业。
雀跃的严振华带领两个小伙伴登上了家乡最高的雪山,在雪山之巅,拍下了一张后来被他们珍藏一生的合照。
然而,胜利的欢欣很快被离别的惆怅所代替,李冰河的寒假结束了,“小红帽”要回哈尔滨了。
相聚时光匆匆,离别转瞬而至。
那天早上,两个成长在雪乡深处的孩子,披霜带雪,站在上村口旁雪坡上,目送那一顶意外闯入他们生活的“小红帽”。
大巴车渐行渐远,严振华突然生出一股豪情,他对着远去的挚友,高声呐喊:“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没事,世界那么大,咱们以后早晚能再见面。”
日历从1980年一晃就翻到了1984年。山中无岁月,日子像雪山之巅的冰雪一样,仿佛千年百年都是一个模样,只有严振华和唐剑拔高的个头儿证明着时间的流淌。雪乡里的孩子,只能从远方邮寄回来的一封封信和一件件包裹里,感受着远方世界的物换星移。
这段时光里,严森林每隔几个月就会寄回来一些严振华没用过的好东西,喇叭裤、小墨镜、磁带……严振华时常一字一字地读着严森林信中所描述的那个世界,热闹、辽阔、有趣,熠熠生辉。严振华从这些碎片中早就已经拼凑出一个对远方世界的想象。
虽然在那个寒假以后,严振华从没有收到过“小红帽”的来信,也没有收到那张说好了会邮寄给他们的合照,但是严振华仍旧日复一日地练习着“小红帽”教他的每一个动作,从最初的笨手笨脚,到最后的娴熟自如。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埋着一颗想飘去远方的种子。
终于,在一个春意盎然的傍晚,随着远方邮寄过来的一个包裹,那颗种子发芽了——严森林寄回了一双崭新的冰鞋和一张写着“滑冰运动员报名表”的表格。
这天夜里,严义国双脚泡在脚盆子里,靠在桌边撑着脸打瞌睡。一双手凑到水盆里给他按脚,严义国一睁眼就看到严振华谄媚地对着他笑。知子莫若父,严义国不问也知道这小子肯定又想搞什么幺蛾子。
果然,只见严振华鬼鬼祟祟地从包里掏出一张表格,察言观色道:“爸,我想去哈尔滨读体校,将来去参加冬奥会。”
严义国脸色一变,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胡闹,想一出是一出,那是一般人能去的吗?那是万里挑一。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待在这儿,好好学习!”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万里挑一,在雪乡这片没人滑得过我!”
“雪乡跟外面能一样吗?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趁早给我死了这条心!”
“你就是留不住我小叔,就要把我也按下,自己没本事,还不让别人闯,没你这么做爸爸的!”
严义国被儿子一句话戳中了心里深处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心结,恼羞成怒:“老子今天不打死你这小兔崽子,我就不姓严!”
然而,往常只要严义国一抬手就逃的严振华,这一次居然就那样倔强地拧着脖子,迎着严义国愤怒的目光。
终究,那一巴掌没有落下,父子俩不欢而散,各自回房。
深夜,辗转难眠的严义国在儿子的鼾声中,披上衣服,拿出过世妻子的照片,述说心事:“长大的小鸟终归要离巢,老家雀儿是捂不住的。”
第二天一早,严振华酣梦正甜,梦中他们“雪乡三侠”并肩站在奥运会赛场上,所向披靡,严振华激动得一蹬腿,正要冲刺,浑身一凉,从梦中醒来。严振华懵懵懂懂地睁开睡眼,看清眼前的人,气不打一处来,正翻身要继续睡,只闻严义国严肃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误了车就别去了。”
严振华反应片刻,猛地从床上跳起来,不可置信:“爸,你说啥?”
严义国无奈道:“我跟校长请了假,送你们两个小兔崽子去哈尔滨。”
哈尔滨街市繁华,人群喧嚷,欧式的稀奇建筑比邻而立,严振华和唐剑置身其间,仿佛两只小麻雀,左瞧瞧,右看看,一切都是那么新鲜。
几个人依照报名表上的地址,东问西问,总算找到了业余体校选拔考试的报名地点。遥遥望去,只见报名处上方硕大的红色横幅上写着振奋人心的标语:“争当冰雪健儿,声援冬奥,扬我国威。”
三人在人山人海中好不容易挤到报名处前排,不承想,报名表刚递上去,就被退了回来。原来,报名表上需得当地的体委盖章才作数。严义国和唐剑登时慌了神。雪乡到县城的车每日只一趟往返,就算是打车回去,这一来一回下来,黄花菜怕是都凉了。
可任凭严义国如何央求,校办老师仍旧铁面无私,唐剑眼见报名无望,顿时泄了气,沮丧不已:“敢情是白来一趟。”
正当严义国和唐剑一筹莫展,准备打道回府之时,身边的严振华一路小跑,拦住了一位干部模样的中年男子。唐剑正摸不清自家老大的路数,只听严振华先给那大官模样的男人戴了好几顶高帽,把那人哄得笑得合不拢嘴后,才将两人如何热爱冰雪,想要为国争光的心情述说一番,顺便又大夸特夸了一通他跟唐剑的滑冰技术。最后恳切地道出自己的难处,想求他帮帮忙,通融一二。
严振华暗中给了唐剑一个眼色,两人立马左右夹击,围住男人软磨硬泡。中年男人见两个孩子小小年纪心系国家荣辱,很是感动,当场交代老师先让两个孩子比赛,其他手续后补。严振华这才知道,自己冒冒失失拦下来的居然是体校的校长。
这一遭,虽然过程波折,但总算得偿所愿了。
折腾了一上午,报名的事终于尘埃落定,饥肠辘辘的三人就近找了家街边餐馆,要了几个小菜。唐剑对于严振华敢当街拦校长的做法崇拜不已。而严义国在心底深处,也渐渐感知到了严振华的变化——在外面这一片天地里,严振华比自己这个当爹的更有办法了。
严义国既伤感又欣慰,给严振华夹了几口肉:“多吃肉,明天好有劲儿比赛。”
三个人正吃得热闹,严振华的余光里,忽然掠过一抹熟悉的红色,严振华心中一个激灵,扔下筷子,迫不及待地追了出去,徒留严义国在身后喊个不停。
街上人头攒动,远处一顶红色的冬帽时隐时现,严振华一路穿过车水马龙,几次险些与迎面而来的行人撞个满怀,追得气喘吁吁却还是追丢了人,严振华垂头丧气,准备原路返回。
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不远处的街角里,一个糖葫芦摊位前,那抹嫣红又撞入眼中。严振华胸中咚咚作响,情怯得一时不敢靠近,半晌后才试探地喊了一声:“小红帽。”
不远处的人应声回眸,正是严振华心心念念的人。
四年的光景,李冰河早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一双灵动的眼睛如小鹿一般,看清严振华后,李冰河的眼睛浅浅地弯成一道月牙,大步跑了过来:“大华哥?”
十分钟后,严振华带着李冰河和李勇一起出现在了饭馆门口。一桌子人瞬间热闹了起来,久别重逢的三个伙伴,各自在自己的人生中前行了四年,终于在下个路口重逢了。
一桌子大大小小五人,以饮料代酒,举杯为明日即将出战的三位小将加油鼓劲儿:“勇夺第一!”
第二日的选拔赛如期举行,“雪乡三侠”中严振华打头阵。严振华站在第三道上,耳边人声喧哗,严振华闭上眼,听到来自胸口一下一下澎湃的心跳。随着一声枪响,严振华后知后觉冲入赛道,但是已落于人后。
场边的严义国和唐剑一见严振华落了下风,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一眼不错地盯着赛场上的局势。500米短道拼的就是爆发力,队员之间相差无几,起跑失利,后期想要超越难如登天。
然而,在严振华的字典里,没有放弃,只有越挫越勇。落后的严振华一直紧追不舍,终于在过第一个弯道的时候,发现了前面微小的空当,他加速,用冰刀卡位,追上一名,位列第三。随后,严振华又利用速度优势,直道外超,又赶上一名。最后冲刺阶段,他再次利用直道的外道冲刺,在最后一刻,以半个刀尖的优势险胜,为“雪乡三侠”取得了一个开门红。
严义国和唐剑喜出望外,体校老师更是从未见过这样不讲章法,却又令人惊喜的滑法,忍不住赞叹:“路子虽然野,但是爆发力是真不错。”
下一场比赛中,唐剑一鼓作气,跟随严振华的脚步,一路势如破竹,又赢下了一场比赛。两人抱在一起欢呼雀跃,只待李冰河凯旋,三人便可再续儿时的冰雪之缘。
而此时,体校一隅,花滑的选拔赛场上,李冰河手心已经因为紧张而汗湿。李勇守在场边,察觉到女儿因为紧张而僵硬的身体,莫名忐忑起来。
悠扬的音乐响起,李冰河舒展身姿,以一个优美的滑步滑入场中,随着耳熟能详的音乐,紧张的李冰河渐入佳境,场边的评委也频频露出笑容,李冰河随着音乐翩翩起舞,从容地在冰上跃起,再稳稳落地。
音乐放缓,一场表演即将完美谢幕,李冰河轻轻一跃,正准备以一个一周跳结尾,可随着一声冰刀切割冰面的刺耳声,李冰河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李勇的笑容瞬时僵在脸上。场边,评委们遗憾地摇了摇头,结局已定。
欢欣雀跃的两个孩子兴冲冲地跑来找李冰河,准备一起去小馆子庆祝。没料到在花滑赛场边遍寻不见,最后竟在操场一隅寻到了正偷偷抹眼泪的李冰河。严振华和唐剑对于李冰河落选的结果难以置信。两个大男孩儿都不会哄小姑娘,一时间只能干着急,束手无策。
严振华看着眼泪汪汪的李冰河,心疼不已:“叔,有没有别的办法让冰河留下来啊?”
李勇叹气:“我刚去报名处打听了,双人滑还有名额,可是冰河没有搭档,这条路也走不通啊。”
期待已久的三人重聚就这样落了空,严振华心里空落落的,连自己胜利的喜悦也一并都被李冰河的眼泪冲得一丝不剩。严振华心事重重地跟在李冰河身后,默不作声,心里某个地方却涌动着难以平复的情绪。
严义国跟李勇匆匆话别,严振华望着李冰河落寞的背影渐行渐远,心中积聚的情愫终于爆发,严振华激动地追了出去,大喊:“小红帽!”
严振华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跑到李冰河身边,郑重其事地问她:“你相信我吗?”
言罢,便不由分说地牵起李冰河的手,转身往体校教学楼的方向一路狂奔而去。体校办公室里,严振华说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震惊的决定——他要跟李冰河做搭档,转项双人滑。
十分钟后,在专业体校的冰场上,几位老师见证了这场史无前例的选拔比赛。甚至连一双专业花样滑冰的冰鞋都没有的严振华,临时借了一双冰鞋,在众人或是怀疑,或是惊讶,或是担忧的目光中,就那样义无反顾地站上了那块冰场。
脚下的冰鞋虽然不够合脚,脚下的冰场虽然不够熟悉,甚至打分的制度他也并不知晓,但这一刻,那个他曾经在雪山上无数次重复的跳跃,仿佛生长在他的血肉记忆里,就那样自然而然地从他的四肢百骸迸发出来……卡点、双足转、跳跃,最后一个标准的空中一周跳,稳稳落冰!
在场众人无不惊叹欢呼,那些曾育人无数的体校教练也忍不住啧啧称奇。教练们第一次产生了内部分歧。短道速滑教练认为严振华爆发力好,是不可多得的好苗子。双人滑教练称他花样滑冰的天赋更珍贵,经过了一番讨论后,体校老师们给出了最终的决定——允许他转项。
李冰河破涕为笑,三个孩子笑着、跳着,团团抱在一起,“雪乡三侠”终于又可以一起闯荡江湖了。
回乡的路上,严振华和唐剑手里紧紧握着当年那张老照片,照片上,皑皑白雪中,三个小孩儿齐刷刷地躺在雪地上,笑容灿烂。
严振华伸了个懒腰,字字铿锵:“外面世界的那些厉害的人,我来了!”
返乡的客车飞驰,车外的落叶纷飞,客车穿梭其间,如同穿越了春夏秋冬,一直在向前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