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天使之吻 中
四十年前,项云还是军队的政委,对于当时太空星辰还一概不通;但他知道,世界正在急速衰败之中。
人类对于宇宙最初的认知是地心理论,无论是讲求天圆地方的东方派系,还是追求数学解释的毕达哥拉斯学派,甚至是埃及和巴比伦中那些古老的占星师,无一例外地相信脚下的大地就是世界的中心;直至十四世纪哥白尼将日心说引入数学层面,天文学出现了质的进步,地心与日心之争成为天文学争论的主流。到了二十世纪,人类对于宇宙的观测又前进了一大步,人们意识到太阳不过也是宇宙中众多恒星中的一个,甚至宇宙并不存在几何中心的概念,地心说与日心说之争更是销声匿迹。
与之一同消逝的,还有人类对于自身价值的探索。在地心说的时代,人类坚信自己是世界的唯一,那时人类的价值是独一无二的,没有人会质疑自己是最伟大的存在;在日心说的时代,人类认为自己是宇宙中最光辉的存在,是众星最璀璨的一颗,人们依旧满怀骄傲的活着;可随着宇宙的进一步探索,人类愈发的感觉到自己的渺小与无力:无论是伟大或卑微,整个人类文明不过是宇宙中的一粒尘埃,即使是对脚下的这可星球而言,人类也是可有可无。
宇宙细胞学派的出现直接击毁了人类最后的尊严,科学家们相信宇宙也是具有生命特征的生命体,太阳系不过是宇宙中一个小小的细胞,而地球只是这个细胞中的小微粒,在二十四世纪,哥白尼挑战地心说后的第一千年,人类停止了关于人文社会科学的研究,文学被称作无用的消遣、宗教沦为笑柄,人类对战争毫不关心,对疾病无动于衷,社会仿佛进入了灭亡的倒计时。十年间,全世界百分之八十的人选择辞职,几乎所有的中下层阶级都没有了收入;除了少数寡头之外,几乎所有人都拒绝使用金融产品,银行纷纷瘫痪;人们拒绝进行娱乐消费,所有文艺节目的收视率都降到了万分之一以下,交通行业全面萎缩。更重要的问题在于,医疗与教育这两大人类文明的支柱也开始倒塌,人们拒绝让子女就学、拒绝生病后去医院就诊。与之相对的是自杀率高居不下,人类文明几近崩溃,史学家将其称之为人类的“毁灭时代”。
于是,联合国召开了特别会议,召集了世界上最后一批仍未放弃希望的人。会议通过了“人类拯救计划”,确定了将拯救人类的价值作为总目标,各国的专家学者也各自着手进行探索。
来自Y国的文学泰斗们提议以文化重振文明,即通过不断创作关于赞颂人类价值的文学作品,唤起人类对于自身的肯定;M国的法学家们则试图对人类社会进行全方位的法学构建,打造人类心中对于正义与价值的认可;J国的史学家们建议对人类已有的遗迹与墓葬进行全方位的开发,试图从祖先的身上找到人存在的理由,F国的心理学家则试图从人性需求入手,用人性中的爱唤醒对存在的渴望;G国总理宣布重新选任了四大宗教的教宗,试图回到百家争鸣的时代。甚至有人提出借助催眠或思维干扰等物理方式方式为人类施加“思维钢印”,或是封存所有科研成果重新回到农业文明等极端手段。这些提案得到了各国政府的高度支持,毕竟一旦多数人类失去了存活的价值,剩下的少数人也会随之一同消亡。
于是,几乎是一瞬间,全世界所有的宣传机器一齐启动。人类挖掘了现存所有皇帝与圣徒的陵墓,其中不乏始皇帝龄、圣母玛利亚之墓等被列为永久封存的遗迹,将先祖的智慧与伟绩重现带回世人面前;无数的诗词歌赋被创作出来,人类有史以来所有的文学种类都被重新梳理,人们不断的寻找文化中的共性,东西方文学的鸿沟第一次被填平;“爱”取代了“进化”成为人类所有活动的价值最求,幸福的生活被赋予了远高于征服宇宙的意义……那段时间被称作人类的“新文艺复兴”。
但所有的方案都存在一个致命的弱点:时间!
人类文明的消亡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几百年来对于科技的盲目追求早已一点一点腐蚀了文明的灵魂。想要通过教化的方式纠正人类文明,至少需要两到三代人的时间。但人类的灭亡可能就发生在这一代。“思想钢印”曾被寄予厚望,但受限于当时的技术手段,也仅仅停留着理论阶段,很难在几年内实现全人类的救赎。
那一年,项云亲自参与了后续推进工作。实际上正是在他的带领下,原计划需要十年之久的始皇帝陵挖掘工程,仅用了十个月便圆满完成。在揭幕那一天,虽然陵墓被以虚拟呈现的方式在全球进行了线上直播,但现场围观了上千万名世界各地慕名而来的群众,大家都想一睹东方帝国最初的样子。当水银制成的江河与鸡血石绘成的星空被揭开的那一刻,世人终于重新流露出惊叹与赞美。项云在现场望着几千万人的神情,却陷入了更大的担忧,因为他看得出来,世人眼中流露的赞美只是风中残烛,赞美背后的绝望已是无底深渊。
仪式结束的路上,项云明白,如果继续这种境况,那人类的任何努力都是徒劳的。他想要找到新的方式,一种区别于以往所有努力的新的尝试。就在思索之中,眼前出现了一栋看上去略显超前的建筑,项云看了看已经布满铁锈的门牌,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星云集团的研究院前。
星云集团是Z国为了推动太空探索而开设的科技公司。在毁灭时代之前,太空竞赛是各国的主要战场,大量的人类财力被投入到星际探索之中,这也带动人类科技出现了跨越式飞跃。但代价便是,人类与科技的间隔越来越大:二十世纪时,即使是普通人,在稍加讲解之后也能理解当时前沿的科学概念;但短短四个世纪过去,科学却完全脱离了绝大多数人,除非是在某一领域有过专业的学习与研究,否则普通人甚至完全无法理解某个学科的基础知识。知识也成了继权力与资本之后又一个阶级划分的条件。
也正因如此,在毁灭时代开始之后,科技巨头们成了众矢之的。极端分子全然不顾科技带来的人类生活质量的提升,宣称正是科技的无止境发展才造成了人类毁灭的恶果。各国政府虽然尚未表态,但也暗地里终止了对部分科技公司的支持,只保留了对医疗技术、资源勘探、核电研究等少数关键领域的资助。
但那一刻,项云突然有一种强列的感觉,仿佛一双手在召唤自己。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踏上了台阶。
大楼内的电梯早已封闭,楼梯处也贴上了封条。但地板却没有太大的灰尘,几株植被也再蔫蔫的生长着。整栋大楼黑漆漆的,只有最里面的房间传来微微的灯光。顺着灯光,项云推开了门,昏黄的手电光下,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正在给花浇着水。
“哦吼,来了新面孔”,老人注意到项云的到来,仿佛有些吃惊,“小伙子有什么事吗?”
四十岁的项云听到自己被称作小伙子,也有一丝的想笑。但他还是如实回答眼前的老者“鄙人项云,是个军人,我也不知道要来做什么,看着门开着就进来了”。
老人淡淡一笑,对这个回答倒也不在意,只是从一旁找来了一把小木凳。
“来了就坐一坐吧,我还得给花浇下水呢”。
项云坐了下来,端详着房间内的一切。房间不大,几张小木桌子拼在一起,上面排放着一沓记录本,封面已经泛黄;墙上挂着几面小旗子,厚厚的灰尘下已经看不出属于哪个国家;角落里对折一些折叠椅,看得出来这里曾经应该是保安室或者清洁工的休息间。房间的一侧摆放着几盆绿植,此刻那位老人正仔细地浇着水。
“星云集团去年前就被关停,这里也已经荒废,您为什么还要打理它们呢?”项云好奇地问。
“我在这里工作了一辈子了,离开了没有去处”,老人雪白的胡须下透出一丝不舍。
“您应该不是工勤人员吧?”项云指了指门外那些半死不活的盆栽,“看您打理的手艺也不是很熟练呀”。
老人抹了抹自己的胡须,哈哈大笑了出来,“你这个小伙子真不给老人家面子,不过也是,以前这些活儿都是交给外面做的,现在自己亲自来,还是有些生疏呀,哈哈哈”。
老人家自顾自的笑着,项云也猜出了眼前这位老者的身份。
“程博士,您没有回避吗?”
眼前的人正是星云集团的首席工程师程兴。毁灭时代开始后,世界上爆发了针对科研集团的革命,无数的物理学家、化学家、航天学家、工程学家、网络信息学家遭遇了人身攻击,只能纷纷逃离到外地,或者转变身份重新生活。而九十多岁的程兴却选择继续留在这里。
“老了,做了一辈子科研,改不了了”
项云心中有些难过,他从不相信所谓的科技使人灭亡的论断,也不认为这些为了科技奉献了一生的科研人员有什么错,但社会需要有人承担错误,少数往往是牺牲品。程兴也没有多言语,他苍老的手上布满划痕,身体也有些站不稳。这么多年的空间试验,身体早已破败不堪,但这个老人还是选择站在这里。项云认为相比于外面那些陷入恐慌的人,眼前的老者反而更像一个人。
“我以前确实相信科技是正确的,但这一年我却有了新的想法”,程兴浇完水,也找了个折叠椅坐下,“人性本身就是脆弱的,它需要被谎言与信仰层层保护,但我们这些做科研的却偏偏想要去戳破那些谎言,想要去证明这些信仰不存在,还以为只要戳破了那些谎言,人类就会相信真相。可我们都忽视了,人类之所以要构建这些谎言,不正是因为无法正视那些所谓的真相吗?现在旧的谎言被揭穿,新的谎言还没有编出来,还是我们的错呀!”
程兴就这么一直讲着自己的学科,项云也没有插嘴。两人说了好久好久,项云渐渐知道了一些太空探索的概念,他回想起自己的军旅生涯,想起第一次参军时老班长带领自己夜间站岗,想起第一次演戏中了敌人的埋伏,想起为了狙击目标在沙漠中潜伏了三天三夜。他内心中某个想法开始发芽,那种军人的果敢与决绝再次复现。
项云站起身来,眼神变得犀利,他望着程兴的眼睛,斩钉截铁的讲到:
“我想构筑新的谎言,不惜一切代价!”
程兴再次笑了出来,笑了好久才停下来,一边捋着胡须一边点头:
“小伙子好样的,看来我这一年的时间没有白来,你要是真想做些什么有用的事情,老头子这里还有些东西兴许帮得上你。”
说罢递给项云一个小小的存储器,“科学造成的错误还是要科学来弥补,这是我七十多年的研究成果,你拿着去帮我们拯救人类吧”。
项云不知道程兴为何相信自己这个陌生人,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程兴这个陌生人。他只是有一种预感,自己也许找到了拯救人类的方向。
储存器中记载的,是关于曲率技术的详细数据,以及关于星系间溶桥理论的研究成果。
一年之后,军方秘密建造了一艘搭载曲率引擎的太空飞船,实现了星系之间的超光速穿梭;同年,某个中立的科研团体突然宣布发现了可以通往比邻星系的特殊通道——溶桥,并宣布了全新的星系勘探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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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是白山手中众多机密档案中的一份。白山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只是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星空,那里是地球的方向,在恒星的阴影中,这颗蓝色的星球显得苍白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