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蜃楼
巡洋舰德克萨斯号内，雷蒙中尉呆呆地站在观测窗前，望着眼前的银河，内心充满了自责。已过不惑之年的他，对自己的未来充满怀疑，最近几天尤为强烈。
这种怀疑并非对自己能力的否定，而是另一种未知的空虚。与舰上的年轻士兵不同，雷蒙中尉20几岁就加入了太空军，那是边界者被发现的第十年，为了有效应对外星文明的打击，各国政府同意组成人类联邦，并整合所有的太空力量成立前线太空军。雷蒙就是那一年正式开始戎马生涯。与大部分官兵不同，雷蒙属于务实派的军人，对于晋升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只想着尽自己的力量守护和平，所以20年以来，也仅仅作到一名战舰中尉。但舰上的大多人对这名老兵都十分尊敬，几任舰长也经常会询问雷蒙的意见。对雷蒙来说，这种工作状态倒也不赖。
就这样，20年过去了，溶桥中没有出现任何敌人，也没有出现任何威胁，一切都如同平静的水面。
雷蒙不知道，这种平静是否应该归功于自己这类一线士兵夜以继日的巡逻与备战，但他相信这份和平来之不易，或者说，这种和平就是这些士兵对自己身份的认同。
但军人的想法并不能代表社会公众的观点。特别是近几年来，地球上的人类愈发相信自己的力量，对于边界者的恐惧逐渐减弱，对太空军的质疑之声也越来越强烈。
最先，是一名议员在联邦会议上提议，希望将用于太空军新增军舰的军费用于地球环境治理。这在军方看来简直是可笑，但议会的讨论结果是，有将近三成的议员同意这份提议，眼看就要进入辩论与投票环节，幸亏后委司令项云以恐怖袭击为由启动了紧急备战法案，才最终避免了灾难性的风险。但这次的提议却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从那之后，各种提案如雨后春笋般接踵而至，一开始只是将太空军的资源暂时挪作应对自然灾难，再后来没有任何理由，只是单纯的呼吁削减军费开支。太空军能得到的资源逐渐减少，后来甚至暂停了所有新式战舰的生产，只是对原有舰船进行必要的设备改造升级。多亏东方集团与智械集团的支持，否则这些老旧军舰能不能正常执勤都是疑问。
但总体来说，太空军还是不停妥协，比如近年来开始承担起为私人科研护航、清理太空垃圾、配合星际殖民等任务。世界对太空军的重视程度也越来越低，这一点在新报道的这批新兵身上尤其明显。雷蒙多次发现这批新兵会在执勤期间闲聊，会随意在外谈论军舰的趣闻，甚至在为战舰作常规检查时也是敷衍了事。长此以往，不要说面对边界者，即使是军队内部的有序组织都成问题。但无奈自己只是一个中尉，虽然在舰上有些威信，但在大势面前依旧无能为力。
三十天前，德克萨斯号接到了一个任务，为刚刚出使归来的使团洗尘。听到任务安排后，雷蒙直接冲进指挥舱，质问舰长阿莱克：“舰长，我们可是作战舰队，接风洗尘这种事情让警备舰或者礼仪队去就好了嘛！”雷蒙说的礼仪队是最近几年少数几艘新制造的战舰，没有安装任何的武器设备，反而花了大价钱设计了各式各样的外观与造型，雷蒙觉得这就是太空军的耻辱，用不屑的口吻说道：“司令部不是特别喜欢这些大玩具吗？”
“中尉，调动雷克萨斯舰是最高司令部的命令”。阿莱克宣读了一遍手中的指令，示意雷蒙安静下来。
但雷蒙显然还是无法接受，他摊摊手说：“命令我肯定会遵守，可我们一艘巡洋舰的规模差不多是那些特运舰的三倍，这么过去不会抢了他们风头吗？”
雷蒙说的没错，这次出使行动没有使用巡洋舰，而是用了从近地平台调来的特种运输舰。虽然特云舰具备基本的作战与运输能力，但总体上还无论规模还是技术都不如前线军舰。这次的接风洗尘肯定要全球投影直播，到时德克萨斯号比人家大上几倍，效果上看也不会合适。
“军部那些人该不会又要用视角效果这一套，故意把我们作战军舰图像拉小，来诋毁我们太空军形象吧？”一想到在投影中自己的军舰像天鹅群中的小鸭子一样处在画面的最边角，雷蒙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行啦，雷蒙中尉”，阿莱克没有多做解释，继续宣读参谋处的指令，“这次参加接风仪式的，除了我们意外，还有圣彼得号、朝歌号、齐柏林号、罗马号、复兴号……”阿莱克一连念了二十艘战舰的名字。
听到这里，在场的新兵纷纷按捺不住、交头接耳起来。毕竟这些新兵都是刚刚从军校毕业的青年，虽然对战争不甚重视，但能一口气见到这么多赫赫有名的军舰，心里还是特别兴奋的。但阿莱克紧接着的话却给他们泼了一盆冷水：“上级命令，本次交接仪式较为重要，全舰十五年军龄以下的士兵统一在军港待命”。
这一下，这些新兵又纷纷的抱怨起来，雷蒙见状，狠狠的拍了拍桌子：“安静，军队就是要服从命令，忘了我是怎么叫教你们的吗，都回去待命！”新兵们看到这位老中尉发怒，也就不敢多言语，陆续返回了各自岗位。
待众人陆续离开后，雷蒙盯着阿莱克，搓了搓手，脸上的肃杀之气油然而出，这位老兵已经嗅到了战争的气息：
“舰长，这些都是全副武装的主力战舰，我们这次不是去简单的接风吧？”
阿莱克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的打开了通讯面板。片刻后，屏幕上出现了前军总司令赵龙简短的命令：
“全体舰队听命，执行一级作战序列，迅速前往溶桥出口，后续命令将由司令部直接下达！”
仅仅八个小时之后，雷蒙亲眼见到特使舰队在二十艘战舰的炮火中化为灰烬。他自始至终都不明白为什么要将武器投在素未谋面的同志身上。发射激光的时候，雷蒙的眼睛里溢出了许多泪水，他仿佛看见了太空深处下起了白茫茫的雪，就像是上天在告慰苦难的亡灵。
从那之后，雷蒙就得了一种奇怪的心理疾病，不管看什么，目光中都有一片雪花的黑影。随舰军医为他做了几次彻彻底底的体检，最后一致认为是战争创伤的后遗症。这位性格刚烈的老兵没有承认，但旁人都看得出来，他的眼睛中再也没有了往日那种骄傲，只是充满了无尽的自责与怀疑。他不再去纠正新兵们的错误，不再主动询问舰上的大小事务，他每天只能感到疲惫。
舰长阿莱克也注意到雷蒙的转变，他几次找到雷蒙谈话，也不停的向军部反映，终于得到司令部的批准：破格提拔雷蒙为少将，并允许其调至后委工作。
雷蒙没有反对这个任命。虽然对这艘战舰有着太多的不舍，但他也知道自己的状况原来越差，特别是最近几天，眼睛中的雪花阴影越来越大，有时甚至会出现幻觉。他没有向医疗部汇报这些情况，毕竟就算汇报了，最终也只会归咎为心理压力过大。他不想自己的军旅生涯以一种彻底的失败告终，但出于一位军人的尊严，他还是提出了自己的诉求：
“阿莱克舰长，我想最后再执行一次任务！”
阿莱克想了想，决定尊重这位老兵最后的愿望。他立刻向司令部转达，破例将雷克萨斯号纳入最近的一项运输任务中，届时雷蒙中尉将随舰一同返回地球，并在后委军的安排下从事一个闲职，与家人朋友共度余生。
……
雷蒙站在观测窗前，静静望着远去的星港，又看了看这艘待了20年的德克萨斯号。今天的战舰显得格外空旷，格外的明亮，想必是阿莱克为了欢送自己，特意调高了照明的功率。想到这个比自己小五岁的舰长，雷蒙百感交集。
“咦，供电仓怎么暴露在外面？”，雷蒙好像看到远方的墙壁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线路，好像墙壁消失了一般。
“又是幻觉吗，怎么越来越厉害了”雷蒙赶紧向着指挥舱的方向走去，这个时间军医应该在与阿莱克汇报工作。
“啊，这是什么！！”走到主控室的时候，雷蒙发现自己脚下的仿佛通道消失了，只剩下一个巨大的铁盒子，自己正漂浮在半空，视角中出现了一颗颗雪花状晶体，在空中有规矩的飞舞着。
“走开”，雷蒙伸手想要驱赶这些幻影，但就在挥手的一瞬间，他感觉到了手背一阵刺痛。雷蒙转过手。一道深深的伤口正向外迸涌着鲜血。
这不是幻象！
雷蒙意识到，战舰遭到了攻击，那些雪花正在有序的飞舞，目标就是脚下的那个大铁盒子。那是飞船的主控系统——T型智脑计算终端。
糟了，必须马上汇报。雷蒙想要冲进指挥舱内，可无论如何都迈不动脚，他低下头，看见腿上不知何时被包裹住了一层薄薄的雪花。紧接着是一声震动，窗外出现了舰队交战的景象……
恍惚之间，雷蒙好像见到，一片片的雪花聚合在一起，变成了一条蠕虫的形状，慢慢爬进自己的身体。他想留下一点讯息提醒同伴们，但四周是无垠的太空与黑暗，眼睛中的雪花形状仿佛是恶魔的利爪，笼罩住远方的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