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超越数[2]
第一部分 信息
我心颤抖,如风中残叶。
群星旋转,在我的梦中。
它们压在我的窗上,
我辗转在我的床上。
这张床,是我温暖的星球。
——马文·墨瑟,153小学,五年级,纽约州,纽约,哈勒姆区(1981)
小苍蝇,
你夏天的游戏
给我的手
无心地抹去。
我岂不像你
是一只苍蝇?
你岂不像我
是一个人?
因为我跳舞,
又饮又唱,
直到一只盲手
抹掉我的翅膀。
——威廉·布莱克,《苍蝇》的1-3小段,出自《经验之歌》(1795)[3]
按照人类的标准,它太大了。大到像是一整个世界,大到人工根本无法完成。但它的形状如此奇特复杂,无疑带了某些难以捉摸的目的,只可能是被有意识地设计出来的;它绕着那颗硕大的蓝白色恒星的极轨而行,像某种庞大的、形状不甚完美的多面体,表面覆盖了数以百万计的碗状物体。这些“碗”,各自面朝不同方位的深空,没有一个星座不在它们的面向范围之内。看样子,这个多面体的神秘工作已经进行了无数年,它有着无尽的耐心,能够等待至永世。
她被他们拉出来时,完全没有哭喊,只是皱起小小的眉毛,然后睁开了眼。她看到明亮的光、白绿相间的医护服,还有她身下手术台上的女人。对新生儿来说,她露出的表情并不多见——也许能称之为“困惑”。
她两岁时,喜欢把手举过头,咿呀地喊:“爸爸,抱。”爸爸的朋友们都很惊讶,这么小的孩子竟然懂得礼貌。“这不是礼貌。”他解释道,“以前她要人抱时只会哭叫。后来我告诉她‘艾莉,不用叫,你只要说“爸爸,抱”就好了。’小孩子其实聪明得很,是吧,宝贝儿?”
现在她正高兴地坐在爸爸肩头。她在这个高度有些眩晕,便牢牢地抓着爸爸日渐稀疏的头发。待在这儿,远比穿过腿脚组成的森林更舒服更安全。在那片森林里,你也许会被人踩到,也许会迷失方向。想到这儿,她的小手扯得更紧了。
离开猴子,他们转过拐角,看到了另一头野兽。它有着细瘦的腿,长长的脖子,身上斑纹点点,脑袋顶还有两根小角凸出。“它们的脖子太长了,所以发不出声音。”爸爸说。她对这头可怜的野兽感到同情,但与此同时,这些如同奇迹般的生物真的存在,又让她喜悦非常。
“来吧,艾莉。”妈妈温柔地鼓励,熟悉的嗓音里带着一丝轻快。“读读看。”妈妈说。她的姨妈不相信只有三岁的小艾莉识得字,一直认为小姑娘只是背下了大人讲给她的故事。这是三月里晴朗的一天,他们正沿着合众国大街散步。在经过某个商店的橱窗时,几人停下了脚步。一颗紫红色的宝石,隔着玻璃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珠宝商。”艾莉一个音节接一个音节,慢慢读道。
她怀着忐忑的心情溜进储物室。和记忆里的一样,那台旧摩托罗拉收音机就搁在架子上。那东西又大又沉,几乎从她怀中滑落。收音机的后面写着“危险,不要打开”。不过她清楚,只要不接电源,它就毫无危险。她一边舔着嘴唇,一边拧松螺丝,打开盖板。和她预料的一样,机器里并没有时刻待命的小人播音员或者小人乐队,在大人摁下“开始”按钮后立刻开始演奏乐曲。与此相反,她看到许多漂亮的玻璃管,有点像灯泡。其中一些像她在图书中见过的莫斯科教堂,由插脚稳稳地接在下方的凹槽中。她把收音机开关拨至“开始”,然后把插头插进附近墙上的插座。如果她不去碰它,离它远远的,是不是就不会受到伤害?
过了一小会儿,那些玻璃管开始发热,但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收音机“坏了”。好多年以前,它就被丢到这儿,让位给了更新式的设备。她注意到有根玻璃管没发光,于是先拔下插头,接着撬出了那根不干活的玻璃管。管内有个金属片,连着一些金属丝。她猜电流就是沿着这些丝线流动的,但前提是它能进入管子。玻璃管底座下的其中一根针脚歪了,她微微使劲,掰直针脚,接着把管子插回槽内,重新接通电源。只见管内出现了光芒,与此同时,嘈杂如海浪的白噪音响起。她紧张地瞟了眼房门,降低收音机音量,然后转了转标有“调频”字样的旋钮,一个亢奋的人声传了出来——她听得似懂非懂,那声音讲的好像是天上有个俄罗斯的机器,它正绕着地球永不停歇地转动。永不停歇,她回味了一番这个词,再度转动旋钮,寻找其他电台信号。没过多久,她担心起自己会被爸妈发现,于是拔下插头,松松地拧上收音机后盖板,把它吃力地抱起,接着放回架子。
她刚刚离开储物间,妈妈就走了过来。她本来就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这下呼吸更重了。
“你还好吗,艾莉?”
“嗯,妈。”
她装出一副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样子,但心脏怦怦直跳,掌心也出了汗。走进屋后的小院子,她在自己最喜欢的位置坐了下来,下巴搁在膝盖上,满脑子都是收音机。那些玻璃管真是必需的吗?如果一个个取下它们会怎么样?爸爸以前管它们叫真空管,那真空管里发生了什么?真的没有空气吗?乐器和播音员的声音,是怎么进入收音机的?他们说“空中传播”,所以电波是通过空气传播的?换电台的时候,收音机内部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调频”是什么?为什么机器要通上电才能工作?你能用线路图画出电流是怎么在收音机里流转的吗?你能在不伤到自己的前提下,把它分离出来吗?你能把它再装回去吗?
“艾莉,怎么了?”妈妈抱着洗好的衣服,走向晒衣绳。
“没事,妈。我只是在想点事情。”
十岁的夏天,她被带去密歇根州北部半岛的湖边木屋,和她特别讨厌的两个表兄一道过假期。她始终没搞懂,既然家住威斯康星州的一个湖旁,干吗还要驱车五个钟头去密歇根州的另一个湖边度假,更别提得跟两个粗野又幼稚的男孩待在一起了。这两个表兄弟一个才十岁,一个十一岁,都是货真价实的混球。爸爸在她的其他事上一直很敏感,为什么这次偏偏不明白了呢?她怎么能和两个笨蛋玩到一起?整个暑假,她都在想方设法躲开他们。
一个不见月亮的湿热夜晚,她用过晚餐,独自走到木码头上。一艘摩托艇划过,激起层层碎浪。她叔叔拴在码头的划艇随波摇摆,湖面上满是星光。若非遥远的蝉鸣和若有若无的水声,这几乎是一幅静止的画。她抬头望向灿烂的星空,意识到自己正心跳加速。
就这么仰着头,张着手臂向前走,她来到一片柔软的草地上,决定在这里躺下。成千上万的星辰布满天空。它们中的多数在不停眨眼,不过也有一些更亮的始终散发着恒定的光。如果仔细观察,你会发现星星的颜色有着微小的差异。看那颗最亮的,它难道不是蓝色的吗?
她感受着身下的大地。它是那么坚实、牢靠……令人安心。她小心翼翼地坐起身,目光由左及右、从上到下审视着湖区。纵目远眺,她还能看到湖对岸。世界似乎是平的,她想,但实际上却是圆的。这个大球悬挂在空中……一天转一圈。她想象着地球转动的情景:数以亿计的人类,操着不同的语言,穿着千奇百怪的衣服,全黏在这个球上。就这一个球。
她伸出手,试着感受地球的旋转,好像感觉到了那么一点儿力道。湖对面,一颗明星在树梢间闪亮。如果眯缝起眼睛,那明亮的星芒就会化作道道起舞的光束;眯得更紧一些,光就会进一步改变长度跟形状。等等,这是她的错觉吗?还是说……那颗星星已经爬到了树的上面?几分钟之前,它还在树梢间时隐时现呢。就在转念之间,它升得更高了。这就是他们讲的“明星冉冉升起”,但实际上因为地球在往反方向旋转。群星从地平线的一边冒出来,那里,被叫作“东方”。而天空的彼端,也就是她身后的小屋的方向,星星们在逐次落山。人们称那里为“西方”。每一天,地球都会完整地旋转一圈,而同样的星辰,总是会在同样的位置再度升起。
可是地球这么大,每天转一圈,速度一定非常惊人。她认识的每个人,其实都在以难以置信的速度打着旋。想到这里,她似乎真的感觉到了地球的旋转——不是脑海里的幻想,而是肠胃不安分起来,就像在快速下降的电梯里那样。现在,她把头探得更高点,直到视野之中不再有任何地球上的事物残存,只剩下了黑色的天空与灿烂的星河。此时,一阵令人欣喜的眩晕感袭来,她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身旁的绿草,仿佛松开手,她渺小的躯壳就会离开身下巨大的黑暗球体,翻滚着坠入星海。
终于,她控制不住叫出了声。虽然马上拿手腕堵住了嘴,可还是被她的两个表兄弟听到了。他们走下斜坡,看到她露出既尴尬又惊讶的表情。这两个家伙一直想给艾莉爸妈打小报告,这下可算逮到机会了。
书比电影要来得有趣。文字描写远比银幕展示出来的更充实,更何况改编的电影经常和原著相去甚远。但无论是书还是电影中,匹诺曹就是匹诺曹,都是穿着吊带衫,关节上有铁钉,奇迹般地获得了生命的木偶。杰佩托先生刚刚把匹诺曹制作完成,一个转身没留神,便被淘气的木偶踢了一脚,在地上摔了个四仰八叉。而这时候他朋友刚好过来串门,问他趴在地上干什么。“我在教学呢。”杰佩托先生郑重其事地回答,“我在教蚂蚁们识字。”
艾莉被杰佩托先生的话逗得乐不可支,还把这个桥段讲给朋友们听。不过每当说起这件事时,总有一个问题会萦绕在她的意识边缘:你真的能教蚂蚁识字吗?你真的想教它们识字吗?你不担心成百上千只匐地而行的虫子爬上你的皮肤,甚至咬你几口吗?再说了,蚂蚁懂什么?
半夜起床去洗手间时,她偶尔会撞上爸爸。这个时间的爸爸总是穿着睡裤、昂着脑袋,上唇还留着剃须膏,但骄傲得像个皇族。“嘿,宝。”他会说。“宝”是“宝贝”的简称,艾莉喜欢爸爸这么叫她。他干吗要这个点刮胡子呢?半夜三更,没人会在意他的胡茬。“因为——”他微笑着说,“你妈会介意。”几年后,她才似乎明白这句话里的真意。那说明他和妈妈十分相爱。
下课以后,她骑车去了湖畔小公园。从挂包里拿出《无线电爱好者手册》跟《康州美国佬大闹亚瑟王朝》两本书,思考一番后,决定读后面那本。马克·吐温笔下的主角脑袋上挨了一记,等到从昏迷中醒来,居然穿越到了亚瑟王时代的英格兰。他所遭遇的一切,没准都是妄想和幻觉,但也没准是真的。穿越时间,回到过去真的可能吗?
她下巴搁在膝盖上,翻到书里最喜欢的段落:一个穿铠甲的人把主角当成了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疯子,将他抓住。两人登上丘陵,一座城市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布里奇波特[4]?’我问道。
‘卡美洛[5]。’他说。”
艾莉望着蓝色的湖水,试着想象出一个既能被看作19世纪的布里奇波特,又像6世纪卡美洛的城市。这时,妈妈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我在到处找你,你就不能待在我找得到的地方吗?哦,艾莉……”她低声说,“发生了可怕的事情。”
她升到七年级,开始在课堂上学习“π”。这个希腊字母看着像英格兰巨石阵的石块:两根直立的柱子,上面的那一画像是……横梁?如果想算出圆周率π的值,你就得量出圆形的周长,再除以它的直径。
艾莉回到家里,取来蛋黄酱罐头盖,在它周围缠上一圈线,然后把线扯直,拿尺子去量它的长度。接下来,她又量了量瓶盖的直径。前者除以后者,最后得到的数字是3.21。这好像不是什么难事。
第二天课上,韦斯布罗德先生说,标准答案近似于22/7,或者3.1416。但实际上,那个小数是无穷的,你可以一直不带重样地写下去,直到永远。
永远。艾莉思考着这个词的词义。这是新学年的开始,她还从来没在这个新班级里向老师提过问。
“怎么可能有人知道这个小数没有尽头?”
“因为它就是这样的。”老师有些粗鲁地回答。
“可是为什么?你怎么知道的?你不可能一直数下去啊。”
“艾罗维小姐——”他翻了翻班级名册,“这个问题太蠢了。你在浪费大家的时间。”
从来没人说过艾莉愚蠢,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同桌的比利·霍斯特曼轻轻地按住她的手。据说比利的爸爸最近被人指控卖二手车时篡改里程表,所以他对公开场合被羞辱这件事十分敏感。艾莉哭着跑出了教室。
等到放学,艾莉骑车去了大学边上的图书馆找数学书。从她能理解的段落来看,她的问题一点儿也不蠢。按照圣经里的写法,古代希伯来人无疑认为π等于3。希腊和罗马人尽管有很深的数学造诣,也没想到π的小数无穷无尽。直到250年前,答案才尘埃落定。如果不提问,她怎么可能知道这些呢?不过韦斯布罗德先生说得也没错,π不是3.21。这可能是她的蛋黄酱瓶盖有点瘪,不是个完美的圆,也可能她在量线长短的时候过于粗心了。但她哪怕再小心,恐怕计算出的答案,也不会是无穷尽的小数。
然而还有另一种算法,可以让她得到精确的答案。你只要懂得一种叫微积分的东西,就可以推导出π的值,想精准到什么程度,就精确到什么程度。书中列出了π/4的计算公式,其中有些部分她读不懂,另一些部分,看得她眼花缭乱。
π/4,书里是这么写的,等于1-1/3+1/5-1/7……这些分数可以永远这么排列组合下去。她照着书里写的,不断加上和减去那些分数。她得出的答案总是在大于π/4跟小于π/4之间变动,不过算式越长,就离正解越近。虽然你永远没法得到完美的答案,然而只要够耐心,你就能无限趋近于它。现在艾莉看到,世界上每一个圆都和这一系列分数有关,无愧于一种奇迹。圆是怎么和分数联系起来的?她决定学习微积分。
书里面还说,π是“超越数”。普通的方程式无法计算出π的值,除非这个方程式本身就长到没有尽头。艾莉自学过一点儿代数,理解这意味着什么。π还不是唯一的超越数。实际上,超越数多得数之不尽。从很多方面来看,π都跟无限联系在了一起。
至此,艾莉已经窥见了一些宏伟壮丽之物。无穷无尽的超越数,就躲在所有普通数字之后。但你不深究数学,永远也不会了解它们。这些数字就像π,偶尔会突兀地闯进日常生活。不过它们中的绝大多数——多到无穷无尽,艾莉提醒自己——都不声不响地隐藏了起来,韦斯布罗德先生这样毛躁的人肯定留心不到。
她一眼就看穿了约翰·斯托顿是个什么货色,完全不理解妈妈怎么会想嫁给他——更别说现在爸爸去世才不到两年。这人长得倒是不懒,也会假装出一副真切关心你的模样,可他实际上刻薄得很。周末的时候,他会让学生来他们的新房子锄草、打理花园,却在他们离开后大肆讥笑。他告诉艾莉,她才上高中,别忙着对他那些看起来聪明帅气的学生产生兴趣。这人是个自大狂,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艾莉敢打赌,斯托顿暗暗鄙视她过世的老爸,因为他当上了副教授,而爸爸只是个开店的。斯托顿还讲明过,喜欢广播和无线电对女孩儿不合适,她这样下去会找不到老公的,再说了,学好物理对她来说本来就不切实际。用他的说法是“痴心妄想”,艾莉不可能有这方面的天赋,最好早点认清现实。他说这都是为了艾莉好,她迟早会感谢他的。毕竟,他才是物理学副教授,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每次听到这种说教,艾莉都会火冒三丈。其实她以前倒是从没想过——尽管斯托顿不愿相信——投身科学事业。
他跟爸爸不一样,既不温柔,也没有一丁点幽默细胞。每当有人认为艾莉是斯托顿的女儿时,她都会生气。妈妈和继父从没建议她改姓氏,他们很清楚她会怎么回应。
不过这男人偶尔也能展现一些人情味。扁桃体切除手术那天,她待在病房里。斯托顿前来探访,还给她带了一只异常美丽的万花筒。
“他们什么时候动手术啊?”艾莉睡意蒙胧。
“已经动完了。”斯托顿说,“你会好起来的。”艾莉这才意识到一段时间在不知不觉间被人偷走了,她感到一阵焦躁,心里下意识地怪罪斯托顿。尽管她也清楚这十分幼稚。
妈妈能爱上斯托顿真是难以置信。她一定是太寂寞了,需要有个人来照顾。艾莉暗暗发誓,她永远不依赖任何人。爸爸去世了,她和妈妈之间也越来越远,还不得不住在一个独裁者的家里。再也没有人叫她“宝”了。
她渴望逃离这一切。
“‘布里奇波特?’我问道。
‘卡美洛。’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