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怀念狼(5)
舅舅告诉我,他是商州捕狼队的队长,当狼越捕越少的时候,专员寻到了他,交给了他一个任务,就是让他在近一年的时间里走遍全商州,普查一共还存在着多少只狼。普查的过程中,除了生命受到直接伤害以外,绝不能猎杀一只狼。专员的话不能不听。他上路普查了,共查清了十五只狼,并以发现的前后顺序一一编了号。这十五只狼分别是:一号灰麻点狼,二号白狼,三号老狼,四号独眼狼,五号瘸腿狼,六号灰毛黑眼狼,七号秃尾狼,八号黄狼,九号肥狼,十号红脊狼,十一号白蹄狼,十二号弓腰幼狼,十三号杂毛狼,十四号小青狼,十五号吊肚子狼。正是他普查之后,专员掌握了第一手资料,决心要停止捕狼队,停止笔厂狼毫笔生产,并建议有关部门制定和颁布了保护和禁猎狼的条例。专员在他普查汇报后,曾让办公室的人留他下来,以猎人的身份参与生态环境保护委员会的机构筹建工作。他则一把揪住了对方的衣领,拎鸡一样拎起来骂:如果不能从猎,他还算什么猎人呢,几十年来,他已经穿惯了这身猎装,习惯了在崇山峻岭密林沟壑里奔跑,不按时吃饭,不按时睡觉,甚至睡觉从不脱衣服,靠着墙坐着就是一宿,若要穿上西服或中山装,整日坐在办公室说话,吸烟喝茶,翻看文件,他还算是什么猎人的身份?!
他说,他由一个捕狼队的队长变成了禁猎狼条例产生的主要参与人,所有的猎人都对他有意见了,他才觉得自己很滑稽可笑,很耻辱。更使他食寐不安,有一种罪恶感的是,条例颁布之后猎人们差不多都患上了病,莫名其妙的怪病:人极快地衰老和虚弱,神情恍惚。他真不知道该怎样对他的旧日队员解释,也不知道怎样说服自己。商州留下了他们这一代猎人,还有什么事情需要他们干呢,于是惶惶不可终日。
“我就是为狼而生的呀!”他说。
酒色弥散在舅舅的脸上,黑红得像个茄子,他可怜地望着我,两个眼角堆集了白白的眼屎。天哪,舅舅的光头两侧,一对耳朵竟动起来,这是怎样的一双耳朵呀,长而尖,向上耸着,高出眼眉。相书里讲过,这种耳形的人聪明,固执,但刹那间钻进我脑子里的一个想法是,舅舅的前世是狼,或许经年累月与野兽打交道,也逐渐使自己的形象与野兽较相近似了。舅舅的话是有道理的,从事一种职业久了,人会依赖这个职业而活着,这就是异化。我在西京城里,见过了许多离退休的领导干部,他们在位时虽是工作繁忙、人事复杂,但多么威严、刚强和健康,一旦离退下来身体急剧地坏了,且极易患上老年痴呆病。我的母亲已经八十五岁了,她是一生的家庭妇女。在她七十多岁时,我就想请一个保姆,而她坚决反对,家里买菜做饭、拖地洗衣必须她干,到了八十三岁,眼看着她已干不了活了,我说请保姆吧,她哭了,哭得很伤心,说她没有用了。保姆请来,她却与保姆搞不到一块儿,要指责这样指责那样,保姆赌气离开家的那天,她显得那么快活,竟在厨房为我炒了四个菜。想到我的母亲,我怎能不理解我的舅舅呢!将心比心,如果世上突然没有了报纸杂志和出版社,那我,在大学就学习着写作,并干了十多年文字工作,我能不空落和恐慌吗?
“对着的,舅舅,”我对舅舅说,“可是专员他考虑的是整个商州,他担心的是商州的自然生态环境的破坏,如果到了狼像大熊猫一样要灭绝了,也像施德主任他们为了繁殖出一只大熊猫要花那么大的代价,那就一切都来不及了,我们不愿意让后代成为人工繁殖狼的专家吧。”
舅舅看着我,好像是说了一句“你可以当专员了哩”,就往起站,但是他在站起来的时候,身子却趔趄了一下,几乎要跌倒,我赶忙去扶他,以为他突然崴了脚脖子。
脚脖子并没有崴,他说:“我是不是真的不行了?”
“你指的是什么?”
“身子骨。”
“这么壮的身子,能一拳打死牛的!”
是吗?舅舅的脖子梗起来,那后颈上的伤疤变换着颜色,双腿一跃上了床边的桌子,无声无息如猫一样。更惊奇的是他又从东墙根跳到西墙根,从西墙根跳到东墙根,弹来弹去像只皮球,末了就四肢分开整个身子离地贴在了墙上。我从未见过这般好功夫的人,直叫唤:慢着慢着。他从墙上落下,就地一滚,坐在了地上,我的掌声随即响起来。
瞬间里,土墙上的木橛子却松动了,鬼晓得这是什么缘故木橛子就松动了,挂着的枪沉沉地跌下来,就在舅舅的身子左边直直地立着,然后倒下去。舅舅并没有伸手去抓,眼瞧着它咵的一下倒在地上。他的英气登时从脸上褪去,脖子也慢慢软下来,头垂着是夜里的向日葵。他的情绪变化如此之快,出乎我的意料,我原以为他是个粗人,竟比我还敏感!他一定是在看电视时,电视里出现炒菜,就能闻到炒菜味;剪理头发时就觉得头发也疼;身上的痒痒肉多,受不得别人戳戳摸摸。我完全以我的切身经验去揣度他,甚至想以此去嘲笑他作为一个猎人是如何不相宜,但他颓然的样子使我不敢,我只说:“嘿,舅舅,我得求求你哩!”
舅舅没有理我。
“能不能领了我再跑跑商州,让我为那十五只狼拍照,留下一份资料呢?”
舅舅抬起头看着我,嘴皱得像个小黑洞。
我的想法是自私的,因为我想用我的摄影机为商州仅存的十五只狼拍下照片,这在全国乃至全世界也似乎不可为二的,但我说出口就觉得这要求对他太残酷。舅舅的嘴严严地合起来,同时鼻孔里长长地出着气,接着就伸手去抓平躺在地上的猎枪。这时候我却看见舅舅抓住的并不是猎枪而是一条蛇,柔软滑腻的一条蛇,我惊得要叫起来。
“噢?”舅舅疑惑地怔了一下。
我赶紧捂住了嘴,因为舅舅手里拄着的是猎枪,是我看花了眼,他已经拄着枪把身子撑起来了。
“行吧。”他答应了我。
我立即取出相机,提议要为他拍一张照片,他开了门将富贵拉了进来,又把那杆枪背在身上,甚至洗了脸,立正着让我拍摄。他说,这恐怕是他最后一次拍猎人照了。但是,我在拍摄商州最后一个猎人的照片时,照相机的灯光却怎么也不能闪。我以为是电量不够,摆弄着对着别的地方试照,灯光却好好的。又以为是灯光的接触不好,检查来检查去,并没有什么毛病呀,可就是对着他无法闪灯。舅舅很是遗憾,嘟哝着这是日弄他,脸都洗了却照不成。我对那晚相机灯光的事仍疑惑不解,可能是舅舅身上有什么特异的功能,或许是他紧张而散发了一股什么磁力影响了相机,这么说使人难以相信,可那晚确确实实是这样。
离奇的认亲和自我拯救计划的制定使我多少有些轻狂了,我们商定了天一亮就告别施德主任,告别大熊猫保护和繁殖基地。但是,狂笑和哭闹了一夜的黄专家彻底是疯了。他是在后半夜再次脱掉裤子,甚至把生殖器夹在腿缝里说他是母的,是母大熊猫,要生个崽呀。接着,跑回自己的房间,打碎了水壶、镜子、烟灰缸、玻璃茶几和挂在墙上的一张奖状框,又把十多年的关于大熊猫研究的书籍全都撕了,撕了还用水泡湿,放在糍粑的石臼里拿木槌砸。基地的人都去劝他,他见谁骂谁,甚至还抓破了施德主任的脸皮,施德主任只好下令用绳索捆绑了他让其安静下来。他被捆在了木板床上,仍剧烈挣扎,绳索便勒出他手腕上脚脖上一道道渗血的伤痕。施德主任又把绳索解下来,将床单撕成一绺一绺的用来拴住了他的四肢,闭着眼在他的下巴上猛击一掌,将其打昏,抬着要往州城医院去治疗。山区人把喂成的猪就是这样捆在床板上抬往山下城镇出售的,但出售猪是喜事,要喝酒,要放鞭炮,送黄专家却像出丧一般,人们哭哭泣泣。基地里没有了大熊猫,没有完成政府交给他们的任务,所有的专家需要返回州城向专员汇报,而专员和政府一定会怪罪他们的。为了充分证明他们高超的科技水平和曾经认真细致地工作过,施德主任央求我一块下山,因为我有大熊猫整个生产过程的录像带,可以为他们证明和说情。这牵涉到几十人的身家利益,我只好同意了,舅舅当然也跟着我,我们就雇用了九户山民中的精壮劳力将黄专家连人带床抬下山。
基地大院外的路边栽种了枳树,枳就是在南方可以结橘的那种,但在秦岭深处,它却叶子极小,生满锥子一样的硬刺,挂着稀稀落落的不能食用却可下药的果子。枳树栽种在路边是为了护基地的院墙,现在却扯拉着一撮一撮灰的毛绒,并有一道白花花的稀粪淋洒了三丈余长。我捡了一撮毛绒,想起了一首歌谣,是欠账人对讨债者的许诺:大路边,栽枣棘,栽下枣棘挂羊毛,挂上羊毛织成绒,拿到新疆去卖钱,卖钱了给你还。但舅舅说,这不是羊毛,是昨晚狼迁徙时遗的,舅舅还说,他拿着枪出来的时候,三只狼正从这院墙根经过,它们的口里都衔着一撮野花,按顺序地放在院墙根。其中一只钻过了枳树丛扒在院墙头上往院子里看,身子胖胖的,努力地扒在那里,一边看嘴里还吱吱不已,他喊了一声,狼从墙头上掉下来。
“我没有开枪,”舅舅说,“那只狼掉下来一瘸一瘸的,我以为它受伤了,迟疑一下,它就逃窜了。它以为它逃窜得快哩,其实我要打它早就把它打着了,可院子里黄专家在疯叫着,我再开枪会更吓着他……”
“狼一定知道大熊猫死了……”我咕哝了一句。舅舅说狼是迁徙的,大熊猫一死狼就迁徙了。狼衔放了野花和扒在墙头上是要为大熊猫哀悼吗,还是最后离开的时候要瞧瞧这些专家的可怜样呢?
专家们听到我的话,都转过脸来,似乎要说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有说,施德主任就突然急暴暴地叫了一声:“狼,狼!”
说龟就来蛇,山地里常常就这么神乎其神,果然就在数百米长的院墙拐弯处,一个人弯腰背着一块木板,而木板上是伏着一只狼的。我第一回真真切切看见活着的狼了,它一身的灰麻点,两只前爪从木板的两个窟窿中伸出来被木板下的人紧紧抓住,两只后腿就耷拉下来竟随着人前行而行。还有一头猪,胖墩墩的小猪,跟在后边碎步儿紧跑。
舅舅见我说出那话,故意不搭理,弯下腰去系鞋带,猛地听见施德叫喊了一声狼,他是一下子将蹲着的身子凭空弹起,跃出了五步之远。我看见他突然拉细拉长,几乎是他平时的两倍,落到地上了,又收缩一团,而枪已经端起来了。我尖叫了一声,几乎同时双手捂了耳朵,舅舅却没有放响,嗨地叫道:“是背了狼?!海根,海根,你这短腿,在哪儿捉住的?”
木板下的脑袋就努力挺起来,这是一个长着一副大鼻子却是一双短腿的男人,他一直腰,狼的下半个身子几乎就要坐在了地上:“这不是队长吗?!我在下湾林那儿挖了陷阱原本要捉那只野狗的,没想到来的是狼,你瞧瞧,你们猎人能背狼,我也能背了狼哩!”舅舅说:“能行!你把它放下来,让我瞧瞧它是谁。”
海根真的就把木板同狼哐的一声撂在了地上,撒了脚往我们这边跑,他一时竟忘记了小猪,返身再去抱小猪,又觉得来不及,而狼在地上从木板窟窿里退出了前爪,立即后腿蹬起,头抵在地上一声嘶叫,眼睛就全然变成了白色。可怜的小猪在嘶叫中立定了四蹄,一时方向迷失,竟向狼一步步挪去,狼只一掌,小猪炭球一般滚动了。海根失了声地叫:“队长,队长!”
舅舅叭的一下把枪勾响了。
子弹在狼面前的一片叶子上爆起,叶子分为四块飘在空中。狼掉头就要逃,又是一枪,子弹落在它的身后,地上腾起一股尘烟。接着一阵连发,子弹就围着狼的身子响了一圈。这瞬间的一连串的枪响,像是电影中发生的场面,我站在那里一动不敢动,狼也就在起着烟尘的圆圈里一步挪不开了。海根大了胆子走近了舅舅,要说话,鼻子却发噎,他说:“我这鼻子不通气了。”舅舅说:“别人鼻子不通气我信的,你这么大个鼻子能不通气?”海根就对了狼招手,食指一勾一勾地,说:“这可得要你的一张皮了,冬天里炕上总得有铺的呀。施主任,肉就全送了你们吧!”舅舅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子弹,在衣服上蹭着弹头,开始悠然地往枪膛里按。
“舅舅,”舅舅的神态让我也觉得他太油了,他将子弹装进了枪膛,我从突如其来的惊恐中冷静下来了,走过去抓住了舅舅的枪,我说,“舅舅,你要杀它吗?州里颁布了禁猎的条例呀!”
舅舅怔了一下,动作僵住了,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狼。狼的一对白眼也看着舅舅,狼的嘴很大,嘴角似乎有一圈细白的茸毛,一耸一耸露着牙齿,而嘴唇上是一排像和尚头顶上的香疤一样的白点,尾巴垂着,脖子呼哧呼哧在鼓动。这样的对视颇有赌气的味道,我想起了拳击台上的拳击手,但狼的目光终于移开了,浑身开始哆嗦起来,发出低低的哀鸣。
“你这个杂种!”
舅舅骂了一句,把枪膛里的子弹退下来。
“杂种?”我说,“狼还有杂种?”
“它是野狗和母狼生的,你没见它长得漂亮却是个没劲儿的家伙吗?”
舅舅转过了头,对海根说:“我是吃硬不吃软的,放了吧,这是我普查过的狼,编号十五,半夜里我遇见过它都没有杀。这位就是专员派来专门落实禁猎狼条例的高同志!”
舅舅竟然指的是我,我一时还没有醒悟过来,向前走了几步,就拿捏了派头,我说:“狼是不能捕杀的,咱们地区现在只有十五只狼了,狼是要受到保护的。”
“保护狼?”海根一脸的疑惑,“什么不能保护了,保护狼?狼是政府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