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多情专一者的纽约市地标指南
圣帕特里克大教堂[14]矗立在第五大道的东侧,位于五十街和五十一街之间,那是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地方,因为你和艾瑞克曾经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吃冻酸奶。
如果你偶然路过这座新哥特式风格的罗马天主教堂,望见依旧热闹的场景,你肯定会立刻回到几年前那个遥远的夏日。当时,你们俩经历了漫长的争吵,终于又和好如初。这次的曼哈顿之旅非常美妙,感觉就像过去一样。你高兴地扬起嘴角,撒满榛子和香蕉的冰激凌逐渐融化,黏糊糊的糖水顺着你的胳膊流淌。
忽然,艾瑞克盯着你,露出灿烂的微笑:“嘿,你沾上了一点儿……”他摸向你的脸庞,你本能地避开了他的手。这种闪躲只是无心之举,并非有意而为。可是,在短短一瞬间,整整一天的快乐便彻底粉碎了。
你和艾瑞克在教堂的阴影中对视,你看到艾瑞克面色一沉,就像你经常瞧见的那样,这是艾瑞克的专属表情。
“现在咱们要做什么?”艾瑞克问。
你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就这样,你们俩坐在教堂的台阶上,沉默了许久。
后来,你和艾瑞克回到他的公寓里做爱。但是,任何补救都来不及了,因为伤害已经造成了。
纽约处处都有往事的痕迹,比如格林威治村[15]的韦弗利餐馆。你和基思从埃米莉的二十六岁生日派对上溜出来以后,正是在那里吃着煎饼,通宵聊天。
你和基思之间有说不完的话。当时,你刚刚跟艾瑞克分手,而基思与艾瑞克截然不同,简直就像是艾瑞克的反面。
如果你理智地考虑一下,也许就能提前猜到,最终你会让基思承受不该有的痛苦。然而那天晚上,一切都显得完美无缺。你喜欢基思,你觉得自己似乎也赢得了他的好感。仿佛你已经等待了一生,只为遇见这个男人。
有时候,你依然会路过格林威治村的美洲大道,看见那家韦弗利餐馆。但是,你已经很少进去了,而且再也没点过煎饼。
还有哪一座城市如此沧桑,见证过无数的血腥冲突?有一回,你要跟鲍里斯的父母去高线公园[16]散步。在见面之前,为了打发时间,你走进位于第九大道和十三街交叉口的复古家居[17]闲逛。你顺手拿起一把锅铲,忽然想到了两年前在基思的厨房里发生过的一场争吵。
那次谈话的开始极为寻常,基思仅仅是问了一句:“你想在鸡蛋卷里放什么?”不知为何,两小时后,情况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高声大喊:“我觉得你不是真的爱我,你只是害怕孤单。”而你则疯狂地挥舞着锅铲,毫不犹豫地反唇相讥:“我确实很孤单,你根本不明白我有多么孤单。”仿佛这样说就能占据上风。
如今,你在复古家居里发现了一把相同的锅铲,样式竟然毫无差别,握在手中的重量也十分熟悉。你语无伦次地向鲍里斯解释了这件东西的可怕意义,他皱着鼻子说:“如果咱们俩还打算继续前进的话,有朝一日,你必须停止回首过去。”
深夜,鲍里斯喝醉了酒,打电话问你是否愿意去史泰登岛[18],而此时,你已经开始跟肖恩交往了。你从没去过史泰登岛,鲍里斯也是一样,既然鲍里斯马上就要搬到费城了,现在似乎正是参观史泰登岛的最佳时机。
鲍里斯曾经让你随他一同前往费城,可是那样未免太远、太快、太复杂、太鲍里斯了。最终,你还是选择了纽约。你和鲍里斯分手,在布希维克[19]租下属于自己的房间,开始跟肖恩约会——肖恩在联合泳池[20]工作,是一位帅气的调酒师。你觉得自己不会再见到鲍里斯了,但是,在离开纽约的前一天晚上,他醉醺醺地打来电话,邀请你踏上一趟冒险之旅。
事实证明,史泰登岛上没有多少看头,起码在午夜之后显得平淡无奇。尽管乘船的过程非常浪漫,然而一旦抵达那里……这么说吧,你可以坐电梯上到渡轮大楼的顶层,如果觉得无聊,还能再搭电梯下来。
渡轮大楼里有一个鱼缸,底部贴着一些说明,解释了在史泰登岛渡轮大楼内放置鱼缸的合理性。那是一个巨型鱼缸,极为沉重,地板必须用铁条来支撑。“制造这个鱼缸是一项了不起的工程,需要投入大量的劳动。”根据你仅剩的回忆(之后你再也没有去过那里),底部的介绍牌写着:“我们之所以如此煞费苦心,全是为了你们这些来到史泰登岛的游客,所以你们最好要懂得感恩!”
你记得自己站在鲍里斯身边,念着鱼缸介绍牌上的内容。你原以为在永别的前夕,你们会有许多话要说,结果却发现,你们早就把一切都说完了。于是,你们没有再重复那些话,而是并肩站在渡轮大楼里,默默地阅读鱼缸底部的文字。
“欢迎来到史泰登岛,”介绍牌上可能是这样说的,“希望你们玩得开心!如果情况发生变化,如果你们当中没有人要永远离开这座城市,也许有朝一日,你们还会再来。也许今晚的经历将会成为更加特别、更有意义的事情,而不仅仅是一次偶然的尝试。毕竟,有何不可呢?但是,换个角度来讲,最好不要想得太多,单纯地享受此刻就行了。你们还得坐船返回曼哈顿,倘若你的内心装满了无谓的假设,渡轮恐怕会在重压之下沉入海底。”
纽约,曾经被早期的荷兰殖民者称为“新阿姆斯特丹”,又被当地的阿尔贡金族[21]称为“雷纳佩霍金”,若隐若现的过去笼罩在这片土地上。地铁隧道里充斥着无数的冒险,拥挤得几乎无法通行。如果你在威廉斯堡[22]搭乘L线,定睛观察快速闪过的罗里默街站台,你会看到一名年轻的女子在等车,她发型凌乱,妆容模糊,其实就是之前的你。有整整六周,你总是在凌晨三点离开肖恩的公寓,手上拎着高跟鞋,摇摇晃晃地往家走,只是因为你不想做那种留下过夜的姑娘。
城里遍布着引爆装置,你在这儿生活得越久,埋下的地雷就越多。比如亚斯特坊广场的盖璞[23],鳄鱼酒吧的卫生间——你经常撞见往日旧火残留的烟雾,而且,随着你跟其他的重要对象度过崭新的重要时刻,这种概率还在不断增加。
你的心思变幻无常,导致悲剧频繁上演,英雄们纷纷倒下,牺牲者数不胜数,需要悼念的名单冗长,甚至可以填满整整一片街区。然而,只有一个地方,你明白自己永远都不能回去。
你知道它在哪儿,你总是绕道而行,眼不见为净,以免想起当初发生的事情。这个地方太可怕了,它会彻底将你吞噬,让你跌入无尽的深渊。其实,那原本是一栋普通的褐砂石双层建筑,位于卡罗尔花园,里面有一套单间,年轻的你和一个男人曾经傻乎乎地称之为“家”。如今,在你的手机上,这个男人被标记为“不要打给他”。
有时候,你想象“不要打给他”也在刻意回避。你想象你们两个都不去从前的住处,因此不会在屋外的人行道上碰面,你没有机会指责他对你犯下的错误,也无法向他解释,尽管现在你已经克服了分手的伤痛——完全克服了——但你还是想确保他不会再那样对待另一位姑娘。
“你可真是一个博爱的人道主义者。”他会嘲讽地说,而你则忍不住纳闷儿,一开始为什么要拼命躲着他?
布朗克斯[24],那是人们决定结婚的地方,确切地说是布朗克斯的动物园,尤其是动物园的猴舍跟前,你的爷爷奶奶在恋爱六周后参观了布朗克斯动物园的猴舍,并且当场决定结婚。
“你们才交往了短短六周,怎么能作出如此重大的决定?”有一回,你问奶奶,“你们甚至都不了解对方。”
“在那个年代,大家不会拖拖拉拉。如果你爱一个人,你就可以嫁给他。”
“但是,你如何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呢?”
“很简单,”她回答,“我问你爷爷:‘你觉得咱们俩应该结婚吗?’他说:‘干脆问问猴子吧。喂,猴子!你们觉得我们应该结婚吗?’猴子哈哈大笑,他说:‘我估计它们同意了。’”
“仅此而已?只是因为猴子哈哈大笑,你们就结婚了?”
你的奶奶耸了耸肩:“我认为这是一种征兆。”
后来,你带亚历克斯去过一次布朗克斯动物园——或者不是亚历克斯,而是安东尼?总之,你想看看那些灵长类动物是否会对你施展魔法,然而猴舍已经不见了。早在2012年,它就被拆除了。
你相信这是一种征兆。
皇后区的阿斯托里亚[25],有一个小小的单间公寓,此刻你的最爱卡洛斯正在那儿准备研究生院的申请。在上班的枯燥日子里或者N线的漫长旅途中,你会幻想卡洛斯被某所学校录取,而你将随他远走高飞。
你会想象跟这个男人共度余生,就像你以前想象跟其他男人厮守一样——并非因为你觉得自己必须如此,而是因为你忍不住去想。
你会想象你们的孩子、家庭旅行和纪念日晚餐,你们将一起洗碗,互相打断并纠正对方讲述的故事和笑话,你们约好绝不带着怒气上床睡觉,尽管那意味着你们常常要彻夜争吵。
但是,大多数时候,你会想象自己生活在其他地方,远离这座曾经无比繁华、如今拥堵不堪的“世纪之都”。你觉得,你可以住在奥斯汀[26],或者明尼阿波利斯[27]。你听说西雅图非常美丽,而你还从未去过。
有朝一日,你会坐在新租的市区顶层公寓(或者西雅图常见的任何公寓)里,感受宽敞的空间,享用早餐和茶水,浏览周末的《西雅图时报》。卡洛斯冲你微笑,你也报以莞尔,他习惯性地抬起胳膊,胡乱挠了挠后脑勺,接着开口说道:“嘿,不如找个时间去纽约旅行吧?咱们可以看一场百老汇的音乐剧,顺便见见老朋友……”
卡洛斯会把两只麦片碗都洗干净——刚搬来时,你买了一套崭新的餐具,其中就包括那两只碗。在走向水槽之前,他会温柔地亲一下你的额头,这个额头已经被许多男人轻轻地吻过,犹如一块石碑,矗立在埋葬无数亲吻的墓地上。
你朝面前的男人扬起嘴角,心里暗暗思忖,他是否也会像之前的男人一样,最终变成一段苦乐参半的回忆,他是否也会走进同样的误区,对你越来越熟悉,却又始终不够了解。
“你觉得呢?你想回纽约逛逛吗?”
“不,”你说,“那里的幽灵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