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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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团乱麻

2013-2014

陶然,

我发现自己被工作驯化得越来越喜欢用邮件沟通事情。说话容易情绪激烈,文字或许会好一点。

也只有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才能有属于自己的思考时间,不像白天那么追命似的忙,开会、电话、短信,处理不完的事情,没办法也没耐心好好说话。

今天听妈妈说你怀孕的时候,我气炸了。妈妈在电话那头只能默默叹气,我喊完一大堆话之后,嗓子也劈了,觉得特别累,满脑子翻来覆去都是一句话:陶然,你知道吗?原本你的生活可以有更多更美好的选择啊!

我曾经跟你聊过无数次,讨论过很多可能性,但你总是软弱害怕。你只是在你的人生中看到了陈宝生这么一棵树,就觉得离了他根本活不了,不然不知道人生如何走下去。我跟你的所有讨论在这个设定面前完全没了意义,我只能放弃。

这之后,我寄希望于也许你过早进入婚姻生活,可以提前发现它的真相,发现它没你想的那么美好,发现婚姻并不只是两个人之间的事,还牵涉两个家庭。以前听你偶尔转述你未来婆家那些人和事,我就已经瞠目结舌了,简直比最烂俗的电视剧还奇葩。我想等你跟他们朝夕相处了,一定会无法忍受,至少还可以趁年轻离开,重新开始。

我反复提醒你,谈恋爱可以,结婚也可以,别着急生小孩,那是你一辈子的责任,你的人生从此将会不同。如果你都不确定能不能和他长久,就轻易把一个生命带到这个世界上,这太不负责任了!

现在,你知道我有多为你可惜吗?你为什么不愿意相信自己可以有更好的未来?你才二十二岁,你的人生还有那么多可能性。我都已经三十岁了,依然对生活抱有美好的期待,我希望遇到一个能真的懂我、尊重我、爱惜我的人。现在暂时还没有遇到,我自己生活得也挺好。我身边有很多在三十多岁甚至四十多岁,遇到很好的爱情再步入婚姻的人,在这样的关系里,任何一方都不需要委曲求全,但你对于这些都是不听、不看、不相信。

如果你当初复读,很可能考上中央美术学院。你大学毕业后,可以试着考电影学院的研究生,或者我还可以资助你出国学艺术,那是多么美好的生活,你想过吗?世界上优秀的男人那么多,你怎么就觉得自己找不到更好的?

上面这些,我知道每说一次对你都是刺激,但我今天实在忍不住重提一次。你决定放弃那些可能性,好,我们作为你的家人,支持你;你需要嫁妆来撑门面,我们也支持你。但是,我们能替你去过你的生活吗?我们能替你去对付你的婆婆吗?我们能替你去规划你的未来吗?现在你怀孕了,我们能替你保护你的孩子不被他们影响吗?我们不能。

接下来的人生,对你将是全新的挑战。你将要变成一个母亲,一个真正的大人了,希望你能对自己的选择负起责任。

2013年6月11日

姐,

第一次给你写邮件,感觉有点不好意思。

我是用手机看的,可能写不了你那么长。

你在信里说的话,包括你以前跟我说过的话,我都认真地听了,想了。我知道你说的都对,我无法反驳,谁又能反驳呢?

所以现在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说我不是故意要跟你对着干、故意不听你的话。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只是有我的苦衷。

我其实一点儿不在乎金钱,不在乎大城市、小城市,我一直都是在乎感情的。

事到如今,既然已经这样选择,我也只能先这么走下去。

你所有的担心,我也很害怕它们发生,可是我想说,无论如何,怀孕应该是件被祝福的事啊。

希望我能得到你们的祝福。

陶然

2013年6月12日

(1)

我叫陶然,今年刚从大学毕业,学的是动画设计。丈夫陈宝生跟我是高中同班同学。我们俩是彼此的初恋,到现在已经恋爱五年了。

谈恋爱的时候,宝生爸妈就对我爸妈当年离婚后各自再婚颇有微词。他妈妈视儿子为珍宝,觉得全世界哪个女人都配不上他,何况,我的每一项条件都恰好不在她满意的范围内:属相不好,八字不合,离婚家庭的孩子性格肯定有问题,身材太瘦一看就不适合生孩子,皮肤不够白没有福气……如此种种。

她一直坚信,宝生只是见的女人少,不一定哪天就会甩了我。她完全没想到我会怀孕,更没想到宝生知道后,跟家里人宣布要马上结婚。

听说我俩要结婚的这个消息,首先急坏了的竟然不是宝生他妈,而是他姐陈宝平。趁着我去他们家里吃饭的机会,宝平当着所有人的面劝我:“陶然啊,你们可千万别着急办婚礼,怀孕的人得多休息,别看你现在瘦,过不了几天就该开始长肉了,穿婚纱也不好看,将来等你生完了,身材也恢复了,再漂漂亮亮的办事儿,多好!”

未来婆婆钱桂枝也在旁附和道:“对啊,你看你姐考虑得多周到,要我说也是先别办了。匆匆忙忙的也办不好,再说现在你这情况,到时候被人看出来,多丢人。”

我没太明白其中的缘由,只觉得这话怎么听都有点别扭。

宝生也没听出那些话里的言外之意,一本正经地说:“这有什么来不及的,咱们赶紧准备,肯定来得及!”

“想办就办吧,所有流程我来安排,都听我的。”这是未来公公陈建强的声音,听上去像是个明理的人。可没等我对他生出几分感激,他的话听起来就不太对劲了,“就别在大饭店办了,弄流水席,婚礼就弄中式的,仪式什么的按老辈子的传统来,陶然,到时候通知你爸你妈,都来参加婚礼。”

“叔叔,这件事有点困难,我爸我妈自从离婚之后就不再见面了,他们可能没办法一起来……”

“那怎么行?!必须得来,哪有两家子办喜事,一家不来的道理!”

“那我让我爸或我妈一方来参加可以吗?做个代表。”

“那叫什么事儿,都得来!”

宝生看不下去了:“人家爸妈离婚这么多年,一直不见面,你干吗非得让人家一块来?再说,我周围朋友结婚都是西式,在酒店里办……”

话音未落,只见一个手机被直接摔在了地上,“啪”!

“谁才是一家之主?我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哪里轮到你们来插嘴。想办就按我说的来,要不你们就别办了!”

我愣在了当场。跟宝生在一起这几年,一直知道未来婆婆是个不好相处的,却没料到未来公公也这么有爆发力。

“当初你姐也是不听家里的话,非得选那么个没出息的主,你可倒好,直接找个爹妈离了婚的,为什么你们俩一个听话的都没有,你们气死我算了……”

转眼间,未来公公已经从愤怒转成了哀怨,借着“气死我算了”这句颇有感染力的台词,这个五十出头的男人突然抹起了眼泪,抹着抹着,竟然又开始抽自己嘴巴。

未来婆婆搭腔道:“是啊,不知道咱们家怎么了,净出这种让人笑话的事,真是没法活了……”

“还不是你养出来的好孩子,从小你就把他们惯得没个人样,现在一个个眼瞎了一样,什么人都往家带,这下你满意了?”

未来婆婆没想到自己会受牵连,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哭天喊地:“年轻的时候你不着家,回来就是醉醺醺的,你妈天天找我碴儿你也不管……哼,现在还没结婚就把家里搅得一团乱,等结了婚岂不是要把我们家闹得家破人亡……”

一旁的宝平看自己爸妈这么大闹,也莫名其妙地哭起来。

长这么大我从没见过这种阵仗,被眼前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才好。

宝生也没想到他爸妈来这出,脸上挂不住了。他当然不希望我看到家中这样一番景象,拉起我的手,对他爸说:“她怀着孕呢,你们这是干什么?丢不丢人?爱办不办。”他说完就起身拽着我离开了。

送我回家的车上,他沉默不语,不知是惊讶于他爸妈今天的表现,还是在担心我给这个家带来的不和。我没心思问,于是俩人谁也没说话,各自沉思。

下午,宝生接我去了他家的污水处理厂,说是他妈妈叫我们过去有事说,本以为是要缓和一下之前的尴尬,结果一进去,他妈妈正在屋子里哭。见我俩过来,马上就朝自己儿子扑了上去:“你们中午倒是走得挺快啊,知不知道你们走了之后,你爸爸跟我折腾了好半天?说本来就不同意你跟她在一起,结果你连结婚的事也不听他安排,他现在特别不满意,差点把我给打了……”

“妈,事情已经这样了,我必须得对陶然负责,你们这样闹,会让人看笑话的。”

宝生的话,把我心里的阴云驱散了一点点。

“你为什么那么多好姑娘看不上,偏偏找这么个父母离了婚的?我都找人看过了,说你俩不合适,你怎么就不听话……”

“姨,您别这么说。从小到大父母都对我挺好的,我没觉得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我忍不住说道。

“好什么啊,都说离婚家庭的孩子性格有问题,你也别在这假装随和了。我听说他们俩早都各自有家庭了,谁有空管你啊?跟个孤儿一样。”

宝生怒了:“你怎么这么说话啊,妈?!”

他妈妈见状,哭得更伤心了,声音从呜呜改成了哇哇:“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不孝子啊!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你们一个个的都要逼死我啊!我这么多年辛辛苦苦带着你,忍受你那混账爹,你现在居然为了一个外人这么对我!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我看你还没娶媳妇就已经把我忘了!”

一阵头疼袭来,我控制不住脸上嫌恶的表情,扯扯宝生的袖子,说:“咱们走吧。”

宝生拉住我的手,一起往外走去。直到走到车子旁边,我眼里的泪才掉了下来。

从那天起我就知道,在这个家庭生活不会太容易,但无论如何,我想至少宝生会陪着我一起面对。

(2)

婚礼日期总算定下来了。

陈家不再闹腾要我父母一起参加婚礼的事,他们终于知道这件事无法勉强。而我这里跟爸、妈、姐姐三方之间的沟通,则比正常家庭要复杂很多。父母都是很有主见的人,在彩礼、嫁妆、接亲、改口等一系列琐碎事情上,他们俩总有不一样的想法。姐姐有时支持爸爸,有时理解妈妈,不断向我转达着他们两方的意见和抱怨。我只能夹在中间来回商量调停,加上早期孕吐的折磨,简直心力交瘁。

好不容易在各种事情上都找到了折中方案,他们又为了谁办我的回门宴争执不下,结果变成我爸妈在同一个酒店前后两天各自办了一场酒席,搞得服务员第二次看见我还在纳闷,为什么你的回门宴要办两天?

最终,在陈家主办的婚礼上,是我的姐姐陶姜和小姨代表出席,父亲母亲都没有来。好在跟我关系好的几个大学同学都来了现场,跟姐姐坐在一桌,让我的娘家人不至于显得力量太单薄。

那天,舞台上的灯光刺眼,音乐也特别大声。我穿着那套挑了好久才选定的婚纱,头纱长长的,可以搭到前面来,稍遮一下我略微隆起的腰身。婚礼司仪按照套路推进流程,我和宝生像两个开心的木偶一样,用力配合着各个环节,站在台上一直傻笑。笑着笑着,随着司仪的声音“祝贺两位有情人终成眷属”,耳边忽然大声响起《等你爱我》的歌声,我内心的防线在一瞬间崩塌,想起之前的种种,现在终于走到梦想的一刻,泪水忽然决堤。

宝生看我哭,也跟着掉了眼泪,我俩哭着抱在一起。那一幕在别人看来一定特别戏剧化,但只有我知道,能等到这一刻对我有多难。就在五颜六色的光晕里,我看到坐在台下的姐姐,正大力地鼓掌,眼睛里闪着亮亮的东西。

我和姐姐相差八岁。

她在春天出生,白羊座;我是秋天出生,天蝎座。忘了听哪个亲戚说的,爸妈当时想要个男孩,看到我出生之后还有点失望。此事后来被爸妈极力否认,我无意去深究这些,反正一出生就是第二个,所有东西都不会只属于我。姐姐在家里当了八年的独生女,专横跋扈的品性在我出生后也毫无收敛。

在外面,她是那个一岁半就能背好多首唐诗,四岁半就上学的“小神童”,性格乖巧有礼貌,很听爸妈的话;家里来了爸妈的朋友,她的嘴也很甜,女的一律叫“姨”,如果是男的,她就会按照自己的判断,决定是叫“叔叔”还是“大大”。大家都说她是个小大人儿,能说会道。

爸妈不在家的时候,会让姐姐管着我,这让她觉得自己很有权力。家里只剩我们俩的时候,我做任何事情都要照着她希望的方式来才行。她的规矩一大堆:不许要别人送的东西,不许和某坏小孩玩,不许乱吃人家给的食物;她当老师我必须当学生,她讲课我必须双手背后坐直听,她想拿什么一定会支使我去,甚至还时不时会对我动手,所以我那时候特别烦她。

我知道她也特别烦我。我所有的不听话、不服管,在她看来都是在故意挑衅。尤其是那些明明错误的事情,我偏要去做,让她很头疼。一个没看住,就发现我在捡地上的瓜子吃,那瓜子都不知道掉地上多久了,她一边从我嘴里把瓜子抠出来,一边大声训斥我。

在我俩当中掌握着财政大权的也是她。如果她想吃零食了,就会给我钱,让我去家属院门口的小卖部买,这时候我就能跟着蹭好吃的。可如果她觉得我又不听话了,作为惩罚,就会不给我吃东西,或者把我关在卧室门外。

小时候的我是个馋猫,为了吃只能忍辱负重。有一次不知道为什么惹她生气了,她转身进卧室,大力地把门甩上,结果没发现我跟在后面,门就大力地关在了我的脸上。瞬间我的额头就起了一个大紫包,她也有点慌了,赶紧拨弄我的刘海帮我遮包,然后安抚我,让我不要告诉爸妈。

可能那个包实在太亮太大了,爸妈回来就发现了。爸爸在餐厅的桌边教训她,她抱着一卷卫生纸边哭边擦,鼻头都擦红了。我感觉她很可怜,就跟爸爸说,爸爸你别说我姐了行吗,结果我的同情心被当时的她理解成“心机婊”,换来变本加厉的报复。

她看书的时候我不许出声音,她听歌的时候我不能跟着唱,她睡觉的时候即使我没睡着也不许动。这些对于我来说简直太难了,偏偏爸妈一直让她拥有管我的大权,我也只能努力在夹缝中生存,每天都琢磨反抗的法子,把她气急了揍我一顿,等爸妈回家之后我就告状。周而复始,如此循环。

我俩在性格上有太多的不一样。要说我对于哪点不同有最深的感触,那就是对事情的决断。从小到大,不管遇到大事小事,她总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好像从不需要经过太多的思考,决定了就去做了。但我恰恰相反,不管大事小事,都会纠结好久。

遇到难以抉择的事,身边最快能询问的对象就是姐姐。每次问她,她都会非常认真地帮我分析,给出建议。在她看来,经过她逻辑缜密的解析,答案总是再清楚不过。可是我听完之后,依然会陷入纠结。

有时候,姐姐被我问烦了,会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凡是需要选择的事情,选项一定是优、缺点同时存在的,假如一个选项百分之百好,另一个百分之百坏,那就不需要选择了呀。你要么就两害相权取其轻,要么就跟自己说,不管选了哪一个,将来都一定会后悔的,索性随便选一个。

我真希望自己能拥有她这样的脑回路。有时候我也会试着代入她的想法,让意念中的她替我做决定,可最后总是失败,我根本没办法像她一样思考问题。

经过反复对比纠结之后,我最终选择的方向,总是跟她的建议背道而驰。鸡毛蒜皮的小事,她看我不听她的,最多就是翻个白眼,但真到了人生大事上,我不听,她是真的伤心,也是真的生气。她总是希望以自己的人生经验或观察总结,告诫我少走弯路,可我有些时候并不完全认同她的想法。

之前跟宝生谈恋爱的时候,姐姐就一直为我担心。她怕我会过早陷入婚姻生活的泥潭,总是跟我说,恋爱可以,不要着急结婚,就算结婚了也可以,但千万不要着急生小孩,一旦生了小孩,将来想离婚就难了。

那时我觉得,喜欢一个人,想跟他在一起,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如果真的到了要结婚的程度,那就是两个人决定要好好在一起,为什么要提前去想离婚的事,提前预演感情的失败呢?

这些年里,她一个人在北京,虽然事业非常成功,二十几岁就成了上市公司总监,不到三十就买车买房,身边也总是围绕着一些光鲜亮丽的人物,但终究没有一个爱人陪伴,难道不辛苦、不孤单吗?

可是现在,亲身经历了婚姻的细枝末节之后,我不得不承认,姐姐当初的提醒,可能是对的。

(3)

我和宝生结婚之后面临的第一个选择,就是要不要跟公婆合住。

公婆明确表示希望同住,宝生对此是默许的,我心里不乐意,但也不好提出抗议。我们住的是一套三居室,我和宝生一个屋,公婆一人一个屋。

每天一出卧室门就是客厅,公公只要在家,准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坐姿不雅不说,我又不能提出想看什么节目,只好尽量在自己屋里待着;着装上也不如自己住方便,不能不穿内衣就去客厅,裙子不能短,衣服不能透,很多事都要顾忌。厕所和洗衣机也是所有人共用,几乎没有私人空间。

还记得举办婚礼的当天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吃的第一顿饭。那时我就对自己在这个家里的地位有了清醒的认识。

开饭前,我去厨房帮着婆婆端菜。陈宝平也来了,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纹丝不动。一家子坐定之后,宝平对我说:“陶然,你去盛饭。”

宝生见状,阻止道:“以前不都是你盛饭吗?现在她怀孕,你支使她干吗?”

“没事没事,盛个饭而已,应该的。”我赶紧说。

婆婆瞥了我一眼,眼睛使劲翻了一下,没说什么。

没吃两口,宝平又盯着我说:“陶然,我跟你说,以后你可别天天在屋子里躺着,现在才刚怀孕,还没到你觉得腰疼的时候呢,这么躺下去,将来长一身肥肉,生的时候你都使不上劲。”

听到这充满嫌弃的话,我刚刚放进嘴里的一口菜,差点咽不下去。

这时候婆婆接话了:“对啊,我看你这一天都在屋子里待着不出来,是不是嫌弃我们,不爱跟我们相处?这样的性格可不好。你得多和我们接触啊,我就说离婚家庭的孩子孤僻吧。”

宝生说道:“她不是那个意思,接待了一天的客人,她又怀着孕,肯定是累了。”

“哎哟,你看见了吧,妈,我弟真是长大了,知道心疼媳妇了,处处维护媳妇,搞得跟咱俩欺负陶然一样。”

“嗨,可不是嘛,今天你刘姨跟我说,她儿子现在为了媳妇跟她闹翻了。我本来还不信,现在想想,我也得小心了。”

宝生听到两个人的对话,有点讪讪的,端起饭碗就回了屋,留下我一个人应付。

晚饭后,我主动洗了锅碗,婆婆跟大姑子没跟我客气,径直进了房间,拉着宝生嘀咕了好一阵子。看他出来时的脸色,估计谈话内容又和我有关。

收拾完厨房,惦记着刚才婆婆嫌我不跟他们在客厅共处,我赶紧在沙发的一角坐了下来,眼睛茫然地盯着电视机,至于播放的节目是什么,我根本没看进去。

“陶然,你怀孕了别看电视,电视有辐射,对孩子不好,这都不知道吗?你愿意看等你生完了孩子自己看去,别辐射着我孙子。”

这是婆婆的声音。

一瞬间,眼睛里热了起来,我应了一声,起身去了厕所。

好在此刻厕所是空着的,不然真的不知道该躲到哪里。隔着门,听着从客厅里发出的一家人热闹看电视的声音,仿佛我根本不在这个家里,我呆呆地立着,眼泪唰唰地掉下来。一阵从未有过的寂寞与后悔,从这个窄小房间的周遭袭来,紧紧地围绕着我。

新婚宴尔,我却只有在公婆、宝生都去工厂的时候,才能有自己的一点空间。可就连这么点空间,也常常被宝平和她儿子小虎“入侵”。宝平有婆婆这边的钥匙,每次都是直接开门就进,进门之后先去厨房,找点吃的热热,吃完就打开电视往沙发上一坐,也不跟我说话,但是又不离开。我也试过和她交谈,可她总是爱答不理,所有的肢体动作和表情都在大声向我宣告——这里是我家,你是个外人,少搭理我。

小虎很调皮,不停地碰碰这个,摸摸那个,登梯上杆。他年龄小,怕他摔了碰了,我只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还会毫无顾忌地跑进我屋里翻东西。我提醒他:“小虎,不能随便翻别人的东西,这样不礼貌,你先出去找妈妈,行吗?”

小虎似懂非懂,继续把屋里的抽屉一个个拉开,里面的东西挨个儿摸一遍,看到感兴趣的就直接拿出来玩。

我以为自己制止小虎的时候,宝平听见了会进来管一管,事实证明是我想多了。宝平就在客厅沙发上聚精会神地看电视,只要小虎没去烦她,她就装作听不见也看不见。

我只能站在离小虎不远处,一边护着他的安全,一边盯着他别把我在意的东西弄坏。

中午,婆婆回来后就带着我在厨房忙活做吃的,宝平继续看她的电视。饭做好之后,她吃完一抹嘴,转头就带着小虎回自己家去睡午觉,下午睡醒又过来。

这样的生活,日复一日。时间久了我才明白,其实宝平就是把儿子带过来,让我帮着看孩子的。

母子俩每次过来都像逃荒一样,随意的睡衣,邋遢的拖鞋。宝平的头发用皮筋随便绑着,看起来已经好多天没洗,快要往下滴油的样子。儿子脸上粘着食物残渣,身上布满彩笔印和泥印。偶尔实在懒得开车带孩子过来,宝平就带着孩子在家泡方便面吃。

我几次劝她孩子正在长身体,得吃些有营养的东西,她都置若罔闻。有时看到孩子馋得不行,我拿出零食给他吃,宝平总是一脸嫌弃地从他手里夺走。晚上吃饭时,她会提起电视里一些恶毒的女人,嫉妒家里的妯娌生了儿子,偷偷给孩子下药扎针的新闻。这用意再明显不过了,那之后我再没给过小虎零食。

我去过她家里几次,不仅脏乱,还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味道。柜子上摆着她青春时期的照片,照片里的女生笑得也是灿烂的。对比现实生活中她的样子,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现在的她,让人感觉不到这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总是没精打采的,不管穿着多么鲜艳的衣服,都让人感觉没什么生气。

有时我会有那么一秒置身事外,盯着她看的工夫,心里开始好奇,这个女生是如何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4)

我的婆婆钱桂枝是家里的第五个女儿,她家总共姐弟六个,父亲在五十多岁时才有了家里的老幺——她们的弟弟,自然是被宠上了天。我婆婆从小在重男轻女的环境中长大,被灌输“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思想,初中没读完就辍学了。

跟我公公结婚之后,第一胎生的是女儿,别人还没表现出来什么,她自己先有了抬不起头的感觉。“当时我娘坐在窗前连声叹气,说自己生了六个才生出儿子,不知道我要生几个才能挺直腰杆……”

直到生了儿子陈宝生,婆婆瞬间觉得自己腰杆直了,逢人就说:“真是老天有眼,那么多人想要儿子都生不出来,我第二胎就生出来了,他们家娶了我真是祖上积大德了,从此我也有了撑腰的人了。”这种戏码到今天还在时时上演。

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陈宝平自然也是在重男轻女的铁律下长大。

“小时候我妈弄了好吃的,总是第一时间紧着弟弟吃,弟弟不吃了,才会分给我。有时候我放学回来闻到家里有烤红薯的味道,问一圈也不告诉我放在哪儿,弟弟回来我妈才会拿出来,弟弟吃瓤我吃皮。煮了饺子,馅多又完整的给弟弟,馅少煮破的我们吃……

“有一回,我爸爸喝醉了回家来,嫌我和宝生打闹的声音太大,吵到他了,拎起床边的笤帚疙瘩就打我们,妈妈听见了过来护着宝生,而我被打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等我爸去睡觉了,我妈让我站在墙边思过,说是我带头打闹才害宝生挨了打……”

尽管她讲述那些往事的语气总是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嘲讽,但我听了心里却很不是滋味。我想她应该从没机会跟母亲说说心事,因为说的结果只有两个,一个是被无视,一个是被嘲讽。

按宝生的话说,“我姐从小就不爱学习,小学的时候,三十以内的算数都搞不清,理解能力又差,勉强上完初中,就去了中专学校混日子,本来想着接个大专,结果被我妈发现和学校的同学搞对象,就把她揪了回来。”

回来之后,家里花钱托了人,把她安排进了乡政府当临时工,刚一去就和同办公室的另一个临时工谈起了恋爱。那时她虽然不到二十岁,但身处小城镇,周围早早结婚的人很多,这本来也不算什么。

可婆婆不这么认为。为了阻止这两个人在一起,婆婆勒令宝平不许再去上班了。“家里又不是养不起你,再说了,咱们这样的家庭,你怎么能随便就跟了个临时工?一点前途都没有。你看那人连一米八都不到,跟你弟弟差远了,一看那穷酸长相就知道家里没钱。你怎么也得找个有家底的啊,将来再生个儿子,趁势拿住他们家,所有钱不就都归你管了吗……”

宝平对此很是认同。

自从不再去乡政府,宝平也没找过别的工作,长期赋闲在家。大家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就在这期间,婆婆给她相了好几个对象。听媒人说对方家里不错,婆婆就让宝平好好把握,可每次接触深了,对方都觉得宝平性格不好,加上打听到婆婆也不是省油的灯,每次都是不了了之。

最后一个相亲对象名叫徐胜利,二十四岁,上过大学,刚刚考上县政府的公务员,老家在农村,模样看起来还算周正。宝平跟他处了一段时间,发现他说话文绉绉的,常讲自己听不太懂的词句,以前在大城市打工时还学了一点绅士风度,比如吃饭时会帮她拉开椅子、走在马路上会让她走里面之类,觉得颇为受用,心里还有那么一点崇拜。

婆婆觉得徐胜利长相、身高还可以,但家里条件太一般。徐胜利感觉到了这一点,借着来家里吃饭的一次机会,在宝平父母面前认真畅想了自己的未来:“两年之内,我肯定升科长,整个科室的人都不如我有能力,我年轻又有学历,跟我们科长关系可好了。这年头,光有钱还不行,没有点势力,碰上了事情就寸步难行。你看毛纺厂那个张老板,光有钱有什么用,厂里一出事,大把的钱扔进去也是白搭,根本没人给他撑腰。”

那阵子刚好赶上家里要开新厂,正跟工商、税务部门打着交道,确实如徐胜利所说,如果只是拿钱出来摆平事情倒简单,难的是在衙门什么人都不认识,吃各种闭门羹、哑巴亏。我公公一听小伙子这番话就频频点头。我婆婆见老伴满意,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得到了未来老丈人的认可,徐胜利和陈宝平的事就算定了下来。俩人很快就结了婚。

结婚之前,徐胜利开口跟老丈人借了三万块钱,说是有个重要的工作机会,他想要争取下来,得拿点钱去送礼。看他说得有鼻子有眼,我公公二话没说就把钱拿了出来,就当支援未来女婿,那时他当然不会预料到,这种事情此后会一再发生。

宝平未婚先孕,婆家连婚礼都没给办,为此宝平没少和徐胜利闹,可徐胜利根本不接招,连哄带骗,就把宝平敷衍了过去。知道这事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难怪她当初在宝生宣布要结婚的时候,那么努力拦着我们办婚礼,原来是不希望这个彩头被我抢 去。

新婚的时候,宝平跟着男方在老家和公婆一起住。没过多久,有天夜里婆婆接到宝平的电话,一接通就是她号啕大哭的声音,说徐胜利打她。婆婆急急忙忙把我公公喊起来,俩人开车到了徐胜利家,一进门,就见宝平披头散发,一把鼻涕一把泪。

老两口赶紧问是怎么回事,宝平的婆婆说:“大晚上正睡着觉呢,就听见宝平大喊大叫,对着我们胜利一顿骂,也不知道她怎么了,劝也劝不住。”

“我在他手机里看到他和别的女人的聊天记录,问他是谁,他说不清楚,就打我!”

“你能不能把话说明白,我怎么可能因为你问就打你?”徐胜利急得头上冒汗。

“你就是做贼心虚!说什么这是你大学同学,大学同学大半夜和你聊天吗?大学同学随便给你发照片吗?你把照片保存在相册里干什么?”陈宝平仗着爸妈在旁边,举起手机就往徐胜利的脸上甩。

徐胜利一边用手挡开,一边分辩:“那是我上学时关系不错的朋友,当时好几个人一起出去玩,拍了点照片留念。你不听解释就算了,上来照我脸就是一巴掌。”

“我那是跟你闹着玩呢,你怎么能当真呢?再说了,我打你打得又不疼……”

我公公听来听去,觉得就是俩人开玩笑闹急了,事情不大,想着说他们两句就算了,让他俩自己解决。谁承想我婆婆不干了,她火烧火燎地从屋里冲了出去,站在院门口大喊大叫:“快来人啊!打人啦!这都什么社会了,还有没有王法啦!我们的宝贝闺女嫁给你,不是让你来打的呀!”

当时已经是夜里,周围邻居很多都睡下了,我婆婆愣是扯着嗓子喊了十多分钟,徐胜利去拉她也拉不动,直到把邻居们全都喊过来围观。眼看着围观人数聚集到了一定程度,我婆婆开始叉着腰数落徐胜利,除了打怀孕的媳妇这一大罪状,还把徐胜利没结婚就借钱的事情抖搂出来:“还是公职人员呢,家里穷得连饭都吃不上了,我们这条件的闺女嫁给他算是倒了霉!”

徐胜利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他妈妈见不得这场面,早已经躲回了自己屋里。陈宝平这时候像是在看别人家的热闹一样,一脸得意的表情,觉得老娘替自己出了头、长了脸。

如果不是我公公大吼一声“住嘴”,我婆婆再说上一两个小时都没问题。闹得这么难看,老两口只好开车把宝平带回了家。原本以为徐胜利过几天就会来接她,没想到人家压根没动静。宝平在家这一住,就住到了快生的时候。

怀孕期间,根据我婆婆提供的各种民间说法,宝平这一胎怎么看怎么像女儿。尤其是在找人把过脉也说是女儿之后,两个人每天都寝食难安。

自打她住回了娘家养胎,徐胜利以工作忙为由,总共就没出现过几次,难得出现一次,也是为了来拿钱,根本不看一眼宝平。娘儿俩终日都在担心会生个女儿,自己心里先矮了一截,也不敢对徐胜利的做法有所指摘。

离预产期不到一个月的时候,宝平觉得肚子有些发紧,一家人连忙赶去医院,去的路上婆婆有点兴奋:“我找人问了,人家说如果是儿子,就会比预产期提前生,如果是女儿,就会比预产期推后生。你这提前了这么多,会不会是个儿子?!”

检查结果出来,医生说只是假性宫缩,临产前一个月出现这种情况,属于正常,让她回去多休息。

宝平和婆婆不信医生的话,觉得他不负责任:“我们如果怀的是儿子,就会比预产期提前生,你再给看看……”俩人在医生办公室折腾了好一阵,才不情不愿地回了家。

刚一足月,宝平又跑来医院,坚持让医生给输了催产素,比预产期提前十天生下了小虎。当看到真的是男孩的时候,宝平和婆婆都乐开了花。

在产房里,我婆婆把以前在家里作妖的经验,一五一十地传授给了女儿:“为什么老话说母凭子贵?这是有道理的。你就等着吧,现在儿子也生了,徐家全家都得把你当宝贝一样地供着,你现在就趁机拿住他们。”

出院以后,宝平觉得自己跟以前不一样了,坚决不回徐胜利老家坐月子。徐胜利又没钱买房,公婆耐不住她软磨硬泡,把家里一套闲置的两居室给了宝平,让她们一家三口搬了进去。

徐胜利嘴上一口一个“我们不要,以后我买了更大的就还给你们”,心里可是乐滋滋的。“以后”是什么时候谁说得清,他心头最惦记的事情,还是在单位赶紧升官。伺候月子照顾宝平的任务,自然而然落到了我婆婆身上。徐胜利依然时不时跟老丈人借钱去送礼,跟大家描绘自己即将发达的白日梦。

(5)

待产的这段日子,我时常会回想起自己的大学生活。

青春偶像剧里描述的那些跌宕又美好的大学故事,并没有发生在我身上,记忆里留存的都是一些平凡小事。我也忘了是从什么时候起,接受了自己就是个很普通的普通人。

我读大学的时候,姐姐在北京的工作已经颇有成绩。即使是春节假期,她回到家里,也是片刻不得闲。就算是陪我和妈妈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也是抱着电脑,皱着眉头,眼睛都不眨地打字,手机屏幕一亮就赶紧拿起来,我们跟她说话也听不见。因为长期伏案工作导致的腰肌劳损,让她疼得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站起来溜达几步,就这几步,也是手机不离身。晚上我们都睡了,她却常工作到凌晨,偶尔我半夜起来上厕所,看见她还在对着电脑打字。

我看着她的样子,心里说不出是一种怎样的感觉。羡慕一定是有的,但这羡慕又不那么纯粹,因为我并不想经历她所经历的那些辛苦。有时候听到她接工作电话,朝着另一端歇斯底里大吼,我甚至觉得有点可怕。原来工作可以让一个人露出完全不同的模样。

回到我自己的小世界,感觉周围一切都是安全的、简单的。跟宝生的感情稳定,学校离家只有四十分钟的车程,想回就可以随时回来。一直以来,我的目标都是明确的——读完大学就结婚。

现在找出当时用过的旧手机,去翻看我和宝生的那些往返短信,能回想起当时的更多细节,想起自己曾有过的青春年华。身边有同学陪伴的日子,还是很快乐的。那些短信,有时会让我笑出声,有时会让我心中涌起伤感,但无论何种情绪,都能让我从眼前的现实短暂逃离。

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我才会暂时忘掉自己已经陷入一个身不由己的囚笼。如今的生活,尽管如愿跟喜欢的人结了婚,还在孕育着一个新生命,但我却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捆绑住了一样,经常感到无法呼吸。

现在每天最放松的时刻,是等公婆都去睡觉之后,跟宝生回到属于自己的房间里,两人说些悄悄话。我也有机会跟丈夫诉说一点委屈。我不确定他能不能全然理解,但是能够说出来,已经是莫大的解脱了。宝生对我的安慰永远都是“忍一忍吧,只要你忍让一点,他们自然会发觉你的好”。

只是有一个深藏在内心的恐惧,我无法向宝生说出口。有那么一两个瞬间,当我看着坐在沙发上对着电视面无表情的宝平时,仿佛看到未来的我也一身邋遢地坐在她旁边。

那个未来的我问现在的我:你和她有什么区别?

这个问题让我惊出一身冷汗。

(6)

整个孕期,我全方位地体会到了“恶婆婆”的含义。

孕妇容易困,我回屋刚躺下,卧室的门就会被推开,准是婆婆走进来大声说:“陶然,你不要这么懒,别老睡觉,赶紧起来活动活动,不然到时候生不出来。”

每次做饭,婆婆都会让我在旁边看着,和我聊天,“不要老坐着,对你身体不好”。被冲天的油烟呛得咳嗽,我想起宝平之前的炫耀,“我怀孕的时候我妈都不让我进厨房,怕炒菜的时候熏着我”。

饭刚刚吃到一半,婆婆就会提醒:“吃点就行了,你看你现在胖的,像吹起来的气球一样,人家怀孕都吃不下,你倒好,就差把碗吃了。”

她听不到我的腿因为缺钙导致一活动就嘎嘎作响,也看不到我因为孕期贫血越来越苍白的脸。一日三餐给宝生、宝平吃大鱼大肉,给我吃清淡蔬菜,如果宝生疑惑为什么不让我吃肉,婆婆和宝平就会一唱一和地说,“吃太多肉会出现高血压、糖尿病,对孩子不好”,一听这话,宝生就不再多问了。

除了这些,每天我必然还会听到的几句话是:“陶然,怎么也不见你有胎动?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你姐怀小虎那会儿动得可欢了,人家都说活动得欢的是儿子,看来你是没你姐那福气,估计是个赔钱的闺女。女孩有什么用,白费半天劲,最后还不是拍拍屁股嫁人?老话说得好,薄碱是地,秃瞎是儿。我早就说了,你身子这么单薄,一看就生不出儿子……”

这些话听多了,耳朵也就长茧了,左耳进右耳出就好。很快,我婆婆和大姑姐让我开了新的眼界。

就在前几天,我去商场的婴儿区闲逛,不巧在一楼大厅碰到了宝平和她闺密。她一看到我,就急急忙忙地凑上来问:“陶然,你带了多少钱?”

“出门的时候,宝生说没空陪我来,就给了我一张卡,我也不知道有多少钱。”

一听说我带了卡,宝平立马亲密地挽住我的手,步子也迈得欢快起来:“哎哟,真是财大气粗啊,我怎么就没个让我拿卡随便刷的老公,你咋这么幸运呢。”

乍一听是句奉承的话,但我觉得一点也不好听。她闺密在旁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商场正在搞促销活动,宝平热情地拉着我一起去试衣服,我不好推托,只能硬着头皮一起。

既然是促销期,那肯定是先奔打折区。可一到女士服装那一层,宝平就直奔新品区去了。连店里的售货员都劝她,现在活动力度大,买打折的特别合适,宝平却大模大样地说:“没事,我不在乎钱,我就想买我喜欢的、好看的,把新款的衣服都拿过来让我试试。”

售货员们一听,赶紧都凑过来为她服务。宝平一脸满足。

我转了一圈,相中了一件新款的大衣,可惜不打折,要两千多块,没舍得买,最后挑了两件合适又好看的打折款。而宝平早已打包起了好几套新款。交钱的时候,她压根没拿出自己带的钱,而是指着我对收银员说:“我俩的一块儿算,跟她的刷到一起吧。”

这一趟,宝平买了大几千块的衣服,够她穿一季的了。

回家路上,婆婆打电话来说饭做好了,听说我和宝平在一块儿,让我叫她一起回去吃。到了楼下,宝平把衣服放在车里没拿上去,还嘱咐我别和家里说她买了这么多,不然婆婆又该说她花钱大手大脚了。我只能含糊答应。

一进门,宝生就问我:“今天怎么刷了那么多钱?”

还没等我回答,宝平就抢着说:“我们俩一起买的。”

几天之后,我看到朋友圈里有人晒出之前看中的大衣,说是赶上了折扣,很划算。我赶紧发微信过去问,得知那件衣服现在已经半价,想起妈妈今天正好在市里,就打电话过去,请妈妈帮我带一件回来。

妈妈把衣服送来的时候,赶上家里没人,就上楼来坐了一会儿。平时如果家里有人,她即使来找我,也不会上楼。我完全能理解她。我婆婆是个毫无情商又自视甚高的人,跟谁说话都不过脑子,我妈当了很多年老师,跟我婆婆聊不到一块儿去。

这件大衣是黑色茧形的,穿上身很合适,还能遮住肚子,我挺开心,就拍了照发给宝生,说“我妈送我的礼物”。

到了晚上,一家人吃完饭,我正在厨房刷碗,就见婆婆和宝平把宝生叫去屋里,不知道在咕哝些什么。

正琢磨着,就听宝生叫我:“陶然,你的衣服到底是你妈买的还是你自己买的?”

我不解,把手上的水往围裙上擦擦,问道:“怎么了?”

“你怎么嘴这么快啊,跟你说点什么你都往外传。”这是婆婆的声音。

“不是我姐说她买的那件大衣两千多吗,说这么贵的衣服,她妈肯定不舍得给她买,我问问到底怎么回事。陶然,要不你把小票拿来给她们看看。”宝生把矛头指向姐姐。

“你什么意思?你意思是我挑拨你们,是吗?我这是为你好,你不明白吗?”宝平脸上挂不住了。

我回屋拿了小票,塞到宝平手里。“这是小票,打折的。一千。是我妈给我买的,没花你家的钱。你要是不信,咱们现在就给我妈打个电话问问。”

“哎哟,一件衣服,花谁的钱不是花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刚才是说别人呢,没说你。你问宝生,我是不是什么都没说?”婆婆赶紧找补。

“就是啊。我们只是说,现在有些男的特别吃女的哄,这女的当着他面一套,背着他又是一套,三言两语就能把男的哄得像个傻子一样。我是怕我弟弟被骗,提醒提醒,怎么了?”宝平斜着眼道。

“你说的那些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就算这件衣服是我老公买的,也没什么值得在背后议论的。”这是我嫁过来之后,第一次表达反抗。

一直没发话的公公看不下去了:“算了算了,多大点事儿。快别说了。”

我把围裙摘下来,甩在台面上,瞪了宝生一眼。我知道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支持我,可我却完全高兴不起来。

那一刻我下定决心,一定要从这个家里搬出去。

(7)

当初,公公用家里的全部积蓄办了这个污水处理厂,婆婆极力反对却也无能为力。幸运的是,厂子赶上了好时候,生意很红火,她又开始跟大家说是因为她旺夫。

这些年,家里越来越宽裕,她瞬间有种一夜暴富的错觉,所有东西只买贵的不买对的。她忘了家里的钱也是辛苦钱,忘了自己也经历过困苦的日子,觉得只有没钱不讲究的人才会买便宜东西,便宜肯定没好货。

虽然生活好了,可之前的邋遢习惯却没有改变,她照样不停囤积各种用不到的东西,挺大的房子被她塞得满满当当,到处都是杂物。不仅如此,她还经常在楼道的公共区域摆放各种杂物,鞋架子、纸箱子、塑料袋……刚开始东西不多的时候,邻居们会礼貌地提醒她及时把垃圾扔掉,她表面上应承下来,回家来就骂对方“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之后照样我行我素。

后来,她干脆在楼道里放了一个柜子,里面塞着各种各样不确定是否要扔掉的东西。柜子严重阻碍了行走,邻居们再也没办法忍受了,说了她几次她都不听,干脆去物业调了监控,把她往柜子里堆东西的画面打印了出来,上面写着“请302的邻居不要侵占公共空间,造成消防隐患”,张贴了好几张在楼道和电梯里。我公公回家看到之后,进门把她大骂一顿,差点上手抽她大嘴巴,她这才请收废品的把柜子拿走了。

我和宝生结婚之后,做家务的任务自然都落在了我头上,婆婆和宝平从来没有停止过找碴儿:这脏了,那乱了,怀个孕就觉得自己娇贵了,天天懒在家里什么都不干,除了吃就是睡……

今天,把客厅和厨房收拾完毕,看看时间,早上九点多,现在宝平还不会起床,中午之前的这点时间,是完全属于我自己的。我回到卧室躺了下来,让腰部休息一会儿,心里盘算着,到底怎么样才能搬走。

此刻最庆幸的,就是当初姐姐坚持让把嫁妆从现金变成了房子。

家里为我的婚礼准备了二十万,但姐姐建议拿这笔钱给我买个房,只写我的名字,作为我的后路和底气。当时我听说后还有点犹豫,觉得这样显得我没把宝生当自己人,把钱直接拿在我手里不也一样嘛。可姐姐毫不留情地说:“钱在你手里,哪天宝生或者他爸妈跟你说,家里生意需要钱周转,你拿不拿出来?拿出来之后,你还往回要不要?听我的,就买房,没得商量。”

这笔钱在县城只能买一套二手房,婆婆知道后没少在宝生耳边吹风,说哪有人结婚买二手房的,买不起就买不起,充什么大头。公公虽然没反对,但也不停地出谋划策,这个小区不行,那个小区太老,这个面积太小,那个朝向不好。直到他们知道这套房只写了我的名字,而且属于婚前财产时,才停止了各种絮叨,很长时间没给我好脸色。

姐姐果然有先见之明,早上吃饭的时候,公公和宝生就在聊厂里需要资金周转的事情,说这些时,婆婆时不时拿眼睛剜我几下,我当然能读出她的心思。估计去工厂的路上,老两口会继续跟宝生抱怨,左不过就是陶然要是没拿嫁妆买房,现在就能给家里帮上忙,结果人家把你当外人之类的话。

现在那套房已经办完手续了,如果能尽快开始装修,装完还能有充分的时间通风,到孩子出生的时候,就能搬进新家去住了。这是我现在最大的期待——在自己的地盘坐月子。

之前我曾经试探过宝生的意思,他未置可否,只说:“我爸妈都是比较传统的父母,还是希望咱们能跟他们住在一起。其实跟我妈一起也挺好,你有什么事她还能照顾你。她这个人心眼儿不坏,只是说话不饶人而已,你当作听不见就好了。”

我知道,宝生并不想搬走,他很享受把我托付给家人自己乐得自在的日子,只会在婆婆表现得太过分的事情上维护我,其他情况下,除非触犯到他的底线,不然他还是会把“我妈没有恶意,我得孝顺她,我妈生我养我不容易”这类话挂在嘴边。

好笑的是,宝生那些所谓底线其实非常幼稚,比如他会因为自己打游戏被他妈妈影响了而发飙,摔盘砸碗,但我被欺负的时候,他会说“我能怎么办?毕竟这是我的父母,说你两句也不会影响你什么,忍一忍就过去了”“你在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学着会说话一点,说不定她就对你有改观了”。他活脱脱就是一个被宠坏了的男孩,完全不懂体谅我的感受。

期待他能爽快地拿出装修费用,把一应事宜全都安排好,目前看来希望渺茫,我只能找机会继续磨。

傍晚,宝生从厂里回来,很累的样子,进屋就躺下休息。我又跟他提起这件事,宝生嘴里应了两声,就打起了盹儿。

晚饭时间,我给宝生使了个眼色。他会意:“妈,这几天你跟我们一起去看看建材吧。我们想把房子装修一下。”

“房写你名字了吗?”婆婆直指要害。

“人家家里给她买的房子,为什么要写我的名字?”宝生夹了一大口菜塞进嘴里。

“那谁买的谁装修呗,你操那个心干吗?”婆婆用力喝了一口粥,发出很大的声音,那声音里分明带着不爽。

这句话之后,饭桌上鸦雀无声。宝生没再说话,吃过饭就出去了。

我内心升腾起一种不满的情绪,说不清这情绪是对着讲话不留情面的婆婆、并不真正在乎我的感受的丈夫,还是对着软弱无能、大事小事都要看人家脸色的自己。

我觉得自己被卡在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找不到出口。我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无助过。

被这件事卡了好几天,我跟爸爸开口试探,问他有没有可能给我拿出装修的钱,没想到他完全不赞同我搬出去住——“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把握住你和宝生的关系,不要被别人影响,哪怕委屈也得忍让。只有你们俩一条心,你在这个家里才能有立足之地。宝生如果不愿意搬家,你就不要急着搬……”这些话让我的心凉了半截。

在妈妈那边,我也碰了壁。妈妈一直就是个脾气很硬的人,如果不是这样,她当初也不可能坚决跟爸爸离婚。我知道她对我婆婆家是满肚子的怨气和满心的看不上,但是碍于我的感受,也没法经常表达。这次我跟她提装修的钱,她攒在心里的不爽一下子被激发出来了:“房子已经是家里花钱买的了,怎么就不能让宝生去要钱装修?你怎么这么没出息?”

妈妈这句话太狠了,我的眼泪一瞬间就掉了下来。胸口那压抑着的情绪一触即发。

能说话的人只剩下姐姐了。平时我不太会直接打电话给她,知道她忙,但现在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电话接通,她那边声音特别嘈杂:“什么事?我现在在发布会现场,能不能一会儿再打给你?”

十五分钟之后,姐姐打来,原来今天是一部电影的首映,刚才听到的乱糟糟的声音,是现场在播放电影的预告片。她找了发布会结束后、专访开始前的空当跟我说话。她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很急迫,时不时还要回答别人来问的问题,我没办法清楚连贯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只能一直哭。

她被我哭得心烦意乱,跟我说:“情况我大概知道了,我这里现场出了一些状况,得赶紧去处理,你等我晚上回你。”

陶然,

白天在电话里,我大概听明白了你的意思。你现在一定觉得很委屈吧。

我猜你的想法是这样的:家里既然都帮我买了房子,为什么不能再多花几万块钱帮我装修好?又不是没有钱,为什么不尽快帮我脱离苦海?明明知道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搬出去,为什么不帮我?我现在大着肚子,每天承受婆家人的冷嘲热讽,情绪已经这么脆弱,为什么还要讽刺我?

这是你现在的心态吧?

但你冷静下来,摸着良心想一想,你作为我们的家人,自己心中的那杆秤,是不是早已严重偏斜了?你是因为在那样一群人身边生活久了,慢慢地被他们的理论影响,接受了他们的价值观了吗?

也许你心里也觉得他们不对,但是你觉得自己无能为力,所以只能接受。你婆婆在双方家长见面的饭局上说了几句好听话,你就觉得这已经是给了你天大的面子。你老公在回门宴上跟张曼阿姨改了口叫了声妈,你也觉得这已经是莫大的恩惠。那么你把我们一家人的尊严置于何地?

陶然,家人对你的爱,不应该成为你自私的筹码。是,别人不在乎你的身体和心情,我们在乎,所以你就可以对我们肆无忌惮地发泄怨气吗?

你骨子里深藏的软弱,在对婚姻的处理上彻底地表现了出来。你之所以会有现在这样的心态,根本的原因,是你把婆家这边的事情全部归为无解的难题。你从来不觉得这是可以解决的,所以当你在婆家遇到任何事,第一反应就是:我没有办法,我惹不起。

被人欺负得无处可逃了,你只会想爸爸可以怎样,妈妈可以怎样,姐姐可以怎样。如果家人不管我,不理解我,那我只能把自己憋屈死。

如果我也像你一样,是不是在毕业解决不了北京户口的时候,也要抱怨爸妈不够有钱有势?工作后被上司欺负、同事刁难的时候,是不是也要跟爸妈哭诉让他们来帮我解决?

陶然,既然你选择了跟这家人一起生活,你就不可能永远逃避。你现在一直退一直退,但总有一天要面对。爸、妈和我无法帮你解决你生活里的所有问题。

现在事情的重点,根本就不是你所认为的装修和搬家,而是,你到底何时能有勇气对抗这家人?就算不愿意选择正面冲突的方式,你是否可以用你的聪明才智跟这帮人周旋,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如果你说,你没办法,你做不到,那么我告诉你,我们也帮不了你,这是你自己的人生。我已经说过无数次,你二十二岁了,你选择结婚、生子,你就已经是个大人了。你必须用大人的身份和思维方式去面对这个世界。

2013年9月13日

姐,

结婚之后的这段时间,我有时也很后悔,也总想这个选择是不是错的,甚至曾经好几次,我也真的想到拿掉孩子离开这里,可是我舍不得。

这些天我一直想着装修的事,被冲昏了头脑,只想马上搬出去。不过你说的对,搬出去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我很多时候不知道怎么办,我确实太软弱,结婚之后才发现好多事根本处理不了。我也知道没人能帮我搞定所有麻烦。

以前我总是觉得人心换人心,可这个道理在这个家庭根本用不上。我没想到自己千辛万苦争取来的梦想中的生活,却让我这么束手束脚,你说我要对抗,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对抗……

陶然

2013年9月13日

陶然,

所谓的“对抗”,不是要你跟他们吵架、打架,而是让你好好想一想,这一家人有没有弱点,如何抓住他们的弱点,把事情引到自己希望的方向。

相信我,任何人都有弱点,都有他们害怕的事情,像你婆婆这种没文化也没什么真正心计的泼妇,她的弱点一定更多、更明显,你一定可以找得出来。

就像我每天在工作中都要去琢磨类似问题一样,哪一次商业谈判,桌子两端的人不是在斗智斗勇,避免亮出自己的底牌,又试图掀开对方的底牌呢?

实在没别的招,撒泼打滚也未必不是一种方法。只是你过去没从这个角度想过,你早就把这扇门关上了。你在电话里跟我说,“连她儿子都要不出来装修的钱,我怎么可能要得出来?我要不出来钱,妈凭什么说我没出息?”听到你说的这些话我真的特别生气。

作为成年人,不管是心理上还是经济上,都不能再理所当然地依赖父母了。我不去批评你花家里的钱,家人之间本来就是要互相扶持,你暂时没有钱,大家支援你也无可厚非,但是我要跟你说的重点是,陶然,请你把你的心摆正,你要有正确的立场,你要明辨是非,你要知道理解父母,也要懂得自己去处理未来的生活,而不是在这种龌龊家庭的压迫下,形成跟他们一样的逻辑。

只是从头到尾,我一直想不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你到底为什么那么爱这个人。我真的是完全不理解。若说优点,除了外形还不错之外,还有任何其他的吗?即使不从物质的角度去评判,就只拿一条标准跟你讨论:他对你好吗?他值得你为他这样付出吗?

你们俩结婚之后,先不管他妈妈和姐姐怎么欺负你,只说你老公,如果他真的特别担心你的身体,特别体谅你的心情,希望你每天可以开开心心地待产,他会不知道你最大的愿望是搬出去吗?

别说他家有不止一栋房子,就算没有其他房子,只要他坚持,就先在毛坯房里面摆张床,支个煤气灶,不也是个决绝的姿态吗?他爸妈如果看到这阵势,会真的不给他装修的钱吗?

所以,面对今后的生活,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强硬起来,或者至少聪明起来,找到应对他们的办法,要么就只能继续忍气吞声。

怀孕时已经是这么低的地位了,将来孩子生了,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你在他们面前都无法翻身。也许人家压根不在乎你这一胎,反正他们家儿子是最宝贵的,随便换个女的都可以生孩子,人家没觉得你对他们有任何价值。这样下去,你只会被他们全家人一直欺压到底。

说实话,你经历的那些事,如果不是真的发生在你身上,我都无法相信这世界上会有这样的家庭。

陶然,你把你的生活过成现在这副样子,让我在夜里失眠的时候想起来心痛得要命,我那个处在二十二岁的花季、应该去享受美好生活的妹妹,现在每天跟一群这样的人在一起,被他们欺负,被他们改造着价值观而不自知,还要承受身体的痛苦和心理的折磨,可我却完全无能为力。

我只能说,我好恨你把我妹妹的生活过成了这番天地……

可无论如何,你都是我世上唯一的亲生的妹妹。你的一举一动都会时刻牵动我的心。我真的希望你能坚强起来,有朝一日可以开心起来,这开心不是我们带给你的,是你自己为自己争取来的。

愿你尽快回到我们都爱的那个善良的、聪明的、勇敢的陶然。

2013年9月14日

姐,

就像你说的,我只能坚强起来,找到应对的方法,让自己过得更好一点。

说不定这也是生活给我的磨炼,我坚信善良的人一定会得到生活的善待。

我应该让自己在这个环境里幸福起来。

陶然

2013年9月15日

(8)

微信提示有新信息。打开,是大学好友群里有动静。

婚礼那天,几位关系好的舍友全都赶来了,让我心里很安慰。点开,看到林小雨分享了好几张婚礼当天的照片。

“这几张在我男朋友手机里,我也是今天才看到,分享给大家。”

照片里的我和宝生笑意盈盈地依偎在一起,周围是各位亲戚、朋友,空中飘浮着彩带……我看着照片,心里不免慨叹。

有人把其中一张图里的细节放大截图,在一个人的头上画了个圈,发到群里问我:“这是你家的什么亲戚呀?”

我一看,胸前戴着一朵“嘉宾”的花,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这不是婆婆吗?

“这是我婆婆啊。”

“什么?我天!这就精彩了……”

接下来,群里的姐妹们你一言我一语,帮我还原了婚礼当天的一个场景。

那天,婚礼的排场还算不错,接亲的车一辆接一辆。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故意,酒店宴会厅的仪式结束之后,我婆婆跟这几位同学上了一辆车。车子要把大家带到陈家,再到家里热闹一番。

在车上,我婆婆问大家:“你们都是陶然的同学吧?”

“是啊。”“对。”大家七嘴八舌地应道。

“我是她们家亲戚。陶然找的这个婆家是真不错啊。”

大家听到这种场面话,自然也都跟着附和道:“是啊是啊。”

我婆婆面露喜色:“你们肯定都特别羡慕她吧,找了个这么有钱的。”

这话听起来有点怪,但毕竟是在长辈面前,大家也不好说什么,干脆一块起哄:“可不是嘛,我们都特别替她高兴。”

接下来十多分钟的路程,我婆婆自顾自地一直说着,大家见她这般,只能一直回以尴尬的微笑。

这下破案了。

原来是婆婆假扮亲戚,特意在我同学面前散播消息。我这才想起来,怪不得婚礼结束的当天晚上,婆婆一直跟我强调“你的同学们都可羡慕你了,说你找了个特别好的人家,又有钱又气派”。

群里的姐妹们并不了解这段时间我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对于自己婚后这几个月的遭遇,我根本无法说出口。看着群里大家开着善意的玩笑,说你婆婆还挺逗,居然这么会演,你应该给她颁个奖……我感觉眼前一片模糊,水蒸气蒙住了双眼,随后大滴大滴地溢了出来。

我的生活果然“比最烂俗的电视剧还奇葩”。正想给姐姐发信息,就看到邮箱有一封新的邮件。

陶然,

其实很多时候,当我想不通你的选择时,我就会跟自己说,也许这是因果报应,也许你上辈子欠了这家人的债,这辈子要用这种方式还债。这是我走投无路之后给自己的解释,是不是很可笑?

怕你看了我前面的信过于灰心,我想起有件重要的事一定要告诉你:人生在世,只要我们还活着,就永远有希望。我们已经很幸运,没有生在战争年代、生在乱世,没有生在贫瘠的地方,我们的人生永远有很多可能性。

你是一个优秀的孩子,你身上有很多珍贵的基因,它们来源于有才华的爸爸妈妈,而且我们还生在了一个可以追求自己的幸福的时代。你应该去做美好的创作,去看美好的世界,去过美好的生活,而不是跟一群不可理喻的烂人耗在一起,浪费你的青春、你的才华,让爸妈和我替你惋惜,替你难过,替你不值。

我小时候就一直确信自己的未来会很好,即使这样,也想不到可以走到今天的程度,也许将来还可以更好。最近在准备要带去伦敦的行李时,我甚至会想,会不会在平行时空中,我的妹妹正在伦敦等着我……

在对于人生的选择上,我一直认为你会跟我一样,也应该跟我一样。我们开发自己全部的潜力,让自己过得越来越好,让爸妈越来越为我们骄傲。所以我想告诉你的是,不要低估生活将要带给你的惊喜,更不要像你现在这样,还没看到那些惊喜就已经放弃,一味地陷入自怨自艾中去。

即使你走到今天这一步,也远远不是世界末日。

无论如何,你为自己的爱情付出了真心和努力,你已经很有勇气,你也对得起自己曾经的付出。我做一个假设,就算你将来二十几岁带着孩子来到北京,我也保证你不会无依无靠,你会拥有属于自己的一片天,我相信你依然可以拥有美好的爱情。所以,对于未来,没什么好怕的,你现在要做的,是让自己勇敢起来,敢于去反抗这样的生活,或者干脆早点逃离这样的生活。

关于生孩子这事,你是非常坚定的。既然坚定,作为母亲,你就有责任去保证孩子健康成长,让他尽量少受周围人的影响。你现在身处的环境、灰暗的心情,对他没有好处,光凭这点,你也要尽快调整自己。外界的情况短时间内无法改变,你只能让自己的心变强大,一味地怨天尤人毫无意义。

好好珍惜自己,因为伤害你的人让自己受委屈受折磨,是全天下最不值的事。你要从枷锁里走出来,要相信无论生活走向何方,你永远有重新选择的机会。

加油。

2013年9月20日

姐,

我会努力的。

最近只要有时间,我就会把你写给我的信拿出来看,给自己一些力量。

加油。

陶然

2013年9月20日

(9)

我的预产期到了。

凌晨,宫缩一阵阵加剧,我赶紧叫醒宝生。两人手忙脚乱收拾了东西就开车去了市里的妇幼医院。医生检查说刚开了一指,暂时无法预测还有多久生,让先在病房里住下来。一直到清晨,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躺也不是,浑身难受,只能趁着中间不疼的时候稍微缓一下。

上午十点多,我刚睡着,就听见婆婆到了病房。

“妈,刘民让我赶紧去一趟,说前几天送的货有问题,我说家里有事回不去,他非说不行。你替我看一阵子,我去一趟赶紧回来。”这是宝生的声音。

“快去吧,快去吧,这里有我呢。再说了,不就生个孩子嘛,多大点事啊。”婆婆说。

我不希望丈夫在这么重要的时刻离开,更不希望自己这时候还要单独跟婆婆共处一室,可是折腾了一夜,没有力气说话,也知道就算挽留也没用。轻叹一口气,我跟自己说,赶紧睡着吧,睡着就不疼也不烦了。

宝生出门后,婆婆走到病床旁边,拍拍我的胳膊:“快醒醒,别睡了,赶紧起来溜达溜达,要不然一会儿生不出来。”

“妈,我一晚上没睡,太困了,趁不疼的时候眯一会儿。”

婆婆就像没听见一样,一把把我拉起来:“别眯了,什么时候了还眯?起来溜达溜达赶紧生了算了。”

我被薅了起来,只能皱着眉头,把沉重的两条腿搬下床,趿拉上拖鞋,艰难地迈开脚步。

看着我在房间里缓慢地转圈,婆婆满意地起身:“就是,动一动,一会儿就生了。”丢下这句话,她转身出了门。

见婆婆出去了,我赶紧坐到病床上,但又不敢躺倒,怕婆婆马上就回来,不一会儿,头就开始一点一点地打盹儿。

走廊上推车的声音响起来,我一下子醒了。看婆婆还没回来,心里纳闷,走到门口一看,她正跟对面病房的人聊天:“哎哟,你家真是有福气啊,媳妇儿真是会生,你看这大胖小子真招人喜欢……”

心中一阵苦涩,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非常猛烈的宫缩,我痛得冒出一身冷汗。赶忙呼叫医生来检查,说宫口已经快开全了,护士让我坐上轮椅赶紧去产房,婆婆没听到这边的动静,还在对门继续聊着天。

生完回到病房,觉得体力稍稍恢复,我拿起手机,给爸妈和身在伦敦的姐姐分别发了信息:“放心吧,生得很快,中午十二点十三分生,八斤一两,五十一厘米,大长腿。我开全了进去,二十分钟就生完了。母女平安。”

这边婆婆听护士说孩子八斤多,脱口而出:“八斤多可不好,六斤才是黄金宝宝的体重呢,对吧?”

护士疑惑地看她一眼,没答话,继续跟我交代注意事项。

“陶然,你姐生小虎的时候就是六斤多点,现在孩子长大了,你看多壮实啊,都不怎么生病。你这八斤多可不好,将来长成个大胖闺女,嫁都嫁不出去。”

我没理她。刚收到信息,妈妈就快到医院了。我盼着见到自己的亲人。宝生直到现在还没回来,实在令人失望。

妈妈一进病房,先奔着我过来,看我气色还可以,说话也挺有力气,这才放下心来,去旁边看小孩子。小婴儿脸红红的,皮肤有点皱巴巴,眼睛很大,确实是个大长腿的姑娘。隔辈怎么看怎么亲,妈妈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护士在旁边提醒,每个病房只能有一位家属留下陪护过夜,婆婆见我妈主动表示今晚留下,也没客气,马上拎起小包走了,出门前撂下一句——“早早地我就来了,一下没闲着,可累死我 了。”

婆婆出门之后,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原本应该好好休息,但心里委屈得不得了,迫不及待先跟妈妈吐槽了一番,说完才感觉一阵深深的困意袭来,我终于踏踏实实地睡着了。

宝生直到傍晚才出现在病房,妈妈见他来了,就说要出门去买东西,“我看医院门口有水果摊,我去买点陶然爱吃的水果”,我知道她是想把单独相处的空间留给我们这对刚刚迎来新生命的夫妻。尽管对这个女婿远远谈不上满意,亲家更是一塌糊涂,但说到底,这是我自己做的选择,她身为长辈,没办法干涉太多,只能盼着宝生能越来越成熟,懂得体谅妻子,承担起家庭的责任。

第二天下午,婆婆带着自己的枕头和被褥来了。我妈为了照顾孩子一宿没怎么睡,见亲家来了,就先回家了。

进屋后,婆婆看都没看孙女,铺好自己的陪护床,拿起暖壶想喝水,见壶是空的,便嘟嘟囔囔地出去打水。出去半天不见她回来,旁边床的家属好心帮我去找,发现她和隔壁屋产妇的婆婆聊起来了。

吃过晚饭,婆婆早早躺下休息。护士进来嘱咐大家,病房的门没有锁,让各家看顾好自己的孩子,说前阵子别的医院有进病房偷小孩的。这可把我吓坏了,一晚上都盯着宝宝,没敢睡。

次日早上护士来给我抽血的时候,婆婆还在旁边睡得实实的。直到宝生推门进来,不小心碰倒了门后的铁簸箕,她才醒了过来,一见宝生来了,立马说:“你不知道啊,昨天我一晚上没睡,生怕你媳妇和孩子有什么问题,眼巴巴地盯着,可给我累坏了,不过你媳妇睡得倒挺踏实。”

听完这话,连隔壁床的产妇都朝我递过来一个吃惊的眼神。

入院的第三天,婆婆就开始撺掇我出院,可是伤口还没恢复好,医生并不赞同。婆婆听完不乐意了:“陶然,医院这都是吓唬你,想多挣咱们几天住院费知道吗?哪有那么大事?我们那时候谁不是在家里就直接生了,根本就没有住院这一说,你们现在这些小姑娘真是娇气。”

我何尝不想出院,婆婆在医院陪着的时间,满打满算也不过两天,我却觉得已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可是我在孕期已经贫血,产后出血又有点多,医生建议再留院观察几天,宝宝也还有几项检查没做完……

最终,在医院又耗了两天,到第五天才办理出院。

“宝生,我想到咱们的新房里去坐月子。”准备出院那天,我趁婆婆出门上厕所,赶紧跟丈夫商量这事。

自从下定决心要搬家,我就发现姐姐说的没错,只要拼命去想,办法总是有的。把结婚时亲戚朋友单独给我的那部分礼金凑了凑,又隔三岔五求着宝生陆续拿出几千块,我先让工人们在毛坯房里开了工,自己不方便去盯着,就让妈妈帮我看着点。把最基础所需的地砖、墙壁弄好,装上了简单的厨卫设施,家具选的是各种打折款,东拼西凑地混搭,根本没有风格可言,其他的零零碎碎都选最便宜的。小县城有一个好处就是熟人多,所有的卖家都是找的熟人,尽量让人家通融,一部分钱可以晚些付,就这么蚂蚁搬家式地施工,现在终于有点模样了。

“那边还没完全收拾好,你现在要是去坐月子,缺这少那的,咱们也麻烦,而且现在晾的时间不够长,万一还有甲醛残留,影响你和宝宝的身体就不好了。”宝生说的不无道理。

房子只是勉强能住人的程度,直接去坐月子确实有点冒险。可是连日来跟婆婆在病房的相处,我已经深深见识到什么叫“人前一套背后一套”,想到整个月子都要受制于她,我恨不得赶紧躲得远远的。

“不管怎么样,你帮我跟妈说说吧。白天有我妈给我送饭,晚上别人也帮不上什么忙。这样妈轻松,我也自在。这几天你不在,都不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

宝生见我的语气带着恳求,自觉因为处理生意没来陪护,有点理亏,见婆婆回来病房,就试探道:“妈,陶然这月子我们就去新房那边坐吧,省得小孩哭闹影响你们休息。你白天过来送送饭就行了,这样你也轻松。”

“那怎么行?你们搬家了,我还得一趟一趟跑,哪有在自己家里方便?晚上万一孩子醒了闹了,我还能帮着陶然抱一把。你不懂,坐月子对女人可重要了,这个时候可别说什么轻松不轻松的话,坐好了月子才是第一位的。我回去就告诉宝平最近别过来了,咱们全家好好伺候陶然的月子。”

她说完又七手八脚地收拾起屋里的杂物,在旁人看来,俨然是个能干又贴心的婆婆。

我一瞬间恍惚了,开始怀疑自己,难道是因为怀孕生孩子导致情绪不稳,才对这个人产生那么大的误解?难道她真像宝生说的,只是心直口快不会说话,其实心眼挺好的?

婆婆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宝生早就感动得一塌糊涂。他朝我使了个眼神,意思是让我安心回家。看他俩已经拎着大包小包往外走,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抱着宝宝,出院回家了。

(10)

现实果然是用来打脸的。回家后,我的月子就没有一天在平静中度过。

出院到家当天晚上,公公看见小孙女很高兴,抱在怀里端详了半天。婆婆也一直讲打疫苗的时候,一针扎下去她就哇哇大哭,看样子是个机灵的。宝生见爸妈情绪都还不错,就跟婆婆开起了玩笑:“这头一个大孙女,当奶奶的不得表示表示嘛,是给我们包个大红包还是买点啥礼物?”

还没等我的“不用”说出口,婆婆就说道:“这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娘。我这么累死累活地在医院里陪着陶然,几天几宿都睡不了觉,给我累得脑袋蒙,没听见你道声辛苦,倒先要起价来了。这么点儿个女娃娃,给了钱她会花吗?不知道是要给她还是给别人。”

“你不送就不送,说这些干什么?都什么年代了,男孩女孩都一样。人家生了孩子,姥姥、奶奶都给买点什么,我这跟你开玩笑,你倒联想到别处去了。”

“到什么年代男孩女孩也不一样。你们要真是生了个大孙子给我,别说红包了,金山我也给他。可惜是个孙女,我想给就给,不想给就不给。”

听见这些话,我心里一阵硌硬,赶紧抱着孩子进了卧室。

“这什么态度?生了个闺女就觉得了不起了?儿子生不出来也就算了,还天天挑唆我儿子跟我打架!”婆婆在客厅大声说。

宝生见这场面,后悔刚才提这话茬儿,赶紧堵他妈妈的嘴:“越说越上劲儿了,不管是男是女,我的孩子我喜欢。你不喜欢拉倒,我们也不缺你喜欢。”

这话把婆婆给刺着了,她开始更大声地咆哮。襁褓中的小宝贝在此刻适时大哭起来,我松了口气,关上卧室的门,给怀里的婴儿喂奶。喂奶的动作已经比较熟练,小朋友跟我配合得很好。盯着女儿用力吸吮的动作,我用意念把房门外的吵闹声隔绝了起来。

第二天上午,妈妈来家里探望,碰巧赶上婆婆在家。一见面,婆婆就忙不迭地吐槽道:“亲家母啊,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你不知道昨天夫妻俩为了个红包怎么跟我闹啊……”接着把昨天晚上吵架的事情添油加醋描述了一番,把我们俩塑造成了只知道要钱的米虫。

末尾还直接对着我妈放了几句难听话,“你说说有他们两口子这样的吗?要不然他俩能看对眼呢,原来都是见钱眼开的畜生。昨天气得我自己在屋里掉眼泪,我儿子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不知道他以前多孝顺,现在怎么变成了这样……”

妈妈被这话恶心到了,但看着在人家家里坐月子的我,只能把一切咽进肚子里,还强忍着开解了婆婆几句,进卧室把带给我的东西放下,看了看小孩,就匆匆走了。

自打这次之后,原本就不喜欢来我家的妈妈,更是不愿来了。月子期间,如果要给我送东西,她会先问家里有没有别人,有的话就把东西放门口,让我自己开门取。

回到家没几天,宝平就像以前一样,每天早上带着小虎过来吃饭,吃完之后把小虎扔给我,再跟婆婆一起出门。刚开始她还比较节制,两三个钟头就回来,后来觉得这方法挺好,干脆每天傍晚才来接孩子。我一个人在家,看一个大的,再看一个小的,如果妈妈没送午饭过来,就只能自己点外卖。

这天晚上,婆婆急着去公园跳广场舞,在楼下给我买了两份饺子。她前脚刚走,公公和宝生后脚就回来了,我赶紧招呼他们一起吃,刚坐下,里屋睡着的宝宝醒了。公公见买来的饺子有荤有素,就给我捡了一碗素的,端进屋里。

宝生洗完脸,进门来换衣服,瞥见床头柜上的饺子透着一股绿色,不解地问:“怎么你碗里的都是素馅?光吃素馅哪能有营养啊?我去给你换点肉的来。”说着,端着盘子出了门。

还没走到饭桌边,就听公公大声对他说:“你让她吃素的吧,你看她那么胖,还吃什么肉!”

我听到这话,心里委屈又恶心,这哪里是公公该说的话。

“你这么胖了不也吃肉的吗?凭什么不让她吃?再说她现在喂奶呢,是减肥的时候吗?!”宝生没好气地边说边夹了一大碗肉饺子。

可我看着饺子,已经没了胃口。

婆婆不出门的日子里,在家除了炒白菜,炒青菜,炒各种菜,就是熬小米粥,熬玉米粥,熬各种粥,美其名曰为了给我减肥。这么吃了一阵子,刚刚下的奶减少了很多,我只好跟妈妈求助,让她每天炖一些下奶的汤送来。

有天傍晚,公公在门口遇到我妈,两人寒暄了几句,看到我妈手里拎的鸡汤,他张嘴就说:“你怎么老给陶然弄那么油腻的汤啊,她现在那么胖,老喝这样的汤,以后还能瘦下来吗?!”

我妈心里不悦,面上只是笑笑,匆匆结束了谈话。

结婚前,我一米七的身高,才九十来斤,这也是婆婆一直觉得我不适合生养的原因。怀孕之后,吃饭时间不规律,加上心情郁闷,我变得特别爱吃甜食,仿佛只有吃甜的东西才能让我感到一丝幸福。慢慢地,我的体重到达了一百七十斤的巅峰。现在生完了,还有一百五十多斤。

婆婆见了家里那些下奶的汤,也不忘揶揄几句:“你别喝了,没用。老话说了,胸大的女人饿死仔,你喝了只会给自己贴一身膘。我看你还是赶紧给我孙女喝奶粉吧,与其喝你那一星半点儿,不如直接吃饱痛快,别让孩子跟着你受罪。”

真是托婆婆的“福”,每天被这样的话语“激励”,我坚持喝了无数顿油腻又难喝的汤,把奶追得越来越多,让宝宝在不用添加奶粉的情况下,吃到了一岁半。

(11)

新手妈妈的挑战又何止下奶这一项。

从医院回来,孩子都是我一个人带,我心里总想着宝平的孩子大点了,遇到问题想请教一下,宝平从来都以“我哪知道啊,我都是瞎带”为由,不跟我细说,眼睛还是盯着电视屏幕不移开。

自己换尿布,冲奶粉,洗衣服,拍嗝儿,应对宝宝突然出现的不舒服。大部分时候,家里从早到晚都只有我一个人,婆婆打着“怕宝生影响我和孩子休息”的旗号,让他搬去了另一个屋住。她知道我不会麻烦她,但也不想让我“使唤”她的宝贝儿 子。

那陈宝生这个新手爸爸表现得怎么样呢?

月子里,他白天在厂里忙完,就去和朋友一块儿吃饭,吃完再去网吧打游戏,一点都不着急回家。

以前上学的时候,婆婆觉得辐射对身体不好,盯着屏幕伤眼,从来不让他玩电脑,家里也没给他买电脑,那时他常跑去网吧里玩。发现他和我谈恋爱之后,婆婆总觉得是我带坏了她儿子。

结婚之后,婆婆明知道他从厂里下班就去网吧,却再也没有干涉过。有时候,晚上十一二点了还不见他回来,我刚打个电话问问,婆婆就来劝我早点睡觉,说他那么大人了不用我管,男人在外面,女人老打电话,会让他没面子。

很多次宝生回来的时候,公婆和孩子都睡着了,他进来看一眼宝宝,便哈欠连天地回自己屋里睡觉了。

我需要的一应生活用品和饮食,宝生觉得家里有我婆婆在,她身为奶奶肯定会准备,缺什么少什么都不用他操心,所以原本这段时间应该是新手爸爸最忙的时候,他反倒过得比我怀孕时还轻松。

有天中午,纸尿裤用完了,我让宝生回家时买些回来,结果到了晚上还不见他人影;再打电话追问,宝生说已经把这事交代给了婆婆,自己去找朋友聚会了。我气得想摔电话,正赶上婆婆推门回来,还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你以后别让宝生去干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情,有事跟我说,我伺候你还不够吗?还要一家子都伺候你?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叫自己男人去买这种丢人的东西,是嫌他每天不够累吗?”

我忍着怒气,跟婆婆说请她明天买些纸尿裤回来,孩子现在没的穿了,只能用褯子顶着。她嘴上答应着,等了三四天都没买回来。明明她每天跳广场舞的公园旁边就有超市,但还是回回嘱咐回回忘,最后还得靠我妈买来。

婆婆经常看到我妈送来的饭菜,我爸买来的生活用品,但还是时不时地挤对我几句:“你看你爸妈真是放心啊,也不说来看看你,真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也是,人家都离婚有自己的家庭了,谁在乎你啊。”

每当这时候,我都会第一千遍跟自己说:“再忍忍吧,当初是自己非要跟陈宝生在一起的,等着新房子那边通风差不多了,赶紧离开才是正经事……”

我每天都绞尽脑汁地想,怎么让宝生支持我搬走。生孩子之前他还稍微敷衍几句,最近我再提起这事,他的口径已经变成了“真要搬走,我妈可就伤透心了。我是个孝顺的人,不忍心让我妈难受”。

我知道这些都是借口。把我和孩子托付给他认为放心的人,能让他毫无后顾之忧地过日子才是重点。他不是不了解我的处境,只是这处境还不足以让他放弃自己的舒适圈。我心里的失望逐渐累积,拧成了一个又一个疙瘩。

(12)

一晃,小朋友已经三个月大了。

关于起名字的事情,一家人各持己见。婆婆找人算来了一大堆名字,但在我看来,那些名字全都土得不得了。我查了半天,始终拿不定主意,名字要跟随小朋友一辈子,这么重大的事情实在不能敷衍。我跟姐姐认真讨论了很久,最后决定选用姐姐起的“陈妙语”。姐姐总说我爱问她意见又不听她的意见,这次我选了她取的名字,她特别开心。

随着妙语一天天长大,到了三个月的时候,已经可以抬头了,不再像刚出生时那么软软的,有了更多的动作和表情,宝生也逐渐感受到了当爸爸的乐趣,每天回来陪小朋友玩的时间多了起来。

有一天,公公在外面喝醉了回来,进门就晃悠悠地来逗妙语。宝生看见了,赶紧把孩子抱起来,对他说:“爸,大人身上本来细菌就多,你又喝了这么多酒,先换换衣服洗洗手。”

没想到公公借着酒劲儿突然发飙:“谁才是一家之主?这个家还轮不到你来给我立规矩!是不是你媳妇在背后调唆你,你才敢这么跟我说话?!”

听到这话宝生也有点生气:“你别在这儿撒酒疯了,赶紧出去吧。她们要睡觉了。”

“这是我的家,我想在哪儿就在哪儿!”公公大吼道。

这下宝生真恼了:“行啊,这是你家,那我们回我们的家,明天我们一家子就搬出去,再也不回来碍你的眼了。”

“你们有种现在就走。反了你了!”

“走就走!”宝生把妙语抱给我,转头就去房间收拾东西。

婆婆在屋里听了半天动静,见宝生收拾东西要走,从里屋冲出来破口大骂:“我就知道陶然没教过你什么好!你个不孝子,你们赶紧滚!我真是白养你了,白眼狼一个!”

宝生不理会母亲的嚎叫,拿了个大包装了几件衣服,拿了手机充电线就往外走。我第一次看他和父母闹得这么僵,想着本来就被误解没起好作用,现在跟他一走,更坐实了拐跑他们儿子的罪名,就劝他冷静一点:“都这么晚了,别吓着孩子,明天再说吧。”

宝生正在气头上,根本不管不顾:“那明天我再来接你,反正这个家我一秒也待不下去了。”他拎着大包出了门,当晚还真就住在了新家里。

第二天一早,公公酒醒了,完全忘了昨天发生了什么事,听婆婆描述了前晚的情况,先是跟我解释自己喝多了,搞不清楚状况,又数落婆婆:“真不知道一天天你脑子里想点什么,我喝醉了你也喝醉了吗?这种时候火上浇油干什么?!”

婆婆本来在丈夫面前就唯唯诺诺,咕咕哝哝没敢说什么,估计也在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她给宝生拨了个电话,没人接。见房间里的挂钟已经指向八点,就先起身去厨房做早饭。

饭做好之后,婆婆把我叫出来跟他们一起吃,难得见她给我做顿早饭,我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果然她边吃边试探:“昨天你爸爸是因为喝了酒,不然也不会说那些话。要不你给宝生打个电话让他回来吧,老婆孩子扔在家里,他自己在那边待着算什么意思。”

我应道:“好,我一会儿就跟他说。昨天晚上我就给他发信息了,让他待一天就回来。”

公公自觉脸上无光,也跟着说道:“是啊,一家子在一起多好啊。热热闹闹的,也方便照顾你和孩子。”

这本该是一句让人感到温暖的话,但此时此刻出现在这样的场景里,让我觉得无比讽刺。

婆婆见丈夫帮腔,也赶紧顺着说:“对啊,你说说这月子里,我跑前跑后,生怕你受了委屈。去跳舞的时候,熟人都说我累瘦了……”说到这,婆婆忽然话锋一转,“你看你,出了月子之后也没见瘦下来,老这么下去可不行。宝生这么年轻,这么精神,想倒贴他的人可多了去了。你们如果搬出去了,俩人天天在一起,时间长了他肯定会厌烦你。将来要是宝生跟你闹别扭,你一个人带着孩子,我们也不在你身边给你撑腰,你怎么办?”

我把手里的碗放在桌上,笑盈盈地看了婆婆一眼,说:“要真是这样,您肯定能再给他找个更好的,说不定还能给您生个孙子呢。”

“你这说的什么话?”婆婆脸上讪讪的,“我可没这闲工夫,我这都是为了你俩,你好好琢磨琢磨吧。”

饭后,公公又给宝生打了两个电话,依然没人接。接下来的两三天里面,他们老两口挨个儿打电话,宝生要么不接,要么就是一句话堵住他们的嘴——“别打电话了,我不会回去了。”

我这才确定宝生真是下了决心,赶紧心花怒放地收拾起了行李,跟宝生约了一个家里没别人的时间,自己开车把东西来回拉了两三趟,终于算是从这里搬了出去。

搬家那天,天蓝得非常透亮,只有零星几片云彩。春天的风正从清凉变得温暖,恰如我的心情一样。我很久没有如此自由的感觉了,像是逃出了牢笼一般,神清气爽。

无论如何,这是结婚以来我完成的第一个挑战,或许在别人看来微不足道,但是对我自己来说,已经是很大的跨越了。

未来的路不知道还将面临怎样的困难,但至少我终于迈出了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