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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查尔斯·狄更斯的创作方法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在韦尔斯利学院和康奈尔大学当教授时,曾开设了一门关于狄更斯的讲座,他要求学生们像研究一位令人敬畏的圣人一样阅读狄更斯的作品,并“沐浴在狄更斯的圣光”中。为何当代散文大师纳博科夫会如此敬佩狄更斯?是什么驱使着与狄更斯同时代的美国读者们在大街上排着队,等着载着他的书籍的商船靠岸?最为重要的是,我们能从狄更斯身上学到什么写作技巧呢?

自莎士比亚以来,还没有哪位作家能创造出数量如此庞大、形象如此多样、举手投足都非常迷人的角色阵容。更重要的是,狄更斯和莎士比亚一样,不仅写出了引人入胜的故事,还给我们带来了语言美感上的盛宴,即便故事失去了吸引力,文字本身也能引领着我们读完整部作品。

查尔斯·狄更斯(Charles Dickens)1812年出生于一个中产阶级家庭,但在他的父亲因负债被关进监狱后便家道中落。他们一家人随其父亲迁至牢房中居住后,小狄更斯首次品尝到了底层社会生活的味道,这也影响了他之后的创作。在父亲获释后,狄更斯被送进一家工厂工作,在那里他经历了作为一个契约佣工的悲惨生活。后来他通过学习法律获得了律师资格,但最后转行当了报纸撰稿人。他的大部分作品都是以系列的形式出现的。

在今天,被拿来与狄更斯做比较是成为一名成功小说家的标志,几乎所有的主流小说家们(除了那些更愿意被称为极简抽象派的作家)都在争夺这一头衔。例如,汤姆·沃尔夫在不久前曾宣称,约翰·欧文嫉妒他被拿来与狄更斯做比较,认为自己才是应该与狄更斯并肩的人。那些了解狄更斯的作家都知道他的文字里暗藏玄机。这些玄机就是我们要学习的技巧。我们将要讨论狄更斯写作技巧中最有用的四个,你可以直接运用这四个技巧到自己的创作中。当然,为了运用这些技巧,你不必写一则关于穷苦孩子被迫在悲惨环境中工作的故事,因为狄更斯写作技巧的绝妙之处在于,它几乎适用于你想要创作的任何故事类型。这些技巧包括在冲突中塑造人物角色、使用幽默、运用令人悲悯的元素以及有意识地将悬念融入故事主线之中。

在冲突中塑造人物角色

当人物是故事的灵魂时,人们就会期待你的作品。狄更斯的每部作品都是以人物为中心的,人们记住的也主要是他笔下的人物〔譬如《圣诞颂歌》(A Christmas Carol,1843年)里的吝啬鬼史克鲁奇(Scrooge)、《远大前程》(Great Expectations,1861年)里的孤儿皮普(Pip)和《大卫·科波菲尔》(David Copperfield,1850年)里诡计多端的尤利亚·希普(Uriah Heep)〕。今天如果说某人是“史克鲁奇”,大家都会明白其中的含义。在小说出版前,狄更斯可能提前几个月就已经拟好了故事大纲,他有着良好的情节感,但他首先是一位“肖像大师”,总是在寻找完善人物形象的方法。他的人物画像源于他丰富奇妙的想象力,更扎根于现实以及那个时代的“真善美”与“假恶丑”。

那么,考虑到现代读者不会有耐心看完一大段关于人物的描写,你该如何像狄更斯那样对人物进行写实呢?这里,请让我改编一下世界一流国际象棋手伊曼纽尔·拉斯克(Emanuel Lasker)的话,“当你想到一个好的描述时,就接着想个更好的”。不要满足于现状或常规,发挥你的想象力,最重要的是,要具备幽默感、荒诞感和讽刺感。奚落你笔下的人物,给他们起一些幽默讽刺的名字,用滑稽可笑的方式刻画他们,这样你的读者也会和你一起会心一笑。

“图金霍恩(Tulkinghorn)先生属于所谓老一派的人—老一派通常指的是那些从未有过青年时代的人。他穿着一条系了细带的及膝短裤,下面是绑腿套或者长筒袜,”在描述莱斯特爵士(Sir Leicester)的律师图金霍恩时,狄更斯如此写道,“他那身黑衣服和那双黑袜子(丝袜也好,线袜也好)的特色是从来都黯淡无光,任何光线投射在上面都没有反应,真是衣如其人。除非干他这一行的人向他请教,否则他从来不与人交谈。”狄更斯首先给图金霍恩先生画了一幅沉闷的画像,但他并未就此停笔。他的下一个步骤是把精心雕琢的棋子布局在窘境和冲突之中,这就是他勾勒所有故事情节的关键所在,也是你在推动故事进展时必须解决的问题。不久,图金霍恩先生便与德洛克夫人(Lady Dedlock)发生了冲突,威胁着要向她的丈夫揭发她,故事情节就此迅速展开。

另一个完美地在冲突中展现人物形象的例子出现在《董贝父子》(Dombey and Son,1848年)第四十章中董贝和他的妻子伊迪丝(Edith)身上。他们之间的冲突被描述得极其详细,其中揭示的人物心理表明董贝完全误解了他的妻子,认为她对他心存敬畏,实际上,她是为了保护女儿弗洛伦斯(Florence)而保持了沉默。“她把目光转向他,紧闭着颤抖的嘴唇。他看到她的胸脯在起伏,脸色骤然发红又变白。这一切他都看在眼里,可他无法知道的是,在她内心深处正低声说着四个字使她保持冷静,那便是弗洛伦斯”。董贝妻子藏于心中的秘密让这段冲突变得更加引人入胜。

狄更斯的技巧并不难掌握。它由两个部分组成:第一步是通过讽刺、外形描写或其他描述来刻画人物。你笔下的人物可以热情四溢或冷酷无情,可以是黑人、白人,可以是青年或老人,前提是这些人物描写能尽量保持相对简短。也就是说,在向狄更斯学习的同时,需注意将人物描写缩短到适应现代读者阅读习惯的长度。制造冲突的第二步是效仿狄更斯,让主要人物在肢体、言语、精神上相互对抗。记住狄更斯是如何将一些冲突隐藏在表象之下的,比如伊迪丝与董贝之间的心理对抗,以及图金霍恩是如何在德洛克夫人身边徘徊、暗中行动以试图发现她秘密的。这些潜藏的冲突最终爆发成言语上的争端,也就是读者们所期待的“冲突显像化”。

使用幽默

“让他们笑,让他们哭,让他们等待”,这便是狄更斯的座右铭和吸引读者的方法。这些技巧在使用的过程中经过了仔细的推敲,成了这位大师作品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不幸的是,许多现代作家笔下都欠缺“幽默”,特别是那些希望写出严肃文学作品的作家,他们习惯性地避开了低俗的笑话,却也忽略了高雅的幽默。狄更斯在这方面极为老道,他擅长使用讽刺、双关语、文字游戏,并用奚落嘲讽的方式将他笔下有血有肉的人物刻画得入木三分。

狄更斯的幽默散见于人物一举一动中的点滴细节,譬如《董贝父子》中的信差珀奇(Perch)会“严严实实、小心翼翼地把门关好,仿佛他准备一星期不回到这里似的”。再如,《大卫·科波菲尔》中尤利亚·希普的形象就是典型的幽默描写:“这时我才注意到他脸上并没有微笑这种表情,他只能咧着嘴,在两颊各皱起一道生硬的褶子。”

狄更斯在《荒凉山庄》(Bleak House,1853年)里对上层阶级不遗余力地讽刺经常让人开怀大笑。譬如,他在第十二章中对莱斯特爵士做了这样的描述:“莱斯特爵士总是那样怡然自得,很少感到厌烦。要是没有遇到别的什么事,他就会开始想着自己是如何伟大。一个人有了这样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主题来消磨时间,倒是有着莫大的好处。这不,在看完信件后,他便靠着车厢的一角,回顾自己对于这个社会的重要价值。”

你可以运用狄更斯的技巧让作品变得幽默风趣。要将幽默感融入写作之中,首先需要培养的是语言的“不协调感”,你可以试着用讽刺的口吻夸大人物。如果其他方法都不管用,那就去读读狄更斯的作品,并画下你觉得特别风趣的段落。然后,用类似的口吻或方法去刻画你特别想挖苦取笑的人物。需要强调的是,这种幽默并不会拉低作品的格调或品位。相反,它会为严肃的作品额外增添人性的色彩。

让读者落泪

狄更斯座右铭中的第三个要素便是他对悲悯之情及其他强烈情感的运用。亚里士多德在《诗学》(Poetics)一书中提到,情感诉求是演说家的利器之一—这同样适用于小说家。在亚里士多德的时代,戏剧当道,小说尚未流行,因此亚里士多德举了古希腊剧作家的例子来证明,无论是观众的怜悯之情还是愤怒之情都是剧作家事先计划好的。同样,小说家们也可以从狄更斯身上学习如何让读者们感受到强烈情感的技巧。

在《荒凉山庄》中,当埃丝特(Esther)得知自己的母亲是德洛克夫人时,她感到十分惊讶。但狄更斯知道,光用“惊讶”一词是不够的,他需要从这一情节中挖掘出更多的价值。他知道此时此刻她们之间的母女关系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尤其在母亲离去很长一段时间后母女重逢,但在此之前女儿对彼此间的关系一无所知。德洛克夫人残酷地告诉埃丝特,她们不应再见面,她也不能给予埃丝特任何帮助,这一情节推动了整个故事情绪。通过这一幕的描写,即便读者有颗坚硬的心,也会潸然泪下。

现代疲惫的生活可能很难让我们感动哭泣,但狄更斯却能通过情景描写唤起读者的悲悯之心。当《老古玩店》(The Old Curiosity Shop,1841年)中的小耐儿(Nell)不幸夭折后,狄更斯的美国读者们排队伫立在纽约的码头,等待着邮船将刊载《老古玩店》最后一部分的杂志运来。为了写下这一幕,狄更斯让自己陷入了近乎绝望的状态,并拒绝了朋友们的拜访。在创作这一幕时,他可能想起了几年前眼睁睁地看着17岁的小姨子玛丽·霍加斯(Mary Hogarth)在他怀里死去时的那种痛心疾首。这里传递的讯息非常清楚:创作情景必须 “笔下留情”—要创作出感动人心的作品,创作者首先得带有感情。不要犹豫唤起你生命中刻骨铭心的记忆,事实上,你必须这样做才能在纸上写出真情。将自己的经历融入作品中,只有打动了自己,才能创作出打动读者的作品。

让读者等待

我必须承认,我对悬疑小说从来都不感兴趣。我的母亲和姐姐很喜欢这类小说,但我却觉得它们满是套路。老实说,我不在乎到底是谁杀了谁,我也对里面的角色不感兴趣,因为他们只不过是推动故事走向结局的螺丝钉罢了。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劝大家不要读悬疑小说,我想要表达的是即便是那些对悬疑小说漠不关心的作家,当听到狄更斯说一个悬疑元素对讲好一个故事而言必不可少时(注意他说的仅仅是“一个悬疑元素”),也应该高度关注。毕竟,比起我的话,你们更应该听狄更斯的啊!

在《系列小说家查尔斯·狄更斯》(Charles Dickens as Serial Novelist,1967年)这本精彩的小册子中,阿奇博尔德·C·库利奇(Archibald C. Coolidge)提出了一个十分令人信服的主张,即以连载的形式创作给狄更斯带来了一定压力,迫使他以惊人大胆的方式解决小说家所面临的典型问题(譬如,如何保持读者的兴趣)。这意味着,小说家们应当将狄更斯在连载压力下采取的那些大胆、引人注目的夸张技巧奉为教科书,它们是狄更斯天赋的体现,也是小说创作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小说家们应该研究狄更斯如何运用这些技巧创作故事并塑造出让人难忘和记挂的角色。这将对你的写作大有裨益。其中,他最为重要的技巧之一——也是那些喜欢文学小说的作家们经常忽视的技巧之一,是运用悬念。如果你像我一样对悬念不是很上心,你可能会低估它在故事主线中的作用。这种倾向当然是错误的,我们理应向大师学习这个创作故事的技巧。“他通过制造包含隐藏故事线的悬念,解决了不断推动情节发展的问题。”例如,贯穿《荒凉山庄》的悬念便是埃丝特母亲的身份。故事还揭示了德洛克夫人和其丈夫的律师图金霍恩在背地里交锋的情节。直到真相揭露的那一刻,读者们都激动得发狂。当德洛克夫人告诉埃丝特其母亲正是她本人时,悬念被揭开了。然而紧接着,德洛克夫人却警告埃丝特她们不应再见面,画面顿时令人感到心酸。埃丝特在一个巨大的悬念揭晓之时戏剧性地找到了她的母亲,却又在同一个情景中再次失去了她。通过悬念,狄更斯将故事松散的部分捏合到一起,并将谜底的揭晓与埃丝特的命运交织在一起。

为了在你的主线里插入悬念,你可以选择对读者隐藏故事里的某些要素。然后扮演起全知全能的作者角色,无所不知却不肯泄露天机,只提供给读者必要的线索。

在《远大前程》中,资助主角皮普的神秘人身份被融入故事的主线中。皮普原先以为是他爱慕的艾丝黛拉(Estella)的监护人郝薇香小姐(Havisham)资助了他。这笔钱帮助他从简陋的家搬到伦敦,成了一个“上等人”。狄更斯通过在故事推进中不断提及这笔钱以及它如何帮助皮普摆脱贫困让悬念得以维持。有时狄更斯甚至会直接用“谜团”一词来称呼这个悬念。在第四十章中,书中这样写道:“这个可怕的神秘人物〔死刑犯马格维奇(Magwitch)〕,我(皮普)当时对他的感觉实在一言难尽。晚上他睡着了,一双青筋暴起的手抓着安乐椅的扶手,文着刺青的秃头皱纹密布,垂在胸前。我坐在一旁看着他,暗暗揣度他犯了什么罪。”此时,谜团终于揭晓,我们得知马格维奇才是皮普真正的恩人,这一真相让故事发生了巨大的转折,皮普被推回到郝薇香小姐的阴谋中,这促使他再次前去拜访郝薇香小姐以弄清楚她的真实意图。

你可以在自己的作品中运用狄更斯式的悬疑手法,故意隐去一些重要的讯息,譬如谁才是主角真正的朋友(或敌人)。你甚至可以故意将读者引入歧途,让其中一个角色合理地相信错误的讯息,就像皮普认为自己的恩人是郝薇香小姐那样。

有时,你说得越少,读者越是着迷。所以,请用悬念让他们等待。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Vladimir Vladimirovich Nabokov,1899—1977),俄裔美籍作家,代表作《洛丽塔》。—译者注

纳博科夫,1980年,第63页。

库兹马诺维奇,2005年,第13页。

约翰·欧文(John Irving,1942— ),当代美国最知名的小说家之一,被美国文坛泰斗冯内古特誉为“美国最重要的幽默作家”。—译者注

参见沃尔夫那篇有趣又犀利的文章《我的三个丑角》(My Three Stooges)。(沃尔夫,2000年,第153页)

关于狄更斯如何提前构思章节的有趣讨论,可以参见福特和莫诺德《关于文稿的注释》(A Note on the Text)一文,文章讨论了狄更斯1853年b(诺顿评论版的《荒凉山庄》)的第777—799页,并附上了他草拟的大纲。

拉斯克的原话为“当你想到一招好棋时,就接着想个更好的”。

狄更斯,1853年a(班坦图书出版的《荒凉山庄》),第10页。

《荒凉山庄》第四十一章。

狄更斯,1848年,第651页。

狄更斯,1848年,第651页。

狄更斯,1848年,第377页。

可参见认知心理学中的乖讹论(Incongruity Theory)(幽默不协调理论),康德对此的解释是“两个或更多不一致、不适合、不协调的部分或情况,在一个复杂的对象或集合中统一起来,或以一种头脑能注意到的方式获得某种相互关系,笑便源出于此”。—译者注

普雷斯顿,引用自狄更斯,1841年,第xv页。

库利奇,1967年,第4页。

库利奇,1967年,第1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