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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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苏晚伸出手,阳光暖暖的,风过,吹散手心的湿意,手略一动,便触到窗外矮树软嫩的新芽,像触在心头,痒痒的,忍不住摘了一片下来,放到眼前一看,果真是想象中的翠绿,轻柔的一个笑容还未在脸上完全荡漾开来,门“嘎吱”一响,她心头跟着一跳,忙伸手将偷偷打开一点缝隙的窗合上。

进门的丫头有些瑟瑟的,低着头不敢看苏晚,放下手里的饭菜,匆忙布好,屈膝行礼,声音轻轻柔柔地说:“小姐请用膳。”

苏晚嘴角掀了掀,想要笑,可知道自己笑起来恐怕更吓人,干脆不笑了,点点头,想着这女子的声音很好听,拿起筷子便打算吃饭,可瞥了一眼仍站在旁边的丫头,以往有人送饭过来便马上退下的,这次的丫头站在那里支支吾吾好像还打算说些什么。

“怎么了?”苏晚放下筷子,尽量放柔了声音问道。

苏晚觉得这已经是她能说出的最轻柔的话了,可那丫头还是打了个寒颤,好似极其恐慌,跪在地上颤抖着说道:“小……小姐,夫人吩咐……吩咐小姐勿要再开窗了,明……明日便是出阁之日,身子……身子受了凉,不好……”

苏晚点头,再不语。

丫头重重磕了个头便离开。

苏晚拿起筷子吃饭,简单的两个小菜,一碗米饭,一份热汤,前日娘与她说出阁前几日还是少见人比较吉利,因此这几日便遣人送饭菜过来,如此说来,若是不出阁,便该与爹娘一起吃饭?

苏晚细眉微微皱了一下,以前他们怎么吃饭的,她不记得了。

一口一口吃饭,速度极慢,若不靠吃饭来打发时间,苏晚想不到还有何事情可做,除了被褥衣物,房中什么都没有,娘又说开窗不好,偶尔偷偷开一会,也会被人发现,譬如刚刚那丫头,定是娘遣来特意提醒她的。

速度再慢,一碗饭仍是见底了,苏晚放下筷子,稍后会有人过来收走,接着又是她一人了。

果不其然,门又响了,苏晚侧坐在床边,抬眼瞅了瞅,居然是娘。

穿着一身华贵的金红丝线绣衫,身子几乎是苏晚两个宽,眉眼挺大,笑起来两眼眯眯的闪着精光。

苏晚很识礼地站起身,微微行礼:“娘。”

李氏笑眯眯扶起苏晚,乐道:“好女儿,娘知道你闲着慌,可就今日了,明日你便出府,便……便嫁人了……”

说到最后一句,李氏鼻子抽了抽,拿手帕抹了把眼泪,复又拉着苏晚的手道:“娘跟你说啊,林家那可是家大业大,怎么也算咱虞城首富,那林家公子,也就是爱玩了些,身为女子,便该体贴站在丈夫身后,莫要要求太多,凡事睁只眼闭只眼最好……”

苏晚低眉顺眼听娘的教诲,这几日她每日都会听上一番,不是娘来,便是爹来,他们说的这些道理她还是稍稍明白一些,一经提点就更清楚了,挑不出他们的不是,便也听着,只是听着听着,便不自觉想着其他了。

譬如爹和娘为何总是避开她的问题?

她不过想知道为何府上人人都怕她罢了,仅仅因为她这张脸么?

苏晚不自觉地摸了摸脸。房内的铜镜早被人收走了,可她总是要洗漱的,那日在水里,她看到一张陌生的脸,满脸伤痕,狰狞可怖。

不,不该说这张脸陌生,其实,她眼里所见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从三日前她睁眼那一刻开始,娘抱着她哭道幸亏她还活着,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都怪他不小心害得她跌下山崖……

她有些茫然,可看着他们也会有淡淡的熟悉感,便也坦然接受了,接着便开始听他们说三日后便要嫁人了,说这三日不可出房门,还听他们轮番来教她为妇之道,对于她的失忆,好似不太在意,乐呵着说过几日便想起来了。

“晚儿,晚儿?”李氏摇了摇失神的苏晚,略有担心道:“晚儿,你的失忆之症大夫说过几日便会好了,若有不明白的东西也无需费脑去想,明日嫁到林府便好了。”

说到后半句,李氏又笑眯眯地拍了拍苏晚的脑袋。

苏晚轻轻点头,其实很想亲自问问大夫到底何时能好,可三日来连大夫一面都未见,娘说婚期将近,生人不可见。

李氏又絮絮叨叨说了一些,最后笑着道:“你今夜早些休息,明儿一早咱换上喜服便该上花轿了。”

“晚儿明白。”

苏晚乖乖地行礼送娘离开,透过被她打开的门看到外面,一片翠绿的草丛,开了些许野花,五颜六色的煞是养眼,还未来得及瞧仔细,门便关上了。

红烛摇曳,苏府上下一片红光,亮过晨曦。

苏晚静坐在木凳上,任由身后的丫头梳发插簪,垂下眼看自己染上蔻丹的十指,很鲜艳的红色,比身上的嫁衣还要亮上几分,不知为何脑中突然闪现“对镜梳妆”四个字,可出嫁之时,无镜亦无妆,她这张脸,连自己都会吓到,施了粉黛只会更加可怖罢了。

“小姐,准备出门了。”

眼前蓦地一片鲜红,苏晚觉得刺眼,干脆将眼闭上,任由丫头搀扶着出了门。

时值早春,乍暖还寒,清早的风吹得人不禁打了个寒颤,苏晚垂眸刚好扫到一身红衣,想起娘在她耳边絮叨,这嫁衣可是林家遣人在桂碧坊赶制三日三夜而成,无论手工款式花纹布料,都是风国数一数二的。

忍不住拿手仔细触了触,并未觉得特别。

身边的丫头推了推她,苏晚凝起神思,踏着轻缓的碎步向前。

婚嫁,苏晚想了想,感觉应该是十分热闹的吧?今日苏家算不上冷清,娘带着几名小妾在她身边一边哭一边说着,爹也插了几句话,旁边还有许多劝慰声,恭贺声,淹没在她踏出大门时乍然响起的鞭炮声中,一切看起来再正常不过,可苏晚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摸了摸心口,凉的,外面愈是热闹,心口愈是空凉。

或许那不对便出自自己心口吧。

苏晚叹口气,红盖头下的唇微微扯出一个笑容,稳步上了花轿。

鞭炮声远去,人声亦远去,耳边只余来回起伏的喜乐,随着花轿一上一下不绝于耳。苏晚垂着眼,心底一片空洞的白,眼见耳闻,五官感知,都熟悉而陌生,自己正在经历的,即将要面对的,不喜不忧,只是偶尔想到未来夫君揭开盖头的时候,会不会被她的脸吓到?

林家数百人的迎亲队伍,几欲冲破云霄的喜乐声,绵延的陪嫁红妆,浩浩荡荡横穿虞城,早在三日前得知消息的百姓们一听到乐声便赶到路边围观,欢喜的,艳羡的,惊奇的,个个伸长了脖子找寻花轿,明知看不到苏家小姐芳容,仍是不厌其烦地紧随其后。

苏家算不上虞城权贵,却也富足,有一独女,传闻端庄貌美,虽说无人见过,却是声名在外。林家富甲一方,独子玩世不恭,近年却有所收敛,这桩婚事也算门当户对,排场又尤为盛大,自是引得虞城一时轰动。

苏晚也察觉到轿外的热闹,不自觉拧了拧眉头,想要掀开盖头瞅一瞅,想到娘之前的叮嘱,抬到一半的手放了下来。

花轿停下,苏晚感觉眼前一亮,轿帘被人掀开,接着便看到一只修长的手,略略怔忪,又想到娘的话,犹豫着将手伸了出去,放在他掌心。

苏晚低眉顺眼,透过盖头看见身边男子红色的衣摆,听着群众一声高过一声的喧闹祝福声,随着男子的步子慢慢走入喜堂,再随着他的步子停下。

“恭喜林老爷……”

“林公子好福气啊……”

“同喜同喜!”

……

喜堂内一片热闹喧哗,苏晚的手被那男子牵着,丝丝暖意浸入指尖,之前心中寒凉淡了些,入眼所见的一片喜庆大红和身边源源不断的欢腾让她的面上也暖了几分,心头平和,还有些温暖,苏晚恍惚觉得,如今这副场景,好似自己梦过多年。

面上不由拉出一个浅笑,还未完全拉开,眼前光亮一闪,盖头竟是被人掀开,刚刚热闹的满堂宾客,突然静下来,无不目瞪口呆。

苏晚面上刚刚腾起的潮红倏地散去,看清牵着她左手的男子,面如冠玉,眉眼间有几分桀骜之态,略略扬眉,看着自己,没有讶异,只有不屑。

苏晚觉得手心发凉,抽开手,众目睽睽之下面不改色拿回林之轩手上的红盖头,给自己盖上,娘说过,这盖头只有洞房时方可让夫君掀开。

“爹!这等丑女,你还让我娶?”

林之轩被气得面色发白,再次伸手扯下苏晚的盖头,甩在地上,还上前愤怒地踩了两脚。

苏晚垂眸不语。

极静之后,厅内“轰”地一声像是爆炸一般。议论纷纷,众人交头接耳,一会看看苏晚可怖的脸,一会瞅瞅林老爷惨白的脸,疑惑、震惊、不解,还有些藏着笑意的幸灾乐祸者。

“胡闹!”林老爷这才反应过来,矮瘦的个子,声音却是中气十足,猛地一拍桌子,大厅又静下来。

“行礼!”

林老爷大声喝令,不悦地扫了一眼身边的夫人,林夫人忙给喜娘使了个眼色,喜娘慌慌张张到苏晚身边,看着她未有什么反应,高声唱道:“一拜天地!”

苏晚转了个身,拜了下去,林之轩却是不动,他不动,苏晚无法一人成礼,弯着的身子僵住。

林老爷气得满面通红,碍于满堂宾客不好发作,厅内静得可闻细针落地之声,喜娘忙碎步转到林之轩身边,悄悄扯了扯他的袖子,手还未离开,便被林之轩一个扬手推开。

林之轩脸上嫌弃与愤怒交织,双眼像是燃着火球一般瞪着苏晚,一手扯过她,猛力向后一推,怒道:“丑八怪!想我林之轩娶你,下辈子吧!给我滚!越远越好!”

苏晚身子本就弱,被他一推,连连后退,宾客中不知何人恰好漏了一地弹珠,苏晚踩在上面,步子不稳,想要避开,却是踩到嫁衣,“嘶”地一声,裙摆撕开,人也向后倒了去,跌在侧桌上扫落桌上茶壶,洒了一地茶水。林之轩推她的余力未散,苏晚想要稳住身形,脚下却是弹珠滚动,终是狼狈地跌在地上。

厅内暂时被压住的议论声再次腾起,苏晚只觉得耳边聒噪,各色眼神扫过她全身上下,脸上更是被人盯得生疼,不由将脑袋埋得深了些。

被扯下盖头,面貌奇丑、跌在地上的新娘;怒不可遏、满眼嫌弃的新郎。碎了一地的茶壶,翻倒在地的矮桌,满堂犹疑不解待看林老爷如何解决的宾客,厅内的热闹顿时诡异起来。

忽地起了一阵清风,从堂外吹入,夹杂着青草的味道,林府的喜乐声停了,刚刚响彻耳边的鞭炮声停了,林府外各式吆喝声也停了,厅内议论更是戛然而止。

苏晚没由来心头一跳,抬头,眼里承载着她未曾发现的希冀

门庭处,玄色衣裳的男子,衣发翻飞间步行如风,周身似被阳光笼上一层薄雾,双眼清亮,载着笑意,一瞬不瞬温柔地看着苏晚,微薄的唇轻轻掀起,乘着阳光的温暖走过来。众人看来只是眨眼间的速度,在苏晚眼里,却是看着他一点点向自己靠近,那熟悉的笑容在面前慢慢放大,刚刚跌在地上的狼狈难堪突然从体内抽离,心头似要化作暖水一般,忘了自己笑起来的狰狞,对着他弯起眼角。

厅内人再次目瞪口呆,包括林之轩在内,众人眼睁睁看着玄衣男子非人般的速度入厅,无比疼惜地将刚刚刚跌在地上的新娘揽在怀里。

苏晚闭上眼,靠在男子胸口,舒缓地笑,全身像是被阳光梳理了一遍,由上到下暖洋洋的,突如其来的安逸,即便是在家中也从未有过。

耳边一阵瘙痒,苏晚睁眼,见那男子俯在自己耳边,看到他如墨的发丝,听到他甜腻温柔,带着笑意的声音:“从今往后,我要你……”

“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