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科举风波
王守仁此行之所以会内心激情冲涌,和他在这一年的经历、和他在当年中进士的会考有关。
王守仁是作为当时北京官学——北京国子监学生参加当年会考(进士考试)的。[3]
明代的科举考试,明初以降,各个时期略有不同,而在成化、弘治年间,大致确定。[4]当时的考场,在今北京建国门内中国社会科学院一带,即现今的贡院东街、贡院西街、贡院头条、贡院二条、贡院三条等地,每个考生都有个一米见方的单间,各单间紧紧相挨,大约每排有45个,每排之间仅留可让一人通过的空隙。这样的单间在瞭望塔楼两边各有120排,大约共有9 999个单间。考生在整个考试期间都住在贡院内,不得外出。
每个单间约一人高,两面墙上都有两个槽,插上木板,就可以当作椅子和书桌,也可以当床。每个考生都被允许带一些被单,以便在睡觉时盖在身上。考生只能坐着睡觉,或是蜷身躺在木板上。书桌上有一块砚台、毛笔、一个茶壶和茶杯。定时供餐。[5]
这是当时考试场所的大致情况。王守仁以及其他的学子,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考试的。
当时的会试,科目分为解述经义、论和策。这三种科目,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对经典内容的解释,对有关经典的论说发挥,最后是提出理论在实际运作中的方法。
那一年的主考官是李东阳,考官有程敏政[6]、刘春[7]、林廷玉[8]。
在明朝的成化、弘治年代,科举制度逐步稳定成熟,成为士人“进身出仕”的主要门径。文风也多有变化,由明初的质朴,渐趋华雅。为了纠正文人敷衍泛滥的倾向,在弘治年间,诏令“作文务要纯雅通畅,不许用浮华、险怪、艰滞之辞”[9]。由此可见当时考场文风之一斑。
那年二月,[10]二十八岁,已经历过两次考试的王守仁,冒着料峭的春寒,从国子监生的住所,来到考场。验明了身份,按号坐到了考试的格子间里。经历过考试,又有过两次“会试”落榜经验,王守仁已无紧张之感,舒展了身子,静候开考。
拿到了考题后,他冷静思考着。
考的是《礼记》。
“经义”的考题:“乐者敦和,率神而从天;礼者别宜,居鬼而从地。故圣人作乐以应天,制礼以配地。”这是《礼记》中《乐记》的一段话。
这要考察考生对《礼记》中《乐记》的认识。《乐记》说:圣人制作“乐”和“礼”,一是“率神”从天的,一是“居鬼”从地的,要求学子对这二者的异同发表见解。
对于“礼”学,王守仁这几年受到父亲的熏陶,多有体会,所以他凝聚平日所思,认真写道:
礼乐合造化之妙。
圣人者出,因其自然之和也,而作为之乐。
因其自然之序也,而制为之礼。
圣人之道,不外乎礼乐,而和序者,礼乐之道也。其实则一而二,不知者乃歧而二之。
这些话的要旨,是他认为,自然是和谐的,而人的社会是有序的,礼、乐则合乎自然造化的微妙。圣人乃根据自然造化,将其制作出来,从根本上说,二者是统一的,只有那些不明道理者,才将其分为二。这可以说是比较独到的见解。
考生的试卷,都全部把名字糊去,为的是防止考官徇私作弊。
考官刘春在众多试卷中,读到这篇文辞典雅、意义明了的试卷,眼前一亮,提笔批道:
“作此题者,多体认欠明,徒务敷演,浮冗可厌,盖时习之弊也。是卷说理措辞精深典雅,而其气充然,岂拘拘摹仿之士哉!”
另一位考官林廷玉也看好此卷,批语是:“近时经生率以此礼乐为造化自然,恐但云礼乐,便涉制作上说;不然,则敦和别宜,造化岂自敦且别邪?此作是也。”
程敏政的批语是:“究本之论,涉造化处便难楷笔,若辞理溢出类此篇者,鲜矣。”
主考官李东阳的批语:“鬯达无滞,《乐记》义仅得此耳。”
总之,所有的考官,都对这一试卷,给了很高的评价。
接下来考的是“论”。
论卷的试题是:“君子中立而不倚。”这是《中庸》里的一句话。考试要求对这句话加以论说,发表见解。
“中”是《中庸》最重要的概念,“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11]。
熟读《中庸》的王守仁面对这样的试题,思潮如海。他写道:
“独立乎道之中而力足以守之,非君子之勇不能也。盖中固难于立,尤难乎其守也。”
这里,王守仁首先强调了能独立于“大道”之“中”,并恪守“中”道,前提是必须要有“君子之勇”,必须要有不惑歧途的理性,要有不走邪道的行动,要有克服私欲的定力。[12]接下来,他对这一命题展开论述。王守仁写道:
“君子所以自立者何?中而已。”
君子根据什么立于“中”呢?“中”是随时随事变化的。[13]君子必须坚持“道”。“履道于至正之区,而特立乎流俗之外。”“当出而出,当处而处,出处之立乎中也;当辞而辞,当受而受,辞受之立乎中也;以至于动静语默皆然。则君子之立也,可谓中矣。”
而这样的特立独守,是“不倚”,也就是不凭借外力的,所以尤其困难。[14]要做到上述这些,重要的是要“一定之守”,也就是坚守一定的见识,不为外在的和内心的诱惑所动摇。“天下之勇,岂复加于此哉。”“勇所以成乎智仁而保此中者也。”
最后,点明:这种“勇”,并非是“血气之刚”,而是孔子所主张的“德义之勇也”。[15]
这些议论当然是在当时的经学语境中的表述,其中心的观点,就是强调要以先圣孔子所推尚的“德义之勇”,保持自己内心所持的“定见”也就是对于世界万物合乎“中道”的“一定之守”,不倚不凭,独立于世。
这是王守仁对《中庸》言及的“中立而不倚”之说的阐发,在这篇考试文章中,已经表现出一种强调内心自持定见的独立意识。
他的这篇答卷,也受到了当时考官的一致好评。当时的考官,有的从行文风格品论,认为“此卷,其词气如水涌山出,而义理从之,有起伏,有归宿,当丰而健,当约而明,读之惟恐其竟也。四方传诵,文体将为之一变乎”[16]。
有的从内容上判断,认为此卷“盖深于性理之学者”[17],“此篇议论滔滔自胸中流出,若不经意焉者;且理致精深,言辞深厚”[18]。最后有主考官李东阳的批语:“此篇见理真切,措辞条畅,亦何尝无开合起伏于其间,而终不出乎绳准之外,为论学者可以观矣。”[19]
总之,考官都对他立意的精准、文辞的表述,给了很高的评价。
王守仁的应试文章谈及人和自然、社会的关系,显示出王守仁二十八岁时基本的处事理念和为人风格。[20] 这里表现出来的思想,可以说是王守仁前半生人生经历和学习的概括和总结,也是他后半生行动和思想的出发点。
王守仁自然觉得自己考得不错,而所有的考官,对于这份考卷的评价也都很高,按照常理,金榜题名应该不成问题。但是,就在这关键当口,考场意外地掀起了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