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传:十五、十六世纪中国政治史、思想史的聚焦点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五、山水、佛道间的徘徊

经历了两次会试失败,王守仁在这年初冬,乘船沿着大运河回老家余姚。[42]

归余姚途中,经过山东。这山东,是岳父当年为官的地方。总有旧知仍在吧,他在任城逗留,稍作浏览。那里据说是李白的故乡,有太白楼。王守仁登楼远望,感慨万千,写下了《太白楼赋》:

木萧萧而乱下兮,江浩浩而无穷;鲸敖敖而涌海兮,鹏翼翼而承风。[43]

他感到宇宙广阔的同时,又有一种不为人所知的孤独。他感叹自己这样的遭遇,从历史上看,并非前所未有:

“蹇余虽非白之俦兮,遇季真之知我。”这里说的是唐代贺知章遇李白的典故。[44]虽感慨“信流俗之嫉妒兮,自前世而固然”,但同时又表示出一种宏观看待人生的意识,不想顺从权势、同流合污的心情。由此可见,此时王守仁的想法和抱负。

壮阔山川的感染,历史人物的共鸣,激发了他内心中对世情的不满,翻卷着激荡之情。同时,又显现出一种怀才不遇、济世为用的锐气。这是他此时的基本思想倾向。由此可知,他以后之所为,并非偶然。

弘治九年冬天,王守仁回到了余姚。家乡的山水和亲情,慰藉了他内心的挫折感。一些朋友,既有旧识,也有新交,谈文论诗,颇为投缘,于是选了个好日子,结诗社于龙泉山寺。当时也回到乡间的魏瀚平时以雄才自放,因为他和王家有交情,对于小辈的王守仁非常赏识,也参与其间。时而和王守仁对弈、联诗,同登龙山,游山玩水。[45]

自弘治九年回余姚后,直到十一年春,王守仁基本就在故乡。[46]

经历了两次会试的挫折,此时王守仁对于科举的热情,已经不像当初那么炽烈。在探究经文、吟诗作赋之外,他思想中另一侧面的道家养生、佛学出世之念,在蔓延滋长。而这和当时社会风尚的变化有关。

说到佛教,六朝以来,在江浙地区就一直流传。明朝的佛教,大多不是建立在严格的教义上,而更多表现为仪式上、风俗上的民间信仰。道教就更是如此。佛道的说教中多带有长生不老、男女交接、健身强骨、驱魔祈福等内容,宣扬往生的幸福,在民间广有市场。

朝廷中,前一时期有所收敛的佛道之说,这时又流行起来了。弘治皇帝即位后,经过几年的经营,又开始返回到他父亲晚年所崇奉的神、道的烟雾之中。太监李广深于此术,得到皇帝信任。上行下效,在社会上,道家之说,本来就有深厚的土壤,此时,又渐复兴。[47]

王守仁的思想意识中,本来就有佛、道的因素,所以王守仁回到余姚,在远离京城喧嚣的山水氛围中,心中佛教尤其是道教思想,颇见滋长,甚至闪现入山出世的念头。[48]在他游览时写的诗歌中,有所反应。

这一时期,王守仁造访了周边的一些佛教寺庙,留下了一些带有佛教色彩的诗作。如《留题金粟山》曰:“飞霞泻碧雨初歇,古涧流红春欲阑。佛地移来龙窟小,僧房高借鹤巢宽。”这是春天僧房的亮丽。

《无题诗》:“青山晴壑小茆檐,明月秋窥细升帘。折得荷花红欲语,净香深处续华严。”[49]这是夏天读经的幽静。

《惠济寺》:“停车古寺竹林幽,石壁烟霞淡素秋。趺坐观心禅榻静,紫薇花上月华浮。”[50]紫薇开花在夏秋之际。这是秋天寺庙的恬淡。

考王守仁的生平和思想发展,在弘治年间,曾两次较长时间返回故乡养病。一是在中进士以前,即弘治九年到十一年底,一是在京城官场,即弘治十六年到十七年间。两者的区别在于:前者乃是处于尚未进入官场、前途迷茫、追寻生活真谛之际,是在探索着,对外界抱有新鲜感,思想是发散、扩展的;而后者是经过了数年官场的升腾,对于官场功利,已经有了一定的感受,是在沉思着,对外界已有了一定的经验,思想是收敛、批判的。

当然,人的情绪和感觉是一个微妙变化的世界,难免会有异常波动,所以,难以仅根据描写情感的诗歌氛围(这当然包涵作者主观情绪的要素),来断定诗歌的写作时间。以上的推断,姑作参考。[51]

关于王守仁对道教的一些看法,在他二十六岁,弘治十年丁巳三月写的《兰亭次秦行人韵》中可略见一斑:

十里红尘踏浅沙,兰亭何处是吾家?茂林有竹啼残鸟,曲水无觞见落花。野老逢人谈往事,山僧留客荐新茶。临风无限斯文感,回首天章隔紫霞。[52]

诗歌风格和前《太白楼赋》颇为一致。“临风无限斯文感,回首天章隔紫霞。”飘浮着出世的意欲。

在现实的社会中遇到挫折而又没有找到进一步前进道路的时候,年轻人——当然不仅是年轻人——便容易陷入宗教的泥潭,或者说天国的梦幻。在那里可以有感觉上的松弛和平静,仿佛进入了安乐的境界和天堂。这样的出家观念和佛教信仰因素,在王守仁的思想和人生理念中,始终占有着一席之地。这也是他后来思想发展的土壤。

除了寺观以外,自然的山水也令王守仁陶醉。

弘治十一年的春天来了。春光下的故乡山水,使王守仁流连忘返。《登秦望山用壁间韵》一诗,可见王守仁的心情。诗中有“山鸟山花吟不足”句,当为春天氛围。[53]诗中有对山间景色宏观的描述:“秦望独出万山雄,萦纡鸟道盘苍空。飞来百道泻碧玉,翠壁千仞削古铜。”[54]也有对历史的回顾:“蓬岛茫茫几万重,此地犹传望祖龙。仙舟一去竟不返,断碑千古原无踪。”[55]游览时的感慨:“吊古伤今益黯然”“且续苏君观海篇。”[56] 还有归后的回味:“长啸归来景渐促”“小榻寒灯卧僧屋。”王守仁放浪形骸于山水之间。

佛、道思想和远离喧嚣的故乡云水山川,使得王守仁的情绪得以舒缓,心性得以修养,眼界得以扩展。他一度不再把科举当成唯一的出路,他在思索着其他的人生方向。

然而,宗教的松弛和平静是表面的,如同想象中的云雾。生活需要现实地面对。在王守仁那里,也是如此。在宗教的云雾和闲静的山水中休息了一阵,王守仁无法在脱离世俗的宗教和隐遁的山水中超然度过一生,他还是要面对现实社会的风雨雷电,还是要回到现实的人生舞台。

他内心中面向现实社会的火种,始终未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