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系列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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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之友”基金会成立后的前两年,除了普通民众的小额捐款外,并未收到大笔捐赠。那时,联合国组织的救世行动风生水起,吸引了社会的目光,无形中减少了人们对一个位于偏僻山区民间组织的关注。
姬人锐曾说,“政府”这台超级机器太大,无法立即加速。他的估计并不完全正确。那年,来自索马里的阿比卡尔就任联合国秘书长。这位曾连任两届总统的强势人物立即强力推进联合国的改革,很快把一个只擅空谈的政治沙龙改造成高效的前敌指挥部。他先是成立了SCAC,即直属安理会的行动委员会,统一指挥人类应对灾变的行动;接着又促进了联合国会费的改革,各国所交费用大幅增加为各国GDP的百分之一,总数约为一万亿美元。这项改革相对顺利地获得了通过,因为这并非用于联合国这个官僚机构的开支,而是大部划归SCAC使用,其实又会通过各个项目回注到各国的经济血管中。
SCAC执委会由五个常任理事国的五名现役上将组成,他们轮流担任首席执委,每年一轮。本届执委会包括美国的马丁·海利、中国的常林安、俄罗斯的尼古拉·科罗来采夫、英国的沃克· 布朗和法国的罗兰·米佐。他们以军队的效率领导着SCAC的工作,延聘了大量科学家,主要组织了三项工程。
01工程:偏重于理论探索,即研究这场灾变的深层机理、发展预测及避祸措施。可惜它的进度不理想,在两年紧张的研究后,只是验证了楚-马-格林发现的正确。不过,虽然它只是对楚马工作的重复,也是很有意义的——它向世人宣告:灾变时代并非民间科学家的妄言,而是实实在在的前景。
02工程:任务是协调和推进世界各国的冷聚变研究,因为,为了建造准光速级的宇宙飞船,在可以预见的技术突破中唯有冷聚变比较现实。据专家组估计,在资金充裕的条件下,冷聚变应该在三十至五十年内达到工程应用阶段。至于有了核聚变飞船后,是否就能逃出那片“湍急的瀑布”,那是下一个研究课题。该项工程进展神速。
03工程:任务是改善或延缓因日地距离缩短而导致的生态恶化。已经做出的决策是准备实施“拉格朗日点遮阳篷计划”,它将在太阳和地球之间设置遮阳篷,将多余的阳光反射回太空。遮阳篷设在距地球一百五十万千米的日地引力系统第一拉格朗日点,那里是引力稳定区域,遮阳篷只需微量动力(使用太阳能即可)进行姿态微调,就能长期保持在正确的位置。再加上地球的自转,遮阳篷的消光效应将均匀施加到地球的中低纬度地区。这样,在保持地球总日照不增加的同时,还可以使地球从赤道到南北极的温度相对均匀一些。以后,随着日地距离的继续缩短和日照的继续增加,遮阳篷可进行一系列后续发射。这项计划没有太大的技术难度,不过目前只打算进行到准备阶段。因为据测量和计算,眼下日照的增加不及万分之一。03工程小组的前期工作是做好一切技术准备和工程准备,一旦达到 日照增加千分之五这个门槛,就要开始遮阳篷的系列发射。该项工程的进展也十分顺利。
SCAC干得相当不错,也许唯一的不足是他们对宣传工作重视不够——不,这样说不对。他们非常重视宣传,重视对民众的互动,但他们秉持军人和科学家的严谨,没有给民众以虚假的希望。他们说,人类是否能逃脱这个灾变,必须等把灾变的深层机理弄清才能下断言。而要做到这一点,估计要花半个世纪的时间。他们还说,根据最新研究,核聚变可变比冲磁等离子体火箭最高速度可提高到光速的百分之一点五,这个速度也许能冲过那片“湍急的瀑布”,但目前还不能给出确切的定论。
这些说法都完全正确,但民众等不及了。现在他们知道灾难是确定的(纵然是在几百年之后),但能否逃出去却是不确定的。换句话说,他们被判了死刑,但能否获得特赦,要等到半个世纪后才能知道。民众中的绝大多数并不具备这样稳定的心理素质,绝望、狂躁和戾气又开始在水面之下聚积。
忽然,“乐之友”那里传来了好消息。

两年时间里,“乐之友”们一直是一小撮人,甚至凑不够一会两院各执委会的原定人数。比较起来,乐之友科学院执委会是最整齐的,包括:
楚天乐、天文学家詹翔、危机处理专家吴正、古生物学家王清音女士、气候学家朱天问、天体物理学家亚历克斯·汤利、分子生物学家乔治·雅各比、数学家詹姆斯·格莱克和科幻作家康不名。应姬人锐本人的请求,他成为科学院执委会的列席人员。亚历克斯一伙儿来中国前,曾实施了一个小小的谋略:分成三批前来并佯作互不认识,以便能从九个执委名额中尽量多抓几 个。但后来他们发现,这个谋略简直白用了,这边对他们是否是“一伙儿”丝毫不在意。
乐之友基金会执委会有鱼乐水、马士奇、葛其宏、心理学家董月霞女士。马士奇说他只是挂名的,实际他仍把大部分时间花在天文观测上。
乐之友工程院执委会则在很长时间里只有姬人锐唱独角戏。姬本人对此并不着急,他说工程院一旦真正开始行动,有才干的组织者就会自然而然涌现出来。现在他的主要工作是鞭抽乐之友科学院,催逼他们尽快筛选出一两个可以立即实施的方案。“先走起来再找路!”“你们只管前进,不要管身后的塌陷!”这是他挂在嘴边的两句话。科学院的诸位给他起了一个很尊贵的绰号:上帝之鞭。
这天,贺老来山中做客。当然,他此来并不是单纯的做客,“乐之友”一会两院挂牌成立后,贺老曾给最高层提过建议,说他估计这个民间组织能干出大名堂,政府最好派一个大使级别的联络员,并给予资金支持。最高层认真考虑了他的建议,然而此后的两年中,“乐之友”们并没鼓捣出太大的名堂,政府也就没有派联络员。但为了对贺老有所交代,政府请贺老出面再去考察一次。这其实是一种很有礼貌的拒绝:如果考察结果不满意,那就请贺老主动撤回原来的建议吧。
贺老下榻在老界岭迎宾馆,也就是今天的“乐之友”总部。总部所有在家人员都来同贺老见面,实际所有人加起来也坐不满一个会议室。他们先寒暄了一会儿,楚天乐、马士奇和鱼乐水问了洋洋的近况,笑问这次他为啥没闹着要来。贺老说:“他当然闹啦,但他要上学,来不了。”他们闲聊时都是用英语,这在“乐之友”里是通用语言,以便照顾几个不懂汉语的外国人。这时, 姬人锐脚步匆匆地进了会议室。吴正笑道:
“哎呀,‘上帝之鞭’又来了!”他笑着对贺老说,“贺老,这是一根每天在我们头顶呼啸作响的鞭子。”
姬人锐同贺老握过手,回头不客气地说:“别以为贺老在,我就不敢鞭挞你们了。我一会儿就开始。”
亚历克斯不耐烦地说:“你不必鞭抽了,没用的。我们只打算种植生长期为二十年的速生杨,并没打算种植生长期五千年的美洲红杉,但你要我们一个晚上拿出成果,那只能是中国豆芽菜。你的要求是不现实的。”
姬人锐痛心疾首地道:“女士们、先生们、同志们、朋友们,兄弟们、姐妹们,你们什么时候才能抛掉科学家的学究气?”
亚历克斯冷冷地说:“我们身上没多少学究气,但如果一点儿没有,也就没有什么科学家了。”
姬人锐也不客气,“那好,今天当着贺老的面,我再给诸位睿智的科学家上上课吧。第一,联合国安理会和SCAC的工作卓有成效——我很佩服我的高届同学阿比卡尔,他才是一根呼啸的上帝之鞭,甚至让联合国这辆百年老马车都能快速奔驰。但他们所实施的为期长远的计划离民众太远,而民众已经濒临精神崩溃的边缘,这时最需要的不是半个世纪后才有可能兑现的希望,而是当时就能服用的安慰剂,哪怕它只是普通的阿司匹林。要知道,在医学上使用安慰剂并非骗术,而是严肃的、有效的医学措施!关于民众情绪,我想贺老的感觉比你们更敏锐,你们可以咨询他。”
贺老没说话,只是轻轻点头,这个话题让他面有忧色。
“第二,‘乐之友’必须立即干出点动静,才能吸引人才和资金,否则我们就会像泡沫一样很快被太阳晒干。”他转向贺老, “这个考虑是否太自私?但‘乐之友’的生存是为了一个崇高的目标,所以我敢在贺老面前大声说出这句自私的话。”
贺老笑笑,未置可否。
“第三,我和诸位一样清楚,立足于眼前的科学水平,暂时找不到可以逃脱灾变的办法。但我们可以大致定个方向,先走起来再找路!几万年前,印第安人的祖先通过白令陆桥往东走时,他们并不知道冰天雪地之后有一个丰饶的北美大陆;波利尼西亚人的祖先从马来半岛驾着小船向东行驶时,同样不知道浩瀚凶险的太平洋中有没有可以安身的岛屿。如果这些移民是由谨慎持重的科学家所领导,这两次人类大迁徙能够实现吗?所以,推动人类发展的最重要因素,并非你们看重的科学态度,而是冒险精神!人类祖先能干的,咱们为什么不能干?何况现在人类已经被置于死地,冒险一点也是可以原谅的。其实就连生命本身,同样是‘先走起来再找路’,所谓的‘进化’,就本质而言只是一种试错法,试错过程中,很多生物走上了断头路,但仍有万千物种走到了今天。”
他的雄辩和激情感动了听众,很多人轻轻点头。楚天乐笑着说:
“姬大哥,这些道理我们都懂,也正往这方面努力,只是还没来得及筛选出一个合适的行动方案。”
“我已经等不及了,所以我就越俎代庖了。”姬人锐笑着说。
这下子所有人都来了精神,连贺老和亚历克斯也侧耳倾 听。鱼乐水笑着催他:“讲吧,别卖关子了。”
“我的计划是……不行,我得先把话头扯远一点。众所周知,人类走出蒙昧的重要标志之一是有了丧葬习俗。从唯物主义者的观点来看,这是最无意义的行为。人的组成本来就是普 通物质,死后仍回归原来的状态,如此而已,何必瞎折腾?但所有人还是想有一个土馒头和一个墓碑。不妨想象一下,人类史上一共出现过多少墓碑?现在保留下来的能有多少?几千年后又能保存多少?今人毁了前人的墓碑建造自己的墓碑,后人再毁掉今人的建后人的。但这并不妨碍人们对于坟墓和墓碑的心理需求——即使在今天这个灾变时代。”他笑着宣布,“这就是我的计划:在能够为活人建造逃生飞船之前,为人类所有成员建一个墓碑,把它送出灾变区域。”
众人默默地咀嚼着这个计划,不少人轻轻摇头。康不名笑着说:“你是说——《宇宙墓碑》?”
“对,宇宙墓碑。”
康不名笑笑,没有多说什么——显然在座人,包括建议的提出者,都没看过《宇宙墓碑》这部科幻小说。姬人锐进一步说:
“墓碑是数字化的,可以用极小的花费实现所有人的愿望,正如我刚才说的,‘留名身后’是人类潜意识中最强韧的欲望之一,即使没有后人来读这个墓碑也无妨。我想这个行动将能有效调动民众的热情,吸引民众的目光,宣泄民众的负面情绪。另外,装载宇宙墓碑的飞船是结构简单的不载人飞船,可以使用现有的化学驱动,因此可以在十年之内就变成现实。”亚历克斯摇摇头,刚要开口,姬人锐抢先截断,“当然,使用落后的化学驱动,即使充分利用星体进行重力加速,也不可能逃出灾变区域,它将像留在地球的我们一样,最后坠入暴缩的深渊。但我并不要求它真的能逃出去,而只需要,”他加重语气,“让民众相信它能逃出去。”
众人默然。马士奇咳嗽一声,笑着说:“小姬,我不反对善意地开出阿司匹林,但如果民众知道真实结果,也许负面情绪会有 更强烈的反弹。”
“这正是我今天来的目的,否则我就抛开你们,自己开始这个宇宙墓碑计划了。我拜托诸位,一定要编造一个足以让民众相信的理由。我想以你们的才智和学识,这并非多么难办的事,只是你们的才智一向只会沿着固定的河床奔流,需要我来帮你们扒一个口子。小楚、亚历克斯、康不名,”他特意点了三个人的名字,“先把别的研究放一放,在十天之内,一定要帮我编出一个完美的理论,让载有宇宙墓碑的飞船从理论上安全逃离灾变区域!”
被点名的三个人互相看看,楚天乐率先点头,“好的,我答应你。”康不名也点了点头笑着说:“你个大骗子,不过我答应帮你圆这个弥天大谎。”只有亚历克斯比较勉强,“我试试吧。”
“谢谢啦!”姬人锐转向贺老,“贺老这次能否多住几天?至少住十天吧,看看小楚他们三人会弄出一个什么结果。”
贺老爽快地答应,“那我就不客气,在这儿多叨扰几天了。我眼下已经真正退休,时间多的是。”他对马、楚、鱼三人说:“我还想到玉皇顶看看你们的家呢,也要看看马先生的小女儿柳叶,她应该快两岁了吧。”
“那我们再高兴不过了,随时恭候。小柳叶最高兴家里来客人。对,她快两岁了。”马士奇说。

下午马士奇就回山了,准备晚上的天文观测。尽管各国天文台都在盯着近地天体蓝移值的变化,以他们的设备和专业造诣肯定干得更好,但马士奇一直没放松自己的责任。晚饭前,楚天乐对妻子说:
“那位上帝之鞭给我们三个人下了军令,我想回山里几天, 静下心来好好编那个谎话。”
“好的,我让小朱把直升机开过来。”
“我想让你陪我回去,好吗?”
鱼乐水本来第二天还有别的事要干,不过她立即答应了:“好的。”
直升机迎着夕阳落在玉皇顶的山顶,小朱依惯例要来背小楚,后者笑着拒绝了,“我们俩想在山顶多坐一会儿,你先返回吧。”直升机开走了,天乐不好意思地说:“乐水,你背我回去好吗?我想再让你背一次。”
鱼乐水有点奇怪。自从她背过一次之后,天乐体贴她,从不让她再背,今天是怎么啦?但她爽快地答应了,蹲下身子,让丈夫爬到背上。天乐说,“先不回家,到火葬台那儿吧。”
鱼乐水心中泛起嘀咕,心想丈夫今天有点儿反常,而且——尽管全家人都很达观,但火葬台的名字终究有点儿不祥。背上的楚天乐猜到她的心思,笑了,“乐水,你别瞎想。是这样的,今天姬大哥的要求忽然激起我一点儿回忆。记得上次你背我时,我脑中闪过一个很重要的想法,但它很快滑走了,没能抓住它。此后我也努力回忆过,但都没有成功。今天特地让你背上我重走这段山路,是看能不能触景生情,把它拾起来。所以——只好辛苦你了。”
鱼乐水放心了,笑着说:“那你就趴我背上好好想吧,我不辛苦,只要你能抓回那个灵感,我背个十趟八趟也没事的。”
走了一会儿,背上的天乐问:“上次你背上我时,说过一句话,你还记得不?”
鱼乐水想了想,“我好像是说:你的重量很轻,我背上你就像孙猴子背上红孩儿,一点儿都不费力。”
天乐轻声说:“好像就是这句话勾起我灵光一闪,但究竟是什么呢?”
此后他就陷入了沉思。鱼乐水没有打扰他,小心地走着山路。路上歇了一气,到了火葬台。天乐让妻子放下他,他盘膝坐在悬崖边,面向深谷,进入禅定状态。鱼乐水在他身后找地方把自己安顿好,默默地看着他。时间悄悄逝去,太阳已经沉入山后,鱼乐水想催他回家,因为从这儿到家是没路的,天黑就不好走了,他们还没吃晚饭呢。但看看丈夫的侧影,他显然已彻底进入“禅定”状态,目光炽热,眉头微蹙,嘴唇轻轻抖动着。鱼乐水仔细听听,他是在说:“错了?错了?”
是什么错了?鱼乐水猜想,此刻在丈夫的大脑中,某个重要的灵感正震荡着成形,或许会在倏忽间消散,这会儿绝对不能打扰他。那么就在这儿过夜吧。她想回家拿点食物和饮水,再拿一条毛毯,但丈夫的神态太痴迷,打坐的地方离悬崖又太近,她不放心离开。最后她做出了选择,丈夫的灵感是最重要的,今晚就这么饥寒交迫地度过吧。她轻轻走远,用手机向婆婆作了交代,以免她担心,因为婆婆肯定已经听到直升机降落的声音。然后关了手机,脚步轻悄地返回。她依在丈夫身边,环抱着丈夫的身子,为他驱赶凉气,也免得丈夫在痴迷中无意做出什么危险动作。她还心思周密地悄悄掏出丈夫的手机,关了机,免得他在思维的高潮中受干扰。丈夫没有在意她的动作,完全沉迷于狂热的思索。他的身体一动不动,但分明能感觉到他身上有无形的强劲张力,那是思维的燃烧造成的。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他的双眼像狼眼一样熠熠闪亮。
下边有动静,是婆婆正轻手轻脚地向上爬。鱼乐水急忙迎上去,接过婆婆送来的食物、饮水和毛毯。两人轻声说了几句, 婆母轻手轻脚地离开了,鱼乐水返回丈夫身边,把食物和饮水先放一边,拿毛毯裹住他的身体,然后环抱着他坐下。深度入定的丈夫对这一切都没有反应。
一轮满月升起来了,月冷如水,山风也变得冷冽。满天繁星像是在窃窃私语。鱼乐水的眼睛渐渐迷离,思维在恍惚中随意滑行。她想起七岁的小天乐坐在行李包上吹着泡泡,一边严肃地说:我想不通,泡泡本该破的,可是它没破……那时他就在以孩子的敏感心灵探究着宇宙的奥秘。她想起,天乐、生物学家王清音、天体物理学家亚历克斯都说过,宇宙的历史其实就是一部灾变史,宇宙的诞生本身就是一场最大的灾变,然后是星云塌陷、星系互相吞没、星体碰撞、新星和超新星爆发。我们体内的氧、碳、磷、铁等重元素都是新星和超新星爆发时抛入宇宙的,所以生命就其物理本元来说恰恰是诞生于灾变……天乐说他不认可宇宙间有一个爱玩气球的上帝,可是,这个局部暴缩究竟是怎么产生的?……丈夫刚才喃喃地说他错了,错了,是什么错了?……
她不知不觉睡着了,可能睡了很久,直到怀中的那具身体忽然“活”过来,她才乍然惊醒。黑暗中看到丈夫明亮的双眸,他的神情显然放松了,轻松地微笑着,身体的张力明显已经释放。鱼乐水揉揉眼,让自己清醒一下,觉得屁股酸疼,胳臂酸麻。她活动活动手脚,问丈夫:
“抓回来没有,你那个滑走的灵感?”
“抓回来了。”天乐满心喜悦地说。
“好啊,今天咱们没有白辛苦。你吃点东西吧,是妈送来的,送来很久了,我一直没敢打扰你。你吃吧,我刚才已经吃过了。”
天乐接过已经放冷的食物和饮水,机械地往嘴里送,一边重 复着:“我把滑走的灵感抓回来了,而且把它彻底想通了。乐水,我想——”他谨慎地说,“也许我手边已经有了一片阿司匹林,它甚至于不仅是安慰剂,而是有实际疗效。”
“你是说——已经有了真正的逃生之路?”鱼乐水惊喜莫名。
天乐摇摇头,“这样说还太早,只能说黑暗的隧道里已经透 出一丝光明。这会儿几点了?”
鱼乐水看看手机,“凌晨两点。”
天乐看看崖下的一片漆黑,笑着说,“今晚反正回不去了,我就把自己的收获讲给你听吧。”他把吃剩下的食物推到一边。
“好啊好啊,我已经等不及啦!噢,等一下。”鱼乐水找到一处合适的石座,自己先坐好,把天乐瘦削的身体再度揽到怀里,用毛毯将两人裹好。“现在你讲吧。”
天乐把身体完全放松,舒服地倚在妻子身上,抬眼望着星空,语调舒缓地开始了讲述。

天乐说:“你当时背上我,说‘孙猴子背红孩儿’的时候,我曾被勾起一点联想:在《西游记》故事中,妖魔红孩儿曾乔装成被捆吊在树上的幼儿,以便哄骗善心泛滥的唐僧,悟空为免麻烦,曾使用了缩地法,跳过红孩儿被捆吊的那棵树。就是‘缩地法’这三个字在我思维中激出了火花,缩地法正是神话版的空间收缩。但缩地法中其实有难以克服的矛盾,孙猴子如果懂得一点物理学,站在技术角度想一想,就会发现他的法术不好实现的。
“关于如何实现缩地,有两种方法,第一种方法,是在前面要 走的路程中干脆挖去十里八里地,孙猴子很可能就是这样干的,否则他无法跳过红孩儿吊着的那棵树。但这样做的话,十里之外的对岸世界就会在瞬间与河岸这边接合,因而具有极大的速 度,会产生猛烈的碰撞。第二种方法,是让前面一百里地均匀收缩百分之十,这样也能减去十里行程,而且过程平稳,没有碰撞,但这样做的话,孙猴子就躲不开红孩儿——那个同比例变瘦了百分之十的红孩儿。”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智力游戏,想过也就完了,但后来他总觉得自己忽略了某种东西,一种对眼前局势很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呢?他刚才想了半夜,终于把它抓住了。这个智力游戏实际是他潜意识中某种思考的曲折反映——灾变区域内星体趋向太阳的运动,并非因为空间被挖去一块,而是因为空间发生了整体收缩!
鱼乐水迷惑地问:“你说‘错了,错了’,指的就是它?但你并没错啊,我记得你一直在说‘局域空间的整体收缩’。”
天乐苦笑道:“但我后来的推论犯了一个非常愚蠢的错误。令这一代科学家汗颜的是,两年来,没有一个科学家发现我的错误。不过这也不奇怪,科学史上不乏先例的,比如,20世纪最伟大的数学家之一冯·诺依曼,曾用数学证明推翻了德布罗意的导波理论。那时,冯·诺依曼华丽的天才倾倒了每一个人,没人对他的结论产生怀疑,连同样才华过人的德布罗意也承认了失败。但其实冯的证明中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直到几十年后才被玻姆和贝尔发现。贝尔——就是名垂千古的贝尔不等式的发现者——毫不客气地说,冯·诺依曼的证明不仅是错误的,而且是愚蠢的!真不知道自它公布以来是否有一位专家甚至大学生真正研究过它。想想冯·诺依曼那样的伟人都会偶尔犯错,我多少好过一些。”
鱼乐水笑着说:“不必自责了。你知道一句谚语吗?鹰有时比鸡飞得还低,但鸡永远飞不了鹰那么高。你的愚蠢是鹰的愚 蠢,可以原谅。说说你的错误吧。”
“好的。我在老界岭会议上曾说过,飞船冲不过速度更快的逆向急流。”
“对,你是这样说的。”
“就是这个结论错了,而且错得非常愚蠢!”
“为什么?我觉得那个图景很直观的,也符合逻辑。至少,”她半开玩笑地说,“我在不少科幻小说中看到过关于空间急速塌陷的逼真描写。”
“不,那个塌陷速度只是空间收缩所造成的目视速度,是虚假的,并非真正的速度!不妨回头看看咱们原先那个整体温和膨胀的宇宙:一百亿光年外的星系能达到近乎光速的红移速度,但那是虚假的速度,是百亿光年空间距离上膨胀的累加。虽然宇宙只是温和膨胀,但百亿光年膨胀的累加就能造成那个惊人的目视速度!不过,如果人类飞船能够飞到那儿,会发现那儿风平浪静;恰如百亿光年外的飞船如果来到我们这儿,也会看到同样的风平浪静。所以在灾变区域的边缘根本不存在什么逆向湍流,人类的逃亡飞船将从容驶出灾变区域。”
“真的?!”鱼乐水兴奋得几乎叫出声来。在两年的绝望中,人类忽然有了希望,可以逃生了!她用力拥抱怀中的丈夫,“天乐,我太高兴了。不必给民众服用阿司匹林了。我想,连宇宙墓碑计划也可以放弃,直接改为移民飞船,行不行?”
天乐缓缓摇头,“恐怕还不行。”
“为什么?”
“我们刚刚撬开了地狱的第一道门,下边还有一道呢——灾变区域的扩大。它肯定要向外波及的,问题是以多大的强度和速度来波及。这个问题我还没有想透。这会儿我太累了,想睡 了,等我考虑成熟后再说吧。”
鱼乐水看看他,柔声说:“好的,你就靠在我身上睡吧。”
楚天乐倚在妻子的肩头,很快睡着了。前半夜他的思维燃烧得过于猛烈,这会儿睡得非常深。鱼乐水睡不着,丈夫的发现让她亢奋。虽然前面还有地狱的第二道门,也许有第三道、第四道……但不管怎样,能闯过第一道就是一个大胜利,也为今后的继续闯关提供了勇气。她深情地看着身旁的天乐,这具瘦骨嶙峋的身体中有一个宝贵的大脑,值得他的亲人和世人珍惜。忽然怀中的天乐低声说:
“乐水……”
鱼乐水低下头看看,丈夫说话时没有睁眼。那么他是在说梦话?她低声说:“天乐,你想说什么?”
天乐仍旧没有睁眼,口中喃喃道:“乐水,作为丈夫我很抱歉,不能在那方面满足你……你不要苦自己,找一个好男人陪你吧……”
鱼乐水一愣,听听他的鼻息,显然仍在沉睡。那么,他是把这句一直想说又无法出口的话在梦中说出来了。鱼乐水感动地叹息一声,低头吻吻丈夫,把他搂得更紧了一点。
天色渐渐放亮,往下看,已经能隐约看见家里房屋的轮廓;往上看,天文台的圆顶因为衬着熹微的晨光,所以看得更清晰。干爹还在里面观测吧,不知道昨晚他有无新的收获?天乐仍在熟睡,鱼乐水静静地搂着他,心中满溢着疼爱和怜惜。等朝阳在山凹射出第一道霞光,她听到清脆的喊声:
“天乐哥哥!乐水姐姐!你们醒了吗?”
往下看,天乐妈正抱着柳叶向这边招手。怀中的天乐睁开眼睛,鱼乐水低声说:
“醒啦?那咱们回去吧,妈在叫咱们吃饭呢。”

姬人锐给三人限定的十天期限,楚天乐只用一天就提前交卷了。上午他又把思路捋了一遍,与干爹进行了讨论,干爹表示完全赞同。下午他召集大家在总部碰面,对他的想法来一个会诊,贺老也参加了。康不名钦佩地说:“这么快!我的方案还没有一点眉目呢。”亚历克斯则怀疑地皱着眉头。会议开始,天乐用几句话讲出了自己的新结论,全场气氛突然为之一振!亚历克斯恼怒地失口喊道:
“真他妈蠢透了!”他看看大家,解释说,“我不是骂楚和马,是骂自己。他们作为某种理论的提出者,容易受限于固定思路而犯错,这是正常的,最蠢的是我们这些旁观者。是的,楚的更正没错,因为灾变区域整体均匀收缩,所以几十光年外那些可怕的蓝移速度都是目视速度而非真正的速度,灾变区域边缘根本不存在湍急的逆向急流。”
听众中泛起兴奋的骚动。贺老也听明白了,不快地说:“这个错误犯得也忒大了点儿。这是不是意味着,你们原先说的人类根本无法逃出灾变区域,这个观点完全错了?这可影响到人类社会的根本决策。”
亚历克斯赧然点头,“是的,原来的观点错了,至少要大大修正。当然人类也不是高枕无忧了。虽然灾区边缘没有了逆向湍流,但灾变肯定不会在半径三十五光年处突然中断,一定会向外波及,我认为,它是以引力波的形式,以光速向外传播。”
这番话让鱼乐水很沮丧,“以光速传播?那不是说人类根本无望逃生了?再先进的飞船也快不过光速啊。”
“不是的。收缩波以光速传播,但收缩的强度应该与距离平 方成反比,很快会衰减为零。所以,逃生飞船用不着和波速竞赛,只用驶到安全地带就行了。”
“噢,是这样啊。”
大家都发表了看法。今天的新进展为大家燃起了希望之光,会场气氛十分亢奋,连贺老也深受感染。马士奇也发了言,赞同天乐的新观点,也赞同亚历克斯关于灾变区域将以光速向外波及的预言,不过他同时指出,到目前为止,三十五光年之外的恒星如北河三、大角星等还观察不到蓝移增量。当然也可能它们已经塌陷,只是其光谱变化还没传到地球。姬人锐一直认真听着,对弄不懂的技术细节反复询问。最后他站起来说:
“非常感谢天乐用一天时间就交了答卷。你那个脑袋瓜里烧的是什么燃料?我想它比核聚变还要厉害。研究研究,干脆用它来驱动飞船得了。”
楚天乐调侃他:“那要感谢你的上帝之鞭呀。以后你不用抽我们,干脆直接抽飞船的屁股就行,飞船一看到你挥起鞭子,立马达到光速。”
“是吗?抽飞船我做不到,但我会更加劲地抽你们。天乐,你让人类逃生的希望大大增加了,而且并非是安慰剂!我很振奋。但活人的逃生飞船毕竟是遥远的事,我还得先考虑我的近期计划,即宇宙墓碑计划。我想,天乐和亚历克斯刚才阐述的观点已经足以说服民众了。所以,”他笑着说,“你们继续往前走吧,我要离开这儿,着手干我的事了。”
分子生物学家乔治·雅各比拦住他,“且慢。上帝之鞭先生,你的宇宙墓碑计划对我很有启发,不过有了楚天乐的新结论,我想它过于保守了,我们还能再往前大跨一步——你别担心,大跨一步后仍是一个可以立即实施的计划。请你稍等几天,我把思 路捋清后咱们再开一次会。”
“好!我非常高兴你的提议!你需要几天?”
“也给我十天吧。”
姬人锐很不满,“哪里需要十天?比比小楚的工作效率,你提这个要求不脸红吗?我只给三天,要赶在贺老走前让他看到结果。”他已经敏锐地猜到,贺老此行如此从容,也许是负有政府最高层交付的使命,专程来这儿考察的。那么,最好能赶在贺老走前,给他端出一个分量足够的成果。
乔治想了想,无奈地点点头,“好吧,三天就三天。上帝之鞭先生,我真不该主动揽下这个任务。”

第二天,贺老乘直升机去马家。马家全家人都立在路口迎接,包括两岁的柳叶。命运毕竟是仁慈的,对任冬梅此前的苦难给出了相当的补偿。柳叶生下后,虽然当妈的作为高龄产妇奶水不足,但柳叶饭量大,不挑食,长得异常健壮,小屁股紧绷绷,皮肤又黑又红,两年间从来没生过病——除了闹瞌睡时有点儿磨人,其他时间尽听见她咯咯的笑声,为这个家增添了无穷的乐趣。这会儿她被妈妈抱着,用力向贺老挥手:
“贺爷爷好!”
贺老在小朱的搀扶下走过来,先把柳叶抱到怀里,“柳叶,按说你该叫伯伯的,不过随你吧,你愿怎么叫就怎么叫。这是爷爷给你的礼物,一包巧克力,一只绒毛熊。”
“谢谢贺爷爷。呀,这么多巧克力。天乐哥哥也爱吃,乐水姐姐也爱吃。”
贺老回头看看小鱼,“怎么叫姐姐?该喊嫂嫂的。”
鱼乐水笑着说:“纠正不过来,小东西蛮有主见的,可能她觉 得喊姐姐更亲吧。”
马士奇说:“贺老,我一直盼着当面感谢你,你为我们配的直升机可是起了大作用。”
贺老挥挥手——那不值一提。他环顾四周,说:“应该在房屋附近平出一个停机坪,这样你们来往就更方便了,这事我随后安排。”
“不,这事不用你费心,我们自己安排就行。请进屋吧。”
“我先在附近转一转吧,看看小鱼那篇文章里写的地点。你们几位行走不便,让小鱼一个人陪我就行。”
鱼乐水陪他转了两个多小时,参观了天文台,看了那些串珠式小石潭中的柳叶鱼,也看了为天乐准备的火葬台。贺老在火葬台边同样动了感情,久久立在柴垛边,抚摸着干透的松木,也凝视着对面石壁上横生的杂树。鱼乐水默默立在他身后,没有打扰他。过了一会儿,贺老回头问:
“小楚的身体最近怎么样?”
“不好。虽然我们尽可能地尝试了不同的治疗方法,但病情仍在发展。在会上你可能觉得他精神状态不错,那是硬撑的,我总觉得他的生命力是在超常燃烧,所以……”她苦楚地叹息一声,没有说下去。
“孩子,请你好好照顾他,尽量延长他的人生。他的生命和大脑都太宝贵了,这种印象在今天的会议之后特别强烈。他曾率先发现了人类前行路上的灾难,今天又率先在暗洞中发现了亮光。所以,一定要好好照顾他。有什么需要我出力的,尽管开口。”
“谢谢贺伯伯——不对呀,按刚才柳叶的称呼,我也该喊贺爷爷啊。乱辈分了。”鱼乐水笑道。
贺老很欣慰。小鱼的心理素质不错,谈着这样沉重的话题还有心开玩笑。他问:“你们结婚两年了,没有怀孕吧?”他听马士奇隐约透露过,小楚的病躯无法进行性生活。那么,小鱼真受苦了。“用不用采取某种医学措施?”
鱼乐水摇摇头,“我和天乐商量过,但他不同意试管授精。知道为什么吗?你想不到的。他认为自己的DNA中有可恶的致病基因,想就此斩断,不让它流传下去。”
贺老吃了一惊。人(和所有生物)天生具有两种最强烈的欲望:活着和繁衍后代。像小楚这样,纯粹用理性的力量来对抗天生的欲望,决绝地自我斩断血脉,需要何等的勇气。他心中黯然,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小鱼。鱼乐水笑了:
“贺伯伯,你别在意,我和天乐已经商量好,如果我们想要小孩,我就去另外找一个健康男人,接受一粒优良种子。眼下我还年轻,这事儿不着急。”
贺老不再说下去,疼爱地把她搂到怀中,“你是个好姑娘,也是一个最勇敢的女人。”
等他们回去,午饭已经准备好。驾驶员小朱来的次数多,柳叶早和他混熟了,腻在他怀中不下来,便由小朱抱着她吃了午饭。饭后,贺老和全家唠了一会儿家常,问了柳叶将来的教育问题。任冬梅说:
“贺老,我得感谢你。生柳叶时有点难,最后是剖宫产,你给俺们配的直升机可是派了大用场,没准儿是救了我的命。”
“那是国家配给你们的,我只是帮着办了手续。”
“贺老身体好啊,我看你是鹤发童颜。”
“还行。人说老来三宝,老伴、儿孙和好身板儿,我这几样都占了。”他忽然想起面前的两位病人,为了不刺激他们,忙把话头 转过来,“我身板儿再好也比不上你们母女俩,特别是小柳叶,简直像——别怪我说话粗鲁——野地里的一蓬‘老驴拽’!”
老驴拽是北方的一种野草,长势极旺,能长成合抱粗的一蓬,扎根很深,“吃草的老驴拽不动”。马士奇放声大笑,说:“哪里会嫌你粗鲁?柳叶天生就是山里的野娃儿,每天急着往野地里跑,一朵小花、一滴露珠都能盯半天。”
那边柳叶听到是在谈论她,黑眼珠滴溜溜地看着这边,她小声对小朱说:“小朱叔叔,我不喜欢老驴拽,这个名字多难听。”逗得大人们哈哈大笑。马士奇对贺老说:“你看山里空气多好,也幽静,干脆我在旁边再盖一幢房子,你住这里养老得了。”贺老含蓄地说:
“那敢情好。没准儿我真的会来这里住几年啊。”
此时他已经决定,回京后继续提那个建议,而且他想自荐为第一任联络员。

姬人锐的鞭子很管用,乔治按时交卷,三天以后在总部召开了专业会议。这次姬人锐任主持,并首次对会场做了必要的布置。过去“乐之友”们没一个人在意这些场面上的规矩,但姬人锐说,最低程度的程式还是必要的,那就像宗教中的仪式,可以营造肃穆的气氛。投影屏幕上打着:

应对灾变
前期行动计划讨论会
主讲:乔治·雅各比

贺老也参加了,被姬人锐安排在主席位的旁边,其他“乐之 友”成员悉数参加。姬人锐简单地说:
“乔治,开始吧。”
乔治已经做了充分准备,清清喉咙,开始了他的论述:
“先要感谢楚。他拍打着病残的翅膀,为这片灾难之地衔来了希望的橄榄枝。我想,一场无比壮阔的人类大逃亡,或者说星际大移民,可以拉开帷幕了。我们站在此时此地,已经能看到不久就会发生的扑向星空深处的文明大潮。当然,它要真正实现,还有很多具体的事情要做,像核聚变技术的突破,巨型飞船的设计制造,十万年级别的飞船生态系统的研究,飞船上小型封闭社会的心理稳定和自我修复能力的研究,第一批船员的甄选和社会的维稳,如此等等。打紧了说,也是数百年之后的事。但在此前,姬先生的应急计划完全可以提前实施。当然,有了楚的理论突破,应急计划就不仅仅是安慰剂了,它应该尽量兼顾实效。姬先生提议的宇宙墓碑计划过于消极,建议淘汰——姬先生你别失望,下边我会详细分析。”
姬人锐催他:“我丝毫不失望,我巴不得你能提出更好的计划,快说吧。”
“先做一个假设吧,如果一幢百年庄园失火,屋内有宝贵的文物和一个刚呱呱坠地的婴儿,你该先抢救哪一个?当然是婴儿,活人比死的信息更重要。这也正是我们眼下首先要做的事 ——先救出人类,乃至所有生物的活信息。”他笑着说,“我想先把话头拉远点,请大家耐心听下去。宇宙的诞生无非是一个自组织过程,是自组织和熵增的互相角力。宇宙的一切都来源于自组织,像夸克、重子、星云、恒星、岩石圈、大气层、矿藏、间歇泉等等。生物,包括人类,包括人类最为自傲的智力,归根结底也来源于自组织。不同的是,非生物的自组织不需要特殊模板,像 三个夸克自然结合成一个重子,一个质子和一个电子自然结合成一个氢原子,水汽凝结变成六角形的雪花,食盐和石膏结晶成方形和六角形的晶体,如此等等。从缔合形态来说,上述结构都是自然界中最容易实现的低能态,所以,无论是在地球还是在十亿光年之外的什么星系,在相同的物理条件下都会出现相同的结构。但生物的自组织与上述的自组织不同,它需要特殊的模板,这种模板产生于亿万年中难得的机缘。所以,所有星球的生命都是独特的,换句话说,地球生物的DNA不可能在外星球的生物进化中复现,外星人可能有和我们相似的文明,但绝不会有同样的DNA。因此,如果能把地球的生物DNA送出灾变区域并保存下来,将是最有价值的工作。这才是上帝的核心机密,是宇宙中最可贵的财富,是最高等级的信息。”
姬人锐不客气地催他:“扯远了扯远了。没人反对做这件事,所以没必要在必要性上做文章,你就说能怎么做吧。”
“首先要尽量收集地球所有生物的DNA,当然首先是人类的DNA,同时建一艘大型飞船,现在只能是化学驱动吧。然后把这些生物细胞冷冻后用飞船送入太空,直到送出灾变区域。好在太空是一个不需要消耗能源的无限大的冰箱,不管是在五十万年漫长的行程中,还是到了安全区域后,这些细胞都能保持在冷冻状态。这样它们就能近乎永久地保存,直到——被某个文明发现。那时人类就能在外星人的手中复生。”他说,“当然,DNA标本被外星人发现的概率很小,但至少不为零吧。我想这应该比建宇宙墓碑更有用,宇宙墓碑被发现的概率也同样低。”
“能够保存地球生物的DNA当然有用,对此没人会怀疑。不过……”姬人锐疑惑地看着他,“你说完了?”
“总体的脉络就是这些,以下是具体的技术设想。”
“先别说细节。你难道没有一个后续计划,比如如何让逃生飞船自动寻找到一个合适的星球,让这些DNA在那儿繁衍?”
“那当然好,可惜的是,以可以预见的人类科技还做不到。如果单是把微生物等低等生物和植物的种子撒播到一个环境合适的星球,它们的确有可能迅速进化,顽强地存活下去。如果是想让人类繁衍——那太难了。制造一些人造子宫来孵育人类受精卵?我们无法保证它们在五十万年后还能正常工作。即使人类婴儿能出生,又如何生存下去?再制造一些机器奶妈?然后是机器保育员?那将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工程。关键是时间太漫长,现有科技无法让一个复杂系统在五十万年后仍保持在可控状态。但如果只让低等生命存活,那就无法实现你的主要目标 ——打动普通百姓的心。”
“那你说的仍然只是死信息,不是活的生命。”姬人锐摇摇头,“我的书呆子哥们儿,你想靠这个计划来唤起普通人的热情?门儿都没有。它还不如宇宙墓碑计划更直观呢。不行,必须是向灾变区域之外送出可以活下去的生命。”
乔治苦笑,“上帝之鞭先生,我何尝不愿意?只是,眼下这是不可能的。”
“我们面临的这次灾变从理论上也是不可能的,一块空间不会无缘无故地塌缩——但它还是发生了。所以,收起‘不可能’那三个字,而且以后也轻易别说。你要榨出大脑中的最后一滴潜力,设计出一个能送出‘活生命’的新计划,至少得理论上可行。”
乔治勉强地说:“那我试试吧。”
“不是试试,是一定要做到!谁让你轻易否决了我的宇宙墓碑计划?”他调侃着,“所以我就赖上你啦!至于时间——我知道 这下一步很难,那就给你十天吧。”乔治苦笑着,“你可真慷慨啊。”
姬人锐向贺老侧过身,“贺老,很想让你走前见到比较确定的结果。你能在这儿再待十天吗?”
贺老笑道:“我一个退休老头儿有什么可忙的?我巴不得在这儿多玩几天呢。”
“其他人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大家都同意姬人锐的意见,认为乔治的计划还不完整,应该有后续方案。楚天乐没有发言,一直若有所思地看着乔治。散会后。楚天乐唤住乔治,低声交谈了几句。他说得很简略,很慢,乔治不需鱼乐水翻译就听懂了。听后他先是一愣,然后他缓缓地摇头,委婉地说:
“楚,你的想法——未免太科幻了吧。”
楚天乐笑着又低声说了几句,乔治勉强地说:“好的,回去后我会认真考虑。”但大家都能看出,这句话只是出于礼貌而已。

姬人锐没有想到,仅仅五天后乔治就要求开会。姬人锐大为兴奋,立即召集了第二次讨论会。乔治今天非常兴奋,动情地说:
“在上次会议时,楚天乐当场就给我提供了一条思路。坦率说吧,我听后的第一个反应是:这是一个外行的迂阔之论,根本不可能实现。这么臭的主意竟然出自这位天才之口,甚至让我替他难为情。也许你们注意到我当时的表情吧。”
姬人锐说:“我注意到了,但你少说这些淡话,说主要的吧。”“但我仔细考虑后,觉得这个很臭的主意竟然是可行的!”姬人锐拍拍左边楚天乐的肩膀,再拍拍右边乔治的肩膀,击 节称赞:“好!这才是‘乐之友’们应有的才气、胆略和工作节奏。接着说!”
“先说说这个计划的前期工作。那就是开发出这样的飞船:它在逃出灾变区域后能自动寻找条件适宜的星球,并以自动驾驶方式进入该星球的轨道。这属于一个简单系统,以现有或可预见的科技水平,有把握让它在五十万年后还保持在可控状态,只需开发出与之配套的、能使用五十万年之久的同位素能源就行。我咨询过亚历克斯,他向我保证,能源问题可以解决。然后,飞船向该星球投下微生物等低等生物和植物的种子,使其在新家园中进化繁衍。由于撒播了成熟的生物模板——上次我说过,这是宇宙中最优质的信息,使用它可以万倍地加速自然进程 ——这个‘地球化过程’可望在数万年内实现。然后就轮到小楚对我说的那个设想了。人类该闪亮登场了。”
“快往下说,我已经急不可耐啦!”
“小楚的灵感来自一种动物——澳洲的鸭嘴兽。这是一种哺乳动物,但又与一般哺乳动物不同,其生育方式是卵生。以这个事实来一个逆向思考,那就是说,”他有意略做停顿,才说出以下这个惊人的结论,“同为哺乳动物的人类的身体结构,与卵生方式并无不可跨越的鸿沟。”
与会人员个个才思敏捷,已经大致猜到了这个计划的主要脉络,不由心中一震——这个设想确实太大胆了,简直是异想天开。只有贺老没有反应过来,迷惑地看看小楚,又看看乔治。乔治继续说:
“我们可以对人类基因稍做改动,即用鸭嘴兽的‘卵生驱动程序’置换人类的‘胎生驱动程序’。当然,第一代的‘人蛋’是用仿生技术制造,将人类受精卵置于其中。人蛋,这是一个全新的 名词,请大家从今天起就牢牢地记住它。蛋内仍是普通的蛋清和一个超大的蛋黄,但要设法使其在经历了速冻—长期冷冻—自然解冻过程之后仍保持生物活性。当冷冻的人蛋自然解冻、且环境温度达到孵化温度后,那个驱动程序就自动启动,以后就属于生物孵育的自然进程了。这种人蛋要足够大,至少要五千克重吧,以确保人类胎儿在出生时足够强壮,可以直接进食——当然啦,其前提是该星球的‘地球化进程’已经完成,能提供人类可食用的食物。至于这些蒙昧的幼儿如何生存下去——当然很难,但至少说,鸭嘴兽的祖先已经成功过一次了。”
他略做停顿,让大家消化他说的内容。稍停他继续说:“这个计划看似异想天开,其实可行性颇高,它的最大优势是用上帝的程序来代替人类设计的程序。我说过,人类科技还无法让一个复杂系统在五十万年后仍保持在可控状态,但上帝能办到,因为地球所有生物的发育程序都经过了数亿年最严格的检验和最有效的优化。当然,楚不是生物学家,考虑不到这项技术的具体困难。其实鸭嘴兽同人类的DNA相距甚远,比如它们是雌雄各五对性染色体,而人类只有两对。还有,鸭嘴兽的卵生方式并不能完全脱离子宫,实际它的卵要在子宫内停留二十八天,在体外孵育仅十天。所以,想把鸭嘴兽的卵生驱动程序移植到人类DNA相当困难。但没关系,这对我而言都是可以克服的困难。可贵的是楚首先提出的大思路,那就是:对上帝原有的程序做小修小补,来代替从零开发的人为的技术程序,这样可以事半功倍。”
会议室内一片静默,大家都在认真思索这个计划。稍停乔治说:
“这个计划看似有一个难点,就是保证人蛋在经历漫长的冷 冻并自然解冻后仍保持生物活性。其实这并不是太困难的事,因为在超低温冷冻中时间是停滞的,五十万年与五十年并没太大的区别。概括起来可以这样说吧,这个计划不需要在技术上出现革命性的突破。而且,”他笑着转向姬人锐,“它完全符合姬先生一直大声疾呼的标准——能最大限度地激起民众的热情。谁不想让自己的后代延续千秋呢,想想千百个光屁股小人儿在异乡土地上破壳而出,这个场面多么动人!它的效果无疑要优于宇宙墓碑计划。”
姬人锐笑着点头,“没说的,这是个好方案,我已经被这个场景打动了。我非常满意。”
“我想把它命名为‘神鹰蛋’计划。”
姬人锐笑问:“怎么扯到神鹰了?”
“这种人蛋个头很大,而且我打算用更大的蛋状降落舱送它们到地面。《一千零一夜》的神话中有关于神鹰巨蛋的故事。”乔治笑着说。
“好的,不错。这个名字足够响亮。关于这个计划的生物伦理层面,”姬人锐看看大家,“大家有什么可说的?我是说,会不会有强烈的反对,说这是对人类的异化?”
会场上的人们不约而同把目光转向贺老,也许认为在这个问题上,这位老派人物的意见最具代表性吧。贺老略为沉吟,问:
“这些新人类如果活下来,会一直采用卵生方式吗?”
乔治敏锐地猜出话中之意——贺老不喜欢这样的前景。但他坦率地说:“没错。也许新人类在进化中会逐渐抛弃落后的卵生方式,回归胎生,但至少在当前阶段,他们将遵循基因中的卵生程序。”
贺老确实不喜欢这样的前景,但他想了一会儿,谨慎地说:“依我看来,不会有太强烈的反对意见吧。毕竟这是非常时刻,而且人类很多民族都有卵生的神话,像西藏神话就说人类先祖是卵生,商朝说其先祖是吞鸟卵而孕。其实汉族的盘古神话也是一个卵生的神话,只不过它不是说人类,而是说整个宇宙都是在卵中诞生。可以说,‘卵生’暗通着人类潜意识的感情地下湖。所以,我想不会有强烈的反对。”
“既然贺老同意,我就放心了。大家还有什么意见?”
王清音女士问:“是否可以配置机器人守护者,向未来的人类传授人类文明?”
乔治看看数学家詹姆斯·格莱克,“当然可以,这正是我们的选择项之一。但要做到这一点,‘神鹰蛋’计划的难度就要大大增加。而且,詹姆斯和我都认为,那又是一个复杂度过高的系统,很难保证它在五十万年后仍处于可控状态。”
王清音苦笑着说:“那也意味着,在新星球上用人类DNA繁衍出来的——并不是人类。我倒不是指他们的卵生方式,而是说他们与人类文明没有一丝传承关系。他们不会说英语不会写汉字,不知道太阳系第三星是他们的祖庭,甚至没有人类的喜怒哀乐。”想了想,她补充道,“如果他们迅速强大起来,并且那时地球还存在,也许他们还会送回来一场血腥的入侵。”
乔治平静地说:“这很奇怪吗?这不正是人类走过的路吗?你看,人类起源于东非,但人类今天的主流早就抛弃了东非古文化,不会说东非语言,在很长时间内不知道自己是那些‘野蛮黑人’的后代,甚至忘恩负义地对祖先反噬,发动血腥的劫奴战争。”王清音还有其他人不由凛然。没错,这都是最确凿的历史事实,人人都知道的。只是,人们常常只能看清历史的细节而看 不见历史的整体脉络,也常常让感情淹没了理性。乔治继续说:“但尽管如此,人类仍把这样的进化之路称之为进步,而不是反动,不是堕落。现在,咱们为什么要对新一轮‘进步’吹毛求疵呢?”
这样的结论比较冷酷,在心理上有些难以让人接受。会场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乔治说:
“而且,王女士提议的由机器人来向这些蒙昧人传播人类文明,即使能实现,恐怕同样不会是我们这样的人类吧,那只会是某个机器人上帝驯服的子民。所以——宁可让他们靠自己的努力来冲出蒙昧。生物的生存从来不是玫瑰色的,其中掺杂着很多残忍,但‘活着’就是天然正确的。”
姬人锐说:“乔治说得对!人类进化史绝不是伊甸园的田园牧歌,它充斥着丑恶、血腥、忘恩负义和善有恶报。但这就是生命史,我们不必多愁善感,只管硬着心肠往前走就是。”他侧身对贺老说:“贺老,这个计划就算是定了,乐之友工程院要正式开步走了。相信在一两年之内,‘神鹰蛋’计划将赢得数亿人的关注。”
贺老提醒一点:“小楚的新假说如果能确认,请尽快向SCAC通报。我相信这会促使他们向前大跨一步。”
“那个自然,我们巴不得能与SCAC精诚合作。都是为了一个目标嘛,贺老你说对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