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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家 园
科学官维尔指导着六人智囊团,为飞船设定好自动程序。万一飞船溅落到暴胀空间并对人脑造成毁灭性伤害,使他们失去对飞船的人工控制,飞船电脑可采用类似图灵测试的方式,自动检测船员的智力状况,然后自动恢复飞行,两个月后再次溅落。此操作可反复进行。
他们对这个程序进行了严格的验证。
七天之后,船员们分别集合在三艘飞船的环形大厅,船队领导层则集中在“天马号”驾驶室。姬继昌下令开启无线通信系统,此前在虫洞飞行状态时它是用不上的,所以一直处于关闭状态。在七千人的屏息期待中,“天”船队六人智囊团首领姬星斗作为船队长代表,郑重地按下了“停止激发”的按钮。船队自离开地球,十一年来一直连续盲飞,这是首次中断飞行。
由于“空间滑移式”飞行的特性,“天马号”及它身后的“天隼号”“天狼号”都在瞬间静止,但保持着自转。那个永远禁锢着他们、似乎与生俱来的浑茫虫洞瞬间消失,久违的星空出现了,正绕着飞船缓缓地旋转。双层船体的材质是透明的,虽然夹层中安装有很多设施,如成排的粒子约束磁线圈、电缆、管道、电脑主机等,但仍留有不少透明的区域,可以直接看到星空。暗色天幕上缀着无数亮星,一颗红色太阳挂在天边,还伴有一颗行星。行星绕着红色太阳旋转,反射着太阳的光芒,整体呈明亮的红色。仔细地观察,它周围又有三颗“月亮”,沿着不同轨道安静地旋转。飞船内一片死寂,不少船员热泪盈眶,他们与星空已经暌别十一年了!
忽然,环形大厅中一声啼哭打破寂静,是虎娃的妹妹在哭,她才两岁,从来没见过真正的星空,竟然被吓到了。哭声在周围的幼儿中引发一波啼哭的声浪,然后引发了大孩子和成年船员的笑声。在这个重要时刻,三艘飞船的图像声音是共享的,所以七千人的哭声和笑声汇成一股强大的声浪,形成了浑厚的共鸣。
元元已经在观察周围的星系排列,测量空间的背景辐射(它是时间的单调减函数,可用以大致确定时间),再经过量子大脑的计算,立即报告:“船队长,看来姬星斗五年前的预言是准确的,飞船这十一年确实转了一个大圈,又飞回出发点附近了!这儿距太阳系只有二十光年,眼前的这颗红色恒星就是G星,即褚贵福先哲和卵生人的栖身之地!时间难以精确测定,但应该在距离出发时刻的两百年范围内。”
元元的话中充满了惊喜,毕竟这儿接近人类的故乡啊。虽然溅落到这个时空点也意味着宇宙灾变期可能还没结束。元元随即飞低一些,在船队长耳边密语:“船队长,我没观察到船员们‘智力受损’的迹象,请你注意体验和观察。”
此前地球人已经知道,由于空间缩胀的特殊性,没有仪器可以测量,只有人脑这种宇宙中最精密的仪器才能感受到它的影响。姬继昌在心中夸奖“小元元懂事了”——它在提醒这件事时用了耳语,不想在这个关键时刻影响船员们的情绪,看来它的情商大有进步。姬继昌注意体察自身并观察大家,欣喜地确定大家没有智力受损的迹象。
对元元报告的时空方位,几千名船员一片惊叹——竟然回家了?!上天十一年,谁不想回家看看呢?但惊叹声中也有困惑——乘着亿倍光速飞船跑了十一年,算是白跑啦?
姬继昌笑骂道:“娘的,豆豆和康平的乌鸦嘴竟然蒙对了?飞了十一年,一下子归零啦?没关系,全当回来探探亲,探亲之后重新出发!康平啊,你的乌鸦嘴已经蒙对了一半,下面你就准备处理醋坛子老婆的难题吧。”
参加过上次会议的人哄堂大笑,想起了康平说的“捏着鼻子接受这个老婆”的话。今天山口良子也在“天马号”上,就站在康平身旁。康平挽上她的胳膊,笑着说:“你们别害我。今天良子在身边,我不敢胡说八道。不过,如果……可真的要难为我了。走一步算一步吧。”
姬继昌说:“不过回地球探亲得稍微推迟一些,既然已经到了G星,怎么也得先看看褚老爷子,要不,这倔老头哪天醒来,知道了这件事,不把我骂死!元元,通知大副,准备在G星降落吧……”
忽然,无线通话器中传来清晰的声音:“你们好!这儿是地球常驻G星星域的值班飞船,我是船长提明。请问你们是‘天’‘地’‘人’船队中的哪一支?”对方说的是汉语普通话,音调虽有点儿怪,但足以轻松地听明白。“天”船队的官方语言是英语,但由于“乐之友”的中心设在中国,所以多数人懂得汉语,不用翻译就听懂了。大家惊喜莫名:地球飞船!“天”船队从十一年的虫洞飞行中刚刚溅落,竟然立马遇见了地球飞船,实在是太幸运了!
姬继昌立即用汉语回答:“你好!提明船长,我们是‘天’船队,刚从虫洞中溅落,很庆幸能遇见地球亲人!”
那边热情洋溢地回答:“欢迎‘天’船队归来!你是姬船队长吧?我们留有你的声纹资料。”
“对,我是姬继昌。首先要问一下:现在是哪一年?如果公元纪年没有中断的话。”
“姬船队长,公元纪年没有中断,不过现在更常用的纪年方式是灾变纪年,以灾变开始那年为元年。你们是灾变纪年72年上天,现在是217年。”
姬继昌迅速进行心算,“天”船队在灾变纪元72年上天,飞了11年,按飞船时间,现在应是新纪年83年;但对方说是217年,相当于飞船溅落点向后跨了134年。想到当年留在地球的亲人肯定已经全都作古,不由得心中怆然。怆然中还闪过一丝戏谑:至少康平不用担心“醋坛子老婆”的难题了。不过眼下没工夫来考虑这些不急之务,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操心:按照楚天乐和泡利的理论计算,宇宙灾变应该在新纪年248年结束,那么现在仍处于宇宙暴胀期?按楚天乐和泡利的理论,空间暴胀会对人脑产生毁灭性影响,但此刻并没感受到任何异常啊。对方显然猜到了姬继昌的想法,主动进行解释:“姬船队长,首先报告一个好消息,宇宙灾变已经提前结束了!50年前就结束了!它比理论预言的更可怕,几乎毁灭了人类;好在时间比理论预言的短,只有40年。”
姬继昌惊喜地对大家转述:“伙伴们,灾变已经提前结束了!真是上天保佑啊,我们虽然不幸溅落到了理论预言的灾变期,但灾变期提前结束了。”
飞船内一片欢呼,船员们击掌庆贺。实在太幸运了!不过平心而论,能碰上这样的幸运首先得感谢豆豆当年的“叛乱”,否则飞船恐怕还在四平八稳地继续盲飞。元元报告说:已经看到了对方飞船的尾焰,它正使用常规动力向这边飞速赶来。尾焰是分散的,飞船前后都有,从这种分布看,它与“天”船队一样,也是使用小蜜蜂飞艇的动力作为整船动力。这种飞艇在每艘船上配备八艘,以氢聚变为动力,可用于飞船的对外运输;平时固定在船首和船尾的固定架上,八只小蜜蜂也可以同时工作,作为整船的常规动力。姬继昌让元元通知大副约翰,也使用常规动力全速向对方迎过去。
两船迅速接近,在会合途中,提明船长通报:“姬船长,我们已经向地球通报了你们的消息,元首阁下极为惊喜,将亲自带所有重臣举行郊迎大典。”
姬继昌担心自己没有听清:“元首?哪儿的元首?”
“哟,怪我没说清!”从声音中就能听出对方的窘迫,“应该称世界政府元首平桑波阁下。现在世界一统,这都是褚嬷嬷赐予我们的。”
姬继昌有点儿奇怪,提明船长说的“嬷嬷”究竟是谁?显然她德高望重,备受敬仰。这时,对方的飞船已经能用肉眼看清了,外形与“天”船队的三艘船相似,可能更先进一些,但相差不会太大。现在已经能看清对方飞船的名字,是汉字“妮儿先贤号”,不知道这位妮儿先贤是何许人,也许是那个什么平桑波阁下的先人吧。
两边顺利会合,提明船长说,为了节约时间,两边不用对接了,请“天”船队即刻跟在“妮儿先贤号”后边,仍用“空间拖运法”一块儿回地球。
姬继昌笑着请求:“且慢。虽然我们归心似箭,但既然身在G星附近,还是先降落一次,看看褚老爷子吧。要不等哪天他醒过来,知道我路过G星没去看他,一定饶不了我。”
提明船长在回答前显然犹豫了片刻,“姬船队长,非常抱歉。G星是耶耶大神的龙栖之地,外人不能擅入,去G星需要元首及执政会议的特别批准。我们是否先回地球,再从长计议?”
姬继昌和旁边的康平、艾玛等人交换目光,比刚才更为困惑,不知道提明船长说的这位“爷爷大神”是个什么玩意儿,G星又怎么成了他的龙栖之地。但实际上,探望褚老的事确实不用着急,现在距他到G星安家只有二百年,而G星的地球化改造是以十万年计的。所以褚老一定还安安稳稳地睡在他的冷冻室里,没必要这么早就第三次把他唤醒 (1)。姬继昌问:“你们既然是地球常驻G星域的值班飞船,一定是在监督它的地球化进程吧。请问G星现在的状况怎么样?还远远没有完成地球化吧?”
“是的,按正常的时间速率,那儿开始地球化改造才二百年,尚处于非常早期的阶段。”
姬继昌对提明船长的回答有点儿困惑:G星的进程当然是遵照正常时间速率,这一点不用特意强调吧。不过此刻他不想深究,痛快地答应:“那好吧,这事以后再从长计议,咱们先回地球!”
他也想尽早回到故土,见见这位元首阁下。他迫切地想弄清这位元首是从哪里蹦出来的,和“乐之友”有没有继承关系。他还想弄清那位德高望重的嬷嬷是什么人。按情理推断,他们离开地球只有一百多年,想来“乐之友”的强大影响绝不会中断,这位嬷嬷应该与“乐之友”有某种关系吧。
新船队向二十光年外的地球高速前进,分把钟时间后就停止激发,各自开启常规动力继续前进。这是标准的安全降落程序,凡在目标星球五光时范围内不得使用亿倍光速飞行,以免不小心撞上它。常规飞行是亚光速的,耗费的时间就比较长了,“天”船队的船员们简直急不可待。飞行途中,提明船长没有再介绍地球的其他情况,说等抵达地球后会有一次全面性的详细介绍。
十二个小时后,飞船开始减速。又经过六个小时,蓝色的地球出现在船员们的视野中。到了!“天”船队上的七千名船员一片欢腾。说起来真是造化弄人,“天”船队以亿倍光速飞行十一年,按说离开地球已经十几亿光年之远了,结果第一次溅落,竟然基本是落在出发时的原时原地!造成这样的结局,有可能是因为时空溅落的随机性,更大可能是“密林效应”——这些年飞船的盲飞只是在绕圈子。但不管怎样,能回来探探家也是好的,尽管亲人肯定已经过世,看看后代也行。
“天”船队在“妮儿先贤号”的带领下停泊在地球同步轨道,那儿已经有一艘飞船在迎候,外貌更加漂亮,名字是“元首一号”。两船仍未进行对接,“元首一号”的船长在无线通话器中致了典雅的欢迎辞,然后使用小蜜蜂飞艇把船员运到地球。五艘飞船上共备有四十架小蜜蜂飞艇,每架可载五十人,四次往返就运完了。姬继昌和康平最后一批离船,元元随行,留下宾图等十人在飞船上留守。
降落地点是在原来的中国,“乐之友”基地附近,从这点上推断,那位元首可能确实和“乐之友”有某种继承关系。小蜜蜂的舷窗中开始出现地上的美景,青山绿水中点缀着极其漂亮的透明材质的房屋。康平作为当年的透明球生产商自然最有感触 (2),惊叹道:“我老康的事业后继有人啊,就是不知道康家后人是不是还在干这个行当。”小蜜蜂离地面更近了,可以看到每间透明屋子中都有人在窗口向外探着身体,热烈地向归来者挥手致意。街道上聚集的人更多,他们衣着典雅,动作优雅,给人的印象是整个城市都在举行盛装舞会。还有一点让人印象深刻,这些动作优雅的人也都十分剽悍,似乎人人都是健美达人。
姬继昌叹道:“那位值日官说灾变才过去五十年,真没想到,地球文明复苏得这样快!”
衣着华丽的导引官接上他们,毕恭毕敬地在前边带路。前边应该是元首府邸了,建筑仍是透明的球体或其变形体,如串珠形、卵形和螺旋形,高大巍峨,富丽堂皇。府邸门前是巨大的广场。广场中心有一尊巨型雕像,远远地能看见那是一名女性,裸体,青春靓丽,极为美貌。但有两点显得相当怪异:她是满头白发,与年轻的形貌体态很不匹配;更怪异的是——她的双手交叉在腹部,手上戴着两只亮晶晶的金属手镯,其实更可能是一副手铐。这尊奇特的雕像吸引了所有归来者的目光。山口良子碰一碰丈夫,惊异地说:“平,她在向咱们微笑!”
康平没有在意,笑着说:“有啥奇怪的,雕像嘛,大都是面带微笑的。”
山口良子轻轻地摇头。丈夫没有理解她的意思,她说的是:雕像的微笑不是静止的,不是由雕刻家赋予的,而是“活的”微笑。刚才,她确实看到一丝笑纹在雕像的面部缓慢地漾开,就如一道涟漪掠过平静的湖面,那笑容分明是针对归来游子的。不知道这座雕像的原型是谁,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她在今天的地球人心目中地位非常崇高。不过此时欢迎人群已经迎过来,走在最前边的显然是元首本人,山口良子只能先把疑问抛开。
七十二岁的元首和夫人身着盛装,快步迎上来。姬继昌心中有点儿打鼓,不知道按照礼仪自己该如何做。但这位尊贵的元首没有讲究什么礼仪,而是主动过来同客人依次拥抱,满眼热泪,口中不停地说:“嬷嬷的亲人回来了。嬷嬷的亲人终于回来了。”
他再次提到“嬷嬷”。姬继昌立时联想到,他说的嬷嬷,肯定就是指广场中心那座雕像的原型吧。元首说的是汉语普通话,虽然带有那种稍显怪异的声调,但完全可以听懂。姬继昌也用汉语郑重地致了答词:“感谢阁下的盛情。我们回来了,虽然只是缘于一次随机性的时空溅落,但能回到故土,确实是命运的恩赐。”
随后元首向客人逐一介绍了他的随行人员:夫人、元首之子兼元首助理平桑轩逸、颇具“公主”风度的元首之女兼妇女青年部部长平桑吉儿、吉儿的侍卫格鲁(姬继昌心中升起一丝疑问:一位私人护卫也要这么郑重地介绍?)、总理、不管部部长、安全部部长。从人员组成看,显然是从某种旧体制演变而来。姬继昌也介绍了这边的“天”船队七名船务委员。客人们与主人寒暄致意时,都禁不住多看“公主”一眼,不仅是因为她夺目的美貌和健美的体形,还因为她显然与雕像的眉眼很相像。这么说,雕像的原型是她母亲,一位前第一夫人?
豆豆看到平桑吉儿的第一眼就被丘比特之箭正中心脏,失声低呼:“我的天!这正是我梦中的外星公主!”
十一年前飞船上天时,爷爷姬人锐说过,让他娶一个外星公主回来。这当然是玩笑,即使旅途中能够遇上外星人,也可能是爬虫、无性别人甚至是气态人,反正不可能与地球人通婚。但不管怎样,爷爷的玩笑在十岁孩子的心中种下了一个梦,他用孩子的幻想把“她”逐渐充实:她应该有惊人的美貌,长发飘飘,目光如水晶般清澈,具有高贵的皇家风度,但最好带三分野性——以豆豆的性格,不喜欢那种过于精致的水晶姑娘。随着年岁渐长,豆豆进入青春期,这位梦中公主的形象越来越丰满,几乎由“魂魄”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人。而这位叫平桑吉儿的元首女儿——不正是他梦中的形象吗?幸运之神竟然如此青睐自己?
伙伴们听到了他的低呼,腾起一阵谐谑的欢笑,撺掇着他立即上去表白。撺掇者中甚至包括阿冰,她与豆豆从十岁起就相熟,对他很有好感,但二人太熟了,她也说不清这种好感是异姓之爱还是兄妹之情,所以对豆豆今天的“移情别恋”也算不上太失落。虽然此前她曾在船务会议上抱怨过豆豆在婚约上“赖账”,但那大半是玩笑。她笑着说:“那你还不赶紧上前表白?不过,这是地球公主,可不是外星公主。”
豆豆笑着诡辩:“怎么不是?我妈曾说过,咱们已经成外星人啦,那么,对咱们来说,这位地球公主可不就是外星公主?!”
“嗨,逻辑学得不错,虽然是强词夺理,也勉强说得通。那你快去表白吧,怎么,用不用我来牵线?”
豆豆庄重地说:“阿冰你别捣乱!还有你们四个也都别捣乱!我肯定会去表白的,但必须找个最合适的机会。”
这下子,大家知道他是认真的了。到这会儿,阿冰心中免不了微微泛起醋意。谢廖沙细心,把阿冰的片刻失落看在眼里,赶紧用闲话岔开了。
短暂的寒暄后,元首把全部客人请入府邸,举行了盛大的欢迎宴会。虽然元首府邸规模宏大,但也没有可容纳七千人的大厅,所以宴会就设在府邸内的空地上,近千张桌子密密麻麻地排开。元首及七名重臣,加上“天”船队的七名委员共坐主桌,激情地致辞后是觥筹交错。但随着宴会进行,姬继昌、康平、艾玛、维尔、约翰、拉马努、额尔图等老一代船员都渐生疑窦——这些热情的主人似乎不是“原来的”地球人!没错,他们都说汉语,长相衣着与地球人相同,宴席桌上摆的都是地球人的食物,对归来者的欢迎也发自肺腑,但总觉得他们身上有一种非地球人的气质,这种差别说不清道不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主人们还有一个奇怪的时尚:身上都佩着一把精致的匕首和一个不知为何物的长形物体(后来知道是火镰)。他们的动作优雅而粗犷,两种不大相容的风度在他们身上同时展现。这么说吧,眼前的情景就像是在演一场地球古罗马时代的盛装歌剧,虽然演的是真实的人生,但多了一些歌剧味,或者说有一些疏离感。还有,“乐之友”呢?眼前看不到和“乐之友”有关的任何征象,主人也不提,难道它完全消失在历史长河中了?只过去了短短一百多年啊!
至于姬星斗、阿冰、谢廖沙等在飞船上长大的这代年轻人,则大都体会不到这些微妙的差别。以他们的眼光,主人们就是地球人,甚至更多的是中国人。
睿智的元首看出了老一辈客人的疑窦,端起酒杯再次向姬继昌等人敬酒,诚挚地说:“诸位尊贵的客人,我们都是‘乐之友’的后代,是褚嬷嬷造就的新人类——褚嬷嬷是‘乐之友’元老褚贵福的曾孙女,她如今仍站立在国家广场中心,深情地注视着她的子民。这些年地球的变化一言难尽,宴会后我会详细地告诉你们。”
姬继昌敏锐地领会到这番外交语言的深层含义:有些话到私密场合去说更为恰当。他不再问,暂且放开胸怀享受盛宴——但在内心深处开始有了警觉。据他观察,老一代船员中,至少康平和维尔也有了警觉,他们也像自己一样,把警觉埋在目光深处。
宴会结束,元首请“天”船队七名船务委员留下,令礼宾官安排其他客人到宾馆休息。还细心交代,要为一千名幼儿准备好幼儿床、奶粉等物品。然后他带着七名委员来到府邸后院,元元在空中跟随。这样,七名委员就与船员完全分开了。康平向姬继昌递了一个怀疑的眼色,随后维尔也递了眼色,姬继昌都用目光制止了——现在,“天”船队处于这位元首的绝对控制之下,即使他有什么阴谋,反抗也是无用的,只能静观其变,见机行事。
元首等八人和姬继昌等七人走进一间密室,屋里只有左右两排椅子。侍卫退下,随之关上了房门。这下,连不谙权术的元元也感受到异常,困惑地看看己方人员。这七个人都是经过大风浪的,虽然他们心中已经有了警觉,但表面上镇静如常。
元首等八人肃立在右排,坚持请客人们先落座。虽然早于主人落座不合礼数,但姬继昌示意众人服从主人安排,他带头坐下,其他六人也困惑地坐下。随后元首的举动完全超乎客人的预料,令他们十分震惊!他率领夫人、儿子、女儿、吉儿侍卫、总理、不管部部长、安全部部长齐齐跪下,向客人们大礼参拜!艾玛、约翰、拉马努等人被弄得措手不及,下意识地站起来辞谢,被姬继昌摇手制止了。到了此刻,他已大致猜到了原因。他端坐不动,严肃地说:“不必客气,让他们叩拜吧。元首阁下如此庄重地行礼,必然有这样做的理由。”
艾玛等人困惑地落座,尴尬地接受了元首等人的大礼。元首率众人庄重地三叩首。这中间只有平桑吉儿没有叩拜,她背手而立,平淡地说:“我不谢罪。上辈人的恩仇与我无关。”元首没有强迫她。
她点出“上辈人的恩仇”,证实了姬继昌的预感。艾玛等人也听出端倪,震惊地看着姬继昌。姬继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也示意大家冷静。待三次大礼礼毕,他扶元首起身,认真地说:“阁下请起,有什么需要告诉我们的话,请讲吧。”
元首神色凝重,简要而全面地述说了G星人的历史,以及他们与地球人的恩仇。
他表示,现在的地球人来自G星,是耶耶大神,即褚贵福先圣的后代。耶耶在十万年前向G星撒播地球低等生命,促使G星迅速地球化。一万年前耶耶唤醒那些冷冻中的卵生崽子,让他们在G星开枝散叶。一百多年前,G星人的科学开始启蒙,女科学家妮儿为其代表。耶耶再度醒来,一手把妮儿推举到元首位置上,利用飞船电脑中储存的高科技知识,大力发展科学。这时正赶上又一波宇宙暴缩,它促使生命体的智慧迅速增长,造就了一个科技爆炸且极度尚武的G星社会。此后将是宇宙暴胀期,为了逃避它将要带来的智慧崩溃,G星人赶造了数百艘亿倍光速飞船,装载着八十多万G星人及数十亿颗受精卵,开始了“智慧保鲜之旅”,以图逃离灾难。从本质上说,这是沿着时间轴逃难。
在航程之初,他们遵照耶耶的遗训,把他的肉身归葬地球,并准备悄悄地离开。他们没有惊动地球人,因为两个种族各自进化,有了十万年的进化距离,已经不能算同类了。但就在将要离开时,他们意外地发现,由于时空溅落的随机性,飞船竟然逆时序溅落在十万年前的地球,正处于上一波宇宙暴胀刚刚结束的时刻!对于移民船队来说,这是一个难得的最佳时空点。G星人决定留下,不走了。
当然,地球人绝不会允许数十亿G星人占领地球,于是G星船队冷静地策划了一场彻底的种族灭绝,并未因为地球人是耶耶的亲人而心软。
地球人中只有三个幸存者:当时的雁哨靳逸飞前辈、褚文姬(即后来的褚嬷嬷)和小罗格。保护他们幸免于难的是一个神奇的六维时空泡,由一位不知名的戴手铐的神赠予靳前辈。靳前辈在急怒中吐血而亡,此后褚文姬和罗格矢志复仇,杀死了不少G星人。二人也准备结合,延续人类的血脉。直到小罗格被杀、褚文姬被俘,战争才结束。
元首苍凉地回忆道:“他俩就是被我亲手杀死和俘虏的啊,当年我十五岁,已经被训练成一个冷血嗜杀的武士,但DNA深处的人类天性仍驱使着我,被褚文姬的美貌和风度所震撼。此后的种种曲折我就不赘述了,总之褚文姬经过痛苦的煎熬,最终放弃了对G星人‘以血还血’式的复仇,而改用高贵的‘教化式复仇’。其结果是,在一代人中,她把野蛮尚武的G星人改造成了新地球人,而她也成了所有新地球人的‘嬷嬷’。嬷嬷于十八年前仙逝,更准确地说,她并没有死,而是在一个神奇的高维泡泡的保护下,变成了一座活着的塑像。”
元首结束叙述,沉痛地说:“我们罪孽深重,不奢望以一次忏悔博得你们的宽恕。我只能说这就是历史。不仅G星人的历史——它属于人类文明的分支——甚至整个人类的历史,都是从血泊和肮脏中走出来的。逝去的历史无法更改,只有抛开历史的重负才能前行。”
元首助理平桑轩逸也真诚地说:“G星人都是褚嬷嬷的后代,是人类的嫡系后裔,从文明基因上说是如此,从血统上说同样如此。”
其他G星人没说话,静静地等待着,包括那位不肯下跪谢罪的元首女儿。
元首的忏悔很沉痛,但总体来说相对冷静。因为这是已经凝固的历史,而这位元首的感情也已历经半生的沉淀。七位客人突然得知噩耗,处于极度的情感冲击中,震惊、狂怒、切齿仇恨,也夹杂着绝望和无奈——他们意识到历史已经凝固了,无法更改了,而且此刻他们还处于元首的绝对控制中!元元的心智以数理逻辑为主,不具有这样的强烈感情。它冷静地将元首披露的信息纳入量子脑中,综合分析,最后得出结论:对方的忏悔是真诚的,信息可信度为99.99%。它悄悄地把这个结论告诉了船队长。
久经风浪的姬继昌知道此刻该怎么做。他艰难地平息了感情波涛,用目光安抚住六名同伴,尤其是怒火最炽的康平。然后他回过头,苍凉地说:“阁下,这对我们来说,是最沉重的时刻。这个噩耗让我们心如刀割,很难立刻接受你们的忏悔。但我相信褚文姬的选择。这位血性女子丧夫失子,又痛失导师和情人,曾力行了以血还血式的复仇,但最终改为高贵的教化式复仇,她这样做一定有充足的理由。”这段话是对元首等人说的,同样是对他的同伴说的,“元首阁下,请容我们平静一下,努力接受这段历史吧。”他回头对六位同伴严厉地说,“对船员严格保密!这些事实只能有控制地逐步披露。”
性格粗莽、快意恩仇的康平简直无法隐藏目中的怒火,但他知道姬继昌是对的,眼下“天”船队处于元首的绝对控制之下,此时发泄怒火只会是自取灭亡。他勉强地点点头。艾玛、约翰、额尔图、维尔、拉马努等人也依次点头。
元首真诚地说:“知道你们一时无法接受我们的忏悔,只能慢慢求得你们的谅解。”
艾玛问:“元首刚才说那位褚……嬷嬷是活塑像?我们经过广场时,确实曾远远地看见她绽出一丝微笑,是活的微笑。”
“是的,那件事是我十八年前亲历的。”元首不由得陷于回忆中,“那时我已经担任元首职务,为褚嬷嬷造了一尊雕像,是按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模样雕刻的,年轻而美貌。褚嬷嬷七十寿辰那天,我和内人陪着她去国家广场,为雕像开光。就在此时,一位‘神’飘然降临,赠她一个六维时空泡,说泡内的活力场能让她长生不死。嬷嬷说她已经太累了,不想再为人生煎熬,一度想拒绝这个礼物,但最终还是改变主意接受了。知道她为什么改变主意吗?”元首看着七位客人,“当时嬷嬷是这样说的:千年万载后,‘天’‘地’‘人’船队或‘诺亚号’‘烈士号’飞船回地球时,最好能有一个‘真正的’地球人来迎接他们。于是她接受了‘神’的礼物,与雕像合为一体,或者说,嬷嬷变成了一个活的雕像。合体后雕像的外貌没变,只是黑发变成了白发。”
元首夫妇感情激荡,回到了当年与嬷嬷生离死别的场景,元首夫人甚至珠泪涟涟。夫妇两人那时都还年轻,转眼已经白发槁颜了。所幸,他们在有生之年见到了归来的游子,算是代嬷嬷还了心愿。姬继昌心中十分矛盾:眼前这群人与人类有不共戴天的血仇,但他们对嬷嬷的感情又显然是极为真挚的,并惠及归来的游子,只因这些游子是嬷嬷的亲人,这种感情无法作假。
康平闷声地说:“刚才我瞥见在广场远处,与褚文姬塑像相对,好像还有一座年轻男子的塑像。我猜测那是罗格?就是你说的那位不愿活在G星人的身体里、自断经脉而死的罗格?我想去祭拜他。”
他的声音平静,但其实蕴含着刻毒的仇恨。姬继昌立即补充一句:“对,我们想祭拜他们二位。”
他悄悄地对康平的话进行了更正:单单祭拜罗格和同时祭拜两人的含义是不同的。元首夫妇没有听出康平话中内蕴的仇恨——或者假装没有听出。
元首夫人说:“你们先到宾馆安顿好,休息一晚,明天让吉儿带你们去吧。都说吉儿与嬷嬷长得最像,和嬷嬷最有缘分。”
平桑吉儿高兴地答应了,“好的,乐意为尊贵的客人效劳。”
主客告别,总理安排礼宾官带七位客人去宾馆,元首率手下亲自送客人出府邸大门,与客人告别。七位客人虽努力掩饰,仍显得比较沉闷,默默地离开。等客人的身影消失在大道拐角,元首立即率众人返回密室,召开紧急执政会议,这次会议是预先就安排好的。
元首助理平桑轩逸先开口:“阁下,在得知历史真相后,他们心中显然充满了仇恨和怒火,尤其是康平、维尔两人更为明显。这种心情在我们意料之中,可以理解,也不足多虑,因为我们对局势有绝对的控制权。我只担心一点。”他略为停顿,环视众人,接着说,“我只担心G星,我们的故土,由于那次逆时序的航行,那儿成了我们最薄弱的命门 (3)。阁下,他们从虫洞中随机溅落时,恰恰落在G星附近,我相信这个结果纯属偶然;但如此巧合,难道是复仇女神的安排?不管怎样,对那儿的封闭要做到万无一失。”
元首点点头,平静地说:“他们是褚嬷嬷的亲人,务必热情供奉,让他们宾至如归——不,我说错了,他们不是宾,是主人。最好能劝他们留下,留在他们的故土和父母之邦,享受我们终生的供养,享受优雅富足的生活。如果他们决定离开,而且执意近期就要离开的话——不管部部长,在他们离开前,你亲自带一支舰队去G星守卫。”他稍顿,改变了命令,“不,现在就去吧,一直守在那里,等我下令再撤回。”
部长说:“遵命。我知道这件事的分量,一定百倍谨慎。只是……阁下,我有个破格的请求:请阁下赐我圣杀令。”
元首犹豫着,没有立即回答。圣杀令是妮儿先祖时代定下的制度,持令之人可以对任何人先斩后奏。近百年来,这项制度从没启用过,但也没有正式废弃,那么理论上它仍是有效制度。不管部部长耐心地等着。作为元首手下的老臣,他熟知嬷嬷在元首心中的分量,也能掂出嬷嬷的亲人在元首心中的分量。所以,他破例索要圣杀令,实际是索要元首的决心——如果涉及国之根本,即使对嬷嬷的亲人也要严厉处置!屋内静了很久,气氛沉重如铁,忽然平桑吉儿咯咯地笑了:“伯伯真厉害,咋就想起这个宝贝了!我都快把它忘啦!我想这次也用不着它。哥哥,你说呢?”
元首助理看看父亲,谨慎地说:“我也觉得用不上。不过,请阁下授予他吧,部长大人一向端谨持重,绝不会滥用的。”
元首最终也点了头,简短地说:“我授予你,相信你定会慎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