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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第二天早上,贝利撒留仍然没有决定接受还是拒绝这份工作。不管他成功也好,失败也罢,都会有人——也许是很多人——丢掉性命。第六远征军说不定会因此全军覆没,伤亡还可能不止于此。但联盟显然已经下定了决心,不管有没有他的加入,他们都要放手一搏。真正的战争即将来临,这可不仅仅是一直伴随在所有人生活中的冷战。对于偶人,他的确相当了解。除了偶人自己,外人的了解最多也只能到这种程度。虫洞他也了解一些。可对于如何做成这件事,他还是毫无头绪。但尽管如此,他仍然知道,自己是最佳人选。他想不出来还有谁能比他更好地帮助联盟实现这一计划。
一名宪兵进来,把他带到了另一个房间,墙壁上挂着几套宇航服。伊坎吉卡少校已经穿上了一套。“你想看看远征军的表现,”她说,“我已经得到授权,这就带你去看看。”
在零重力下,贝利撒留手脚乱舞着飘向墙壁扶手,取下一套看上去跟他身材相仿的宇航服。由于没有重力,他很花了一些时间才穿上宇航服。他还在穿裤子的时候,那名宪兵已经穿戴完毕了。他想用两只手扯下衬衫的一个纽扣,结果身体却开始在空中打转。伊坎吉卡的耐心终于消耗殆尽,伸手搭住他的胳膊,帮他摆正姿态。他不好意思地把那颗纽扣放进宇航服的一个外层口袋里,然后继续穿衣服。
“我没问题的。”他封好宇航服的密封口,说道。
三个人依次通过密封舱门,进入了外面的高度真空。他的内心感到一阵失落。他喜欢星星,却讨厌太空,特别是巨大到让人反胃的宇宙中那片幽深的黑暗。贝利撒留的肌肉感受到微弱的磁场拂过,那是十分之一光年外的斯塔布斯脉冲星。仅凭人类的天然肉眼,他也可以看见四千颗星星。繁星之间,是浩瀚无垠的虚空。如果打开视觉增强植入模块,开启望远模式,他能看见的星星数目会是现在的五倍。但星星之间的空间也将被放大,平添许多杳无人迹的虚空。看着这整个宇宙,感觉就像在神游:你不仅仅是知道它乃是一片虚空,而且自身就是这片虚空的一部分。
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指从口袋里掏出那枚纽扣,让它飘浮在岿然不动的“木塔帕号”飞船旁边。
“木塔帕号”上耀眼的探照灯光打在他们身上,将宇航服的手和胳膊部分照得雪亮。数公里之外,太空中停泊着另一艘战舰,舰首正对着“木塔帕号”舰身中部。伊坎吉卡少校和那个宪兵一人抓住他的一只上臂,从“木塔帕号”上一跃而出。三个人飞身纵入虚空,贝利撒留的胃剧烈收缩,拼命忍住才没大叫出声。
没有往返飞行器,没有导索。什么都没有。
伊坎吉卡和那名宪兵就这么径直跃了出去。他已经吓到动弹不得,因而倒也没有干扰他们的前进。他的身体一直绷得紧紧的。那两个人用冷冻气体喷射器修正着飞行路线,他能感受到轻微的推力。估计还得有个几分钟,他们才能到达对面那艘战舰。他飞翔在太空之中,除了自己粗浅急促的呼吸声,耳畔只有那两人的宇航服跟他的宇航服相互摩擦发出的嘎吱声。
这是些什么人啊,竟然在太空船之间跳来跳去?他想不出有什么必要非得做这样的机动动作。不可能是为了在他面前炫耀,他们没有那么把他当回事。也许这是一种新式的军事机动动作,或者是艰苦条件催生出来的新战术。或许这只不过是一种纯粹为了与众不同、出人意料才发展出来的战术动作。既然第六远征部队有了新式的武器系统和推进技术,在战斗中引入新的战术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你要对付的是牌手,而不是他手中的牌。
他们正在接近对面那艘战舰。他们飞向一个暗淡灯光映照下的小船坞,聚光灯一直跟着,照在他们身上。他感觉到几股更大的力道,身体随即开始倒转过来,双脚朝向目的地。下方出现了一个强磁场。
“弯曲膝盖,阿霍纳,不然你的脚踝会骨折的。”头盔无线电中传来伊坎吉卡的声音。
他照做了。脚下的飞船以骇人的速度变大。他明白自己身体携带的动能并不多,仅仅来自于开始的那一跳。但内心本能的恐惧仍旧难以抑制。视野中无垠的太空渐渐被飞船遮蔽,他们的脚撞在了船体上,紧紧卡住。耳边是自己粗重的呼吸声,膝盖颤颤巍巍。
“见鬼,阿霍纳!”伊坎吉卡喊道,一把将他推进密封舱门,“怎么好像你从来没有进过太空一样!”
贝利撒留脸上一热。他们依次通过了密封舱。
“这就是‘琼莱 (1)号’,”她一边对贝利撒留边说着,一边脱下头盔,“一艘很棒的战舰,可以代表远征军的飞船水平。”
他们双手攀缘着向舰桥移动过去。贝利撒留行进缓慢,但好在没有发生什么事故。他们见到了“琼莱号”的指挥官鲁辛迪上校,一位年近四十的女人,皮肤黝黑,额头上有六道横着的疤痕。舰桥居然有重力,在普遍的零重力环境中显得十分突兀。六个棺材大小的加速舱以一定角度斜立在舱壁上,上面还有覆盖着厚玻璃的小窗户。如果加速舱里有船员的话,小窗应该就是他们朝前看的位置。鲁辛迪在舰桥中间调出一幅全息显示图。贝利撒留脚上穿着磁力靴,只能笨拙地拖着脚步靠近,凝视着全息图。
“能让我看看外面的景象吗?”他问道。
上校手指划动,全息图缩小了,“琼莱号”变成只有一个图标那么大。图上只有一艘其他飞船:“木塔帕号”。
“范围请再扩大些,”贝利撒留说,“让我看看整个远征军舰队。”
上校又动了动手指,全息图中心的两个图标继续缩小,新的图标出现在图像边缘。远征军舰队的左翼是悬浮在太空中的指挥巡洋舰“尼亚力克 (2)号”,旁边是“朱巴 (3)号”“戈布德维 (4)号”以及“巴特布奇 (5)号”。几艘战舰成编队排列,在图上显示为橙色的图标。舰队的右翼舰只显示为淡黄色:装甲巡洋舰“林波波号”、下辖“奥姆卡马 (6)号”、“法绍达 (7)号”和“坎帕拉 (8)号”。舰队的中军是战列舰“木塔帕号”,周围拱卫着“琼莱号”“恩登 (9)号”和“皮博尔 (10)号”。
一股微电流从他的电肌块发向大脑,触发了白痴天才模式。语言和情感的微妙之处被几何和数学解读的疾风暴雨冲刷得一干二净。用量化的方式看世界让他自在安心。只是身边这些人的存在让他很不舒服。他们不喜欢他,也许吧。之前他感受到的那些情感线索、社交关系已经退到一旁,取而代之的是几何与数字方面的洞见,如暴风雪般袭来,彻底吞没了前者。
全息图上的远征军舰队变成了一张由动量、距离、质量和光速等信号组成的网络。“林波波号”“木塔帕号”和他放出去飘浮在真空的纽扣,三个点的位置正好形成了一个狭长的三角形。贝利撒留头脑中闪过各种数字。从“林波波号”到“木塔帕号”,二百五十公里。
他吞吞吐吐地说:“我需要了解你们的飞船是怎么利用虫洞的:飞船打开一个黑洞有多快?在黑洞里能走多远?穿越黑洞有多快?穿越之后重新出现时,飞船系统恢复工作又有多快?”
贝利撒留发现无人回应他的目光。在白痴天才的状态,与他人目光接触,就好像盯着一盒子拼图碎块看,让他大脑中的模式功能变得超级活跃。对方的面部表情仿佛在飞速变化,从反对到赞成,不断循环,搅成一个极速旋转的旋涡。上校的手指动了动,飞船随即嗡嗡作响。脚底下的重力猛然增加。
永远渴求着逻辑推理与抽象分析的贝利撒留的大脑开始解析“木塔帕号”这个舰名。脑中植入的百科全书增强模块可以给他提供各种资料,他想要多快就能多快给他。木塔帕,由大津巴布韦的一位王子创办的中世纪王国。木塔帕王国很快就超过了它的邻国,甚至其母国,强大的形象,强大的象征。他希望能够对此做出量化分析。
联盟挑选了一些好名字。比如奥姆卡马,那是一个王朝的名字,统治乌干达直至19世纪。这个王朝没有被现代化的历史巨轮碾碎,而是随之滚滚前进,因而拥有强大而深远的文化影响力,甚至一直延续到撒哈拉以南联盟形成的时代。用一个具有强大象征意义的文化资产来给一艘战舰命名。这种象征意义强大到值得去牺牲吗?他不想让他们牺牲。
他要怎么才能量化这种象征效果?应该有专供社会学使用的逻辑算法。他应该编制一种这样的算法。文化传统推动着远征军,在全体国民身上烙上了它的印记。他们被自己的文化传统包裹着,由此生出无限的自信。连贝利撒留也只能羡慕这种自信。
恩登,这是19世纪丁卡人 (11)的一位先知。丁卡人的创世神名字叫作尼亚力克。巴特布奇则是中世纪一个围绕大湖 (12)地区而建的帝国。戈布德维是南苏丹著名的阿赞德王的名字,字面意思是“把人的肠子扯出来”。
强大的形象,强大的象征。聚合政府怎么就没想到呢?联盟的战舰身负这些名字已经好几十年了。这也是数学,这是关于人的物理学。情感和爱国的能量倍乘在一起,就产生了精神上的动力。
伊坎吉卡推了推他,他却呆立在原地。
“要不要这个,阿霍纳?”她说了好几次。
一个计时器,一部数字计时器。她拿着一部数字计时器,在她的手中,她的手在他面前。他在白痴天才状态下。记得要有礼貌。
“谢谢你,”他说,“我能清晰感知时间。我不需要这个。谢谢你。”
他没有看她的眼睛。她已经走开了,边走边摇头。重力在增强。
“我们的飞船现在就是由暴胀子驱动器在推进?”他问道。
“是的。”伊坎吉卡说。
他没有察觉到磁场发生任何变化。这意味着暴胀子驱动器不与电磁力相互作用。
“我们现在的重力低于半个g (13)。”贝利撒留说,“暴胀子驱动器能加速到什么级别?十个g?二十个g?”
军用级核裂变推进导弹的加速能力可以保持在四十个重力加速度,而且能在这种情况下跟踪并命中做出躲避动作的目标。
“还要大得多。”她说。
快到导弹也追不上?但就算有精神动力和高速飞船,最终还是无关紧要。联盟一共只有十二艘飞船。聚合政府的一个中队就拥有那么多艘战舰,而聚合政府有好几百个中队。数学总是这么无可否认,令人安心。而且远征军除了暴胀子驱动器技术之外,其他技术大都是半个世纪以前的过时货。悲哀啊,为联盟感到悲哀,但这是他们自己想要的,文化传统的动力推动着他们一往无前。
“琼莱号”停止加速,旋转了一百八十度。重力一下子变得像要把人压扁,贝利撒留的膝盖止不住颤抖起来。他一个踉跄撞在墙上,努力不让自己晕过去。因为无法再度集中注意力,白痴天才的状态变得时断时续。伊坎吉卡和鲁辛迪正站在那里笑话他。他的内心燃起了怒火——不是对她们,而是对他自己。
“这才刚到1.5倍的重力加速度,阿霍纳。”伊坎吉卡说。
他不想失去刚才脑海中的那些数字。从“木塔帕号”到“林波波号”,坐标,以秒计数的时间,重力加速度。记住那些坐标。他蹲下身子,靠墙坐住,把头埋进双膝之间。他不在乎别的人会怎么看他。
34.7秒后,巨大的压迫停止了。嗡嗡声停了下来,重力也一下子消失了。“琼莱号”已经跟“木塔帕号”拉开了一段距离,现在足够安全,可以打开虫洞了。鲁辛迪上校手指连弹,加速舱中的值班人员关闭了飞船的系统。
“你想跃迁去哪儿?”鲁辛迪用口音很重的法语问道。
“朝银河系南的话,你们能跳多远?”他问道。来上这么一次传送,他就能知道远征军打开的虫洞的距离和精度了。
鲁辛迪默不作声,又做了几个手势,给出命令。贝利撒留拖着脚上的磁力靴,笨拙地凑上前去。全息图上,外部全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内部系统的各种图形。图上可以看到“琼莱号”的磁线圈正从舰首向外扩展。贝利撒留虽然身处飞船内部,都能感觉到那磁场的牵引力。磁场强度上升到了九千高斯 (14),一万,一万四千,二万一千。
贝利撒留感觉手臂和胸部一阵刺痛。
六万,十万,二十八万高斯。
已经超过了工业和医疗用的磁场强度。
强度达到四十万高斯的时候,电磁场和引力场就会开始以奇妙的方式相互作用。只要能恰当设置磁场方向,就可以让时空本身开始“嘎吱作响”。读数在五十五万高斯的地方停了下来,稳住。
飞船的正前方,一个时空口袋鼓胀出来,跟空间的三个维度都成直角。半熔化的时空肿胀得像只探出来的手。磁场的形状和焦点推动着这根时空管道,横跨那些听任自己被卷曲的空间维度。这只手落了下来,手指环绕,把一段空间握在手中,一架狭窄而不稳定的桥随即出现,伸向遥远的银河系南的某个地方。指示灯变成了绿色。他们打开了一个虫洞。
接下来是有危险的部分。“琼莱号”六百米长的舰身里面挤满了核聚变和核裂变电力系统,以及那台暴胀子驱动器。飞船上所有能够移动的部件都不得不固定起来,因为在人工打开的虫洞里,意外随时可能发生,就像一支笔尖朝下立着的铅笔随时可能倒下一样。黑洞跟绝对零度之间的温度差处于不确定性原理的范围之内。无论与周围的环境发生何种相互作用,都很可能会导致这个环境的彻底崩溃。这跟通天轴那种永久虫洞十分不同——即使发生了人为错误,永久虫洞也绝不会将穿越其中的飞船吞噬掉。
“琼莱号”的主系统和备用系统都关闭了,仪表盘上显示战舰外面的温度为105开尔文。遍布船身的红外辐射仪打开了,它们的作用是对“琼莱号”的黑体辐射进行处置,将其冷却至幽冥般的低温,从而不会干扰到虫洞。他的脚感觉到十分之一个重力加速度的压力,时间持续了2.31秒。“琼莱号”推进到了黑洞的史瓦西喉 (15)。
然后,飞船里又变成了失重状态。贝利撒留屏住了呼吸。虫洞会在他们身后关闭。仪表指示灯又变成了绿色,一记钟鸣声响起。军舰颤抖着,各种系统又上线工作了。全息战术图跳了出来,从上面看不到周围有任何其他飞船。图像边缘出现了各种数字。
“三分之一光年。”鲁辛迪上校读道。
正是显示在全息图底部的数字。
“这是‘琼莱号’的跃迁极限吗?”贝利撒留问道。
伊坎吉卡走了过来。他尽量不去看她的脸。
“这是船员敢于跃迁的极限,哪怕是在最紧急的情况下,”她说,“那三艘主力舰可以稍微跳得远一些。”
“我想再问一次:‘琼莱号’需要准备多久才能进行穿越飞行?”贝利撒留问道。
“主系统和备用系统都要上线,来做星际定位、战术评估、目的地最终望远勘察。在整个系统关闭之前,这些都要完成。”少校解释道,“如果是一支训练有素的船员队伍,可以在五到十分钟之内做好准备。”
“如果盲跃呢?”他问道。
“什么意思?”伊坎吉卡说。
他低头注视着脚上的磁力靴,同时凝神感受着靴底的磁体。
“没有确切的定位,”他说,“只靠推测来规划目的地。”
“那太愚蠢了。”
“如果你们是仓促之中,时间来不及呢?”
他等待着。伊坎吉卡走了过来。
“看着我。”她终于开口说道。
他等待着。少校伸出左手,一把抓住他的衣服。白色的衣服衬托出她黝黑的皮肤。力道十足。她晃了晃他,然后猛地将他拉近,“我说看着我,阿霍纳。”
“我做不到。”
“你在搞什么鬼?”她喝问道。
“我不能看着你。做正经事情的时候,量人需要花费巨大的数学能力。我们可以通过关闭大脑的其他部分来打开天才级的数学能力,比如语言、感官输入、社交。这是一个权衡取舍的过程。我现在已经进入了白痴天才的状态。”
他站着不动,没有看她,却在默默计算着全息图上显示的各种数字信息。三分之一光年——并不是三分之一,应该是0.32977145光年。如果再做更多的望远观察,数值将更加精确。
“你说什么?”伊坎吉卡追问道。
“我不能看着你,”他原样重复了刚才的回答,“做正经事情的时候,量人需要花费巨大的数学能力。我们可以通过关闭大脑的其他部分来打开天才级的数学能力,比如语言、感官输入、社交。这是一个权衡取舍的过程。我现在已经进入了白痴天才的状态。”
她嫌恶地松开了他的衣襟。“你当不成骗子,”她说,“也当不成战士。”
“我的确是个糟糕的战士,”他说,“但我是一个非常出色的骗子。而且,我也许可以帮助你们穿越偶人主轴。”
“怎么帮?”她喝问道。
“盲跃的事怎么说?”他问道。
“上校?”伊坎吉卡扬了扬手,“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鲁辛迪上校穿着磁化鞋侧身走了过来。“你想知道些什么?”她问。
贝利撒留不耐烦地重重喷出一口气,“我想知道的是,如果不做星际定位,‘琼莱号’穿越到指定目标地点的能力又会如何。用推测的手段、航位推算法?”
贝利撒留觉察到上校有些不耐烦,甚至生气。也许还有其他情绪,他搞不清是什么。在白痴天才的状态下,如此之多的社交信息仿佛疯长的杂草,让他无法穿行。鲁辛迪环抱着双臂——那个姿势代表什么意思来着?
“‘琼莱号’当然可以不做星际定位就打开虫洞,”鲁辛迪说,“但那样做没有什么意义。到了需要撤退的时候,指挥官肯定已经有了完整的星际定位。钻进打开的虫洞,从另一头钻出来——撤退行动就此完成。在后面追击的敌人不太可能也打开一个虫洞口,离我们还非常近,处于交火距离。这种可能性可以忽略不计。”
全息图底部显示的数字令人昏昏欲睡。贝利撒留用这些数字算了又算。几处舍入误差让他明白了“琼莱号”导航软件的设置情况。
“我想让‘琼莱号’关掉导航望远系统,然后再打开一个新的虫洞。”他说。
“为什么?”上校问道,接着又用另一种语言说了些什么。他一直在想他们的口音。他们彼此之间说话的时候,讲的是绍纳语 (16)吗?语言的变换给他的大脑带来了一个新谜题,他仔细琢磨着,就像面对的是一个密码学问题。要开发一套“文化代数学”理论也许并没有那么难。伊坎吉卡站到了他面前。
“这样做我们能得到什么,阿霍纳?”她喝问道,“我觉得你是在耍我们。你的所谓魔术不过是挥手比画几下,耍点花招而已。” 她明明白白地表达了她的感受。贝利撒留喜欢这样,能够帮助他理解。原来如此:她挥手的姿势意味着恼怒。“你要我们打开虫洞,到底去哪儿?”她问。
他扯掉外套上的一颗纽扣,那颗纽扣被全息图照映成五颜六色。
“之前我穿上太空服的时候,揪掉了一颗这样的扣子,”他说,“我把它丢在了‘木塔帕号’外面,然后跟着你们来到了‘琼莱号’。那颗扣子里有一个磁阱,可以屏蔽热振动。磁阱中是几十个粒子,与这颗扣子里的粒子构成量子纠缠。”
伊坎吉卡的手比他还大,伸到他的手腕旁边,握住那枚纽扣,举在他的面前。她的脸也凑了过来,脸上复杂的表情让他不由得向后退缩。紧接着,一支手枪的枪管顶到了他的眼前。
“你在‘木塔帕号’上留下了跟踪装置?”
她怒不可遏,怒火在她身上汇聚,几乎就要喷了出来。他不喜欢离人如此之近。豁出去了,说就说吧。
“它们只是纠缠的粒子,”他说,“并不是什么跟踪设备。除非我特意那样使用它们。从来没有人尝试过那么做。我想看看能不能不借助你们的导航系统让‘琼莱号’回到远征军驻扎的位置。”
“还有谁有这些东西?”她喝问道。
“没有谁,”他说,“它们是纠缠粒子。只会成对出现。”
她放下枪,轻弹贝利撒留外套上的其他纽扣,“这些都是纠缠粒子?”
“一对对的都是。”他说。
“还有谁拥有这种追踪技术?”
“这不是什么追踪技术,”他说,“我甚至不知道这办法是不是行得通。”
她放开了他,发出愤怒的声音。
“你说你想要魔术。”他说。
“我想要的是到偶人主轴的另一端去!”
“那就别耽误我做事。”
伊坎吉卡和鲁辛迪用绍纳语交换着意见——他觉得她们讲的是绍纳语。伊坎吉卡走过来,脱下了贝利撒留的外套。这样一来,除了手里的那一颗之外,他再没有纽扣了。
“我好不容易才做的这些扣子。”他说。
“你打算怎么做?”她问。
“量人在神游状态下能够感知量子场,也包括那些链接纠缠粒子的量子场,”他说,“也许我可以循着这种纠缠链接,以此为导向,穿越虫洞。”
“你从来没有这样做过?”她问。
“谁也没试过。现在,你们可以关闭导航系统了吗?”
主显示屏与上面眼花缭乱的数字一起熄灭,只留下飞船内部状态仪表板还亮着。
“你能把飞船开起来吗?”他问道,“我知道我们在哪儿。”
“不看导航显示,你不可能知道。”上校说。
“在你关掉它之前,我已经全都记住了。”
上校弹弹手指,重力加速度又回来了。一半,四分之三,全部。伴随着飞船角度的变化,他们在三维空间里做出各种旋转、加速动作。想让他迷失方向。增加难度。无所谓,他担心的不是这个。
要做到这一点,他就得进入神游状态,完全不做自己。他已经快要进入不是自己的状态了。白痴天才关闭了各种认知功能,通过暂时削弱他的大脑功能,令他不再是他。但进入量子神游状态,意味着不做任何人。他已经逃避神游很多年了,还为此背井离乡。他的手在颤抖,他把手夹在胳膊下面。大家都在看着他。看着他。别看着我。
“我需要虫洞磁感线的数据显示图,越详尽越好。”他轻声说道。
眼前的仪表板消失了,代之以一组图表,衡量着磁场的强度、形状和质地。
“我能改改设置吗?”他说,“我需要让数据显示得更有逻辑性。”
“琼莱号”的电脑为贝利撒留临时创建了一个有限访问账号,他开始重新配置显示图设置。改动之后,显示图达到的信息数量级远超飞船导航员所需。磁感线的温度、曲率、磁极化、电阻和表面自由电荷密度的模式,通过复杂的几何结构相互反映。
重力再度消失,相对速度为零。伊坎吉卡站在他身旁。
“接下来你要做什么,阿霍纳?”她问。
“我需要你们耐心等待,起码在我要求你们这样做的时候。”见伊坎吉卡气呼呼地哼了一声,他又补充道。
在量子理论发展的早期,科学家和哲学家曾经激辩过量子波函数的含义,想搞清楚量子态叠加到底意味着什么。如果一个电子可以同时通过两条狭缝,这意味着什么?原子级别的现实世界很不确定。这种不确定性最著名的体现就是薛定谔的猫,那只纠缠在量子世界不确定性之中的猫,其命运取决于观察者的观察动作。有些人认为,假设那只猫真的同时处在双重状态——既不死也不活——那么它就变成了量子世界的一部分,因为量子就是这样的双重状态。还有人认为,是实验本身创造了新的多重宇宙,其中一个宇宙里的猫死了,而另一个宇宙里的猫还活着。这两套理论都附带了太多的条条框框,谁也无法最终胜出。如果真的有一方已经胜出了,那么量人和贝利撒留可能就永远不会被创造出来了。
人们发现,意识是造成量子系统坍缩成明确结果的元素。量人项目因此而诞生。作为主观具有意识的生命,人类永远无法直接观察量子现象。只要他们一看,猫要么是死的,要么就是活的;电子在实验中要么通过这条狭缝,要么通过那条狭缝。只要人类一靠近,叠加和重叠的可能性就会消失。人类的意识将可能性转变成了现实。量人项目的目标,本来是通过改造,让人类能够随心所欲地舍弃自己的意识和主观,从而避免量子现象因为人类的观察而坍缩。
在贝利撒留看来,进入量子神游状态的过程仿佛是站上一面跳板,独自站在水面之上,投下自己的倒影。自我的熄灭和消融就在水中等待着。向下一跃,就变成了环境的一部分,变成太空、星星和虚空,不再是具有体验能力的主体。向下一跃,就意味加入那样一种类事物的行列:只是一系列规则和算法的集合,而没有心智,就像昆虫和细菌。进入神游状态,自己就变成了包含在量子世界的不确定性之中的无数事件之一。他的胃一阵痉挛。他已经站在了跳板上,凝视着自己在水面上的倒影。已经有十年了,他没有从跳板上跃下过。
能够进入神游状态的量人屈指可数,还要付出巨大的艰辛才行。对于他们来说,尝试进入神游状态就像在攀登一座陡峭的山崖。经过改造的本能可以帮到他们。遗传学家已经加强了模式识别和好奇的本能,通过一代代基因工程改造,让这类本能变得像自我保护的本能那样强烈。
在贝利撒留身上,他们超越了原本的目标。他对学习和理解的渴求,跟他的自我保护意识一样强烈。他不能依赖自己的本能,它可能让他送命。无法预料当意识熄灭之后,他的大脑会做什么。神游对他来说是危险的。但是,此时此地,已别无选择。他需要一个正常运作的量人,而身边除他自己之外再没有另一个。他引发了神游状态。就像关掉了一个开关,贝利撒留这个人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