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十五
聚合政府为特种飞行员波江人提供的最佳驻扎地点位于一个冰雪世界的冰层之下。矮行星克劳狄乌斯,距离欧乐星两个天文单位,围绕褐矮星印第安座ε星Bb旋转。抵达以后,贝利撒留和德尔卡萨尔买了两张高价门票,乘坐特别加压电梯,去参加冰面之下二十三公里处举行的一场聚会。
电梯和一幢房子一样大,各式沙发椅上坐满了其他参加派对的人,大都是聚合政府官员和他们的新贵平民朋友。这些人强作勇敢,却掩饰不住紧张。只要电梯一有异响,或者身体感受到冰层的噼啪震动,他们马上就会明显地转而进入恐惧状态。
到了地表以下二十二公里,电梯一侧看出去豁然开朗。碳外壳电梯又承载着他们通过一层点缀着移动巨冰的雪泥地,进入一个受保护海湾的幽暗的开放水域。
在这个深度,电梯框架嘎吱作响,因为它承受着八百个大气压。只要这套系统有任何环节出了故障,他们就会被立刻压得粉身碎骨。到了电梯井底部,气闸就是访客们与“文明最深大餐厅”之间最后一道密封阻隔了。
参加聚会的人们开始欢呼,庆祝安全抵达地下。导游给每个人派发了一枚徽章,是个海底活火山口的形状。这是可资日后炫耀的纪念品,尽管他们离洋底的活火山口还有十几公里。大家走进一个圆形的大房间,直径或许达到七十米。这里是供聚合官员使用的大餐厅,摆设都是昂贵的软椅和实木桌,还有酒吧、台球桌和VR对战模拟器。
但没有人注意到它的内部装饰。大餐厅的外壁都是大落地窗,玻璃厚得看外面的景物都会变形。这些窗户还能放大冰山相互摩擦产生的微振动,就像鼓膜的作用一样。对话声偶有片刻沉寂,餐厅里就似乎能听到窗外雷声隆隆。射灯的光芒投出窗户,照亮了外面,能看到涡流中的沉淀物和庞大的灰色物体急速掠过。
天花板上投下来的全息图显示着大餐厅的结构图:它所处的这座冰峰、周围的地下海洋,还有一系列红色的小点。每个点都标示着一个亚种波江人的位置。他们是聚合海军的准雇佣兵突击飞行员。标记周围还显示着名字、深度、速度、压力、温度和快速变化的统计信息。
这些红点纷纷越过大餐厅,继续向下深潜,比大餐厅更深了好几百米。它们的先后位置一直在变化,除了一个点,那是谁都无法超越的领先者——文森特·斯蒂尔。
“斯蒂尔”这名字是个转写。波江人经过基因改造,生活在海洋深处的另一个世界,他们没有人类用来说话的发音器官。坊间流言说,金星人坚持要求波江人在转写名字时选用法文名。就算真有其事,这些佣兵也没有夸张到给自己起个诸如雅克、埃马努埃莱或弗朗索瓦之类的寻常法文名字。
波江人生得奇丑无比,体型与人类差不多,但压根儿没有任何人类的特征。鲸鱼般的皮肤下面是保温脂肪层,厚到可以让他们把自己那非人类的胳膊完全缩进这层鲸脂里。他们没长腿,只有条粗尾巴,放在海象身上也许显得更合适。对应人类长着脸的地方,基因改造让波江人生出了宽阔的鱼嘴,能够吞下大量的水,再加压输送到鳃部,即使水中氧的含量很低,也能满足身体供氧的需要。和偶人一样,他们的皮肤下面也有电肌块,可以给导航和讲话提供能量。两个黑色的眼睛,大如黑色八号台球,其设计目的只是为了优化双眼视力,没有任何传情达意的功能。
这些身体特征就像怪物,而他们那高度混杂的基因又来源于如此之多的物种,因此他们自称“狗民”“杂种部落”。不过只有他们能够这样称呼自己,绝不允许任何人把他们叫及狗。传闻曾有一名早期杂种人飞行员,驾驶着自己的战机撞向聚合部队运兵飞船,和上面的整支部队同归于尽,就因为那其中有她的军官,曾用法语叫了她一声“狗”。
全息显示器上可以看到斯蒂尔飞快下降,越来越深,已经在他们脚下两公里处。经过海底相互摩擦的冰山以及雪泥中耸立的冰峰,斯蒂尔钻进了这颗巨大卫星上畅通无阻的洋流。最接近他的竞争对手都在浮冰区底部徘徊不前,巨大凶猛的洋流令他们心生畏惧。
信号响起,比赛已经决出了胜负。他们开始往回游了。斯蒂尔的图标上代表深度的数字停顿了一下,接着继续疯狂跳字——他下潜得更深了。斯蒂尔的速度非常快,保持在每小时四十五公里。裹挟着他的压力突破了一千个大气压,一股急流冲着他前进,远远快于他单靠自己游泳所能达到的速度。
“女士们、先生们,”播音员用法语8.31播报着,“斯蒂尔先生似乎正在追踪一条克劳狄乌斯金枪鱼,一条大家伙。房间里现在开始接受投注,可以赌斯蒂尔是否能够逮住那条鱼,还有他是否能安全返回大餐厅。现在列出赔率。”
当地人和参加聚会的游客纷纷打开各自的平板电脑、腕式控制器或植入体,开始下注。庄家给出的赔率是四赔一,赌斯蒂尔捉不到鱼。而斯蒂尔能够顺利返回的赔率略高于一赔一。
“这两样赌注你怎么看?”贝利撒留问德尔卡萨尔。
“他在一千大气压下还能活着,我感到很吃惊,”德尔卡萨尔说,“我觉得他回不来。”
“我打算跟你赌一把,我觉得他能回来,还能捕到鱼。”贝利撒留说,“六十法郎?”
“就这么定了。”
其他杂种竞游者一个个都回来了,全息图上代表他们的图标随之熄灭。斯蒂尔的图标被放大到覆盖天花板。各项统计数据看起来并不乐观。在他现在所处的深度,洋流的速度稳定在每小时六十公里,就朝着他追逐克劳狄乌斯金枪鱼的方向。一台轮式侍应机器人端着托盘,里面盛着小瓶子、注射器和可吸食兴奋剂,哔哔响着靠近他们。德尔卡萨尔拿了一瓶。贝利撒留挥挥手让它走开。餐厅里响起一阵欢呼声。金枪鱼逃脱了。
“该死 (1)。”贝利撒留咒骂道。
图标和读数显示斯蒂尔掉头返回了。他游得很远很深,不过正在迅速朝着大洋表面咯吱作响的冰层向上游。他在努力摆脱洋流的吸力。在七公里处,他的信号消失了。
“该死的 (2)大海。”贝利撒留再次咒骂,慢慢地坐了回去。
“阿霍纳,你带我来这儿,本来是想让我对你的计划增加信心,对吧?”德尔卡萨尔问道,“不过还是要谢谢你款待的酒水,还有这景色。”他朝着全景窗挥了挥手。
贝利撒留需要再找一名杂种部落的人。他打开一部平板电脑,开始翻查其他竞泳者的统计数据和个人资料。竞泳的第二名、第三名也许做不来他的事。他们刚才离海底洋流还差几十米的时候就停下来了。
捕金枪鱼的投注已经清盘。贝利撒留的账户上少了六十法郎。关于斯蒂尔生死的赌局倒尚未明了。餐厅背冰川面,竞泳者聚拢在聚光灯的照射之下。有些游客通过设备将他们的话翻译成电脉冲,来跟他们交谈。
就在这时,餐厅里又响起一阵欢呼和惊叹。
斯蒂尔的图标突然又亮了起来,就在八公里之外。这位杂种飞行员已经上到了冲刷着克劳狄乌斯冰壳的冰山雪泥层。洋流到这里被冰峰阻断,但斯蒂尔想要安全回来还是困难重重。在洋流之上游这么长的距离,要通过太多的碎冰,冰山之间的缝隙随时会毫无征兆地垮塌。要想活着回来,斯蒂尔的唯一选择是游得再深一些,回到强劲的洋流中去。
斯蒂尔的信号再次消失。
人群发出一阵叹息。德尔卡萨尔伸出手,“你是现在就付钱,或者等到他在九公里之外的下游被发现?”
贝利撒留招呼侍应机器人过来。
“餐厅有没有面朝洋流的窗子?”贝利撒留用法语问道。
“有的,先生。这边走 (3)。”
贝利撒留和德尔卡萨尔跟在机器人后面,绕过几张台球桌,穿过黑暗的房间和宴会厅,来到一个凉爽的会议室。房间内外的灯一齐亮起,可以看见窗外迎面飞速扑来的泥沙。
贝利撒留拿了一支小瓶,让机器人离开。他跟德尔卡萨尔碰了一下瓶。遗传学家面无表情,等待着他说话。贝利撒留推测追踪竞泳者体内芯片的天线是在餐厅的背冰川面。据他所见,天线的探测范围在方圆十公里左右。斯蒂尔的图标消失了,超出范围,或者说超出了人们的视线。贝利撒留查阅着冰面以下的地貌图,证实了他对天线位置的猜测,然后又做了一些深入计算。两个人看了一个小时的洋流卷着雪泥冲击玻璃窗,看着这可以瞬间碾碎他们的深不见底的大洋。
这个环境如此恶劣的地方就是诞生并培育了波江人的温床,还把他们变成了可怕的生物。公元2200年代后期,一艘殖民飞船抵达天苑四 (4),发现这里刚刚发生过一次行星相撞,整个星系一片混乱。恒星轨道上的各个落脚点都毫无保护地暴露在小行星碎片的威胁之下,唯一宜居的行星表面已被天火毁灭。殖民者们面临着一个选择:是就此消亡,还是对他们的孩子进行基因改造,以适应汪洋之下的生活。但即使在洋面之下,他们也并不安全。于是他们又对后续几代人继续做了基因改造,让他们得以生活在大洋的底部。今天活着的杂种人,跟偶人和量人一样,并非自愿要求谁把他们造成这个样子,但如果不是因为这些基因工程师的改造,他们根本不会存在。贝利撒留不知道这些事情在道德尺度上该怎样衡量。贝利撒留自己的增强眼睛、对模式改变极其敏感的大脑,让他看到了在黑暗中运动,悄悄接近的物体。
“跟我想的一样。”贝利撒留说。
“斯蒂尔?”
“我想是的。”
贝利撒留走到窗框前,把一只手按在上面。
纳米碳微管可以做成各种结构。加固窗户的这些微管当然是以强度见长,但这种构造同时也让它们成了不良导体。尽管如此,贝利撒留还是从手上发出了一股静电。警觉的波江人游了过来,靠得很近,能从聚光灯下看见他们巨大的黑眼睛周围平滑鼓胀、毫无表情的灰色皮肤。虽说外表完全不像,但皮肤包裹的仍旧是一个人类。仅仅几个世纪之前,他们还和贝利撒留拥有共同的祖先。
你害我输掉了六十法郎。 贝利撒留用杂种人的电子脉冲语言说道,在玻璃上产生了微小的静电冲击。
回应的电子脉冲传来。 关我屁事,你妈的。你会说杂种语?
我的发音怎么样? 贝利撒留问道。
你说话就像嘴里含着驴子卵蛋。 斯蒂尔回答。
杂种部落对各种语言里的脏话都照单全收,从法语8往前数到法语1,再到多数形式的英西语、汉语普通话和贸易阿拉伯语。
我研究过翻译矩阵, 贝利撒留用电脉冲回答道, 但我不知道卖这个给我的人靠不靠谱。
你他妈的是什么意思?卖这个? 斯蒂尔问道。 计算机增强模块?
我是个量人。
这张可怕而怪异的脸后面囚禁着一个人类的智慧,它正在考虑贝利撒留的话。
我听说你们是群操蛋的人。我觉得你们是瞎折腾,还痴心妄想一步登天。
我恐高。 贝利撒留说道。
你在餐厅这里又要搞他妈的什么鬼? 斯蒂尔问道。
我明白你是在炫耀。你不只是想击败其他杂种人,你还想向人们展示,你可以潜得更深、更远,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 贝利撒留说道。然后他引用道,“要让他们不爽。”
你从哪儿学到这句话的,小天才? 斯蒂尔说道。
我读过《杂种人之路》。我还可以引用一些好句子: “逢手必咬。逢腿必尿。舔你的蛋,只要你能找到它们。”
你还忘了这句: “要么搞别人,要么被搞。”这句话非常重要。
我不想给你造成我无所不知的狂妄印象。 贝利撒留说道。
那么,你他妈的为什么知道这些,量人?
我有个活儿,正在招人。 贝利撒留说道。 我跟一些你过去的雇主谈过。
去你妈的。我他妈早就有工作了。
不想搞点儿副业? 贝利撒留问道。
洋流带着雪泥,冲刷着那一对一眨不眨、灯泡似的黑眼睛。杂种人电子沉默了,希望他是在犹豫。 那我请几天假吧。 斯蒂尔终于开口说道。
我需要的可不只是几天,你得请个更长的假。我会比聚合政府付更高的薪水。我需要一个自由潜水员,要是个纯爷们儿。
我会让你亲身体验我是不是个纯爷们儿。妈的,我让这里所有的潜水员都吃了瘪。 斯蒂尔说, 结果我的老板只想让我当个领航员,给这个地狱里最快的战机领航。
令人厌恶的和平生活,真是太糟糕了。看来你更喜欢护航和警戒任务,对吗?
吃屎去吧,你这个舔菊佬。
斯蒂尔突然游到窗前,鱼嘴大张,鳃片展开,前肢从鲸脂里伸出。短粗的灰色手掌猛力拍打着玻璃。身后能听到德尔卡萨尔急促的喘息声,但贝利撒留没有动。斯蒂尔的电子笑声噼啪作响,震颤着贝利撒留的电肌块。
我有个危险的潜水任务, 贝利撒留说, 比你刚才那次难度还要大。报酬也很丰厚。
你的活儿会不会跟他妈的聚合政府扯上关系?
有也不会太久。我这个人,对他们向来敬而远之。 贝利撒留自己都能察觉到他刚说的杂种电子语言中掺杂了虚张声势的成分,听起来更不可信了。
你要是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聚合政府一定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斯蒂尔说道,我知道这个,是因为到那时候,他们派出来给你们爆菊的狠角色里就有我一个。
贝利撒留当然也知道。他会尽一切所能不让聚合政府发现他的计划。
你才不会在乎呢, 贝利撒留说, 你并不害怕聚合政府。 肯定不会。
不过我知道要想成为部落领袖,是件难办的事儿,贝利说,你得一遍又一遍地证明自己。你今天打得他们屁滚尿流,可是如果成天只是执行防御巡逻任务,还只能在克劳狄乌斯游泳,那能有几次称霸杂种部落的机会?
听起来你想要给我吹箫,斯蒂尔说,但别光舔啊。要么吞下去,要么就滚蛋。
你考虑一下,斯蒂尔,贝利撒留说,你待在这里没有出路。你不会有任何新鲜事做,除非聚合政府要去揍别人——那样的事儿得等多久才有一次?我交给你的是一件前所未见的最危险的任务。每个人都会想来试一试。等我们把这一票干成了,人们不会经年累月地谈论我们的伟绩。他们会永远地谈论。
那张彻头彻尾异于人类的脸转了回来,眼睛瞪着,也许什么也没看见。杂种人的眼睛专为海底的低亮度环境而造。正常人类如果不借助翻译设备,根本无法与杂种人进行任何形式的交流。贝利撒留不知道身为杂种人是何种感受,但他是个量人,而量人是文明中唯一能用杂种人自己的电子语言跟斯蒂尔交谈的群体,这种电子语言可算是人类亚种之间的最后桥梁了。斯蒂尔的沉默仍在继续,长得足以令贝利撒留怀疑这座桥梁是否真的存在。
妈的,小东西,斯蒂尔说道,到时候你可别吓尿了。先给我打一笔款子,我会看看你的计划。
贝利撒留转向德尔卡萨尔,“现在我们的队伍里已经有了深海潜水员、导航员,电子专家,还有两个内线。我们会不会再有个遗传学家呢?”
德尔卡萨尔走近窗户,盯着波江人。“这真是人类大家庭的团聚,我可不想错过。”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