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思想与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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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人神共存的世界

诸神和人类有同一个起源。

——赫西俄德

希腊是欧洲最早进入文明的地区,是欧洲文明的发源地。但是,我们这里所要讲述的古代希腊,并不是一个现代意义上的国家概念,事实上,古代希腊人也没有关于统一国家的概念,古代的希腊在更大程度上是一个文化地理上的概念,如同今天的“阿拉伯”一样。古希腊的范围要比今天的希腊共和国广阔得多,它位于欧洲巴尔干半岛南端的欧、亚、非三洲交会处,三面临海——东临爱琴海,与西亚的波斯帝国相对;西濒爱奥尼亚海;南隔地中海与北非的埃及相望——主要包括巴尔干半岛南部、小亚细亚半岛西部、意大利半岛南部、西西里岛及爱琴海诸岛屿等地区。

希腊地处欧、亚、非三洲交会之所,三面临海,而且爱琴海、地中海以及爱奥尼亚海中岛屿密布,许多小岛相距不远,可以隔海相望,不会使人产生太大的畏惧感。这里的居民从旧石器时代晚期就开始了航海活动,进入文明以后更见兴盛。铜器时代以后,爱琴海已变成希腊人与东方先进文明建立联系的主要通道,他们向东航行,经叙利亚接触巴比伦文明,从爱琴海南边最大的岛屿克里特往南或往东,也很容易到达埃及。通海的便利确实使希腊人与外部有着更多的交流,而大海在为他们提供了多种生活可能性的同时,也提供了思想上的多重可能性。在海上贸易的过程中,在与异邦民族的交往中,他们受到多种多样的刺激,并尝试着将学来的东西按照自己的方式加以理解、发展,最终创造出自己独特而辉煌的思想与文化成就。

希腊本土分为北希腊、中希腊和南希腊三部分,北希腊是多山的地区,文明发展的起步相对较晚,不过后起的马其顿却最终成就了希腊的帝国之梦。中希腊的雅典从古到今都是希腊最大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南希腊在地理上又被称作伯罗奔尼撒半岛,其东北端的迈锡尼是爱琴文明后期的重镇,地位非常重要。而半岛南端的拉科尼亚平原上的斯巴达则是城邦时代与雅典齐名的另一个重要的希腊城邦。总的说来,希腊本土虽有一些肥沃的山谷,但大部分是不毛之地,而且彼此间的陆地交通为群山所阻隔。在这些山谷里,各自分立的小小的区域社会成长起来,它们以农业为生,除了北部希腊以外通常都有一个靠近海边的城市。在这些狭小的生存空间里,当任何区域因人口增加使得国内资源出现匮乏时,在陆地上无法谋生的人们就会出海去谋求新发展。于是,希腊人在地中海沿岸建立了许多殖民城邦,而且往往比本国更为富饶。

这种多山、临海、多岛屿的地理环境与阳光灿烂、冬无严寒夏无酷暑的地中海气候对希腊人的精神特性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在他们被群山所阻隔的狭小生活空间里,土地并不十分富裕,大多只能种植葡萄和橄榄。虽有少量的粮食作物种植,他们却也无须终日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辛苦耕耘。陆地上的交通因为山脉的阻隔而显得不便,但他们的国土通向广阔的大海。从远古时代走向城邦文明时期,古代希腊的历史大致经历了五个阶段:(1)爱琴文明或克里特-迈锡尼文明时代(公元前20世纪-公元前12世纪);(2)荷马时代(The Age of Homer,公元前11世纪-公元前9世纪);(3)古风时代(The Archaic Period,公元前8世纪-公元前6世纪);(4)古典时代(The Classical Period,公元前5世纪-公元前4世纪中期);(5)希腊化时代(The Hellenistic Period,公元前4世纪晚期-公元前2世纪)。

经由考古发掘得以再现的克里特-迈锡尼时期辉煌的青铜文明,证实了当时的希腊已进入早期国家的阶段,其王权统治的形式与古代巴比伦、埃及的统治形式相似。我们从克诺索斯王宫遗址,迈锡尼的竖井墓、圆顶墓以及泥版文书的记载中可以看到,当时的国王、贵族们为自己建造大型宫殿及陵墓,占有大片土地,拥有数量不等的奴隶,他们生前享尽荣华,死后还有数不清的金、银等器皿陪葬。这些考古发掘与神话中所描述的克里特的强大及迈锡尼的富有大致吻合。

有学者认为,由于处在军事民主制阶段的多利亚人(Dorians)南下,迈锡尼各国最终被毁灭。但是南下的征服者并未建立自己的国家,且因为他们没有文字,又缺乏艺术、手工艺方面的才能,从而未能给后世留下可供解读其自身文明的文字、绘画及实物材料。因此在历史上,公元前1200年至公元前800年这段时间曾被称为“黑暗时代”(The Dark Age)。然而,荷马的两部史诗为我们提供了关于“黑暗时代”中希腊人的许多风俗习惯、政治制度以及思想观念的丰富资料。这是希腊最早的文学作品,也是西方历史上最伟大的英雄史诗。它是我们解读“黑暗时代”最重要的依据,因此,本书更愿意将“黑暗时代”称作“荷马时代”。同时,因为史诗描述的是“英雄”的故事,所以这个时代也被称作“英雄时代”。

从公元前8世纪开始,希腊世界逐渐走出“黑暗时代”。一批印欧语系的民族从北部南下,在希腊半岛及其周边地区定居下来,创造了自己的文明,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发展成为我们今天所说的“希腊人”。当时,从希腊本土到爱琴海诸岛屿,从小亚细亚到黑海沿岸,涌现出许多自治自给的蕞尔小邦。自此,古代希腊进入了城邦时代。一般说来,公元前8世纪至公元前6世纪,是城邦兴起并最终定型的时期,史称古风时代。从许多方面看,古风时代都是希腊文明发展中的一个高潮。这是一个探索与创新的时代,在许多方面都创造出了新的观念以及与之相应的时代精神。

公元前5世纪至公元前4世纪中期是希腊城邦兴旺发达的时期,史称古典时代。这是一个文明高度发展、伟大人物和伟大作品层出不穷的时代,希腊人留给后世的许多思想与文化精品都产生于这一时期。同时,这也是一个动荡不安的时代,两次为希腊世界带来重大影响的战争都发生在这一时期。这是希腊古典文明最成熟的时代,城邦文明中各种被后人称赞不已的成就得以充分展示,同时其弱点和不足之处也开始暴露出来。总之,这是一个辉煌的时代,也是一个光荣背后隐含着危机的时代。

公元前8世纪至公元前4世纪,古代希腊历史的显著特点是希腊本土、爱琴诸岛以及小亚细亚沿岸、意大利半岛等地区先后存在数以百计的城邦小国。其中著名的城邦有雅典、斯巴达、麦加拉、底比斯(又译“忒拜”)、科林斯、以弗所、米利都等。城邦的政体形式主要有贵族政治、民主政治、寡头政治、僭主政治等。古代希腊的城邦一般都没有职业官吏组成的官僚机构,以及向公民征收直接税的常设财政机构。大体说来,每个城邦都有三种政治机构:由成年男子构成的公民大会、议事会(如斯巴达的长老会议、雅典的五百人议事会)和经选举产生的(或至少须得到公民大会确认的)公职人员,首先是负责军事指挥的公职人员,等等。这三种政治机构的权力大小视不同城邦、不同政体而定,但这三重机构总是存在的。在希腊城邦的历史上曾有过君主制,也有过具有个人独裁色彩的僭主政治,但在城邦制度发达时期,还是以贵族政治和民主政治居多。这种小国寡民的城邦最本质的特征,就是公民的参政、议政活动能获得较为充分的发展。

古典时代后期,连绵不断的长期战争使希腊各城邦困顿不堪。而这一混乱阶段使北方的强国得以通过暴力征服统一了希腊。公元前338年,马其顿国王腓力二世在喀罗尼亚大败底比斯与雅典联军,进而剥夺了希腊各城邦的大部分自治权。公元前324年,亚历山大大帝东征以后建立起一个地跨欧亚非三洲的帝国。亚历山大大帝于公元前323年去世后,往昔繁荣昌盛的希腊古典文明便宣告彻底结束,一种混合着希腊和东方因素的新文明诞生了,希腊历史进入希腊化时代。

罗马于公元前168年征服马其顿王国,公元前30年,罗马灭亡了最后一个希腊化国家——统治埃及的托勒密王朝,古代希腊的历史随之结束。

然而,古代希腊历史的终结并不意味着文明的断裂。古希腊人创造的辉煌文明经过罗马人的发展,得到了进一步的延续,并成为现代西方主流文明的主要源泉之一。在现代人的眼中,希腊文明意味着哲学与艺术的成就,意味着一种清明之理性精神的确立。然而,这只是诸多现象中的一个方面而已。事实上,对希腊文明的解读离不开另外一种面向,那就是神圣的面向。希腊的世界是世俗的,但同时也是神圣的,在这个世界中,人并不是孤立的存在,还有如影随形的众多神灵。但是,由于文艺复兴打着“复兴”古典文化的旗号反对教权、张扬人性,启蒙运动以后,西方世界又进一步强调希腊文明中的人本主义精神,而将其神性因素完全剔除。五四运动以后,国人在极弱极愤的困境中图强,对西方启蒙思想照单全收,自然也接受了对希腊精神的这种近代式理解。然而,当我们仔细考察希腊人的生活世界时却发现,若不能理解神的因素在希腊人生活中的影响,就不能真正理解希腊文明。

希腊的宗教是典型的多神教。“泛神”的世界观,使希腊人感到神性存在于整个宇宙之中,并充满宇宙。每一座山、每一条河都有一个对应的主宰神祇,每个季节、每项与人们日常生活有关的事也都有神灵在守护。这些多神教的信仰者并不是在诸神中择其一而敬之,而是对所有的神灵都给予崇拜和信仰。若是忽视了其中任何一位,就意味着对当时人们某种经验的否定。“面对一个诸神充斥的宇宙,希腊人并没有把作为两个对立领域的自然与超自然分离开。二者始终内在地互相联系着。”(法)让-皮埃尔·韦尔南:《古希腊的神话与宗教》,杜小真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5页。既然世间的一切都由众神分管,那么人就不可避免地要与神灵发生联系,出于“神人同形同性”(anthropomorphism)的观念,在希腊人的眼中,诸神并不是一种高高在上的超验神秘的存在,而是一群可亲近、可感知的神灵。这不仅使得希腊人的诸般言行有了种种依据甚或是借口,同时也使得希腊人可以按自己的想象去塑造神的形象。神的生活似乎也成为人的生活的另一种状态,即更好的生活:它既不神秘也不遥远,它虽是理想的,然而同时也是现实的,是在人身边、可以直接感受到的。由此,希腊人生活在一个让人可以从容理解的形象化力量统治的世界里,希腊人的神是具有人性的神。神所体现的只不过是更完善的人的形象,因此,神所反映的就是人的习惯和思想,神的世界所投射的也是当时的社会结构与社会条件。

从荷马时代,人神之间往来频繁而显见,到城邦时代,希腊人通过神谕或先知的话来感受神灵的存在,奥林波斯长期以来,国内一些读物对奥林波斯(Olympus)与奥林匹亚(Olympia)两词多有混淆,使人误以为是同一个地方。实际上,奥林波斯山是一座位于希腊北部海拔约3000米的山峰,古代希腊人认为众神居住于此;而奥林匹亚则位于南希腊伯罗奔尼撒半岛西部的伊利斯地区,距雅典370公里,是古代希腊四年一度的奥运会的举办地。诸神都以其无限的神力影响着希腊人的生活。在希腊人看来,神灵在为人的生活带来希望和满足的同时,也能带来灾难和不幸。不过,这种幸与不幸都不是来世的,不是局限于天堂或地狱的,而是当下的、现实生活中的。希腊人遇到困难时就会向神灵祈求帮助,而神也会回应人。但神佑并不是无原则的,不是任人予取予求的。诸神自有其原则和立场。人们要学习的便是如何获得神的宠爱,从而得到神的庇佑。

在希腊,宗教并不是一个与社会生活脱离的孤立领域,它渗透到了城邦生活的各个层面,希腊人从事的几乎每项活动——从哲学思想到文学艺术,从政治经济到文化教育,从道德伦理到惯例习俗,从科学理论到音乐美术——都以某种方式与宗教相联系。无论是社会的价值取向与共同素质,还是个人的心态结构和行为模式,都与宗教紧密相关:从起初的相互渗透到最终浑然一体。法国古典学家韦尔南说:“宗教并不局限在一个与众不同的区域里;它在所有的社会机制中,在所有私人和公共的实践中,它构成它们的一维。所以,在神圣与世俗之间,并不存在一种截然的、简单的对立,反倒是一种无处不在的神圣披上了各种各样的外表形式。”(法)让-皮埃尔·韦尔南:《神话与政治之间》,余中先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272页。整个社会、所有家庭、一切个人都处于这个宗教体系之中。对希腊人而言,不仅神的存在可以为自身经验所感知,而且生活中的种种无不与神相关。于是,希腊人的神圣生活与世俗生活交织在一起,神的世界与人的世界不是截然分开,而是息息相关的。

在本书具体论述展开之前,我们先举两个例子加以说明:

例一:梭伦改革后,庇西特拉图通过三次政变最终夺取政权,在雅典建立了僭主政治。他的初次和末次政变采取的方式都是武装暴动,大多数后世作者都有论及。而庇西特拉图第二次政变,因其行动方式背后的良苦用心不为现代人所理解,又貌似一出闹剧,故只为希罗多德等古典作家所记载:第二次政变时,庇西特拉图从阿提卡的乡间找来一名身材高大且相貌秀美的女子,让她站在车上,然后他自己亲驾马车,冲入雅典城,一边冲一边高喊:“雅典娜女神来啦!”据希罗多德记载:

人们都说雅典娜女神正带庇西特拉图回来。城里的人也深信那个妇人是真正的女神,便向她这个凡人膜拜并且欢迎了庇西特拉图。

(《历史》I.60)本书中来自希腊原典的引文,按惯例仅在正文引段后标注原书名及章节序号。——编者注

雅典人惊见庇西特拉图与女神同在,于是立即将政权拱手交予这位得到神灵庇佑的人物。当然,当雅典人很快发现此女非神时,他们再次赶走了庇西特拉图。

然而,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此次政变的成功与否,而在于庇西特拉图为何采用这种今天看来如同儿戏的方式?雅典人又为何能够立马让出政权?试想,一个想要夺权的人,他会以一种滑稽、不为人们所认可,甚至会被视为愚蠢表现的荒唐闹剧来实施自己的计划吗?我们不用费心进行复杂的理论证明,就可知晓他在这种关乎性命的事情上,若自认没有胜算,是不敢轻举妄动的。那么,庇西特拉图第二次政变时,他自以为的胜算又是什么呢?答案便是希腊人心中对神灵的虔信。首先,因为在希腊人看来,再没有谁比一个蒙神恩、得神助的人更适合管理人民的了。退一步讲,即使民众有所不满,也应服从神意的安排。其次,在一个神人共存的世界里,希腊人相信,他们在生活中随时都有可能与神相遇,因此,眼见雅典娜女神出现在庇西特拉图的战车上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正是基于这样的民众心理,庇西特拉图才会采取这种政变方式。

例二:伯里克利时代,雅典政府在公共庆节上演戏剧的时候向每个观戏的公民发放两奥波尔(obols)的戏剧津贴,以此鼓励群众观看戏剧。对于这一举措,以往的观点所强调的多是它表明了当时雅典城邦财政的充裕,同时也显现出民主政治的兴盛景象。然而,如果我们想一想当今中国有什么影片是能够免费对观众放映的,我们就会进一步明白其深层用意何在。像《开国大典》这样弘扬主旋律的影片,是大中学校、各党政事业机关会组织人们观看的类型,组织观看这类影片就是在对观众进行爱国、爱党、爱人民的正面教育。政府希望人民能够以影片中的人物为榜样,将其精神运用于各自的社会实践之中。此外,当今世界上几乎所有国家都对儿童实行义务教育,因为这种教育是为了培养国家未来公民所必备的基本素质,是国之根本所在,自然是由国家提供经费。理解了这一点,我们也就懂得了雅典在伯里克利时代发放戏剧津贴,实际上就是在国力充裕的情况下,通过免费观剧的方式进行义务性的国民教育。只是这种教育的主题是关于神灵的,因为希腊戏剧(特别是悲剧)所展现的都是神与人的关系、神与人的交往,通过观看戏剧,那些神的话语、神的故事、人神相处的原则等内容生动形象地一一呈现在希腊人的面前,这就是希腊人所接受的国民素质教育。戏剧演出作为一种教化的手段,不仅是人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事情,也成为实施公民义务教育的一种方式。

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透过古代希腊人的眼睛,我们看到的诸神是与希腊人外貌相似、脾性相类,并与希腊人拥有同样语言与习俗的众神。他们与希腊人同在。希腊人对于这些与之共存的神灵所抱有的态度既有相当实用的一面——他们取悦神,为的是获得保佑,免除灾祸;又有庄严神圣的一面——神的意旨不容违背,以及由此而来的道德规范,即古老的风俗不应触犯,否则就是渎神;或许最后还存在一点矛盾的心态——既将神意作为一切行为的合法性来源,同时又用自己的思考理解作为行动方针。

总之,古代希腊人的世界实际上是一个人神共存的世界。神灵无处不在,他们似乎就是人类社群的一部分,这使得希腊人的生活中充满了对预兆、神谕的笃信和对诸神的尊崇。于是,献祭神、取悦神、模仿神,构成了古代希腊文明的主题之一。这不仅仅是由希腊宗教的特性所决定的,更是由希腊人的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所决定的,这也是我们理解希腊人、希腊人的生活世界以及希腊思想与文化的关键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