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惠子大妈
一
我有十四年没到过克莱斯勒去了。今年秋天,为了到我的老友里卡多的围场里打猎,我才重新去了一趟。那时候,他已经派人在克莱斯勒重新盖好了他那座被土著人破坏的古堡。
我十分喜欢那个地方,世上真有许多美不胜收的景色,让人一看就会有一种愉悦的美感,使我们不由得想亲身体会一下它的美丽。我们这些被大地诱惑了的人,对于那些山涧小溪,还有柳树林,还有湖泊,还有沙岗,都保存着种种多情的回忆,那固然是经常都看得见的,然而却都像很多有趣味的意外变故一样让我们高兴。有时候,我们的思虑竟可能回到一片沙石岗坡上,或者池塘边上,或者一所正在盛花期的苹果园,虽然以前不过是在某一个高兴的日子里仅仅望见过一次。然而它们却像一个在春晴早起走到街上撞见的衣饰鲜明的女人的影子一样深深保留在心中,并且还在精神上和肉体上种下了一种无从磨灭和永不遗忘的欲望,由于失之交臂而引起的快乐感。
在克莱斯勒,我爱的是整个小山村:小的树林子撒在山岗沟底,小的溪河像人身的脉络一样随处奔流,给大地循环血液,在那里面捞得着虾米,西瓜片和草鱼!天堂般的乐趣!随处都有小水库可以游泳,并且在小溪边的深草里面经常找得着青蛙。
当天,我轻快得像山羊似地向前跑,瞧着我两条猎狗在前面的草里搜索。里卡多在我右手边的一里地远,正穿过一片西瓜地。我绕过了那一带给布落松森林做界线的灌木丛,于是就望见了一座已成废墟的小屋子。
忽然,我想起在一九六〇年最后那次看到的情景了,那时候这个小屋整洁干净,围在很多苦瓜棚中间,门前喂了很多柴鸡。世上的东西,哪儿还有比一座只剩下断壁残垣的废墟,更令人伤心的?
我又想起了那一天我实在很疲劳的时候,曾经有一位老太婆请我到那里面喝过一杯矿泉水,并且里卡多当时也对我谈过曾经住在里面的人的经历。老太婆的丈夫是个靠打猎为生的,早被保安警察打死了。她的儿子,我以前曾看到过,高高的个子,俨然是一个打猎的健将,他这一家人,大家都叫他们做“惠子”。
这到底是一个姓,还是一个外号?
想到这些事,我就高声地叫了里卡多一声。他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了。
我问他:“那所房子里的人现在都怎么样了?”
于是他就给我讲了这件故事。
二
普法之间已经正式开战的那年,小惠子的年纪正好三十岁。他参军去了,留下他母亲自个住在家里。他们并不很替她担心,因为她有钱,大家都知道。
她独自一人住在这所房子里了,那是坐落在树林子边上并且和村子相隔很远的一所房子。她并不害怕,此外,她的性格和那父子两个没什么区别,一个正气方刚的老太婆,又高又瘦,一般不爱笑,人们也绝不敢和她开玩笑。而且农村妇女历来是不大笑的。在乡村,笑是男人们的专利!因为生活特别晦暗没有光彩,所以她们的心境比较窄,不好打开。男人们在小饭店里,学会了划拳喝酒快乐高兴。他们家里的妇女却一直板起一副严肃的面孔。她们脸上的肌肉绷得挺紧,还不习惯微笑的样子。
这位惠子大妈在她的小屋子里继续过着普通百姓的生活。不久,小屋顶上被大雪覆盖了。每周,她到村子里走一趟,买点蛋糕和香肠以后就依旧回家。当时大家传说外面有狼,她出门的时候总背着枪,她儿子的枪,已生锈了,并且枪托也是被手磨坏了的。这个高个子的惠子大妈看上去挺特别,她微微地弓着背,在雪地慢慢地跨着大步走,头上包着蓝色头巾,紧紧包住一头从未被人见过的白头发,枪杆子却掘得比头还高。
有一天,土著的部队来了。有人把他们分配到百姓家去供养,人数的多少是根据各家的经济状况做标准的。大家都清楚这个老太婆有钱,所以给她家里派了五个。
那是五个胖胖的年轻人,头发是乌黑的,没有胡子,脸上白白净净,尽管他们已经经受了很多艰辛,却依旧长得白白胖胖的,而且虽然他们到了这个被征服的国里,脾气却也都不刁。这样没人统率地住在老太婆家里,他们都曾表示对她爱护,想方设法替她省钱,让她省力。早起,有人看见他们五个人穿着衬衣绕着那口井梳洗,那就是说,在冰雪未消的日子里用井水来洗他们那种北欧汉子的白里透红的肌肉,而惠子大妈这时候却东奔西忙,准备去煮菜羹。后来,有人看见他们替她清扫门前积雪,挑水,劈柴火,削土豆,洗衣服,料理家务的日常工作,好像是五个好儿子守着他们的妈。
但是她却不住地想念她自己的那一个,这个老太婆,想起她自己的那一个瘦而且挺高、弯钩鼻子的,棕色眼睛,嘴上盖着黑黑地两撇浓厚髭须的儿子。每天,她必定向每个住在她家里的兵问:“你们可知道法国第二十二野战军三团开到哪儿去了?我的儿子在那一团里。”
他们用德国口音说着不规则的法国话回答:“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后来,了解她的忧愁和牵挂了,他们也有妈在家里,他们就对她报答了很多小的照顾。她也很疼爱她这五个敌人;因为农民都不大有什么仇恨,这种仇恨仅仅是属于上层人士的。至于收入微薄的人们,因为本来贫穷而又被新的负担压得喘不过气来,所以他们付出的代价最高;因为素来人数最多,所以他们成群地被人屠杀而且真的做了炮灰;因为都是最弱小群体和最没有抵抗力的,所以他们终于最为悲惨地受到战争的残酷摧残;有了这类情况,他们所以都不十分清楚种种好战的狂热,不太清楚那种激动人心的光荣以及那些号称具有政治性的策略;这些策略在半年之间,每每使得交战国的双方无论谁胜谁败,都一样变得筋疲力尽。
当地的人谈到惠子大妈家里那五个德国兵,总说道:“那是五个找着了安身之所的。”
谁知有一天早上,那老太婆正好独自一个人待在家里的时候,远远地看见了远处大道上,有一个人正向着她家里走过来。走近以后,她认出那个人了,那就是担任分送信件的乡村邮递员。他拿出一张折好了的信封交给她,于是她从自己的眼镜盒子里,取出了那副为了缝纫而用的老花眼镜;随后她就念出来:
惠子太太,这封信是带一个坏的消息给您的。您的儿子康利,昨日被一颗炮弹炸死了。差不多是分成了好几段。我那时候正在跟前,因为我们在连队里床铺是紧挨在一起的,他从前对我谈到您,意思就是他倘若遇了什么麻烦,我就好当天告诉您。
我从他衣袋里头取出了他那只表,准备将来打完了仗的时候把它还给你。
现在我亲切地向您表示致敬。
第二十二野战军之团二等兵黎伏启
这封信是三星期以前写的。
她看了并没有掉眼泪。她呆呆地待着没有动弹,很受打击,连感觉都变得迟钝了,以至于并不伤心。她暗自想道:“康利现在被人打死了。”随后她的眼泪成串地往下掉,悲痛欲绝的她心如刀割。各种往事,难受的,使人悲痛的,历历往事回到她的脑海里了。她从今往后再也抱不着他了,她可怜的孩子,她那高个儿孩子,是再也抱不着的了!保安警察打死了老子,土著人又打死了儿子……他被炮弹炸成了好几段,现在她好像看到那一情景,使人不寒而栗的情景:脑袋耷拉下来,眼睛是微微张开的,咬着自己两大撮髭须的尖子,就像他以前愤怒的时候一样。
他的尸体是怎样被人掩埋的,在出了事以后?以前,她丈夫的尸体连着额头当中那粒枪子被人送回来,那么她儿子的尸体会怎么样呢?会不会也有人把他完整的送回来?
但是这时候,她听见一阵乱糟糟的说话声音了。正是那几个土著人从村子里朝这边走回来,她急忙把信藏了起来,而且趁时间还来得及又认认真真擦干了眼泪,像平时一样心平气和地接待了他们。
他们五个人全是满脸堆笑的,喜形于色的,因为他们带回来一只肥大的兔子,这不用说是偷来的,后来他们给着这个老太婆打了个手势,表示大家就可以改善改善生活。
她马上开始准备饭菜了;但是到了要拨兔子的时候,她却没有了勇气。然而拨兔子在她一生当中也并不是第一次!那五个兵的中间,有一个在兔子耳朵后头一拳打死了它。
那兔子一死,她从它的皮里面剥出了血淋淋的肉体;但是她看到了粘在自己手上的血,那种渐渐冷却又渐渐凝住的温暖的血,自己竟浑身上下都发抖了;后来她终于看见她那个炸成好几段的高个儿孩子,他也是浑身血淋淋的,正同那个依然微微抽搐的兔子一样。
她和那五个兵在一起吃饭了,但是她怎么也吃不下,甚至于连一口也吃不下,他们狼吞虎咽般大口大口地吃着兔子并没有注意她。她一声不响地在一旁看着他们,一边拿定了一个主意,然而她满脸是那样的沉着冷静,让这几个兵什么也察觉不到。
突然,她开口问道:“我连你们的姓名都不知道,然而我们在一起吃饭也快一个月了。”他们费了半天劲才听懂她的意思,因此各自说了各自的姓名。这个样子是无法让她满足的;她叫他们在一张纸上写出来,还添上他们家庭的通信地址,末了,她在自己的大鼻梁上面架起了老花眼镜,认真地看着那些不认得的字儿,然后把纸折好放到自己的衣袋里,盖着那封给她儿子报丧的信。
饭吃完了,她向那些兵说:“我来给你们收拾收拾。”
于是她搬来了好多干草放到他们睡的那层阁楼上。
他们看到这种工作不免惊讶起来,她对他们解释说这样可以暖和一些;因此他们就帮着老太婆搬了。他们把那些成捆的干草堆到房子的茅顶那样高,结果他们做成了一间四面都围着草墙的寝室,又暖又香,他们这样就可以很舒服地睡在那里。
吃夜饭的时候,他们中间的一个看到惠子大妈还是什么东西也没吃,所以就担忧起来。她推托说自己的胃里有些难受。随后她燃起一炉好火给自己烘着,那五个德国兵都踏上那条每晚给他们准备的梯子,爬到他们的屋子里了。
那块做楼门用的四方木板一下盖好了以后,她就抽去了上楼的梯子,随后她悄无声息地打开了那张通到外面的房门,接着又搬进了许多许多捆麦秸塞在厨房里,她光着脚在雪里来回地走,从容得让别人什么也听不到,她不时细听着那五个睡熟了的士兵的鼾声,响亮而长短不齐。
等到她判断自己的种种准备已经充分以后,就拿了一束麦秸扔在壁炉里。它点着以后,她再把它分开放在另外无数束的麦秸上边,之后她重新走到门外向门里看着。
不过几秒钟,一阵强烈的火光照明了那所茅顶房子的内部,随后那就是一大堆吓人的火光,一座烧得绯红的巨大焖炉,焖炉里的火苗连同浓烟从那个窄小的窗口里窜出来,对着地上的积雪投出了一阵耀眼的光亮。
之后,一阵狂喊乱叫的声音从屋顶上传向远方,简直是一阵由杂乱的人声集成的喧嚷,一阵由于着急发狂令人伤心刺耳使人撕心裂肺的呼号构成的喧嚷。随后,那块做楼门的四方木板往下面一坍,一阵旋风样的火焰冲上了阁楼,烧穿了茅顶,就好像一个巨大火把的火焰一般升到了天空;最后,那所茅顶房子整个儿着了火。
房子里面,除了火力的爆炸,墙壁的崩裂和栋梁的坠落以外,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屋顶陡然坍了下来,因此这所小屋被烧得通红的空架子,就看见一阵黑烟里面向空中窜出一大簇火星。
一片雪白的大地被火光照得像是一幅染上了红色的银布似的闪闪发光。
一阵钟声在远处开始响了起来。
惠子大妈在她那所毁了的房子跟前站着一动不动,手里握着她的枪,是她高个儿子的那一杆,用意就是恐怕那五个兵中间有人逃出来。
等到她看清已经没有声响的时候,事情已经结束了,她就向火里扔了她的枪。枪声沉闷的响了一下。
很多人都到了,有些是农民,有些是德国士兵。
他们看到了这个老太婆稳坐在一段锯平了的树桩儿上,安祥的,并且是心满意足的。
一个德国军官,满口法国话讲得很流利,像法国人一样好,他问她:“您家里那些兵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伸起那条瘦的胳膊向着那堆正在熄灭的红灰,末了用一种洪亮的声音回答:“在那里面!”
大家一齐围住了她。那个土著人问:“这场火是怎样烧起来的?”
她平静地回答:“是我放的。”
大家根本不相信她,以为这场大火陡然叫她变成了呆子。后来,人们聚扰过来围住了她并且听她说话,她就把这件事情从头说到尾,从收到那封信一直到听到那些同着茅顶房子一齐被烧的士兵的最后叫喊。凡是她想到的以及她是怎样做的,她简直没有漏掉一点。
等到讲完,她就从上衣口袋里面取出了两张纸,并且为了要对着那点儿余火的微光来分辨这两张纸,她又戴起了她的老花眼镜,随后她拿起一张,口里说道:“这张是给康利报丧的。”又拿起另外一张,侧着脑袋向那堆残火一指:“这一张,是这几个士兵的姓名,可以按上面的地址写信通知他们家里。”她从从容容把这张白纸交给那军官,他这时候正抓住她的双肩,而她却接着说:“您将来要写起这件事的理由,要告诉他们的父母说这是我做的。我在娘家的名姓是康利克·马拉,到了丈夫家别人叫我惠子大妈。请您不要忘了。”
这军官用德国话发了命令。有人抓住了她,把她推到了那堵还是火热的墙边。随后,十五个兵迅速地在她对面排好了队,相距大概二十五米。她纹丝不动,她的心里早已明白;她耐心地在等候。
一道命令喊过了,马上一长串枪声跟着响了。响完之后,又来了一声迟放的单响。
这个老太婆并没有倒下去。她是弯着身体的,好像有人斩了她的双腿。
那德国军官走到她的跟前面。她已经被人斩成了两段,并且在她那只痉挛不住的手里,依然握着那一页满是血迹的报丧的信。
我们的朋友里卡多接着又说:
“德国兵为了报复就毁了本地方所有的古堡,我的也不例外。”
我呢,我想着那五个烧在火里的德国孩子的母亲们;后来又想着这另一个靠着墙被人杀死的母亲的残忍的壮烈行动。
最后,我捡起一块小石头看了看,从前那场大火在它上面留下来的烟煤痕迹依然没有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