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六月十六日
我干吗这么长时间不给你写信?——你提这个问题,想必也变成一位老学者了吧!你应该猜想得到,我过得很好,好得简直……干脆告诉你吧,我结识了一个人,她使我没有心思去想别的了。我已经……叫我怎么说好呢。
要把结识这个最可爱的人儿的过程一点儿不留地告诉你,对我来说将是困难的。我处于兴奋之中而又幸福,因此无法成为一位好小说家。
一位天使!——得!每个人都这样称呼自己所爱的人,不是吗?可我无法用语言来描绘她有多么完美,为什么完美?一句话,她彻底征服了我的心。
那么聪明伶俐,却那么清纯;那么刚毅,却那么善良;那么勤劳,却那么娴静……
我讲的全是些废话,空洞无物,毫无新意,根本没反映出她的真实情况。等下次……不,不等下次。我现在马上对你讲她。我现在要不讲,就永远别想讲了。要知道,我坦率地告诉你,在开始写这封信以后,我已经三次几乎扔下笔,让人备好快马,骑着跑出去了,但是我今天早上已发过誓不出去了,只是仍然时不时地跑到窗前,看太阳还有多高,是不是……我最终没能抑制住自己,我一定要去她那儿。这时我又坐下来,一边吃黄油面包当夜宵,一边给你,威廉,继续写信。当我看见她在那一群快活的孩子中间,在她的八个弟妹中间,我的心是多么地高兴啊!
假如我继续这样往下写,到头来你仍然弄不清楚。听着,我要迫使自己全面细致地把一切告诉你。
前不久我曾经说过,我认识了总管s先生,他曾邀请我及早去他的住处拜访,或者说他的小王国作客。我呢,却把这件事耽搁下来;如果不是一个意外的机会,使我发现了那深藏在幽谷中的仙境,我也许永远也不会去的。
此地的年轻人在乡下举办一次舞会,我也高兴地前去参加。事前,我接受了本地一位心地善良、外表漂亮的姑娘的邀请,并已约定由我雇一辆马车,带着我这舞伴和她表姐共同出城去舞会地点,顺路再接一接S家的夏绿蒂。
“您将认识一位美丽小姐呐,”当我们的马车穿过被砍伐过的森林向猎庄驶去的时候,我的舞伴开口说。
“但是您得小心,”她的表姐说,“千万别被她迷住呀!”
“为什么?”我问。
“她已经名花有主了,”我的舞伴回答,“一个很优秀的年轻人,现在不在家,他的父亲刚去世,他去处理后事了,顺便找个较好的工作。”
这个消息在我听来是无所谓的。
我们抵达猎庄大门前的时候,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此时天气闷热,姑娘们都很担忧,说那远处天边的灰白色云团要是形成一场暴雨,那可就太扫兴了。我装出精通天文气象的样子来安慰她们,其实自己心理也开始犯嘀咕,我们的舞会看来要不欢而散了。
我下了马车,一名女仆赶到大门口来请我们稍等片刻,说小姐她马上就来。我穿过院子,朝那座建筑得很讲究的住屋走去。就在我上了台阶、跨进门去的时候,一幕我从未见过的最动人的情景,呈现在我的面前。在前厅里有六个孩子,从十一岁到两岁,大大小小的,全都围着一个外表清秀、身材匀称、穿着雅致的白裙、袖口和胸前系着粉红色蝴蝶结儿的年轻女子。她手中是一个黑面包,正按周围弟妹的不同年龄与胃口,按照次序切给他们大小不等的一块;她在把面包递给孩子们时样子非常慈爱,孩子们也落落大方地说一声:谢谢!不等面包切下来,全都高举着小手在那儿等。而此时,又一起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依照各自不同的秉性,有的飞跑到大门边,有的慢悠悠地踱过去,想看看客人们,看看他们的绿蒂姐姐将要出门乘坐的那辆马车。
“对不起,”她说,“麻烦您跑进来,并让姑娘们久等了。我刚才更换衣服和处理处去时要做的一些事情,结果忘了让孩子们吃晚餐。除我以外他们可是谁切的面包也不肯吃啊。”
我稍微寒暄了两句;我的整个内心都被她的长相、她的声音、她的举止给填满了。直到她跑进里屋去取手套和扇子,我才从兴奋中回过神儿来。孩子们都远远地站在一旁望着我;这时我便朝年龄看起来最小,模样儿也最美丽的一个走过去,可他却想离开。
“路易斯,跟这位哥哥握握手。”这时绿蒂恰巧走进门来,说道。
小男孩于是毫无怯意地把手伸给我,我忍不住热情地吻了他,虽然他那小鼻头儿上沾着鼻涕。
“哥哥?”我问,同时把手伸给她,“您真以为,我有配作您亲戚这个福气吗?”
“噢,”她微微一笑,说,“我们的表兄弟很多。如果您是其中最令人厌烦的一个,那我就抱歉啦。”
临行前,她又嘱咐她的大妹妹索菲——一个十一岁左右的小姑娘,好好照顾弟妹,并在爸爸骑马出去散心回来时向他问好。她还叮咛孩子们要听索菲姐姐的话,把索菲当作她一般。几个孩子爽快地答应了;可有个满头金发、六岁左右的小家伙儿却叫起来:“她不是你。绿蒂姐姐,我们更喜欢你嘛。”
这其间,最大的两个男孩已经爬到马车上;经我为他们讲情,她才同意他俩一块儿坐到林子边,条件是保证安安静静,手一定抓牢。
我们刚一坐好,姑娘们便聊开了,并评论起相互的穿着,特别是帽子来,还对即将举行的舞会,提了一堆意见。讲到兴致正浓时,绿蒂已招呼停车,让她的两个弟弟下去。小哥儿俩却恳求再亲亲她的手。大的那个可能有十五岁,在吻姐姐的手时优雅得体;小的那个则粗心大意,漫不经心。绿蒂让他俩回去照顾好小弟妹们,随后我们的车子又继续前进。
表姐问,绿蒂是否把最近寄给她的那本书读完了。
“没有,”绿蒂说,“我不喜欢这本书,您可以拿回去了。上次那依我看也不是很好看。”
我问是什么样的书,她回答了我,令我十分惊讶……我从她的言谈举止中发现她是那样有个性;每听她讲一句,我都从她的脸庞上发现了新的魅力,新的思想光辉。逐渐地,这张脸庞好像更加快乐和舒展了,因为她感觉到,我是理解她的。
“当我年纪较小的时候,”她说,“除了小说我什么都不爱读。礼拜天总躲在一个角落里,整个心都沉浸在燕妮姑娘的喜怒哀乐之中。上帝知道我那时有多幸福啊。我不否认,这类书现在对我仍有某些吸引力。可是,既然现在我很少有时间再读书,那我读的书就必须合乎我的口味。我最喜欢的作家应该能让我找到我的世界,他书里写的人物仿佛就是我本人,使我感到生动有趣,亲切,可爱,就像在我自己家里的生活,它虽然不如天堂那么美好,但整个看来却已是一种难以表达的幸福的源泉。”
听了这番议论,我竭尽全力掩饰住自己的兴奋。这场面自然没有坚持太久,因为一听她顺便谈到了《威克菲特的乡村牧师》以及……竟谈得那样颇有见地,我便有些得意忘形,把自己知道的全部吐露出来,讲啊讲啊,直到绿蒂开始面向另外两位姑娘聊天,我才发现她俩瞪大了眼睛,被冷落在一旁。表姐还不止一次地对我做出不屑一顾的样子,我也满不在乎。
话题转到了跳舞的乐趣上。
“就算这种喜好是个缺点,”绿蒂说,“我也愿意向您们承认,我认为跳舞比其他任何话语都好。有时候我心里感到郁闷,只要在我那架破钢琴上弹支英国乡村舞曲,便把一切烦恼都忘了。”
谈话间,我大胆地欣赏她那黑色的双眼;我整个的灵魂,都被她那聪明伶俐的小嘴与美丽悦目的脸庞给摄走了!她的优雅的谈吐完全征服了我,对于她说些什么话我也根本就顾不上听!——你能够想象得出当时的场面,因为你了解我。简单讲,当马车平稳地停在聚会的别墅前,我走下车时已经像个梦游者似的,头脑发晕,周围朦胧的世界对我来说似乎已不存在。就连从上面灯火闪耀的大厅中迎面飘来的阵阵歌舞声,我也充耳不闻。
两位先生,奥德兰和某某,——我根本不记得这许多名字!——一位是表姐的舞伴,一位是绿蒂的舞伴,来到车边迎接我们,每人挽住了自己的女友。我也领着自己的舞伴,朝上面大厅走去。
大伙儿成双结对地旋转着,跳起了法国牟涅舞;我依次和姑娘们跳,最讨厌的却最不肯放你走。后来,绿蒂和她的舞友跳起了英国乡村舞;在轮到她来和我们交叉的一瞬间,你能想到我当时心里是多么地甜美呀。看她跳舞真是一种享受!你瞧,她跳得多开心,多投入,整个身体和谐之极。她无忧无虑、无拘无束地跳着,好像跳舞就是全部生活,除此便别无他求,此刻,其他任何事物都在她眼前消失了。
我请她跳第二轮英国乡村舞;她同意第三轮陪我跳,同时以世间最可爱的直率态度对我说,她最爱跳德国华尔兹舞。
“本地流行跳华尔兹舞时原配舞伴应当继续一起跳,”她说,“只是我的chapeau叫(法语:舞伴)华尔兹跳得太差,特希望我免除他这个义务。您的舞伴跳得也不好,又不爱跳;我从您刚才跳英国舞看出,您的华尔兹跳得肯定好。要是您愿意陪我跳的话,那您就去请求我的舞伴同意,我也找您的舞伴说说。”
我一听便握住她的手。这样,我们便说好了,在跳华尔兹舞时,由她的男舞伴陪着我的女舞友聊天。
喏,开始!我俩用各种方式互挽着手臂,以此高兴了好一会儿。瞧她跳得有多优美,多轻盈啊!华尔兹舞开始了,一对对舞伴转起圈来跟流星一般快,其实真正会跳的人并不多,一开头场上便有点乱哄哄的。我们很聪明,先让那班菜鸟们跳够了,退了场,才跳到中间去,和另外一对儿也就是奥德兰他们在一起,尽情地施展起舞技来。我从没跳得如此轻松快活过,简直飘飘欲仙。手臂搂着个无比可爱的姑娘,带着她轻盈的旋转着,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消失了……威廉哟,凭良心说,我敢起誓,我宁可去死,也不愿让这个我爱的姑娘,我渴望占有的姑娘,在和我跳完之后还去和别的人一起跳舞呵。你理解我么!
我们在大厅中闲逛了几圈,为了喘口气。随后她坐下来,很高兴地吃着我特意摆在这里、如今已是所剩不多的几个橘子。这橘子可算立了大功。只是当她偶尔递一片给她邻座的姑娘,这姑娘毫不客气地接过去吃起来时,我的心就像被刀扎了一下似的痛苦。
在跳第三轮英国乡村舞时,我们是第二对。我俩从队列中间跳着穿过,上帝知道我那时心里是多么快活。我挽着她的胳膊,眼睛盯着她那洋溢着坦诚、纯洁的欢乐的盈盈秋波;不知不觉间,我们跳到了一位夫人面前。她年纪虽已不轻,然而美丽依旧,因而引起了我的注意。只见她笑嘻嘻地望着绿蒂,举起一个手指头来像要提醒注意些什么,并在我们擦过她身旁时满含深意地念了两次阿尔伯特这个名字。
“谁是阿尔伯特?”我对绿蒂说,“我想冒昧问一下。”
她正要回答,我们却必须分开,以便作8字交叉。可是,在我和她擦身而过的瞬间,我仿佛看见她额头上泛起了疑云。
“我没有什么不能告诉您的。”她一边伸过手来让我牵着徐徐往前走,一边说,“阿尔伯特是个好人,我与他可以说已经订婚了。”
本来这对我并不是新闻,姑娘们在路上已告诉过我了;可是经过刚才的一番交往,她对我变得已非常珍贵,此时再联系着她来想这事,我就感到事情严重了。总而言之,我心绪不宁,忘乎所以,竟窜进了别的对儿中,把整个队列搅得乱七八糟,绿蒂用尽心思,又拉又拽,才很快恢复了秩序。
舞会还没完,天边已经电光闪闪,隆隆的雷声超过了音乐声。闪电是我们早看见了的,可我一直解释说,仅仅是天要转凉罢了。这时三个姑娘逃出了队列,她们的舞伴跟在后面,秩序便顿时乱套了,伴奏也只好停止了。不用说,人在纵情欢乐之时突遭意外惊吓,那感觉是比平时来得更为强烈的;因为,一方面,两相对照使人感觉很鲜明,另一方面和更主要的,我们的感官本来就处于亢奋之中,接受起印象来也更快。这就难怪好些姑娘一时都吓得脸色大变。她们中最聪明的一个坐到屋内墙角里,背朝着窗户,手捂着耳朵。另一个跪在她跟前,脑袋扎在她怀中。第三个挤进她俩中间,搂着自己的女友,大哭起来。有几个想要回家;另一些则更加六神无主,连掌控我们那些年轻追求者的心力都消失了,只知道哆哆嗦嗦地祈祷上帝,结果小伙子们便大胆起来,全忙着用嘴去美丽的受难者唇边代替上帝接受祷告。有几位先生忙里偷闲到下边吸烟去了;其余的男女都赞同聪明的女主人的建议,进到了一间有百叶窗和窗幔的屋子里。刚一进门,绿蒂便忙着把椅子摆成一个圆圈。大伙儿应她的请求都坐下来了,她便开始讲解做一种游戏的规则。
我望见有几个小伙子已经尖起嘴唇,手舞足蹈,盼望着去领胜利者的奖赏了。
“喏,咱们玩数数游戏,”绿蒂说,“注意!我在圈子里从右向左走,同时你们就挨个儿报数,每人要大声说出轮到他的那个数字,而且要快说,谁如果反应慢了或念错了,就挨一记耳光,这么一直数到一千。”
这一来才叫好看喽!只见绿蒂挥动着胳膊,在圈子里走动起来。头一个人开始数一,旁边一个数二,再下一个数三,依次类推。随后绿蒂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这时有人数错了,“啪”——一记耳光;旁边的人都忍不住笑起来,“啪!”——又是一记耳光。速度更是加快了。我本人也挨了两下子;使我内心里满意的是,我相信我挨的这两下子比她给其他人的还要重些。还没有数完一千,大伙儿已笑成一团,游戏进行不下去了。这时暴风雨也已停了,好朋友们便纷纷走到一边,我跟着绿蒂回到大厅。半路上她对我说:
“他们挨了打,倒把打雷下雨的事一股脑儿全忘啦!”
我无言以对。
“我的胆子很小,”她接着说,“当我鼓起勇气给别人壮胆时,自己就有胆量了。”
我们走到一扇窗前。远方传来阵阵雷声,春雨刷刷地抽打在泥地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扑鼻的芳香,沁人心脾。她把胳膊肘支在窗台上,双眼凝视着远方,一会儿抬头望望夜空,一会儿又望望我;我见她眼里含着泪花,把手放在了我的手上。
“克罗卜斯托克呵!”她叹道。
我立即想到了此时在她心中吟诵的那首壮丽颂歌,感情也因之泛起波澜。她仅仅用一个词儿,便敲开了我情感的闸门。我不由自主地把头俯在她手上,肆意纵情地地吻着。然后我又抬头望着她的眼睛。——高尚的诗人呵!你如果能看到你在这目光中变得有多神圣,就太好了;从今以后,就不再愿从那班常常亵渎你的人口里,听见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