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够的中国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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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古代“全国统考”前的“自主招生”为什么会走向失败?

在中国,在科举制产生之前有一条非常漫长的道路。从最早的贵族、门客,到军功、推荐(察举、征辟),最后是九品中正制,隋唐起,才开启了科举制度。

最早的时候当然是世袭

如果我们把历史追溯到周朝,就会发现那个时候的社会和后来的宋、元、明、清完全不同,在制度层面上,反倒更像《冰与火之歌》里的七大王国。和七大王国一样,西周也是一个封建制的贵族国家。这里所说的“封建制”指的是其本义,就是“封国土、建诸侯”的制度。它是一个金字塔式的等级社会,而不是后来君权至上的扁平化社会。

在这样的社会里,选拔官员自然会倾向于世袭制。这是很简单的一个逻辑推理。世袭是人类的一种本能。人们得到一些好处后,会很自然地倾向于把这些好处传给后代。既然大家地位并没有本质区别,天子能世袭,诸侯能世袭,我们卿为什么就不能世袭?大夫为什么就不能世袭呢?

因此,西周主要采取世官制,这个制度到了春秋时期虽然开始有所松动,但依旧占据主流位置。我们翻翻《左传》就会发现,许多家族都是世世代代为卿,比如晋国的荀、范、栾、韩、赵、中行,鲁国的三桓,郑国的七穆,齐国的高、国,都是如此。这个时候也不太需要经常从外界选拔官员,让官员生官员就行了。

世官制其实是个蛮稳定的制度,它具有可预测性,减少了贵族内部的摩擦,很适合于静态的社会。但是,它没有能够永久持续下去。在春秋中后期,它就出现了崩塌的征兆。问题出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是周王朝不再能维持大一统局面,各个诸侯国各自为政,静态社会变成动态社会,所有的政治实体都面临巨大压力。第二个变动来自民间。在西周的时候,只有官学而没有私学,民间完全处于无知无识的状态,国君即便想从民间选拔官员也无从选起。但是到了春秋时期,知识开始普及,知识分子呈现爆炸式增长。而这种来自民间的求职压力也推动了选官制度的变化。

到了战国时期,世官制度就整体性地崩溃了。

让官员举荐官员

汉朝建立后,中国进入了很长的统一期。大一统的帝国再不能像战国七雄时期那样,它需要一个稳定的选官制度。这个制度不仅要考虑到选拔人才的效率,还必须兼顾政治上的平衡。汉朝本能地选择了另一个替代方案,那就是推荐制。

推荐包括两种,一种叫征辟,一种叫察举。辟召就是高级官员可以自己招募下属,这些下属有机会得到朝廷的承认,进入仕途。不仅丞相、三公有这个辟召权,就是刺史、郡守、县令这些地方长官也有这种权力。在后来的王朝里,地方上的官员不能由一把手任命,必须由中央委派。但是在汉朝,一把手却可以自己组建领导班子。这样一来,只要地方长官看中了你,你就有可能成为朝廷官员。

但是更重要的是“察举”。所谓察举,是指让官员们进行考察后,向朝廷举荐人才。察举又分成两种,刺史以上的高级官员举荐秀才(后来为了避汉光武帝刘秀讳改称茂才),郡守推荐孝廉,所谓“州举秀才,郡举孝廉”。这里的秀才可不是后来范进那种秀才,他们的身份要高得多,往往是现任官员,所以推荐秀才更像是官员系统内部的提拔,而举孝廉才是真正的选官,一旦被选为孝廉,就可以进入朝廷郎署,从平民变成官员。

举孝廉就像后来的科举制一样,非常的正规。每年都要举孝廉,而且有严格定额指标。西汉的指标是每个郡国两个指标,东汉的指标是每二十万人口分配一个孝廉指标。正常情况下,全国一年能出两百多个孝廉。这个制度听上去跟科举制有点儿像,但是当孝廉不是靠考试,而是靠推荐,就是现在升学里所谓的“推优”。

那“优”到底怎么推呢?当然按照规定也有个标准,这就是所谓的“四科”。孝廉至少应该满足下面的四个条件之一:德行高妙(孝悌)、学通行修(经学)、明晓法令(文吏)、刚毅多略(能从政)。但话是这么说,但到底怎么才算德行高妙,怎么才算刚毅多略?这就凭长官的自由心证了。

那么我们站在地方长官的角度去考虑,他们该选拔什么人当孝廉呢?古代长官和现在领导不同,他们技术控制能力比较原始,要想保持地方上的稳定局面,往往要依赖当地上层人士的配合,因此他们举孝廉的时候,不得不考虑“物情”。那推荐什么人算是合“物情”呢?只有两种人合适,一种是在当地势力大,一种是势力虽然不一定大但口碑好。因此,察举制导致了两个结果。

第一个结果是地方大族力量的上升。他们一代又一代向朝廷输送官员,获得权势,然后这种权势又进一步转化为在家乡的影响力,以确保他们的下一代继续被“察举”。这样一来,他们在当地的力量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于是,汉朝出现了权力的地方化。这种权力在关键时期甚至可以转化成军事力量。

第二个结果就是掀起了打造个人声望的热潮。在科举制度下,你能不能当官主要看考试成绩,舆论环境对你影响不大。周围的人要是都夸你,当然那感觉也不错,但毕竟不能直接拿来换好处。可是在汉朝,别人夸你“德行高妙”“学通行修”,你就能直接当官。那不用想,你肯定天天琢磨着怎么让别人夸你。这个风潮一旦形成就不可收拾。大家都夸奖的人,就成了大名士,然后这些大名士夸奖你,你也能跟着成为小名士。而名声本身又是做官的渠道。这样就形成一条牢不可破的利益链。于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爆炸性地涌现“名士”。这些人极其显赫,有的名士回老家,送行的车就有好几千辆。有的名士去世,送葬的有六七千人之多。翻翻《后汉书》,到处都是这些名士的光辉事迹。

除了名士,孝子也雨后春笋一般大量涌现。郭巨也开始埋儿了,黄香也开始扇枕了。当然也有造假的孝子,就像安乐的赵宣。人家守孝都是三年,他守孝二十多年,就住到坟旁的墓道里。然后在墓道里接二连三地生孩子。领导本来要“察举”他,后来发现他在墓道里生了五个孩子,勃然大怒:“你在父母坟旁干了些什么勾当!”反而把他治了个“诳时惑众,诬污鬼神”的罪。

从皇上的角度看,这也是个头疼的事情,选官选出来一堆豪族和名士,给朝廷添乱。但是除此之外,一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改善一些细节。比如汉顺帝时期,就搞了一个“阳嘉新制”。地方送上来的孝廉,朝廷不直接任命,还要出题考一考,“诸生试家法、文吏课笺,奏副之端门,练其虚实”,勉强算是有点儿科举制的影子。但是这个改革影响很小,无法撼动整个社会风气。

九品中正制

一直到了汉朝崩溃后,中央政府才对察举制有了一个大改动,这就是著名的九品中正制。九品中正制起始于曹魏,定型于晋朝。大家都知道,这个制度导致了门阀的兴起,但是在开始的时候,中央政府制定这个制度并不是为了培养门阀,它的本意是要把察举的权力从地方收到中央。门阀兴起是一个计划外产物。

九品中正制大致说起来是这个样子:察举的本质还是保留,但是不再用“德行高妙”之类的标准,而是让察举者对人物进行评议,分为“上上”到“下下”九个品级。上上一品没有人能得到,二品就是最高级别了。而品级越高,入仕时的官品就越高。一般来说,人品与官品大约相差四品。也就是说,如果被评议为“二品”,那么你担任的起始官职大约是六品官。当然,这里有一个问题,谁来“品”呢?如果按照汉朝的办法,应该是地方官员。但是魏晋朝廷把这个权力拿了回去。它让中央官员兼任州郡的“中正”官,对人物进行评议。

如果粗粗一看,这似乎和汉代的察举制也差不太多,但实际上这里有两个绝大的不同。首先,在汉代,你是孝廉,我也是孝廉,大家进入仕途的时候是平等的,但是九品中正制给入仕官员划分了严格的等级。第二个大不同是这个品评的权力被集中起来了,尤其被集中在“州中正”的手里。地方官员要考虑到当地舆论,而州中正是中央官员,在这方面的顾虑要小得多。只要会造势,会打造个人品牌,汉代草根还经常能逆袭一下,但是在东晋南朝时期,这个途径就慢慢被关闭了。你守孝三十年又如何?州中正就是不买你的账,就是给你个七品八品,你能怎么样?

让一个小圈子的人去接着选下一波小圈子,结果可想而知,高级职位很快就变成他们的囊中物,这个小圈子也就成了所谓的门阀。开始的时候大家可能还觉得不公平,但天长日久,大家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觉得事情本来就该这样,潜规则变成了明规则,中正们直接用家谱世系来给人定品级。“下品无势族,上品无寒门”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当然,这是一个潜移默化的长期过程,在九品中正制刚刚推行的时候,大家是预料不到这个结果的。

“寒门”还不是最糟糕的,他们至少还有担当低级官职的机会。至于级别更低的“役门”,甚至连被品评的机会都没有。这样一来,中国社会又重新变得具有浓厚的等级色彩。但是它和西周春秋的贵族社会还是不同。在封建贵族社会里,贵族拥有明确的特权,同时对上级和下级也都具有明确的义务。而对于士族来说,一切特权、一切好处,都像是从这个社会系统里临时窃取来的,因此也没有产生相应的义务。相对于贵族,士族被免除了责任感。而责任感一旦不存在,荣誉感也就变成了单纯的傲慢。士族很快发生了堕落,其堕落的程度远远超过了春秋时期的贵族。到了南朝末期,士族已经变成了颜之推笔下的一群废物,“皆尚褒衣博带,大冠高履,出则车舆,入则扶持,郊郭之内,无乘马者……建康令王复,性既儒雅,未尝乘骑,见马嘶贲陆梁。莫不震慑,乃谓人曰:‘正是虎,何故名为马乎?’”这样一群堕落的废物当然没有办法永远掌控权力,权力最终像沙子一样慢慢地从他们手中流走,流到了“寒人”的手中。九品中正制已经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在延续了大约四百年之后,随着隋唐帝国的兴起,这个制度终于消亡了。

当这一个方法也失败的时候,人们就顺理成章地走到最后一步:既然直升也不行,推优也不行,那索性放开了考试,谁考上谁就当官。科举制的发展终究是不可遏制的。

(作者:押沙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