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街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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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当年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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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蔷薇街上,屠户是我爸爸唯一的朋友,也是隔壁邻居。当时我爸爸是国营光明照相馆的职工,还没认识我妈。故事必须从方屠户说起。


我妈妈叫李苏华,一九六六年,她还住在红旗桥下面,每天早上在菜市场里兜一圈,然后去轴承厂上班。她不常去肉铺,那年头的猪肉凭票供应,日子已经比紧张年好过多了。有一天她的竹篮里忽然多了半个猪心,回头一看,屠户满脸通红地站在眼前,一头乱发和乌七八糟的胡子也挡不住他的羞涩。李苏华伸手替他赶了赶尾随而来的苍蝇,问道:“小方你干什么?”

屠户鬼鬼祟祟地笑着跑掉了。有人说他大概是喜欢上李苏华了,这份礼物就是证明,猪心,虽然只有半个。第二天屠户又塞上半个猪心,和原来半个恰好凑成一个整心。李苏华想,一份礼物分两次送,到底算怎么回事。等着屠户拼出一口整猪来。屠户开口了:“我想认识一下李红霞同志。”

那是李苏华的妹妹,我的小姨,当时她是第八中学的红卫兵小将。李苏华长了一双丹凤眼,很是温柔可人,李红霞则是年画里的杏眼,直瞪瞪的配上两把匕首一样的眉毛,足可以去镇压一切反革命。她们的长相,一个随我外公,一个随我外婆。以当时的风气,李红霞更受欢迎,也够威风,可以演李铁梅之类的。屠户就喜欢这样的。

李苏华说:“李红霞去串联了,现在在北京呢。”口气有点骄傲。屠户哦了一声,很失落地想那两爿猪心送得有点多了,其实一爿就可以了。

一九六六是个火热的年份,伟大领袖发出一声号召,八月里在天安门广场第一次接见了红卫兵。一个疯狂的暑假从首都辐射到全国,随即又像浪潮一样涌向这颗心脏。我的红霞小姨就在人群中,她年方十八,北上首都,南下瑞金,东征黄浦江,西跨大渡河,坐着免费火车把祖国山河看了个饱。明星一样的气概,绝非卖肉的可以比拟。屠户在她面前一直很自卑,必须得再过上几年,他掌管着整个肉摊,才能恢复自信,可惜那时红霞小姨已经去云南割橡胶了。

这么说吧,事情很简单,方屠户想和红霞小姨谈朋友,他未免太年轻了,又没什么文化,红霞小姨和李苏华都看不上他。半个月以后,李家姐妹在肉铺里谈论着北京的大好形势,谁谁谁和伟大领袖距离只有十米,以至于都不舍得洗衣服,谁谁谁因为激动而当场晕厥。李红霞一边瞄着方屠户,一边从口袋里掏出照片,那是北京前门著名的大北照相馆的作品,她和几个战友英姿飒爽地站在广场上,背后就是天安门城楼,阳光劈头而下,帽檐的阴影差不多遮住了眼睛。即便如此,也没能让红霞小姨的杏眼减色半分,相反更飒爽了。屠户看得快要吐血,一刀下去,把个猪头劈成了两爿,砧板发出轰的一声巨响。

李苏华说:“真好看,我也要去拍一张,穿军装的。”

屠户凑过来说:“我介绍你们去光明照相馆吧,我有个邻居在里面上班。”红霞小姨这才正眼看了屠户,其实她以前买肉的时候,一直都是用正眼看他,但那时她还不是红卫兵,她的杏眼看上去也更像是饿出来的。

“他叫顾大宏,长得很资产阶级的,一眼就能认出来。”屠户继续介绍。

我爸爸顾大宏,他是解放路沿线所有小巷里的头号美男子,带有四分之一的俄罗斯血统,鼻梁坚挺,下巴俊朗,眼神迷离。直到八十年代,人们形容他的长相,说他像阿兰•德龙,这算是找到了喻体。六十年代人们什么都不太好说,只能暗暗喜欢,人们由此得出结论说杂种就是好看。戴城离哈尔滨很远,有个专用名词叫“二毛子”,他们都不太知道。

在光明照相馆前面,那是戴城最热闹的街口,秋天的阳光像是给已去夏天洗了个凉水澡,到处都是焦煳味。情况非常糟糕,有一伙人正堆起老字号商店的各种牌匾,木料很好,极为耐烧。顾大宏站在店门口看到火焰对面的人,被热气蒸腾得歪歪曲曲的,有人骑着三轮车,运来一架风琴,是教堂里的。人们很开心,浇了点煤油,忽的一声就把风琴点着了。它呜哩呜啦自行弹奏起来。

顾大宏有一种忧郁的眼神,这和他灰色的瞳孔有关,在浓烟滚滚的下风处,眼角还沾着一丝泪光。那时他以为光明照相馆也会保不住,被人一把火烧个精光,但是没有,人们络绎不绝地跑进来照相,革命时代的表演欲必须得到充分的展示,生意好得让人害怕。这条街口上每天都有大量的革命小将押着人前来批斗,群众也像一锅逐渐烧开的水,正在加入其中。第八中学的校长被打成了残废,平时不太见得到的和尚尼姑全都拉到了街上。顾大宏的师父,一级摄影师张道轩也被抓走了。他感到很迷惘,那时他还不能掌镜,每天的工作就是站在柜台前面写单子,或者给黑白照片上的人嘴涂上一抹鲜红色。

李苏华和红霞小姨来到了街口,都穿了军装。李苏华的腰际扎了一根武装带,那是红霞小姨借给她的,成色很旧。顾大宏瞥了一眼,觉得新军装配这么一根皮带有点不搭调。他要是知道这根武装带曾经揍过八中校长、校长的老婆、教导主任、语文老师、语文老师的儿子,他要是知道上面的暗斑其实是上述人等的血迹,大概就不会那么矫情了。阳光和火光勾勒出他的英俊,虽然年轻但已颇具内涵的眉头微微皱着。李家姐妹也注意到了他,但并未将他和“长得很资产阶级的顾大宏”联系起来,她们只觉得这个人怪怪的,有一种漫不经心的厌倦。其实他只是对那根武装带有点意见。

李红霞进了照相馆,先问:“顾大宏在哪儿?”柜台上的职工以为是张道轩牵连到了顾大宏,招来了红卫兵,便随口应付:“顾大宏出去啦。”说完就溜了。于是她们坐下,排队等拍照。过了一会儿,顾大宏回到照相馆,进去画了一会儿口红,又走了出来,走路的样子很文静,嘴角牵着很少一点点笑容。她们坐在那儿仰头看着他,心里都开始犯嘀咕,不过这时已轮到她们拍照了。

顾大宏继续站在门口,八中的小将来了。八中是重灾区,这次牵来的是一位花白头发的音乐老师,她对着烧成焦炭的风琴大哭起来。人太多了,顾大宏想撤回去,忽然脚面上被人踩了一下,一条人影嗖地从照相馆窜了出去,是我的红霞小姨,她已经拍好了照片,此时看见了革命同志,不免热血沸腾冲了上去。顾大宏痛得叫了一声,小姨在扑向革命浪潮的瞬间还来得及回头瞪了他一眼,这一眼犹如照相机的快门,把顾大宏凛了一下,觉得自己已被摄入了某一张底片中,而冲出来的照片却不知何时才能归还给他。

按照历史记载,红卫兵运动首先是由高中生发动的,这些人比高校红卫兵更为赤诚狂热,斗争水平虽不是很高,打人却足够狠,而且遍布全国,连戴城这种小城市都能找出成百上千。这不能不说是伟大领袖的英明睿智。顾大宏看到很多人抽出腰里的武装带,像一种叫作腰里剑的兵器,很快就把音乐老师的花白头发打成了暗红色,她伏倒在地,哭声淹没在一片吵闹中。

李苏华追出来的时候已经找不到红霞小姨,人潮涌向照相馆的台阶,试图站在高处看清漩涡中心的情景。情急之中,她扶了一把,找到一块礁石。我爸爸柔弱的脊梁被后面的人顶住,想退也来不及了。


那天下班,顾大宏骑着自行车去白柳巷的张道轩家。白柳巷就在蔷薇街附近,一九六六年,人们在张师傅家里抄出了一个封资修博览会,那是数量上百张的照片,四十年代上海滩的明星、军官、阔太太、戏子、买办、洋人、舞女。最要命的是几张来自美军官兵手里的丽泰•海华丝的裸照,张师傅珍藏在抽屉里,每天夜深人静就拿出来看看,过个小瘾,结果成了最大的罪证,看得八中小将血脉贲张。第一轮抄完之后,张师傅家里已经全完了,照相机、收音机、自行车、西装、皮鞋、钞票,什么都没了,以为能躲过一劫,不料第二轮第三轮的袭击接踵而来,各个中学的红卫兵都要他把裸照交出来。张师傅哪有那么多裸照?被人扒光了,仅穿一条短裤绑在电线杆上,并告知:不交出裸照,你就别想穿上衣服。

“我已经完了,你要好好的。”张师傅讲一口上海话,他坐在床架子上,手抖得就像发电报一样。顾大宏说,家里放点值钱东西也就算了,别家也有金条和古董,红卫兵高高兴兴地拿走了,可是您吃饱了撑的还往家里藏照片,既危险又不值钱,实在是得不偿失。张师傅说:“我就是吃这碗饭的,老照片都是有历史的,以前图书馆还来找我借照片做资料呢。”顾大宏说:“黄色照片也是历史?”一边说,一边从包里拿出馒头给张师傅吃。张师傅边吃边抖。顾大宏心想,就凭这样也完了,拍出来的照片肯定都是废片。

张师傅曾经是很风光的,戴城摄影界的名流,直到一九五五年,他还穿着西装皮鞋出入于舞厅,会跳伦巴,会玩斯诺克,家里有电唱机(一九六一年卖掉换了口粮),这些都是从上海带下来的。顾大宏是赤贫出身,运气好,跟上了这么一位师父,他本人身上的忧郁气质,除了娘胎里自带以外,就数张师傅给他发扬光大了。那不但是他技术上的师父,还是精神上的师父。张师傅曾经对顾大宏说过:“国民党的正规军,都是军容整肃,雄赳赳气昂昂。”又说:“胡蝶,白光,阮玲玉,那才是电影明星。哪像某某女演员,一张大饼脸,就适合演个烈士。”这都是惊世骇俗之言,要是传出去,那就是现行反革命,可以立即执行枪毙而不必再揍他了。

张师傅曾经有过一任太太,穿着旗袍和他一起来到戴城,也会跳舞,疑似舞女出身,一九六一年连饿带病的去世了,从此张师傅过上老鳏夫的生活。过去人们都不知道他是靠什么打发日子的,现在知道了,裸照。如果不是张师傅亲口告诉顾大宏,恐怕没人知道那女人是丽泰•海华丝,当然也不会有人知道她曾经是反法西斯的英雄,美军飞行员开着画有她裸体的飞机在太平洋上和神风敢死队性命相搏。张师傅说完这些,听到外面一阵啰唣,不由手脚抽搐,叹道:“又来了。”

那正是八中红卫兵以及我的红霞小姨,后面跟着李苏华。顾大宏站起来想溜,被一伙人堵在屋子里,他实在是太醒目了,红卫兵的皮带雨点似的抽过来。顾大宏大喊起来:“我是革命群众!”红卫兵说:“你是来要黄色照片的吧?”顾大宏心想,这些红卫兵真是要命,精力无限,上午砸,中午烧,下午斗,这会儿天快黑了他们还来抄家。当时他不知道,各个中学的红卫兵自成体系,张师傅固然把裸照都交给了八中小将,但其他中学的还在往他家里跑,传说他家里的裸照不止这么多,打一顿,他就交一张,这还了得?那年头搞一张裸照比搞金子还难,更何况,八中小将拿到那批裸照之后,裸照就消失了,不知道被谁顺走了,为了革命他们必须再找张师傅要一套裸照。

顾大宏被揪到了院子里。张师傅大哭:“我没有照片了!你们上次不是已经来过了吗?”有个头头说:“听说你给二中和四中发了不少黄色照片,你再给我们一些。”张师傅还没说话,皮带已经下来了。有人揪着顾大宏问:“你是他什么人?”顾大宏没敢说自己是他徒弟,只说:“我是光明照相馆的,我来了解情况。”红卫兵说:“工作证呢?”顾大宏说没带,头上挨了一巴掌,马上按住了要打。

“我认识他,他是光明照相馆的。”

是李苏华救了他。李苏华作为红卫兵骨干的姐姐,本人又是革命群众,穿着军装,扎着杀器似的武装带,说话很有分量。红霞小姨适时地添了一句:“赶紧滚蛋,不许再来。”顾大宏捂着左脸蹲地上,并不滚。红卫兵头头举起皮带,红霞小姨忙踹了顾大宏一脚,大骂道:“滚!”这时方屠户来了,屠户看见李红霞就笑,说:“你们拍照了吗?”话音未落,脸上挨了一下,和顾大宏一起滚了出去。红霞小姨心中叹息,这家伙长得不错,可惜是个戆卵。等到顾大宏骑着自行车,驮着方屠户离开,她又暗骂:戆卵还挺有钱的,居然骑自行车。

过了几天,李苏华去照相馆拿照片,张师傅在自己家里吊死了。那天正是顾大宏站在柜台里,她接过照片,和顾大宏对视了一眼,笑了笑,顾某人哭丧着脸,也笑了笑。这时,光明照相馆的吴师傅从外面冲进来,说:“张道轩畏罪自杀了。”众人皆愣住,吴师傅振臂高呼:“打倒反革命流氓张道轩!”众人一起呼应,顾客们不知道张道轩是谁,也跟着喊了一通。顾大宏心想,老吴还欠着张师傅三十块钱没还呢。

吴师傅走过来,一本正经地对他说:“顾大宏,刚才你为什么不喊?张道轩虽然是你的师父,但他是反革命流氓犯,你是什么立场?”顾大宏看了看吴师傅,又看了看李苏华,只得举起右手,孤零零地喊道:“打倒张道轩,打倒张道轩。”觉得嗓子里有痰,掩着嘴巴咳嗽了一声,再补了一句:“打倒张道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