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声的理想社会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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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太虚界

黑衣人,眼泪,锁链。她向前走,对方身后的世界越发清晰——谷燚自然醒,习惯了这个梦被各种原因中止。

起身吹灭产自碧落区山林间的香薰蜡烛,拉开窗帘,天已深蓝,快亮了。

昨晚对面房间的灯亮到凌晨一点,是程奶奶的书房,卢泽承大概不知道谷燚看了这边多久,就如她沉默观察世界的日常。这时借着微光,谷燚看见对面窗帘缝隙间的黑暗。她立刻关上自己的窗帘。

离闹铃还有两个多小时,她准备再睡一会儿,由坐姿改为平躺,双手十指交叉放在胃部,中规中矩。

“有时候,这些枝条毫无顾忌的往上猛长,结果树桠不堪重负,我听到咔擦一声,一根鲜嫩的枝条掉了,就像扇子一样飘落下来,可是当时一丝风都没有,它是被自己的重量压断的。”谷燚回忆《瓦尔登湖》里的语句,她只看过一遍,但有个夜晚,她梦见自己坐在窗台上,看见有人对躺在床上的另一个她念书,醒来后发现自己记住了这一段。

她站在一扇粉色房门前,转身,圆形公主床罩着粉红色纱帘,整个房间都是统一色调。谷燚皱眉,她在梧声的家居内饰是什么样子?灰色的床,客厅与餐厅用放置古玩的石柜隔开,时轮坛城图像的唐卡地毯,沉重低调且大气。

记得是十三岁回去过中秋,她搬去梧声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回去,继母改造了谷燚的房间。谷燚讨厌继母做的任何事,觉得继母居心叵测,连改变房间装潢也是为了激化矛盾。

因为慢慢加深的冷漠,谷燚的愤世嫉俗以与世无争包装,她与常人看待事物的不同视角和漠然态度,配上固执的正直就变得高雅起来。

谷燚打开房门,在楼梯口看见一楼会客厅的一家三口。地板上看不到自己的影子,为了验证猜想,谷燚走下楼,那一家人也看不到她。

很罕见的,谷燚大多时候能在做梦过程中认清自己在做梦的事实,不惊慌也不急着离开,而是常跟着梦境里的自己一起看世界。

如今的谷燚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拥有何种强大的力量,也不知道,未来的她将利用这种力量,在这个世界的玻璃天花板上凿出缺口。

小男孩在玩变形金刚手办,十三岁的谷燚到家了,男孩就把玩具放到身后。小谷燚叫继母为“阿姨”。

继母温和的笑着,“你好啊。”谷燚至今记得这个微笑,不知是真是假,诚心还是伪善,十三岁的谷燚想:保险起见,还是不相信好了。

继母轻晃儿子的小手:“叫姐姐。”

“姐姐。”他做了什么决定般地抬头看。小谷燚轻点头,然后绕过他们径直上楼。

女人叫水茗雅,男孩呢?知道名字但一时想不起来。十八岁的谷燚走近男孩看他的脸,以为能想起什么。那是个不错的晴天,中秋节前下了一场大雨,谷燚刚和过去的自己擦肩,阳光就照到她身上,又热又明亮。

谷燚再次醒来,静默片刻,起床倒水,准备去楼下,边走边想小孩的名字。

“李颉昊?”

沙发上看电脑的男生抬起头来,原本眉头微皱,看见谷燚便换上笑脸,“早上好。”

笑起来像出生不久的小狗睁眼,像阳光照进雨洗净的竹林,湛蓝天空下白云奔腾而过,原本绝望的人会转而赞同人间太值得。

谷燚一手拿玻璃水杯,一手放在二楼护栏,想起论坛里有女生向李颉昊表白时引用的话:“当你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像从天倒挂的瀑布,三百六十度的震耳欲聋,除了你我什么也看不见。”

他很值得这句话。

谷燚却回想第一次见李颉昊时,她只担心这个闹腾的男生手舞足蹈会误伤自己。

法国巴尔扎克说:“天性百发百中万无一失,这种天性叫一见生情,爱情方面的第一眼就等于千里眼。”英国赞格威尔:“一见钟情是唯一真诚的爱情,稍有犹豫便不然。”

还有据说是梁祝原型的《华山畿》:南朝宋少帝时,一书生从华山畿去往云阳,偶见一女子,恋之,从此相思成疾。书生终缠绵病死,遗言葬于华山旁——初见女子的地方。于是素车白马至山下,突然拉车之马不肯走,正是女子的家。女子出来,见书生棺木,未悲未惊,回屋梳洗,盛装而出。唱到:“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活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棺木应声而开,女子纵身扑入,不再出来。

李颉昊曾在无聊时拿起她刚放下的书,看到《华山畿》,评论:“伟大啊伟大,虽然看上去有点蠢,好像这世界上除了爱情就没别的可追求了,”谷燚略一思索,他又说:“但在不违法不伤害别人的情况下,开心就好。”

“快回魂。”李颉昊挥舞胳膊。

“怎么不先打电话?”谷燚昨天要霍莲从KTV带走自己的东西,但李颉昊拿来了。

“估计你还在睡,我开门你也没醒。对了,”李颉昊指指墙上电子屏:“你忘了开安防系统。”

谷燚有点惊讶,于是表现出有吃惊、嫌弃、讨厌等情绪时通用的皱眉表情。

“我六点来的,买了早餐,我们区有一块地方宵禁了,我没看通知,绕到潇湘区了才过来。你要睡回笼觉吗?”

谷燚走下楼梯,李颉昊用保温饭盒装的早餐,和护颈枕、毛毯还有书籍一样,都是他车上的必备。

李颉昊问:“今天有活动吗?”他说话的时候在看电脑,谷燚从包里翻出昨天参加聚会时带的手机。零私人电话和信息,“没有。”

“我们去看电影吧。”

“昨天已经出去了。”

“唱歌不是看电影,唱歌时主要喝酒吃薯片,看电影时主要喝咖啡和碳酸饮料,吃爆米花,放假和朋友一起玩只喝酒吃薯片怎么够?”

“不去。”

“干嘛呀,干嘛不去呀?”李颉昊急了,抽出两张票,“票是颜勋宇给的,他本来想和小嘟去。”

“怎么不去了?”

“小嘟的表弟去世,现在两人没心情看电影。”

“噢,bummer。”

“诶,小嘟的表弟叫陈俊吾,尸体是昨天上午在梧大体育馆发现的,死亡时间是凌晨。刘妍在你走了不久后,称家里有事要先走,她应该是那时候知道的,我们是昨天吃晚饭时知道。霍莲说你们高一在一个班。”李颉昊把电脑推过去给谷燚看。死者面朝上,姿势扭曲,似乎骨骼已经摔散又被皮肉牵拉,溅开的血和玻璃碎片簇拥,记者拍摄的视角避开了死者的头部。

梧声法律禁止新闻工作者在内的绝大部分居民拍摄逝者面容,禁止任何人在葬礼上正对遗照拍摄,虽然这也是一个会直播死刑实施过程的城市。

谷燚想起昨天晚上班群有几百条未读消息,应该包括了对这件事的讨论,但如非群通知或者公告提醒,谷燚不会看,她也不发动态。

“我们昨天才知道是小嘟的亲戚,分明以前是一个学校,她却从来没提过,还去看电影吗?我们看别的。”李颉昊说。

“小嘟怎么样了?”

“昨晚霍莲和她一起,李卿也在。”李颉昊相当于解释了为什么是他送谷燚的包过来。“霍莲现在在家睡觉。”

昨晚八点多,霍莲打电话到谷燚家里的手机上,确认她是否到家。霍莲没有告诉谷燚这件事,是觉得没必要吧。

“我们去看电影。”谷燚把满电的手机放包里,没电的拿去充电,然后上二楼换衣服。

李颉昊打开电视,他超级喜欢看梧声新闻。等谷燚再走出卧室,听到了记者说“无叶公园”“两名死者”等词,但李颉昊见她出来就关掉电视。

谷燚穿杏色大衣,里面黑色连衣裙,配色灰暗毫无亮点,古着呢子大衣被列上英伦范女神必备单品榜单,这就是谷燚的特色。

李颉昊穿大地色大衣,没用腰带,敞开着。里面是深蓝色外套,外套帽子搁在大衣外面,拉链没有拉很上,露出灰色针织毛衣的圆领。谷燚习惯了李颉昊在冷天里穿得多,李颉昊则想问她露腿会不会冷,以前冷天时他会拿长筒袜跟在后面,敦促她穿上。

——那也是谷燚想不起来的“以前”。

李颉昊正好抬头,两人对视,欲言又止。

他的好看该怎么形容?除了被星探发现强塞名片,还有走在路上有人因边走边看他结果撞上垃圾桶。李颉昊不想当明星,一是觉得太忙不能规律作息,二是觉得明星好看的太多,他在里面估计就不突出了,但他要是成了化学家,应该就是最帅化学家。

所以,还站在成为最帅化学家之路起点上的李颉昊已经开始高兴了,觉得前途光明。

李颉昊肤白洁净,羽睫如帘,眉骨与鼻梁很高,眉毛修长整齐,英气十足,右眼靠后三分之一的下方有颗泪痣。眼睛有轻微下三白,给容易引起视觉疲劳的好看增添了缥缈。梧声本地人皮肤本就偏白,得益于自然环境,每年还有一部分涌进来的游客是为了养白皮肤。

他身材纤细但不瘦弱,简直可以塞进Hedi Slimane设计的Saint Laurent Paris系列,还可以考虑一下开场。那系列融合了摇滚哥特等黑暗元素,模特精致瘦削,苍白忧郁,或者说,李颉昊就像Hedi的作品——“没有凡俗的喧嚣,只有镜湖般的宁静”,是不堪绫罗般的美少年。安静站在不远处,能让人仿佛置身初夏湖畔,清风抚来,无端的心平气和,一个生人面前寡言的男孩就这样合理的有了制冷魔力,在周围洒干冰制造仙气也不违和。

要是李颉昊为那场秀试镜,但被刷下,可能出于很多时候李颉昊精气神十足,冷漠起来也充满凌厉,但他有事会驼背,像松懈之后无法掩饰的疲倦,似乎他没有注意到或者根本就不在意这个问题。

本来应该相信神经病的创造力和演绎天赋,可符合瘦弱纤细和苍白忧郁的限定时,驼背就成了不可忽视的美中不足。

同样都有着没表情时看上去很不好惹的脸,李颉昊外冷内热,大家公认的重情义和善良。谷燚也看重朋友会维护他们,记得每个人的爱好和习惯,但至于善良,目前不存在足量证据证明谷燚有这个品质,朋友即使戴了“友情滤镜”,偶尔也觉得她的思想反人类。

李颉昊依然开着他爸的车,谷燚上车后看向邻居家。

程奶奶晚年和谷燚“相依为命”,立遗嘱让谷燚继承部分存款,房产古董都留给家人,来接手的原来是卢泽承。谷燚没兴趣了解卢泽承的家庭和之前的生活,只看得出他好像……很乖巧。

她问李颉昊:“你认识卢泽承吗?”

“噢,”这一声有恍然大悟的意味,“知道但不熟,刚去青城中学就出名了,霍莲说是她小时候认识的好友。我在论坛看过照片,真好看,还没修图,听说是外地人。”

“你以前见过他吗?霍莲有介绍过吗?”

“没有。”

谷燚好像突然心里有点平衡了,说:“他还是我的新邻居,程奶奶的孙子。”西山南路十号已经被甩到车后,谷燚收回目光。

李颉昊本可以按照习以为常的模式说:“居然是程奶奶的孙子,同班又是新邻居”,附加以他的心态看世界,世界皆美好的评价:“嗯,很不错”,或者问谷燚对那个惊为天人的转学生有什么印象,可李颉昊把自己的手机递过去,转移话题:“听歌吗?昨天按你的歌单下了一些,你的解锁密码居然改成了‘1058’,我套了好久,之前还用大家的生日,首先试我的生日,阴历阳历还有年份,甚至还用了我们认识那天的日期,我也确实无聊,还用我的手机给你打电话,一人模仿两个人通话,想到有天我发信息问你干什么,你说在看《神探夏洛克》,把自己代入了艾琳·艾德勒?(作者注:1058是剧中艾琳为掩饰手机解锁密码,而随意采用的数字)”

谷燚没说话,微抬眉当作回答,不计较李颉昊破解手机密码看内容,但猜测电就是这么玩完的。

“除了神夏,还看别的英剧吗?我觉得现在随便抓个人问看没看过英剧,没看过的也听说过夏洛克。”

“最近看了一个《去他妈的世界》,还有《皮囊》。”

“《皮囊》可是十八禁。”作为太实人,李颉昊对梧声郡的影视分级制度颇有好感,也觉得颇好笑,因为明面上的“禁”只是程度最轻的“禁”,梧声居民可是一生都被施加有精神上的限制,他们自己永远都不会知道。

“片段剪辑。”谷燚说,“第一季结尾那首《Wild World》不错,你看过?”

“对,我不提倡我们也像那群年轻人一样生活,梧声没那么多酒吧,高中生很忙,也不喜欢说脏话,但那群人的友谊挺不错。”

谷燚把颜勋宇送的两张票退了,重新买电影票。

颜勋宇原本要看的电影里,女主演是小三上位才和现任丈夫在一起,谷燚很介意,还不能把钱浪费。她也曾在票房明确会用于善行的冷门纪录片放映前,买下放映厅里剩余空位的票,达到那一场次的百分之百上座率,哪怕她自己没兴趣去看,不会发动态说她做了这件事,而且买完后就走进悬疑惊悚片的放映厅。

李颉昊说,“我最近看了一部韩国短剧,叫《积极的体质》,男主角是要准备毕业电影的大学生,因为资金短缺难请到演员,这时候教授向他提议要不找他已经成为明星的学姐……”

“那学姐是他的前女友。”谷燚看过。

“我们来演一段吧,我男主你女主?”

“待会儿你坐前排,我坐与你隔了五个位置的斜后方?”谷燚对细节的观察极其到位。

李颉昊说:“不,演男女主角从电影院出来后,因为买咖啡所以正式接触的那一段。”李颉昊睁大眼,模仿剧中圆眼男主,接着就对柜台服务生说:“要一杯冰美式咖啡。”

“要两杯。”谷燚说。“两杯可以优惠三元呢。”

“哦,这样啊。”

“为什么不和我打招呼?”

“你好。”李颉昊对谷燚鞠躬。

服务生不好意思笑道:“您好,会员卡才可优惠哦。”

因为服务生没有按照剧情来,这场戏就终结了,李颉昊把卡递过去,想着还有什么可以演。谷燚在等待咖啡制作的时候看手机,有女生在叫李颉昊,男生循声去看,两名女生站在身后。

这边在演学姐,真学姐就来了。化学系学姐读大四,李颉昊刚入学时就和她互相听说,后来有校友办讲座,两人抽到相邻座位的票,开始正式接触。

学姐在添加李颉昊为好友后,李颉昊还主动找她聊过天,这事重燃了少女们的心火。

李颉昊的好友列表里有不少人,他从不主动删除,也不回复频繁的消息。

至于为什么同意那些的好友申请,是因为霍莲叫他同意。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李颉昊和卢泽承都是霍莲操纵的提线木偶,不过李颉昊稍微自由点。

李颉昊还会发动态,但不会在评论区与好友团以外的人互动。女生们知道李颉昊在朋友面前不知何为形象包袱,她们找他说话会得到礼貌回应,但并不妨碍他有距离感。

他在梧大关系最好的女生朋友是李卿,他俩都不爱结交新朋友。李卿不喜欢社团活动,从不参加,李颉昊则擅长团队合作,但合作后会有礼地划出一道沟壑。

前一天晚上他和队友在酒吧为庆祝棒球联赛胜利而豪饮,第二天队友昏昏沉沉,带着一股味道出酒店回学校,遇到李颉昊穿着纯色T恤和格纹休闲裤在树荫下走过,黑色夹趾凉拖也很标致。额发撩起,戴着眼镜看法语教材,拿一把RIPNDIP Lord Nermal透明雨伞,因为天气预报说会有雨。

再迟钝而又自诩颜值和气质的男生,也能在那时候,得到晋时美男王武子看见卫玠时那“珠玉在侧,觉我形秽”的同款认知。

李颉昊干净清逸,令观者恍惚以为他能隔绝污浊,甚至下雨了只要打伞,泥水也不会沾染到鞋袜上,不过伞面上,带鄙视眼神的贱猫,是李颉昊的真面目。

队友们和李颉昊打招呼,他回应的微笑,与当初听对方做自我介绍时表现出的有礼冷漠如出一辙。

女生们观察到李颉昊喜欢在雨后独自散步,戴着耳机走走停停,在湖边来回踱步,去书店待一会儿,完全思考人生的模样。

嗯,她们就觉得这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赫尔曼·黑塞的《德米安》里如何形容德米安?

——“我还看到他异常孤独且沉默的样子,仿佛一颗行星在众人之间,被一股属于自己的气流所包围,运行在自己的轨道上。”

她们觉得这样更好,他有轨道所以不是行踪迷离,他按时上课还经常参加活动,所以源源不断提供大家脑内小剧场的素材,他的距离让人远观而不敢亵玩,但谁都得不到才愈加珍贵。即使李卿郑重其事道:“我们得筹钱给精神病院,别再让李颉昊推倒围墙跑出来了。”也会被视为增添他的贵重感。

“来看电影吗?”学姐打量李颉昊身边的女生,谷燚正低头看手机。

“不废话吗?来这儿不看电影难道做听力练习?”

“遇到不配音的外国电影可以练听力嘛。”

谷燚很少见李颉昊和外人这么随意地说话,于是抬头看是谁来了。学姐愣住,因为谷燚无意识的皱着眉,看上去很严肃。

接着谷燚笑了一下,她真心笑起来犹如塞北千树万树梨花开,诗中的梨花指天寒地冻时节的雪,谷燚这边是因为人冷冰冰的,笑实属罕见才叫奇观。

学姐的心情仅因为没有诚意的微笑就变得很好,美貌确实有直接的力量,学姐盯着她,“你们看的什么?”

李颉昊报了一下电影名。

“啊,她本来想看的,但我用不吃德国菜改吃泰国料理做了交换。”学姐指指同伴,又看向谷燚,用古装剧男声调:“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梧大学生?”

李颉昊代为回答:“还在读高中呢,青城的。”

“哈哈,我是槿菩人,你呢?”

谷燚没说话,槿菩尚在梧声管辖内,而谷燚的故乡远且无名到学姐大概会迷茫。

“梧声人。”李颉昊随口说。

学姐歪头,“想起来了,昨天聚会见过你!昨天觉得你的大衣很好看,但你早得好早。”

谷燚不想接话也无话可接,李颉昊看了时间,“要放映了,先走一步。”

“好,拜了个拜。”学姐摇摇手。

李颉昊也回:“拜了个拜。”

李颉昊和谷燚拿着咖啡离开,学姐看饮品单,女伴搓搓胳膊,说:“那女生刚开始的表情吓到我了,好凶啊。”

“有人天生就长得凶。不过,能和李颉昊看电影,换别的女生得炫耀吧。对好看的人的喜欢,可能没有其他的深刻,还可能是为了虚荣。我要是能和那个女生一起看电影,我的虚荣心也满足了,怎么有些羡慕李颉昊呢?”

“李颉昊已经请你去参加他好友团的聚会了,我看你离认识那女生不会太远。”

“哈哈,今天的观察者也在认真总结。”

“还在读高中,前女友霍莲?”

“不是霍莲,我见过霍莲了,没这么高,长得很可爱,像……糯米团子。”学姐捏了捏虚空中幻想出来的团子。

谷燚和李颉昊的后排有一个女生单坐,隔着一把座位有一个男生,他们看上去像是陌生人,但李颉昊觉得他们是一起来看的,还在放其他预告片,李颉昊说:“我看过一部电影,开场是一对新人安排了前女友桌和前男友桌,正好能凑足五对。我结婚时要是弄个前女友桌,会比新郎官要惨。”

“因为只有一个,那桌菜就浪费了。”谷燚说。

“可加上别人误以为是我女友的,三桌还不够,我明明不和谁暧昧,但是有那么多误会。”李颉昊回味了一下,“好像押韵了。电影里前女友一桌打起来了,三桌还不得天下大乱?你呢?”

“我会从亲友桌迈到前女友桌,把霍莲拉过来,算了,霍莲不会和她们坐在一起,你也不会凑出三桌前女友吧,你挺挑剔的。”

李颉昊的插科打诨被冻住,“不不不,我说你结婚的时候,前男友桌会是什么样。”

“我哪有前男友?”

李颉昊郑重点头,简直要慨叹男友失踪近半年后,她对这段关系的维护,或者说无所谓,谷燚总是对什么都无所谓。“如果,那时和你告白的是我不是路绍,你会不会接受?”

“呵,我们几个要随机排列组合吗?”她嘲笑李颉昊,男生眼里突然有小男孩丢失玩具般纯粹的伤心。

错过是擦身而过后以为缘分出现,但是只有一方抱有勇气回头看,或者两人都回头看,但是回头的时间不一样,还来不及去追就被人群和世事的洪流冲散。

李颉昊原以为时间还很多,但陈俊吾死去,有什么事要发生了,所以李颉昊既不愿立等可死,又迫不及待。

谷燚已经控制不住嫌弃的表情,李颉昊只好说:“你伤害了我的自信!我打赌就算和男生告白,他也可能动摇,你一点面子也不给。”

谷燚习惯了李颉昊的抽风,正好正片开始。

巴斯西点。

霍莲坐在一楼十四号桌搅拌冰淇淋。她戴着橄榄枝造型的白银发箍,酒红色斗篷式大衣上别有紫鸟宝石胸针,左手食指叠戴玉髓和孔雀石戒指,一条绿色小鸟项链在右手手腕上绕了几圈。

花哨累赘,不过她可不在乎,她就喜欢堆砌。

霍莲把千层松饼和布丁冻弄碎混合进冰淇淋,然后拿起手机打电话。“你的蜗牛坐骑退休了?”

对方挂断,接着不远的玻璃大门打开。

南牧崖穿着卫衣和牛仔裤,“丰神俊秀”用到他身上都略显老成。

熟识卢泽承的人,看到南牧崖,也许会觉得两人有几分相似,但不会误认。卢泽承努力表现得自信,但仔细看眼睛,明亮又空虚,南牧崖脸上写着“无所事事”,举手投足随意自然,连迷糊都仿佛出于从容。

他坐到霍莲对面,摸摸后脑勺,顺势伸了一个懒腰,靠在椅背上,一只胳膊搭在椅后。

霍莲把黑暗料理推过去。

南牧崖看着盘里模糊的东西,“残忍。”

“我等了快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啊。点了两人份放这儿一直没有人来,十号桌的女生坚信我是被人甩了。”

“说得像我甩得动你。”梧声的必安大人南牧崖说完,这次打了一个哈欠。

霍莲习惯了他经常困倦的状态,说:“你带来的两个人都不是使徒对应者,真沮丧,越是至关重要的人越要和自己爸妈长得像,一点也不好找。”

“大自然的秘密。”男生开了个玩笑。

通过丞相和刑判司的名录,很容易找到符合安排去了太实界的普通居民,可使徒去太实界是意外,混在其他九郡的对应人里,连索骥的图都没有。

“无叶公园区域的道吏,通知了南威去现场,然后,她和你一样默契的不收尸,结果今早无叶公园就上了新闻。”霍莲举起银质刀,在南牧崖眼前晃,“干嘛不收尸,道吏们是想收拾的吧,一定是你们阻止了。”

南牧崖没有解释为什么阻止,而是说:“我们从无叶公园池塘出来时遇到了一个人,两名候选者已经遮掩了太实状态,但她还是看出他们是太实人,当她装作若无其事离开时,我想起无叶公园只有两个男道吏巡逻,怎么会多出一名女性,我试着读心发现找不到触孔,不是梧声郡人,两个道吏并没有发现这点,隐藏的很好,对方有可能是道司。”

霍莲理解这个“有可能”的意思,就像武林高手不一定全是名声在外,大有人隐世而神秘。

“你都不能给她读心,怎么知道她离开之前的心理活动?”

“我们从池塘里走出来,且滴水不沾。她看上去十几岁,假身份甚至假性格都会在遇到意外状态时被真我压过。而且,女性半夜独自在无叶公园游荡,这行为不在那个街区的设定上。”

霍莲勉强笑笑,觉得南牧崖的前半段都是废话。

无叶公园是四条小巷的交汇点,根据其中的一条无叶巷命名,面积不大,曾是小世外桃源。如今喷泉终止工作,藤蔓覆盖蓝色围栏,砖缝里杂草丛生,落叶挤满池塘和木桥。

那片区域曾有加伦界的智慧生物和混沌界人闯入,现在是梧声郡太虚联盟开辟的新入界口,专业对口混沌界和太实界,进化者有意制造闹鬼传闻和事故来转移居民。

“你觉得她想干什么?”霍莲转动一枚戒指。

“不知道,还来不及问她就要走,其中的女候选者追上去,质疑总比不质疑好,接着她杀了那个候选者。我纵容她杀,反正我们也是这样做的,两位候选者的表现,证明了他们都不是真正的对应人,我和她都没有死战的意思,她留下至少不会断了消息。”

“顺藤摸瓜。”霍莲总结。

“如今非法进梧声郡的人,出去太难了。你看看我的意识。”南牧崖在桌面电子屏幕上点单,霍莲听此握住他的手。

南牧崖的意识有部分破损,伤口遍布他的左肩,但正以慢速复原。

“千羽杀。”霍莲并没有张嘴,但南牧崖听见了她说的话。距离到了一定的范围内,溯源会强到可以对话的地步。“这是二十三年前季燎的死因,他们又过来了。你吸收了那两个人的意识?”

“是的。警察会说那两个人是外地人,死因就编一个,告诫市民少去无叶公园,卢泽承刚安排了两名作为警察的道吏负责这件事,他挑人挺靠谱,虽然他才十九岁,我是说正儿八经的十九岁。”

“可能会有进化者怀疑是我杀了陈俊吾。”

“因为尸体旁有个哭脸图案?”

“对啊,我们可都是登上了《梧声本纪官吏录》的历史名人,看过书的都知道我是饮泪者。”

“怀疑归怀疑,你完全不会受到影响。”

“我不受影响只是对梧声表世界而言,没人会怀疑到他的高一同学身上,但他是我朋友。”服务生端上南牧崖点的东西,霍莲拿了他的蛋糕,完全看不出朋友突然离世后该有的悲伤遗憾,漫长时间里她有过的亲友太多,人来人往,演技增长,如今当她想表现出合理情绪,没人会怀疑那份情真意切。

“怎么和他的家人说?”她指的是陈俊吾在太实界的亲人,陈俊吾在梧声的亲人,除了刘妍都是“设定”。

南牧崖挺起腰板坐直,两手放在膝盖上,抬起右手在脖子下方做了一个拉领结的动作,又放回膝盖上,一脸严肃,说:“你们宗家长子为全族未来献出了生命,鉴于他对梧声郡的贡献及忠诚,我们会安排驿站人员维护你们的安全,直到诅咒解除。”

“保护他们,但没什么用。有时候我觉得我们真厚颜无耻,一直在骗人,但除了铱庞郡守,其他人还真没办法破解诅咒。他们家立新继承人了吗?”

南牧崖变回原来随意的坐姿,“陈俊吾早就预备了,是宗家长女……现在这词说起来好封建啊。”

“这辈的第一个孩子是陈俊吾,剩下最大的女孩也不叫长女吧。”

“陈俊吾的女儿,三岁,陈俊吾在梧声用的年龄是十七岁,实际上二十一,来之前就结婚了。”南牧崖说。

“噢,我不怎么管过这家的事,还以为继承人只要儿子呢。”

“他家又没有皇位要继承,只有诅咒要传承……这话说起来好损啊。”南牧崖反思。

多年前,陈冥因为反抗其所属的铱庞郡,郡守命丞相改了流转册,宗家的第一个孩子无法在太实界待过二十二年,不是离奇死亡失踪就是长眠不醒,所以宗家的人都早婚早生。

陈俊吾长到二十一岁,就到了危险的边缘,这是无论在太实界还是太虚界都无法摆脱的,来自于郡守的设定,即使陈俊吾以太实界人身份来到非对应地的梧声,也没有受到庇佑。

南牧崖说:“他妻子也死得早,他们说是刘妍害死的,估计没那么简单。”

“当然没那么简单,刘妍是被陈家人杀死的,过来协助陈俊吾。我觉得她有可用之处所以安排到我身边,只是她心有旁骛。”

“什么意思?”

“我很早就给她植入一条意识来抵抗他人的读心术,但后来她会利用新意识来抵抗我读心。她哪有陈俊吾那么忠心?陈俊吾是为挽救家族,作为盟友来梧声为我们办事,有大爱,刘妍是被迫来梧声,听起来挺可怜,但我没必要因此谅解。”她看向窗外,“作为太实人的陈俊吾活了二十一年,现在作为太虚人的陈俊吾还有一段路要走呢。”

窗外是并不宽敞的马路,没有隔离护栏,地上没有交通标示,交通流量不大。梧桐茂密的枝叶遮蔽天空,普通居民不会疑惑为何桐胥路上的梧桐叶永远掉不完。这条路上开着婚纱店,花店,餐厅,茶室,音像店,还有一名艺人的妈妈在此开书店。梧声的街道很干净,除非有人挑剔的把落叶归为碍眼的垃圾,落叶飘到玻璃上滑下来,会被游客捡走。出了婚纱店,新娘新娘就可以开始拍照。有人骑着自行车经过,落叶在车轮扫起的风里翻滚,像被隐形的小精灵拖着到处跑。

这条街以附近的城市桐胥命名,人来人往,多是情侣和学生,悠闲散步的老人,还有游客。游客大都是靠梦境来此地的短期暂居者,当他们结束旅程离开梧声,行至大雾弥漫的边境时,在这里的记忆就会自动消除。

去年冬季的一个雪夜,霍莲和卢泽承坐在这家咖啡厅的二楼,她看见谷燚和路绍在路中央散步。那时候卢泽承猜测谷燚已经工作了,因为穿着偏成熟,但他明确知道的,是那个路绍由郡守路绍幻化,借一个幻化版路绍找卢玧承是无稽之谈。

南牧崖随霍莲的目光看向窗外,没什么特别,他转回头来,说:“你的胸针,是不是戴反了?”

“没有啊。”霍莲胸针上的小鸟呈张开双翼向下飞行的造型。

“有点眼熟,玛德琳·奥尔布赖特是不是有一只蓝色的?”

“好眼力。”

美国第64任国务卿玛德琳,是美国历史上第一任女性国务卿,她经常佩戴配饰。在一架美国民用飞机遭古巴战斗机击落导致四人遇难后,她佩戴了一枚镶钻的蓝鸟胸针并将鸟头向下戴,表达哀悼。

霍莲用的是紫色,南牧崖不知道她是否有纪念两个候选人的意思,但也没有问什么。霍莲穿戴什么都有象征意义,即使旁人看不懂或者没有想过有深意,毕竟大部分她所定义的象征和本源,有着自己才能解释的联系。

高中生霍莲是年轻张扬的女孩,当她是无救大人,无论何时站在梧声郡官员面前,都能不怒自威,是众人的底气,是梧声的“镇石”。

“戒指也很好看。”南牧崖说。

霍莲摘下孔雀石戒指丢给南牧崖,“送你了。谷燚太实生涯未尽,可以回去吧。”

南牧崖没张嘴,直接向霍莲脑海传递“不知道”的消息。

每一个梧声普通居民在获得身份前,太虚联盟工作人员都已经做好了设定框架,只等新意识填入,但谷燚的到来超出了进化者的安排——她由郡守突然带来,然后刑判司按照郡守零碎的意见做设定,所以未来是真的未知数。

霍莲说:“可能几年后会去,也有可能十几年,说不定等她回去,梧声的一切仿佛一瞬间,谷丽丝梦游梧声仙境。诶,仙境界还蛮好的,平原甚广,无极端天气,上个世纪枢密司组团去仙境界玩了,”她说话的跳跃性很强,思维又开始蹦跶。“他们回来说那儿到处有云雾,云雾中有克苏鲁,古老恐怖庞大,但也有特别优美的,智慧生物靠轻盈的跳跃来移动,靠信仰克苏鲁获得生存能力,简直是用爱发电,每天都和吸了大麻一样优哉游哉,但他们也说,地面引力小才是轻盈的原因。”

“大麻……是什么?”南牧崖出差去过仙境界,所以只对霍莲话中的这个词存疑。

“我指的是太实界那边的,大麻植物的提取物,毒品。”

“哦,禁止引入名录上有。”南牧崖想起来了。曾有道吏建议引入“大麻”的设定,霍莲说有英国乐队Glass Animals还要什么大麻?

霍莲是这个乐队的粉丝,热爱主唱Dave魅惑的嗓音和贝斯手Edmund的各式条纹衫,她也热爱菠萝,因为他们的象征物是菠萝。霍莲很骄傲的表示过学会了Dave老师跳的舞,南牧崖吐槽,那是跳大神。

Glass Animals在梧声有很高知名度,听其音乐有欣快感,犹如梦境旅行,梧声以这个乐队的成员为模板,仿制出了一群“药不能停的神经质青年”,协助进化者工作中的精神渗透。

第一个提议引入大麻的道吏只是工资减半,挨了骂,如果有第二名道吏向霍莲提议,并以“您看他们那儿……,所以……”的句式,最好的下场是被霍莲撤销位业,较差的下场就是实现她骂第一名道吏的内容:“再说出这种蠢话,我就把你脖子上丑陋到猎奇般地装饰物锯下来。”

太虚界学习太实界,每年都会引进新文化,以达到开明开化的作用。只要不是智障,都能明白吸毒会影响意识,而进化者正是靠设定意识来管理居民。所以还有人敢提此建议,不是开明,是三观不正,与先民的理念相悖,而与开明开化无关。

梧声的普通居民也没有“通宵”的设定,没有谁会入夜后保持清醒直到第二天天亮,李颉昊刚来梧声时通宵打游戏,第二天向班主任解释自己精神不好是因为通宵学习,班主任一脸茫然,然后他解释“通宵”是他的自创词,意思是零点以后才睡。

李颉昊来梧声的初期总说这类“自创词”,所以他的朋友都说他很四次元,李卿则说他有独家“昊昊语”。李颉昊明面说:“昊昊太恶心了,不要给我起叠词昵称”,内心话是:“各位,你们才是真的N次元啊,只是原住民和进化者把你们设定成了三次元的样子。”

霍莲说:“路绍说太实谷燚有一个理想是找到黄金国,或者建立一个,可能谷燚是织梦者,脑海自有已成体系的世界。”

“引申义?”南牧崖不会单纯的以为只是遍地黄金。

“桃花源那样的理想社会,谷燚甚至有想法推倒现有社会再重建。”

“谷燚是梵天吗?”

“哈哈,太实谷燚还想成为公众人物,这样她的思想会更容易为大众所见,但不是说要办邪教。她本来成长在太好的环境下,知道黑暗但低估了力度。至于太虚谷燚,我觉得只要给她一点超自然力,就有潜力发展成灭霸,一个专门清除坏人,而不是随机杀死一半人口的灭霸。”

南牧崖喜欢听霍莲说话,他的右手大拇指贴着下巴,食指放在脸颊,轻笑着,让人觉得走在暖春不强烈的阳光下。但凡他俩都在梧声,每个月固定至少见两次,两人认识了上千年,同时期来梧声,在太实界时就是好友,梧声郡进化者称之的“霍姑娘与南公子”总有很多话可说。

“我不认识太实谷燚,总结对比都是路绍做的。我这段时间有些昏头,想给郡守写爱情史,传说中的少女心?”女生两手捂脸作害羞状。

南牧崖拆下钥匙扣上的粉色积木熊挂件,丢给霍姓少女。

他喜欢粉色,今天穿粉色卫衣和白色休闲裤,有不腻味也不干瘪的少年气质。有次他走进公司大楼,新来的年轻职员误以为他是公司模特。其实,作为一个最近学历也取得于十多年前的“老流氓”(作者注:法学硕士,全称Master of Law,亦作LLM,俗称老流氓),他工作与专业不对口,更符合除了玩手机就是瘫在椅子上睡觉的形象,秘书做的决策比他多多了,他也就能决定一下待会儿去哪儿吃饭。

相比于霍莲绝大部分时间在梧声,南牧崖经常出差去其他界,甚至在太实界读了LLM。

全梧声进化者里,他有最多的去往太实界国家记录,现阶段,南牧崖的主要工作是找到使徒对应者,辅助使徒归位,这项工作不比霍莲的职责轻。

霍莲说:“我有些疑惑,既然路绍那么喜欢太实谷燚,怎么会强调在设定上用反差?这个谷燚又不讨喜。”

进化者每从太实界亲自带来的人都是“珍稀资源”。谷燚一来就享受了很好的待遇,西山南路的房子,假借父亲之名给的钱财,霍莲也因此代入了“谷燚最好朋友”的角色。

无救大人这么久都没看出谷燚对于梧声的价值,但也在这个普通居民身上花了很多时间。要不是路绍的要求,她才不会和谷燚做朋友。

“好奇太实谷燚吗?”南牧崖说。

“她因为我而去研究并不感兴趣的知识,给我科普让·史隆伯杰设计蒂凡尼石上鸟胸针的故事,做很多事都不会提前声张,所以我确实好奇太实谷燚是怎样的人。陈俊吾的尸体你怎么处理?”霍莲这话题拐得真是熟能生巧。

“送去迦沙保存,他就还有机会回太实界,前提是能和铱庞郡协商了修改流转册……啊,”南牧崖叹气,“那多难啊,等我能改铱庞郡流转册,你也能嫁给年轻时的基努·里维斯了,这场酝酿的几十年,都还没开始的战争,怎么可能早一些的,和平无损伤的结束。”

“再等七百年,七百界不就有一个基努·李维斯?”霍莲想得真美,转而也叹气,“大权暂交给我们的这段时间,我们都做起了修改别郡流转册的美梦。要是尊主或者大丞相知道了,我们会破灭吧?连去太实的机会都没有。”

“他会先处罚铱庞郡,也许那时候我们还是功臣……被侵略不得已反抗的被动功臣。不过你说得好像不去太实界很遗憾?梧声多好,你还可以随心所欲选择你想要的状态。”

“大家都很喜欢年轻的外形呢,开个大会,官吏大都是二三十岁的样子。”霍莲右胳膊肘支到桌上,右手撑着脸,她说完,照到十四号的阳光就像被人发现的小鬼一样躲了起来,整桌陷入阴暗。

南牧崖挥了一下食指,阴影散去。“蛊雾术都能被你拿来玩。”

“我无聊时最爱玩读心术呢,用读心术帮我考试。别人是努力了成绩好的学霸,我是不努力成绩也好的学神。好多人心有童话世界,我们是否把他们设定得过于单纯?你会演绎推理,比我科学多了,看一下二楼的七号座。”

南牧崖看向二楼,转回头来,“公司老板和他拆礼物的情人。礼盒里是漓河边一套公寓的钥匙,女方是男子妻子的高中同学,现在是钢琴老师。”

“能这么详细?”霍莲用手指绞一缕头发,然后翘起嘴唇把头发搭在嘴唇上做长胡子。

“不,知道而已,那男的是我爸。”

“我不是故意找上你爸的。”霍莲连忙摆手。

“男子想今晚是去那公寓还是回家。这个是读心。”

“朝七号走去的女服务生右耳内有窃听器,胸针上有微型摄像头,是私家侦探。”霍莲也在读心,“你家挺精彩的,我到现在只经历过爸妈的对弈,卡梅隆和毕格罗分别带着《阿凡达》和《拆弹部队》角逐奥斯卡的时候,我就想到了我爸妈。”

“我爸妈怎样不关我的事,我早就搬出去自己住了。现在要装做没看见他们。”

“你爸要是看见我们了怎么办?”

“他会说你真漂亮。”

“浅薄的修辞。”霍莲看向二楼,“啧啧,我不喜欢这种家庭关系的设定,一直都不喜欢。”

“而我妈贤良淑德,还不知道这事。”

“不知廉耻放在梧声也应该定个罪,可现在有不知廉耻,还试图拉正常人下水的家伙,我要是在托念的职位上,会更严格的把这些人处理了。”霍莲说,仿佛她严格且有精神洁癖。

“相比于对面,我们已经为保护‘廉耻’制定了法律。不过,本来我爸没有出轨的设定。”南牧崖说,加深他爸的不道德程度。

霍莲又抬头向二楼打量,“你爸的自我意识稍偏离了设定,才会旁骛并有实际行动。”霍莲的表情经历了嫌弃到恍然大悟。

普通居民出现这种程度的意识偏移并不会引起进化者警觉,孩子叛逆厌学,对父母无礼,亲戚不和睦等等问题也不会,因为进化者把这种事交给家庭和社区组织解决,不至于去幕后调节设定。

梧声严格保护合法婚姻,夫妻中被背叛的一方上诉,可罪及第三者及一些亲近知情但包庇的人。

如果谁把这种背叛称之为“人之常情”,或者认为别人用尽欺瞒手段暂时没得到报应,所以自己也可以没有道德约束由着性子乱来,那这个人也一样无耻。

当这种情况不只是单独事例,而是出现多次,对社会风气产生了较大负面影响,有拉低社会底线的风险时,进化者就会介入,强力用设定将其扳回正道。

太虚界不能像古籍中的“大同社会”那样完全和谐,但也不能“存天理灭人欲”和“三纲五常”式衍生歧视禁锢。

某些在太虚官员观念中算作不好的现象,只要不对和谐社会产生负面影响,他们就不会干涉。太虚官员掌握运行法则,也明白自己的主观色彩终有片面。一些偏黑暗的人性,没有转化为实际行动便无妨,不然遵纪守法默施善行的居民谷燚也要受到管理——她经常看完小说就研究书中的杀人方式。

毕竟,在梧声,思想从不是秘密。

想要普通居民干净透明,想追求理想社会的最大利益,能用上帝视角看透一切的进化者就需要伪装,展现出与普通人无异的样子再融入其中,这算一种变相的牺牲。

霍莲说:“不看他们了,你看十二号。”

“花店店主,季燎,父母是普通市民,男朋友是大学同级校友,两年前死于飞机失事。”

霍莲补充到:“季燎本是梧声郡刃司,被梧声外的人杀害,接着去太实界生活了十七年,死于地震,太虚界这边生活几年,归位时间到了。”

“下午去她的店里,顺便买几束白菊。”

“她好像最喜欢水仙,我就比较喜欢郁金香,不过还是买茉莉花好了,我多喜欢白色啊。”霍莲两手托腮。

“给她买个混合款,要给你买花吗?”

“要。”霍莲笑眯眯。

玻璃大门打开,走进独身的客人,十几岁样貌的男孩穿着银丝滚边的红色天鹅绒长袍,但穿白球鞋和印花卫衣。

南牧崖从不掩饰赞叹,一扫睡意似的连眼睛都睁大,“顾轩真准时。”

“他总是很准时。”霍莲将欣赏的目光投向走去十二号的班长,他们没有打招呼,不过进门的刹那,意识已经打过招呼了。

顾轩坐到季燎的对面,将白色信封递给她,季燎接过,鬼使神差地没问什么,直接打开。

南牧崖收回目光,对霍莲说:“好奇我昨天在无叶遇到的人是谁吗?”

“我认识?”

“不一定是真身,高阶道司能掌握附身能力。我记得她的脸,是……”南牧崖报出一个名字。

霍莲愣住,然后扯着一侧嘴角笑了一下,冷笑这种表情极少出现在霍莲脸上。“那一年,刑判司的报告里没有这个人离界的记录,后来她又回到平常生活中,我本来以为她是康复了。不过这样,大概也可以推测出是谁杀了陈俊吾。去问问陈俊吾的意识,如果不是你刚才说的人,也应该是她身边的人。”

“她身边的人……你?”

“嘿!”霍莲瞪他。

南牧崖抬眉,“陈俊吾的意识还在昏迷,李颉昊现在怎样?”在他俩接触较多的暂居者里,卢泽承由霍莲带来,陈俊吾由南牧崖带来,只有李颉昊是自己找来,之后由霍莲管理。

“我觉得他如果不来梧声,在家乡也是这样的生活,只是有没有谷燚。对了,鸿幕试图证明李颉昊是太虚驱魔者的对应人。”

“李颉昊能做梦啊,能做梦的人怎么会是恶种对应人呢?”南牧崖说。

“有待考究呗。十大恶种太罕见,能去太实界还顺利长大的更罕见,如果他是对应人,我和鸿幕都想把他培养成中阶道司,虽然五司刑判司里随便抽一个智商都拉开李颉昊十条漓河大道,但驱魔者的天赋,要是浪费了,那可就天理难容!”

“我和李颉昊接触过几次,”南牧崖的表情像是啃了一口柠檬,“他看上去脑子没什么问题。”

霍莲翻了一个白眼,“这是夸张,修辞,并非说他是智障,我说你傻的时候你也怀疑自己的大脑开发程度吗?”

“那倒没有。”

“可惜他不愿意,在我们提出后,都不说这是不是开玩笑之类的话,他直接拒绝了。”

“你还是想尝试?”

“对,”霍莲用松饼蘸咖啡,“虽然这样,有可能牺牲他,而他来梧声,是为了带谷燚回家。”

“居然能想到牺牲这么长远。”

“来梧声是李颉昊自己的选择,按原则我们应拒绝,但我们答应了,是对他有恩,他不能要求我们什么,却还想从这里带人走,实属找事。每次这样想我就觉得我的罪恶感减轻了,甚至没有罪恶感,因为梧声目前是给予的一方,收点什么合情合理。李颉昊若真是驱魔者对应人,那必须利用起来,呵,路绍是预见了这一天,所以用谷燚牵制李颉昊吗?”

“李颉昊不属于梧声郡,可以理解为什么我们不能管理他的梦境,可若真是驱魔者对应人,谁能管理他的梦境?”南牧崖茫然看向霍莲的飞鸟胸针,霍莲看向窗外,梧桐落叶正从玻璃窗上滑下,顾轩解决完他的事,离开这家店,从窗外经过。

很快,十二号桌的花店店主也离开了,失魂落魄的,差点忘记带上她的包。

漓池水面起涟漪,阳光成为星碎,来自铱庞郡的辞洛在垢花亭上钓鱼,她看见水里的灰白影子在她脚下方的水里聚集,一张张苍白人脸,身体仿佛衣袂般轻飘,如果掉进去,他们就会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般冲过来吃了自己。若在平时,他们不会关注自己,可她受伤了,不容易隐藏。

有什么好吃的呢?你们不会感到饿,你们只要靠着“拒绝消除记忆”就有冠冕堂皇的永生理由。都一样,梧声郡首府的漓池,铱庞郡首府的历源湖,都囚禁着数量庞大的被称为“记灵”的意识,执念重者源源不断。

湖面上有结界,它与梧声太虚联盟并存,一旦联盟衰弱,结界消失,满池子的意识就会跑出来。忧伤,悔恨,不甘,愤怒等各种情绪会笼罩整个梧声,然后,秘密昭示天下,世界的真相让每个人恐极致疯。

辞洛知道,毁掉结界非常不明智,就好比想攻下梧声把它纳入铱庞郡的范围,选择毁掉这个城市再接手重建,会是耗时耗力的大工程。她突然觉得自己想的有点远,像还未发兵就已经考虑征程最后一站的掌声了。

受伤导致意识虚散,所以她只能呆在漓池范围内等修复完了再离开,漓池内遍布记灵,能掩盖她的意识虚散迹象,她要是在恢复前离开这个范围,被梧声太虚官员察觉出来就难以逃脱。

她昨天已经被人发现了,那个梧声的进化者被千羽杀击中都没重伤,是什么级别的官员?他也许已经上报,下了通缉令,也许不会,就像梧声这么久以来对敌不动声色的政策。

跳下去就解脱了吧,结束这几乎没有止境的“生命”,远离这战争,远离失败后会受到的可怕惩罚,只是她连去太实界的资格都没有。她闭上眼睛,能感受到现在还是安全的。

辞洛突然想到英雄枭雄总得选一个,被记灵吃掉一点也不壮烈。一个小时后,意识恢复完整,她收杆,将桶里的鱼倒回湖里,然后离开垢花亭,走出了漓池的范围。

七号桌的男女离开,霍莲突然手舞足蹈,像大风中骄傲放纵的舞星气模人,但中年男子只是往这边瞟了一眼,甚至没发现那边还有自己的儿子。

南牧崖知道霍莲喜欢恶作剧,还好,小坏怡情,大坏伤身。他手机的屏幕亮起来,一条短信,“托念找到人了。”

“这么快,几个?”

南牧崖拖动消息框:“一个。”

“只有一个?”霍莲惊讶。

“说使徒对应人的候选者为女性,割腕自杀,被家人发现并救治,因为是在一座驿站的重点管理区内出现意识波动,所以定位准确。托念没发名字,叫我待会去找他。”南牧崖对于刑判司“召见”自己的行为不在意,他也从未因自己的位业感到优越。“等解决了,我们申请去度假,你一直想回故乡看看。”

“故乡随时可以回。谷燚想去英国哈罗盖特,我想去冰岛看精灵屋和白马,我指的是真实的出国,而非梦境旅行。”

“你们一起去?反正她分不清两界。”

“不,”女生摇头,“她想自己去。关于出国旅游,我想到一件事,出境部前天下午报告桐胥的镇原市有人要去南美乌斯怀亚,这太冷门了,从来没有先例所以没有幻境。这个人在梧声还有二十年生涯,出境部最终决定向萃取厅申请,不是提前结束其太虚生涯,也不是改设定,而是为单独为那人开创乌斯怀亚幻境。十郡的建设跟上了太实界,但国外幻境的设置不完全相同,也许十郡联合,将各郡成果比如幻境通用,甚至让进化者合作,不是没有合理性。”

“十郡是一个联邦,各自的体系能维持好与其他世界的平衡,十郡也是由尊主制定的。以往有些郡想整合,都依靠战争的方式。”南牧崖认真说:“一个引用了很多次的问题,在铁路分岔的地方,警示牌提示列车会经过的铁轨上有一百个孩子在玩,另一边废弃的铁轨上只有一个守规矩的孩子在玩,一辆火车驶来,一个人站在岔道旁,如果他扳动岔道,会轧死一个守规矩的孩子,如果不扳,会轧死那一百个不守规矩的孩子,如果站在岔道旁的那个人是尊主,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他不会扳动岔道。”霍莲笃定。

“对,他讨厌不守规矩。等灾难发生后,他会到守规矩的孩子身边,问他有没有提醒那一群孩子?小孩如果回答没有提醒,尊主会惩罚他,因为这会被定义为明知对方犯错而袖手旁观,放到我们身上就是没有自觉维护制度,无论我们最后能不能成功,我们都必须维护制度。一个小孩和一百个小孩的生命息息相关,铱庞郡不守规矩,就看我们要怎么做这个守规矩的小孩,无论是为了共享资源还是什么,理由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维护制度的这个立场……十郡制度,就是固守的制度。”

霍莲点点头,她只是想听南牧崖的解释。霍莲又说:“我明白,有一点,像Roko's Basilisk。”

太实界里,一个叫Roko的人在论坛LessWrong上提出了一个假设:有个邪恶而智慧的AI(人工智能)立下誓言,一旦它被制造出来,就会知道当初谁没有为制造它而出力,并且惩罚这些人,让这些人永远在痛苦中煎熬。接着,Roko展开发问:你们会怎么做?A:帮助这个AI的诞生。B:不帮助,甚至抵制它的诞生。

如果你选择了A,邪恶AI可能不会被制造成功,但如果它诞生了,你就免去了痛苦,并站在它的立场上统治人类。如果选择了B,它也不一定会被制造出来,但如果它诞生了,你就会被惩罚。

这个思想实验被称为Roko's Basilisk,Basilisk是传说中一个蛇和蜥蜴混合的怪物。

虽然这个思想实验有缺陷,但是带入到十郡制度里,完全可以理解成:

A:不维护十郡制度,帮助铱庞郡的同化,甚至同流合污,那结局可能是他们因为联合,有了对抗尊主的力量,并做出了改革制度的“壮举”,也可能是合并或者兼容失败,尊主依然能控制,并惩罚他们。

B:维护十郡制度,与铱庞郡对抗。无论成败,最终尊主会出现,用它创始者的力量维护制度,保护梧声郡,惩罚铱庞郡。

但在这个实验中,最大的变量是尊主。现在,梧声郡遇到的难题是,他们完全摸不到尊主的行踪,只能按照选择B的方式前进。

“对了,”南牧崖想起了什么,说:“我在网上看到有人讨论Roko's Basilisk。”

不特指地点,霍莲也知道南牧崖说的是梧声网络上有人讨论。因为南牧崖经常得去太实界,所以梧声很多方面都由她管,看来南牧崖有些担心。

霍莲摆摆手,说:“不碍事,阉割版的Roko's Basilisk。妈的,太实人的脑子真灵活,短短几百年变化可真够大,还有现在新媒体流媒体是大势,我一直没搞清楚原理。”

“你这么多年来,连核电站还有原子弹都没搞明白,就不要给自己压力了。”南牧崖揶揄,霍莲就是一巴掌准备拍过去。

“嘿嘿!”南牧崖摆手求饶,霍莲翻了个白眼。南牧崖接着说:“我觉得,他出现后,你有些变化。”

“嗯?”

“卢泽承啊。当年南章易杀了太实霍莲,也许没有想要杀我,但我确实因为南章易而死,现在和南章易长得一模一样的卢泽承出现了。”

“你恨他吗?”霍莲憎恶南章易到了极致,这个问题她也问过不少次,“我去太实界,第一次看见卢泽承时,看到那么像南章易的脸,却没有恨意,也许是知道这不是同一个人,也许是卢泽承的眼神太不一样,以及,我公务在身,我很专业。”

“也许我的人生都是欠南章易的,这样想,心里就会平和一点。”

“与君再相见,也作非故人。卢泽承和南章易作为对应人,长得很像,但不是同一个人,这就是事实。”霍莲拿起糖罐往咖啡里倒糖,一下子倒多了,细糖堆出了液面,迅速染色。

“你以前就很严格,但不暴虐。在迦沙训练场,卢泽承的课程让我以为你在公报私仇,可怜的卢泽承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受到那么多折磨。”

“迦昙的业力遗传加上南章易的烙印,卢泽承是综合条件的承载,艰苦训练是给道吏们看的。南章易残忍,老谋深算,聪明坚韧,哦,还一往情深。卢泽承也到了相当的年纪,但这个时代,没有江湖,他没什么主见又有些固执,我说什么他就做什么,还是个小孩嘛。”

南牧崖笑了笑,看看表,说:“我们去找季燎。”

他们走到门口,南牧崖和侍者的手同时抬起,但南牧崖的注意力分散,他停顿,看向对面。

金惠羽从书店出来,看见了对面的霍莲。她不认识霍莲身边的男生,接着霍莲隔着马路兴奋地打招呼,金惠羽也挥挥手,霍莲穿过马路来找她,聊了几句,犯花痴的金惠羽问:“他谁啊?”

“亲戚。”霍莲随口一说“今天还有点事,回头介绍你们认识。”

说有事就真的很忙的样子,霍莲又跑过马路,回到男生身边。

他们走了,金惠羽摸摸脸颊,刚才在那个男生的礼貌注视下,她身上有些发热。

她觉得这不是她对那男生一见钟情,而是在开空调的书店里待了太久,接着右肩疼起来,她也理所应当觉得是玩了太久电脑。

金惠羽抱着新买的《柯莱蒂的生活》回家。因为畅销,不断补货,数学老师晚自习会在讲台上看,语文老师会用拉蒙的作品奖励考试进步的同学,金惠羽之前一本被隔壁家小孩蹭了鼻涕,所以再买一本收藏。

画集中主角柯莱蒂是一个纤瘦的高个子女孩,圆脸,刚遮住脖子的短发,戴圆框眼镜,独居,会把各种珠子串起来挂在墙上做装饰。喜欢穿圆领衣服,纯色毛衣,带水果印花图案的T恤。柯莱蒂喜欢夏季在河边奔跑,尝试像风筝一样飞起来,她一个人住在loft公寓,没有什么朋友,或者说她朋友只是工作的店里的同事和老顾客,也不认识房东,因为没有房东。这个可爱的年轻人几年前买下了位于富豪区的房子,但高层公寓楼邻里间互不感兴趣才是社会的主旋律,她只认识一个住在楼下的邻居。

柯莱蒂不工作就基本呆在家,晴朗的白天很少出门,太阳落山了就换好衣服带宠物出门散步,今天走某条路,过几天换路线,看有没有新开的店以及常去的甜品店有没有新品。在家经常打扫卫生,因为喜欢在地板上打滚,一根落发都受不了,当然,这是开玩笑,漫画里的柯莱蒂不会自然落发,也不会生病不会成长。她喜欢躺在地上对宠物说话,喜欢钻到床下睡觉,养了一只叫忘川的白毛猫,还想养一只纯黑的小狗,起名叫南天门。

同学们说真希望以后过上柯莱蒂的生活,金惠羽也想,不过相比于柯莱蒂,金惠羽有很多朋友,会带他们去自己家里玩,李芩约了她寒假去收养小动物,就起名叫南天门。

南牧崖和霍莲上车,副驾驶座位上的女朋友兼秘书给南牧崖看了一下文件,说完工作再谈私事:“和前女友的事情解决了吗?”

后座的霍莲瞪大眼,挥出去一巴掌,又硬生用自己的另一只手拦下,“我这段人生是前女友专业户吗?我真是靠了!”

注意到男友看着后视镜的轻笑,秘书疑惑地看向空无一人的后座。

“嗯。”南牧崖乖乖点头,对两个人都做了回答。

霍莲翻了一个白眼,然后伸手偷了他女友包里的一小袋饼干。

“很漂亮,你怎么舍得?”女友揶揄,霍莲在后座嘀咕:“你上一段人生嫁的也是南牧崖,趁早习惯吧。”

南牧崖故意表现出遗憾:“人家还是中学生,这样不太好吧。”

秘书变了脸,疑惑更嫌弃地看着南牧崖。

霍莲听着南牧崖胡诌,自己“咔吱咔吱”吃饼干,她屏蔽了南牧崖女友对自己的感知,所以对方不知道她的存在。吃完饼干喝掉半瓶水,打了个敲碎男生们春秋大梦的嗝,然后“哗啦啦”翻杂志,等离南牧崖公司还有几分钟车程的时候,南牧崖女友说要下车。

南牧崖说:“明明过不久就要公开了。”

“避嫌嘛。”女友亲了南牧崖的脸颊,然后拎包开门。

“等等,”南牧崖递出那枚孔雀石戒指,她习惯性接住,就像在那个冬天加班到深夜,她裹着羽绒服下班,在一楼接到他递来的暖手宝。

“路上捡的,送你了。”南牧崖抓抓头发,说法和那次一样。

霍莲摇头,“路上捡的……这个梗也太老了吧。”

颜勋宇没有赖床的习惯,他早起做好全家人的早餐,这样妈妈可以多睡一会儿。爸爸妈妈都上班后他一个人待在家里。家人眼中的颜勋宇是个好孩子,听话,品学兼优,性格温良,交朋友能让家长放心,说出来的理想也正统。看见自己的孩子成长成这类干净美好的模样,谁都会很宽慰。

特别是他在幼年目睹了外婆外公死于火灾后,成长仍不被影响的情况下。

他坐在卧室阳台上,花园里有蔷薇,水池上有凉亭。阳光照着他的眉眼,恍惚中周身的光都过滤成亮白,一般看过他这样的人会希望他出现的地方一直都是晴天。

温柔的人值得被喜欢,因为很珍贵,周遭纷乱但能保持简单的心,珍贵到很多人觉得可遇不可求,甚至没有胆量喜欢他。他一直是这样,柔和,静谧,你看着他就会觉得世界和平了,而你会觉得硝烟四起是因为他的没有出现,或者已经消失。

颜勋宇是一个特别的普通居民。小时候,他以为这个世界符合书本的描述,外公外婆去世后,他知道了梧声的秘密,知道这是被一个联盟设定的世界。

梧声居民的人生都受制于包括霍莲在内的那个联盟,但颜勋宇是受制且明白。他表面悠闲自在,演绎因为人生太顺利所以也没有什么强烈欲望的形象,但背后被那位大人操控着一切,包括人际交往。

所有知道太虚界真相的人,都会自行脱离设定。当被发现后,自由反而变成痛苦,因为他们不再是提线木偶,而是要顺着丝线不断伪装的,拥有自我意识的人。

他看着庭院的风景,像在等待什么,甚至已经耐心的等过了中午。这是陈俊吾去世的第二天,梧声依然平静祥和,多么令人流连忘返的城市,可颜勋宇厌倦了这里的生活。

昨天,在李颉昊之前,有客到访霍莲的家。

在得知陈俊吾去世后,霍莲并没有陪伴刘妍,她回家了。二楼房间灯光亮着,光洒在螺旋楼梯上,在书房助理通报前,她凭溯源找到了一个人。

天台花园覆土种花,摆放大缸种睡莲,还有黑石小径。墙边搭支架,撑起爬藤植物,支架旁有一只灰白色蛋形吊篮和玻璃圆桌。

男生在吊篮里看书。眼角微微下垂,无神而游离,因为嘴角微微上扬有如猫唇,过于精致而显得其他五官平庸。他眉眼温柔但又凛冽,分明不说话没有表情,却让人感觉他是陵寝中的镇墓神兵,一旦触发机关就是血腥杀戮。

现在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平淡的看书的男生。

二十三年前,他创造出了卢玧承,在他的描述中,卢玧承成长为在尔虞我诈的太实界里看清一切,但不对此嗤之以鼻也不沆瀣一气的年轻人。深知那个世界污浊横流,却盼望只要一场大雨就能将其冲刷干净。

所以路绍设计了一个大雨天中的车祸,让卢玧承与那个世界告别。

卢玧承很喜欢雨天,他像极了温绵公子,像颜勋宇在那个世界的版本。

那不是路绍的性格,霍莲听他描述时,觉得卢玧承的温柔是能力太差的作者编出的平面人物,因为太极致了。

圆桌上一杯焦糖玛奇朵,霍莲点咖啡的首选,因为她记不得几种咖啡的名称。桌上还有一只剔彩捧盒,霍莲感受到了威压,便隐约猜到是什么。

“房子选的不错。”在天台上可以看见护城河,不宽的河边,汉白玉砌成护栏,种上垂柳,衬托一排花园小区。

“您安排的。”她用敬称,却也踮着右脚。

“累了吗?”

一瞬间,霍莲无法分辨他问的是宽泛的累,还是今天她走了不少路。

不等回答,路绍起身让出吊篮。“为你量身定做的?我的膝盖都快蹭到脸上了。”他身高在一米八五以上,和谷燚走在一起回头率翻倍,想当年无论是情侣四人组还是基友三人一起,都很受瞩目。

“哟,屈尊了,”她看着路绍刚才看的书,“唐诗三百首?拼音版?”

“在你书柜里翻到的,第一面还有你的大名。”

“你什么时候回来?”明明人在眼前,却因句尾少了一个“的”,所以“回来”是虚拟的。

“发生了什么?”路绍顾左右而言它。

“陈俊吾死了,失去了太实人身份。”她用只是在陈述一件事的语气说着,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路绍疑惑,“陈俊吾是谁?”

南牧崖没有向他汇报?霍莲回答:“太实界业术世家陈氏陈冥的第十六代长孙。他由南牧崖引荐来,换取梧声郡帮助他们破除铱庞郡的诅咒。”

“噢,有印象了,不过怎么引荐来的?”路绍惊讶,“给守门人写信?还是躲在牧崖的行李箱里?”

霍莲好想拿记号笔在额头右侧画三条竖线……路绍和李颉昊才该是一对,两人因说烂话的共同爱好,不正经的特质和插科打诨脑洞大开的特长结缘,还爱得难舍难分。

路绍说:“陈家人能瞅准机会,来非所属的梧声郡寻求帮助,为不知能否成功的计划送家族长孙来梧声,我们又多了一个盟友。太实界的人一律不会被安排死在太虚界,所以才有人为躲避流转册安排而逃到并非自己对应的太虚郡。死亡这个界限在他们看来多恐怖啊,特别是,早已预知的死亡。所以陈俊吾死了,铱庞郡依然继续着自己想坚持的任何事。坏孩子会受到惩罚,有时做了点错事闯了点祸,大人默然,不是大人没有发现,而是在等待机会,等孩子们更大胆时来一次严厉以至于残酷的惩罚。施加到别人身上,而孩子只是作为旁观者的教训不会有多大效果,只有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们才能永远记住游乐场下有雷区。霍莲,你要做个成熟的大人,死人的事目前不用和他们计较……对了,牧崖现在在哪?”

这个问题等同于:“对了,我的左手跑哪去了?”

真不知道是搞笑还是惊悚。

“他在找莫笙。”莫笙是使徒的名字。

“哦……好。”

“想见你堂弟吗?”

“不,不不不,”路绍摆手,“我又不是卢玧承,卢泽承喊哥哥的时候我才不答应,叫他自己找。他喜欢梧声的生活吗?”

“目前看来,还行,情绪也平稳。说着找哥哥,但没那么急切,接受了太虚司的身份,也抱着卢玧承可代替的希望。”

路绍点点头,霍莲说:“陈家人那边牧崖解决,我预防陈俊吾的死亡会给梧声社会带来的不良影响,还有他表姐刘妍。”

路绍明白霍莲的意思,“想好了就去做吧。我刚学会拉花,图案没你做的好看,还失手砸碎你一个杯子,乙姝很大度的说没关系。”乙姝是霍莲的书房助理。

“我和乙姝的收藏加起来可以放满陶瓷博物馆,所以没关系。”梧声是基于“概念”的世界,学习太实界而拥有“物质”后,连先民也会习惯“物质”上的讲究。

霍莲用银勺划乱拉花。路绍说:“难得回来一次,我给谷燚带了礼物,今年生日没有陪她过。”他向霍莲示意桌上的捧盒。

霍莲有感应,她定定心神,“鼎爵?”

“对。”

“开什么玩笑?”霍莲觉得太荒唐,端杯的手也抖了一下。

“淡定,都溅你裙子上了,不过为什么在家里穿得像要出席宴会?”

“下午和朋友聚会,新到的衣服试着穿出去了。”霍莲站起来展示裙子。

路绍在正式失踪,也就是形体消失之前其实已经离开了梧声,留下分离意识所化的傀儡,今年夏天,路绍把幻化版的自己收回,霍莲猜路绍一定是遇到了必须全力以赴的问题,所以需要收回傀儡的业力,可现在他又要把寄托有意识的鼎爵拿开,霍莲不知道任何一个导致他做出改变的原因。

她能感觉到威严,鼎爵代表至高无上的权与力,太虚官吏因为它的存在不敢有异心,那是郡守的象征和护身符。但她没办法接受他居然就这么随意给一个……普通居民。

“不要反对我的决定。”路绍某些方面和谷燚高度相似,比如很多时候是“通知”,而不是“商量”。他说:“我当年换掉北绪时,你就‘哦’了一声,现在怎么了?”

霍莲完全不觉得谷燚有资格和能力拥有鼎爵。

“她确实还不够格,但交给她会很安全,而且有你在。”郡守的决定不需要考虑副官的意见,路绍偏耐心劝霍莲。

“你这是,把心脏放在了她手中啊。”

“没关系,牧崖没有异议,你得和同伴统一战线。”

“刚才还说不知道他在哪儿,这是多久以前做的决定?”

“预测,我预测牧崖会接受我的决定。”他摸霍莲的耳垂,微光从耳钉窜进皮肤流向额头再消失。“卢泽承不是南章易,你自我催眠了很多次,但还在犹豫动摇中。”

“你能为我做什么决定吗?”

“不能的。你成为梧声无救大人,起点是对南章易的仇恨,你一千年来都很厌恶他,而我只有百年人生,甚至不能给你建议。”

霍莲突然轻笑出了声,“南章易对应人,程秀业力的继承者,梧声郡守对应人的弟弟,所以成了太虚司,要是封头衔,都有底气追赶《权游》里的丹妮莉丝了。但看得出,卢泽承并不想要。”

世上有很多人努力是为了争取身份,还有人努力是为了符合身份。路绍从未向任何人解释成为梧声郡守不是他的意愿,这一次他也什么都没说,只是摸了摸下属的头发。

“我走了。”

“嗯。”霍莲看着他的身形淡化,二次曝光般,可以看见他身后本被遮挡的花丛和墙体。“什么时候回来?”

他做了个口型,已经没有声音,仿佛一阵烟雾,他就这样消失。

路绍说的是“不知道”,还配上耍了别人后的得意表情。回答了等于没回答,霍莲皱眉,能让他没把握的事真是太少。

时间像停止,她眼中的世界悠远而安静。

秋季是梧声最美的时候,人们涌入似乎隐匿在密林中繁华又干净的城市,欣赏现代与古老的碰撞融合。河鲜味美山珍纯粹,酒吧咖啡厅茶肆戏院处处有风味。

游客们眼中的梧声美得复古又现代,他们忘记来这个城市之前的不快的烦恼,偶尔感叹为什么自己没有出生在此。接着话悲凉的秋风会蓄势增添诗意,夜间人们从娱乐场所的喧嚣声中走出,听落叶和山林的另一种喧声,在自然而然悲秋的情感下思忖关于人生的一切。

霍莲一直在梧声,从未离开。她通知李颉昊来拿捧盒,叫一名书房助理带玻璃罩来花园,放进路绍做的咖啡,贴上标签写好日期,助理懂霍莲取材于生活细节的“行为艺术”,然后放去螺旋楼梯下的桌子。

在等待李颉昊到来的时候,霍莲站在天台边缘,风抚起长发,她如同一名镇守疆土的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