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转学生
她在外面待太久了。
等又一阵湿冷秋风吹过林荫道,带下不少荷花玉兰树的落叶时,谷燚收回看天空的视线,关闭暂停模式般地动起来,向高三教学楼走去。
踏上台阶前,她看了一眼东南方向行政楼上的大钟:六点二十分。
离晚自习响铃还有十分钟,这幢教学楼外已经没有什么学生,毕竟高三年级的老师和学生们默认六点就开始晚自习,所以谷燚也算来晚了。
一滴雨落到右眼边,她抬手擦去。
没带伞,刚好,雨如约而至时她踏进了教学楼一楼的长廊,站在楼梯口。想起路绍消失的那一天,也下着雨,梧声市民戏称那场六月初的倾盆大雨是强力清洁。
谷燚看着逐渐淋湿的花坛,又开始走神,卢泽承突然从侧方冒出来,先是热情又突兀地问她怎么了,然后才站直,稍微歪着头看她。
谷燚有点诧异,然后摇头。
卢泽承没有上楼的意思,“还以为你哭了。”
谷燚微翘嘴角,依然没说话。
已是深秋,天色早暗。雨后,整个梧声会沉浸在清香里。秋季下雨频繁,浓郁深沉如化不开的血迹。
卢泽承从雨雾中走出就不同了。
谷燚喜欢美剧《复仇》里的诺兰,扮演者加百列·曼恩也是因为这部剧走红。
加百列曾拍过一系列杂志大片,照片调成黑白,儒雅又开朗。卢泽承有加布里埃尔所扮演的诺兰显而易见的自信,但没有亦正亦邪,反而自信得有些别扭,好像他努力表现出自信是为了掩盖什么缺点。
有男生好看在于清秀,有的在于血气方刚,卢泽承像春日落雪,等满月当空,人们看见月下冰原千里无瑕就会发出惊叹。
一个人的五官圆润,会显得亲切可爱,卢泽承就是脸立体,但五官边角圆润,眼睛大而圆,清澈有神,眼角微微上翘,流畅柔和。喜欢他的人可以很有底气地用“惊为天人”甚至是“叹为观止”来形容。仔细看,会觉得他简直是顶级工匠带着饱满情感精雕出来的,工程结束后,工匠会沉迷于作品,并感叹除了艺术,一切都是浮躁世界里不值得留恋的东西,甚至可能祈愿神明赋予作品以生命。
希腊神话里塞浦路斯的国王皮格马利翁善于雕刻,他不喜欢凡世女子,并决心永不结婚,后来他雕刻了一座象牙少女像,在雕刻过程中他付出专注精力和热情,甚至萌生爱意。他给雕像起名为加拉泰亚,祈求神让加拉泰亚成为自己的妻子,一片深情打动了阿弗洛蒂特,这位爱神赋予了雕像生命,让他们结为夫妇。
卢泽承的嘴唇有肉感,低眉垂眼时因为嘴角向下,看上去就像小孩在赌气,或者困惑。其实卢泽承喜欢笑,笑起来就如雕像被赋予了生命,整个人都很明亮。一米八七的身高,宽肩长腿,走路沉稳,大街上橱窗里的模特是置身于璀璨灯光下,他出现在阴雨天,就召回了阳光和热度。
“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他的身上会发光啊。”
不过谷燚屏蔽了卢泽承的光,她不喜欢卢泽承,还很排斥他。
因为每天同她吃饭、散步、来回宿舍,形影不离的好朋友霍莲,在卢泽承出现后就冷落了她。
卢泽承是上周转到青城中学的。
那天自习课,班长顾轩带着一个男生回教室,两人没关门,氤氲发凉的水汽从门口蔓延进来。顾轩介绍这是转学生,叫大家欢迎一下,并请转学生做自我介绍,然后顾轩一脚站讲台,伸出另一长腿把门给踢得关上。
谷燚本来伏在课桌上睡觉,被关门声弄醒,她抬头,觉得新来的男生有点眼熟。
卢泽承在黑板上写了名字,说他不是梧声人,但奶奶在这座城市,说他爸妈离婚了,于是他来梧声清静,说他的哥哥也在梧声,但兄弟俩好久没见面。他还说他喜欢钢琴和吉他,喜欢看系列小说,甚至说了对这个城市的喜爱。
谷燚觉得他真啰嗦,觉得他的絮絮叨叨和低沉的声音很违和,觉得他在用力打造自己的人设,但对他给梧声的夸赞习以为常。
无论梧声本地人还是游客,都非常喜欢这个城市……就和中蛊了一样。
等卢泽承自我介绍完毕,不等顾轩指引,他径直走向坐在最后一排的谷燚,目的明确到同学们以为是熟人相见。注意到陌生人走来,谷燚清醒,接着卢泽承在她前方空位落座,学生们才从谷燚的反应得知她并不认识卢泽承。
不断有人打量转学生,谷燚看见被惊艳到的表情,然后她再望向黑板,第一次看见瘦金体的板书。
他真是一个很刻意的人啊,谷燚当时想。
谷燚的性格与名字大相径庭,毫无热情,惜字如金。当别人和她打招呼,她的回应就和召见下属一样。很多同学和老师觉得她太成熟,也就是看上去一副对世间万事万物很透彻的样子,实际上到底透不透彻,倒也没人知道。
本来这样一个把周围都孤立的女生,也容易被孤立。可谷燚有一个令人羡慕并渴望融入的好友团,她最好的朋友叫霍莲,这个好友团以霍莲为中心,每个人都分别因为成绩、特长、背景和外貌等因素在青城中学有很高的知名度,所以即使谷燚低调,在学校也很有话题性。
话题带来的结果就是:讨厌她的人觉得她孤傲无礼,但巴结霍莲,所以能进入霍莲的好友团。甚至有人猜测,上届高三学生路绍的失踪,和他女朋友谷燚脱不开关系,她表现得实在是太淡定,她一看就是个会PUA的人,搞不好霍莲都被她PUA了,所以这段友谊也是畸形的。
喜欢她的人觉得她外形优越且从容,穿衣好看可效仿,博学多识文采一流,而且“智慧是性感的新潮流”,还觉得,霍莲选择和谷燚做好朋友,一定是因为谷燚很优秀。
在影视剧里但凡有高中转校情节,班级必有空位,空位旁必是美女或帅哥的趋势下,卢泽承顺应潮流成了霍莲的同桌。他俩互换座位,不至于挡住后排谷燚的视线。
卢泽承转来第一天就让霍莲撇下谷燚转而和他吃晚饭,霍莲解释说卢泽承是她从小就认识的好友,后来去了别的城市,现在回来,叙旧是应该的,现在在学校,卢泽承也不认识几个人,所以霍莲照顾他也是应该的。
可因为没有被提前通知,所以谷燚对霍莲突如其来的“好友”产生了敌意。
手机铃声响了,他们都拿出手机,谷燚按下拒接然后调成静音,卢泽承顺便看了下时间,显示的是六点二十三分。
“我们铃声一样,我喜欢这首歌。”卢泽承很惊喜。
女生没说话,将手机放进口袋,卢泽承本以为谷燚会笑一下,即使是刚才那种敷衍,但她没有。
卢泽承有点失落,这时陈俊吾从楼梯走下来,对他们打了个招呼。“嘿!谷燚,我正说今天把书还给你,或者你待会直接去我教室拿吧。”
“好。”谷燚说。
陈俊吾和谷燚是高一同学,选科后谷燚留在了原班主任的班级,陈俊吾则分了出去。
卢泽承问:“你不上晚自习了吗?”
谷燚猜到是霍莲介绍卢泽承和陈俊吾认识的,霍莲很乐于带卢泽承进入自己的社交圈。
“这周是文化交流周啊,我得去图书馆三楼会议室参加百科知识竞赛呢。”陈俊吾看上去心情不错,说了声“拜拜”就走出教学楼,追上一个没走多远的男生,环抱住男生的腰蹭个伞。
“对了,”陈俊吾回头对卢泽承和谷燚大声说:“你们俩要迟到啦!快回教室吧!”
说完这句话,上晚自习的铃声就响了。卢泽承懵了,他才看过手机,现在离响铃理应还有至少六分钟。他再看手机,又对了一下和大楼顶上的钟,两者都显示的是六点半。
有人砍掉了所有人的这六分钟。
谷燚也没有发现上课铃响早了的异常,脑海自动抹去了被砍掉的这六分钟,她只是看了下卢泽承,用眼神示意他一起上楼。
两人一起进的教室,霍莲在讲台上值日,戴着耳机看书,顾轩站在教室后面的全息屏幕前,和宣传委员一起做资料展示。
回到座位,卢泽承心不在焉的看了几页书,打算练字,钢笔没水了,他翻霍莲的笔袋,也不知道是不是没挑到中意的,就转身找谷燚借笔。
谷燚正望着窗外发呆,听到卢泽承的话,转头指了一下笔筒。卢泽承挑了一支笔,放下,换一支端详,又放下,继续在笔筒里摸索。谷燚逐渐皱起眉,卢泽承突然说:“我哥哥叫卢玧承,在这里念过书,我是来找他的。”他眼睛明亮坦诚,似乎期待谷燚能有答案,“你认识他吗?他五年前就来了。”
“不认识。”谷燚把目光放回隐约可见后山轮廓的雨雾中。
卢泽承看见她桌上的墨镜,说:“眼镜很好看。”
谷燚“嗯”了一声。墨镜是霍莲送的,她经常送各种不需要理由的礼物给谷燚。
雨天,墨镜,但是开启不了话题。卢泽承继续说:“哥哥主动来梧声,还在家乡的我,却觉得是我离开了他,等我要来这里时,又觉得是我家乡最好的朋友主动离开了我。”
谷燚戴上右侧耳机,右手大拇指顺势指向后方,她轻声说:“现在晚自习呢,等下课了,你和班长聊聊。”
谷燚也正好想看进度怎么样了,她转身将胳膊靠在座椅靠上,往后方看去。这周的主题是环状星系,全息屏会循环播放相关知识。
看见谷燚转过来,顾轩问她有没有什么建议,谷燚说她不懂星系,什么时候再出一次类似于上周的主题,她才拿手,毕竟她的历史成绩可好了。
上周主题是公元626年的“太极之乱”。那年6月发生了玄武门之变,李世民杀了兄弟李建成和李元吉,10月份,李世民举行大典立8岁的李承乾为太子,李三娘(李渊之女,唐朝平阳昭公主)在大典时发动兵变,带领上千人闯宫。
卢泽承来的第一天,在讲台上自我介绍时,对面的全息屏就展示着那场战争:平阳昭公主带几千人闯宫,士兵皆系木兰花刺绣丝巾,最后全军覆没,宦官清理尸体血迹,摆上花盆案几,恢复成大典盛况,李世民重设酒宴,以姑母辅佐太子为名宣平阳昭公主进太极宫赴宴,然后杀死了自己的亲妹妹。
卢泽承觉得,梧声城的设计师,或者说进化者,一定看过周杰伦主演的《满城尽带黄金甲》,所以在梧声人的认知中,那位既是公主也是将军的传奇女子,以和那部电影雷同的方式展开了一场夺位战争。
而且,在梧声人的世界观里,这位公主死于叛乱,却是重情义的巾帼英雄,她的反叛,很大程度是为了给另外的兄弟复仇。
但在卢泽承的老家,能查到的历史资料,都显示这位公主死于公元623年,死因大概有病逝、旧疾复发,或者不祥等说法。在卢泽承的老家,学生们也还在用黑板报或者电子屏做宣传。
对卢泽承这个异乡人来说,梧声是一个“山寨”但又超前的世界。他两年前就来到这里了,花了这么久的时间,充分了解梧声的世界观,才被允许和梧声人交流。
下晚自习时,雨下大了,绿成墨色的雪松树梢在蓝黑天幕背景前摇晃。建在山腰的学校有多处斜坡,每到下雨,水汇在路旁排水道,像袭来的马尾藻。
谷燚坐在座位上转笔,又停下来望窗外。北边的山看不清了,南边远处雨水渲染着城市的灯光。青城中学坐落在长约一公里的大道尽头,大道两侧的田地池塘和树林禁止开发。正校门对着大道出口,出口有一幢三十一层的大楼,巨幅广告从顶层放下。
谷燚起身走出教室,去看那幢楼,雨像空中精灵掉下来的尸体,砸到地上碎裂,一层一层均匀铺好。
“梧声,陶潜与梵高的梦境,带您沉迷于乌托邦。”这是巨幅广告上的词。
梧声是个很美好的城市,拥有数处森林公园,常绿松林在风雨中宛若隐者低吟传奇,竹林涛声如洒壶清酒诉说武侠异事,隐于山间密林的古建筑使它的人文与自然相得益彰。雨落枝桠间带来诗意的暮春,凉意逐渐侵蚀炎热的夏秋夜晚,或者大雪覆盖城市的月夜都是听闻梧声传说的好时候。
一般气温越低海拔越高的地方,枫叶越早变红,梧声多山,枫叶红时像烈火席卷而下,蔚为壮观。
每年有大量游客涌入梧声来赏红叶,加上梧声还有发达的娱乐业,歌舞升平,梧声又是“爱乐之城”,这里可以买到世界上所有发行过的专辑,边远部落的音乐也会被梧声人收集在此。
但这样的热闹,没有让梧声变得喧闹。
这与它的地方法规有关。
通常景点会禁止丢垃圾禁止刻画,但梧声很多景点甚至禁止说话,禁止拍照,不出售纪念品,没有导游,入口可以租借讲解器。
不少游客会觉得:嗯,很好很神秘,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梧声有宵禁制度,区域和时段的调节很频繁,但固定的一项是:零点到凌晨两点,禁止人员越过梧声市边界。
当大雾弥漫,刚进入这个城市的游客会恍惚质疑路标上的文字,笑称梧声市的英文名可以意译为“Silent Hill(寂静岭)”,他们前往的不是一个大城市,而是浓雾围绕,怪物出没,天空不断降下灰烬的神秘小镇。
游客又想到一些景区对安静的苛刻要求,就思考当地居民是不是怕打扰了怪物的沉睡。
谷燚是外地人,亲生母亲据说是产后抑郁自杀的,谷燚对她的印象只有几张照片。
第一任继母在谷燚很小时就照顾她,两人感情极好,谷燚也干脆叫“妈妈”。妈妈是梧声人,谷燚十一岁暑假时第一次和妈妈来到这个氤氲着雾气的城市,它有一千万常驻人口,生活却缓慢悠闲。妈妈说自己只有一家亲戚还住在梧声,然后她买了套二手房暂居,等她带着小谷燚回家,就和谷燚的爸爸离婚了。
妈妈完全没考虑抚养权,还说不是自己生的孩子,带着挺累赘。她收拾行李,寄走了这些年收获的衣物、首饰和收藏品,把小谷燚送的手工礼物放在家里,在一个傍晚离开了家。
再未和谷燚联系。
妈妈没有告别,爸爸也没有提前通知,就带来了第二任继母,还有比谷燚小五岁的同父异母的弟弟。
走的人没说“再见”,来的人不说“你好”,人来人往,小女孩抓着大人的行李箱拉杆也换不到停留和解释。
本该在最亲密位置上的人集体忽视她,哭闹叫喊都没用,反正谁都不在乎。小谷燚意识到原来自己的意见无足轻重,他们以后也不会在乎。
和如今十七岁的谷燚不说话,只要一个眼神,就可能让别人害怕甚至敬畏的威慑力实属云泥之别。在大人会觉得孩子不过是装深沉装厉害装忧郁的这个年纪,她也能让一些老师觉得不自在,不想理会。
谷燚掌握了一个诀窍,害怕什么就变成什么。害怕冷漠,就让自己冷漠。
因为早年经历,谷燚讨厌亲近者制造的“突如其来”,比如顶着“霍莲好友”名号,不带介绍就出现的卢泽承。
她还慎重的讨厌不少东西。
以往谷燚只简单总结有些事不对,比如撒谎、狡辩、推诿等某些人眼中的“人之常情”。等看了王开岭写的《向一个人的死因致敬》,她发现原来还有道德姿势端庄的人,知道这叫做精神洁癖,她觉得可喜可贺,甚至将那篇文章抄写一遍,反复琢磨,要从中提炼出做人之道来。
她明白原来很多人其实并没有站在道德高地指责他人,只是有人身处阴沟,所以看谁都是高地,所以明明是自愧不如,或者因为没能把别人也拉下深沟,就会恶讽他人在惺惺作态。
所以一些她认为理所应当的事在别人看来会有些荒唐,当谷燚面露厌弃时,霍莲都说她活得过于正直。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有人会觉得现在出轨当小三的事情很常见,见怪不怪,而谷燚看到会直犯恶心。
恶心到,干脆从家里搬出来。
她很讨厌继母和爸爸,在家时她会阴阳怪气,不搭理人。她也挺讨厌弟弟,中文叫私生子,英文叫bastard,俄语是сукасны,不过谷燚从不说脏话,自然也不会念出来。
谷燚十三岁时,因为觉得在房门外一直叫她的弟弟很烦,就冲出来把他推下了楼梯,导致他手臂骨折。之后她和爸爸协商,再之后她就来到梧声,进了新学校,一个人住进妈妈买的房子。
刚独居时也害怕,她依然利用诀窍:害怕恐怖,就成为屋里最恐怖的。
她装监控,在床头柜、沙发、花瓶里放刀具。在梧声,违法入室者在犯案时受到任何伤害,屋主人都无需对此负责。
邻居是独居的程姓老太太,对谷燚很照顾,高中学到李密的《陈情表》,谷燚对“形影相吊”深有感触。
接着,程奶奶在去年冬天去世。
谷燚的房子很大,却只有一间卧室,当看到房产证上写着自己的名字,她明白了房子就是妈妈给她一个人准备的。
她也看见时尚圈对妈妈铺天盖地的夸奖:“在伦敦发展的新锐设计师。”
谷燚一直觉得“新锐”是无处可夸时才用的词,就像一个明星没实力但好看,好看但又不是惊为天人,大家就会夸这个明星“很有礼貌”。
谷燚淡定地用爸爸给的钱买妈妈设计的系列,淡定地剪下杂志有关页面,做成合集。她最后一次不淡定,还是小时候听妈妈说她是累赘,那次的不淡定亦被称为“嚎啕大哭”。
谷燚淡定地建立起好友团,早年缺爱,她以最好也是最正当的方式来弥补。
好友团里的颜勋宇就是妈妈在梧声唯一远房亲戚家的孩子,也是她初中班主任的儿子,高她一年级。转来梧声继续读初中后,同班同学霍莲对她迷之喜欢,而且同班到今天。
颜勋宇和霍莲是好友,谷燚因此认识了现在朋友群体里的其他人,包括目前销声匿迹的路绍。
路绍的消失没有任何先兆,这群朋友发现自己没见过路绍的家人,去他家发现公寓已空置,学校档案里的资料无效,警察立案但至今没线索。
原本熟悉的人比梧声的传说还神秘。
谷燚回到教室,在作文本最后一页的“正”字上添笔。寻找已经无能为力,能以不算低的频率想起这么一个人,她自认为很厚道。
谷燚看上去不是一个深情的人,问题是她自己也这么觉得。
准备睡一会儿,顾轩叫住正要伏在桌上的她,“试卷做完了吗?”
没发声,给他一个OK的手势。
青城中学是梧声的重点高中,对标的是同区另一边的龙虎中学,两所学校名字珠联璧合,相当的还有教学条件和升学率。不过梧声人认为龙虎比青城更“贵族”,因为从每次联考和升学率上看,龙虎总差青城那么一点,“贵族”一词仅在这件事上被梧声人统一用于嘲讽。
又是这个梦。
放学回家,眼前渐渐模糊。阳光充足,是春末。前方是梧声古城的护城河,走过拱桥,夜幕突降,远方血红与黑灰的线条和缓,组成的图案却是血池,受刑者和利器。
她走下桥,前方是黑褐色小道,两边金灯盛放。
金灯又名“曼珠沙华”,至于梧声为何不用优美又悲悯的名字,而用毫不出彩的“金灯”,大概是为了省事。这种横扫幻想界的花在梧声人心中并不惊艳,梧声的市树是梧桐,市花是菊与曼珠沙华,随处可见就消耗了传奇感,也只有游客会啧啧称奇。
身着黑袍的人走向她,领头人的大半张脸被兜帽的阴影遮住,露出白皙下颚,仿佛月光流淌而过的明珠。眼泪变成钻石溪流下脸颊,打在这个人手捧的锁链上。
梦中重复过一遍遍的好奇,她走过去——
谷燚推开霍莲的手。这个梦频繁出现但没有结局,中途总会因为各种原因醒来,有一次是老师罕见地叫醒她——绝大部分老师对学生上课睡觉的行为视而不见,大概是默认夜晚复习太累。这次醒是因为霍莲。
“琥珀要你把这次月考答题卷交给她。”琥珀是她们班英语老师,英文名Amber,中文名也有谐音。
谷燚从顾轩的书堆里抽出答卷,摊开铺平,150分满分制下的137分,这个分数很难和谷燚尴尬的年级排名联系起来。谷燚本是叫顾轩帮她在老师讲试卷时给她改错题,因为英语课上谷燚要睡觉,看来琥珀还没讲这张试卷。
“她今天上课讲的什么?”
“周考试卷。”
“你拿去给她?”她看着霍莲。
“好啊,我还要去超市,你要什么吗?”霍莲拿起谷燚本来压在枕头下的画集——《柯莱蒂的生活》。这本书在梧声畅销,几乎没人不知道。
“低脂牛奶,热的。”
“好。”霍莲翻了翻漫画。“拉蒙有新作了吗?”
拉蒙是《柯莱蒂的生活》的画者,有人说他是本名为阿奎那·巴托利的英国人,也有人说参加过他的家具设计展,说他是一头红发的年轻人,出生于法国枫丹白露。
三毛在文章《去年的冬天》里,写她去塞哥维亚城看望老朋友夏米叶·葛罗,认识了“人人之家”的艺术创作者,其中“拉蒙是金发蓝眼的法国人,穿着破洞洞的卡其布裤子,身上一件破了的格子衬衫,看上去不到二十岁,他正在编一个彩色的鸟笼。”
梧声人讨论这位神秘的画者时,还会猜想他就是三毛所写的男孩,因为画者拉蒙的作品里有不少和三毛相关的东西,比如画册后记里明确写了“柯莱蒂”这个名字取自于三毛所写的《雨季不再来》,还用了不少篇幅描绘柯莱蒂在撒哈拉的生活,有的场景就取材于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
谷燚说:“《路易的生活》,本来是《Werewolf Boy》,直译狼少年之类的。”
霍莲歪头看封面,“《柯莱蒂的生活》本名《Immortal Girl》,直译‘永生的女孩’。可能译者和翻译《Blue Is the Warmest Color》(注:电影译名是《阿黛尔的生活》)的人是一伙的。买了《路易的生活》吗?我想看。”
“在书店预订了三本,李芩也说想看。”谷燚点开桌面显示屏,展示订单。
“哈哈。”霍莲很开心,拿上答卷独自走出教室,原本和同学打闹的卢泽承跟了过去。
霍莲永远不需要独自做什么,也永远不会被冷落,反正她是青城中学的红人。
最开始,是因为她的男友李颉昊。
高一开学第一天只有晚自习,那天下午,谷燚和路绍坐在校外冰淇淋店的落地窗旁,谷燚习惯性地观察人来人往,路绍在讲他成为谷燚男友第四十天的感受。
他在谷燚的青城中学录取书到达后告白,告白时,谷燚在看漓河上的游船,没说话,被当成默认,何况,路绍本就很容易被人喜欢。
对谷燚来说,男女交往依靠的只是不稳定的口头协议,她知道这种协议很容易被破坏,但她不会不尊重这个协议。
就在路绍说如果他没追到谷燚就会去抄写《梧声志》时,一辆车停到路边,走下身穿蓝色丝绸衬衫,绑着蓝白条纹发带的霍莲,李颉昊随后下车,两人走进来和他们同一桌。
霍莲给了谷燚一个很风骚但不会被嫌弃的脸颊吻。李颉昊从书包翻出资料册开始写社会调查报告,这个钟爱虚构写作的家伙从未被老师识破,高一寒假时他编造的社会调查报告甚至登上了校刊。那时他说理想是成为小说家,不过他和霍莲一样——每个学期都换一个理想。
李颉昊是先凭借颜值在青城中学出名的,所以霍莲刚上高中也出了名。这两对情侣成为学生繁忙生活中的高频话题对象,在老师看来,中学时期的恋爱可靠优异成绩保驾护航,能共同进步更是皆大欢喜。
霍莲后来成了锋芒毕露的校园活动家,当一个女生家族有名,相貌颇好,还爱出风头,基本要被“正义”批判,而这成绩也拔尖,要么罪该万死要么就名垂青史。
有一部分人因为霍莲的成绩排名而成为她的拥护者,而美也确实有感化的作用,甚至时常与“纯洁,光明”等词挂钩,当讨厌她的女生女生们醒悟过来,发现对霍莲的讨厌也许是嫉妒时,其中一部分就悔改了。
高二元旦晚会上霍莲作为主持人,穿着深蓝色蕾丝长裙,像山中精灵会有花朵蝴蝶甘愿陪衬,成了出圈的一幕。这几年来能同她较量的只有李卿,李卿高霍莲一级,之前主持晚会时穿刺绣拖地婚纱,上台亮相就是经久不绝的掌声。
对了,李卿也是霍莲好友团的一员。
很多女生想亲近霍莲,但也不愿成为陪衬,毕竟比霍莲要瘦,要高八公分,颜值也不算输的谷燚都只是“跟班、绿叶”,谷燚不喜欢被人关注,谈起她,纷繁话题中的第一名是——“霍莲最好的朋友。”
一个自带闪光灯和掌声的活动家,和一个冷场功绝佳的面瘫成为密友的原因,以及维系友谊的纽带是什么,一直令人匪夷所思。
从超市回来,卢泽承和霍莲走进教学楼,男生收伞,想起了一件事,便问霍莲:“今天晚自习响铃前……”
“我缩短了六分钟。”霍莲知道他要问什么。“好玩嘛,我看你迟迟不进教室,就砍了时间逗你玩呢。”
卢泽承有点无奈,又好笑,“我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
“真有什么事,只要我没有通知你,就不是你的事。”霍莲这话就有了点高高在上的意味。
两人正要上楼,霍莲突然停顿,“等一下。”
卢泽承转头看她,霍莲望着行政大楼。
似乎有个身影从楼顶落下,掉进高一高二教学楼前花坛和行政楼间的过道。由于行政楼和那四幢教学楼建在缓坡上,等差增高,过道就成了遮蔽性良好的小巷,卢泽承看过去时已经晚了,只有雨落下。
“可能是眼花了。”霍莲走了两步又停下,“你去看看。”
青光从卢泽承的指尖溢出,烟雾状飘走,周围有目光在他们身上停留,但没有人发现异样。很快青光返回,融入男生指尖,他摇摇头。
“果真是眼花。”霍莲说。
“你最近每天晚上都去漓河审查,太累了吧。”
“何止审查,我还统计了要我转交你情书的人数呢,我觉得吧,你要是有对象,杀伤力相当于桃止山山体滑坡,然后把我们学校给盖了。”
“我还没见过经你手传来的情书。”
“我先看了啊,没见着一个文笔好的,都丢碎纸机了,本来还想给谷燚看,打个分,可她没兴趣,还说我不该这样做。累了,有谁能把‘疲惫’的设定从我身上撤销就好了,明天放假,我要好好睡一觉。”
第二天放假遇上天晴,青城中学施行半月假制,每过十四天就会有三天半假期。如果周末没有轮到成为假期,学生们就会上自选课。
今天是周六,但是遇上半月假,所以今天上午是四节必选课。
谷燚没上早自习,语文早自习时,值班老师总会像上了发条一样在教室里转,虽然语文老师欣赏有才华的孩子,比如谷燚,但谷燚回以略微嫌弃。
早餐时间,谷燚在学校餐厅,有两个女生坐在她身后一桌。谷燚穿着校服外套,没有耀眼女孩的陪同,没被认出来。她耐心听着八卦。
“她对卢泽承一见钟情,那天放学后她看见霍莲和卢泽承一起上车,就叫车跟上,回来说他俩在漓河广场约会,卢泽承转来到昨天,才八天对吧?”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那是霍莲啊。老师挺喜欢她,爸妈都不在梧声,没人管。”
“我不觉得她多好看,不过刚进学校就出尽风头,又巴结李卿,多有心机。”
……
谷燚吃完早餐,一直等到这两人回教室。她把手机放在餐桌右侧边缘,等她们并排经过时,谷燚把手机推了下去。听谈话知道同是高三学生,赶时间回教室会走这个方向。
对方以为是自己把手机弄到地上,捡起后看见主人是谷燚,直接呆住了。
一般人都不敢惹全校风头最盛最有权势的女生,虽不至于背后嚼了舌根就会被打,但谷燚和霍莲真要计较,这两个女生肯定是要被孤立的。她们刚才的八卦里,还包括了“路绍失踪,谷燚怎么没反应?到底是偷偷哭呢还是无所谓呢”的老生常谈。
谷燚没有接,那只手尴尬的举在面前,对方五秒后,谷燚站起来拿过手机放进校服口袋,从她们中间穿过去。
第一节课之前还有小自习,谷燚的课前准备通常是看诗集或散文,还冲了杯牛奶,杯身印有梧声双鱼摩天轮,正遭受轰炸,是室友文安娜去年送她的生日礼物。
谷燚找霍莲说话,手刚抬起,霍莲转身,“李卿要我们下午去KTV。”
“好。”谷燚下午也没有安排,如果有,霍莲也会早就知道。
“云之歌光华店,新开的。”霍莲点着手机屏幕,“我要是开KTV就叫……霍之歌?冰与火之歌?”
“霍尔顿之歌?”谷燚建议。
霍莲用小指刮了刮眉毛,“你入股吗?叫谷歌?不行,H&G?”
“你说要拿去做时装品牌了。”谷燚记得可清楚。
“啊,那就再想想吧,现在年轻人也不怎么去KTV了,倒闭的越来越多,也许等我们开店的时候,剧本杀、密室逃脱也过时了,到时候搞个什么复古风潮,我们就可以把室内溜冰场、网吧之类的开起来。”霍莲看上去很懂人们娱乐偏好的变迁。
霍莲热衷于满嘴跑火车,谷燚不信霍莲的邪,但会耐心和她跑火车。霍莲的理想清单也很长,迄今为止,她提过的梦想有成为超模、做舞台剧演员、在夏威夷火山腰上种地、当建筑设计师,做哈尔的移动城堡一样的房子,还想去皇家加勒比游轮上做同声翻译。还想穿越时空嫁给年轻时基努·里维斯,不久前还想去圣瓦西里大教堂里做住持,没错,是住持。
霍莲说:“我和你同桌合资吧,顾轩。”
顾轩抬头,对上霍莲的视线,女生又说:“啊不行,缩写还是H&G。”顾轩就低头继续看书了。
顾轩身高一米九,和谷燚分别是班上最高的男女生,一个高萌,一个高冷。去年艺术周班级排演节目时,顾轩被选去背白翅膀,不是“今年维密他开场”,而是扮演一个来凡间寻找美好灵魂的天使。
谷燚瞟了一眼顾轩正在看的书,说:“我要先回趟家,放东西。”
霍莲说:“我叫谁去接你。”
“我坐地铁去。”
“哎呀,他们开车来也方便的。”
其实多的是比去KTV聚会好玩的活动,不过这群人只要待一起,连发呆大赛都玩过。出乎意料的,发呆大赛胜出者不是谷燚而是李颉昊。
“今天我要去小姨家吃饭,她家那——么远,”霍莲挥手在空中划一个大弧,“所以我下第三节课就走,已经请好最后一节课的假了,下午碰面。”
“好。”
霍莲转过去继续玩手机,谷燚本来想问今天早上听到的事,不过她不是担心学生们对霍莲的非议。
毕竟,霍莲爸妈离婚,都不住梧声也不管她。霍莲爸妈每个月给她打生活费的行为,犹如西晋石崇和王恺争豪般令人咋舌,而且在有千年建城历史的梧声,霍莲报出祖上名号就能获取很多便利。
所以谷燚很理解,学校里还是有不少人讨厌霍莲,因为有一种“讨厌她”,是“讨厌她所拥有且必将拥有的一切”。
谷燚无需为霍莲担心任何事,也无所谓于霍莲是要谈恋爱或者干嘛,但她在意霍莲在做一些事之前会不会告诉她。
这段友谊的奠基是霍莲再骄纵,在谷燚面前也是放低姿态嬉皮笑脸,维系两人友谊的纽带是谷燚只在意霍莲一人的外冷内热。
她再看向前方,发现霍莲和卢泽承看上去太和谐了。霍莲靠向卢泽承看着他的桌面显示屏。学习资料罢了,居然能把他俩逗笑。
谷燚不喜欢这样的和谐。
卢泽承出现后,霍莲就和谷燚有了间隙。像被人试图拿走属于自己的东西,谷燚没办法理智客观的分析这个外人。
梧声大学。
医学部图书馆二十四小时开放,第三层是餐厅,装修以暖色调为主,温暖明亮。
同样温暖明亮的是靠窗坐的女生,李卿的连衣裙布满伊丽莎白二世,王冠,红色电话亭邮票造型的印花,过膝皮靴是嫩绿色,很符合她对高饱和配色穿搭的情有独钟。
不过她本身是清冷的。黑色长发扎起,皮肤白净,简直自体发光,她芳泽无加,自带仙气。“仙子”正在啃鸡腿,餐桌上还有一杯啤酒,南瓜糕点和双层汉堡。
刘妍边用手机看电影边吃拌面。娃娃脸,脸颊有雀斑,酒红色头发盘成丸子头,斜条纹毛衣外面套一件风衣。高三最后一个月,她还是《星月夜》的渐变色染发,不过每次染发的新鲜感消退后,她总会染成酒红色,就像那是她头发的本色。
李卿啃完鸡腿,把糕点夹到刘妍的盘子里,夹到第三个时刘妍用叉子挡了回去。
“吃完面我就饱了。”
“加油嘛,你看你胸那么小,而你的理想身材还是S形曲线。”李卿用筷子戳住一块糕点咬着,看向刘妍的手机屏幕,“《复联》?你怎么和谷燚一样都只爱看老电影?不过,我觉得斯嘉丽真是理想型。富人靠科技穷人靠变异,黑寡妇靠硬功夫和智慧打下来,斯嘉丽演技也很好,我喜欢《戴珍珠耳环的少女》……诶!小李子!”
“这电影里哪有小李子?”刘妍看向李卿,后者朝正走过来的李颉昊和颜勋宇挥手。
电影里人物出场要惊艳观众时总会有慢镜头,顺带来点配乐,李颉昊带着颜勋宇自己提供慢动作,配乐就靠观者脑补。
戏精的是李颉昊,被带偏的是颜勋宇。
很多人再怎么被李颉昊那张脸吸引,也需要很大的勇气才敢对视,然后发现即使盯着他的眼睛半天,他也不会施舍一点目光回去。但在好友面前,他会各种乱用脸,朋友们爱到深处自然黑,总把这种特质说成精神方面的问题。
颜勋宇则温文尔雅,在校草榜单上因黄金比例名列前茅,而只看脸就进行评选的活动很好的掩盖了他个子不高的缺点。
一米七四不算太矮,可惜谷燚也一米七四,“我表妹的身高基因一定是她亲妈给的。”他如此感叹。
星探在学校转悠时见过这两人,问是否有意成为艺人,李颉昊高举右手说:“我长大以后要当化学家。”颜勋宇不希望成为公众人物,不过两人偶尔避之不及,会成为人肉背景出现在李卿的街拍里,然后留言会出现诸如“后面那两个男生是谁”的问题。
颜勋宇穿着粉红色短夹克,竖条纹阔腿裤。李颉昊穿着驼色羊毛大衣、印花九分裤、巴西国旗图案的棉拖鞋和黄袜子。要不是多年的交情,李卿一定会别过脸去装作不认识他们。
别人看他们两个是秀场上走下来的男模,李卿看他俩就想把乐高积木贴他们脸上,或者用塑料袋套住他们的头,深化行为艺术。李颉昊大衣里面是白色高领厚毛衣,他像在深冬她俩像在春末。
不过她们都知道李颉昊怕冷,所以不取笑他怎么穿那么多,体质问题不能拿来开玩笑。
李卿问过李颉昊为什么钟情博柏利,李颉昊茫然的说:“Burberry中文读博柏利啊,我一直念成巴卜瑞,妈妈要我穿我就穿了。”李卿鄙夷李颉昊是凡尔赛文学大师,她一天不开涮李颉昊就似乎白过了。
两人坐到这一桌,男生们并没有惊讶于李卿这顿早餐的规模,李卿的食量共长于年龄,她美其名曰:“我还在发育。”
“怎么这么早过来?”她问。
“早上去健身房,体育馆有什么事,封起来不能进去。想起你肯定在这里吃早餐,就来这儿玩。”李颉昊回答。
“还早,待会带你们到处看看。你周一说想去殡葬专业学生上课的地方看看,今天他们有课。”
“嗯,对了,我班上一男生昨天问我你男朋友是不是杨启皓。”李颉昊转头说谢谢,餐厅服务员把他们的早餐送到了这一桌。“回答后,我都有点心疼杨启皓了。”李颉昊不抱任何嘲讽戏谑,一直以来他们看李卿的大部分追求者是急色,可看杨启皓,那就是忠贞不渝。
“他最近不是交女朋友了嘛?挺突然的,也没提前说就直接官宣了。他都不在咱学校,你班上的人怎么知道他?”
“哦,以前在青城的一校友。”李颉昊说。
“哎,我也不是完全不喜欢杨大眼,我甚至是喜欢你们每一个人的。但我觉得友情可以变成爱情且没有违和感,逆转就不一样了。当然,这是对我而言,我不是说李颉昊,你和霍莲就和小时候过家家似的。”
“确实很像。”颜勋宇补充。
“适合做统一战线的伙伴。”刘妍笃定。
“比如你爸妈问你带哪个女生参加活动,你说霍莲,他们就开心了。”颜勋宇说。
刘妍接:“霍莲需要男伴时,你就是最佳人选。”
她还记得李颉昊和霍莲是怎么分手的:有一天李颉昊给霍莲推荐了音乐人Olafur Arnalds的曲子,名叫《3055》,霍莲说晚上回去了听,第二天李颉昊问她觉得歌怎么样?霍莲说很好啊,李颉昊又问,是觉得伴奏好还是唱得好呢?霍莲说都好,于是他俩就分手了。
因为,《3055》是一首纯音乐。
李颉昊觉得霍莲可真是太敷衍了,就提了分手。霍莲觉得自己没听还说听了,是不对,所以就同意了。
然后,两人变回好朋友,下午就和大家伙儿一起去水族馆看鲨鱼了……
“你俩真配合。”李颉昊用手指比成框,把颜勋宇和刘妍框起来。
“都长成男女主角了,和外面那些妖艳贱货可不一样。”李卿说着已过时的流行语。
李颉昊看着框内的两人,“故事背景是大学,看似懵懂但聪明细腻的良少男和长着乖孩子脸的不良少女。哦对了,不是有个韩剧《梨泰院Class》嘛,就那里面的女主角,和……额,前几年《我的ID是江南美人》里的男主角。”
“你可真会凑CP,我都没看过。”刘妍一巴掌把李颉昊的手拍下去。
“就知道欺负我。”
“哎呦,给你揉手手。”李卿抓住李颉昊的手腕,李颉昊鄙夷说到:“我要抵制你的叠词。”
“霍莲说她中午去姨妈家吃饭,不和谷燚一起,你们谁中午去接谷燚?”刘妍说。
“我。”男生们异口同声。
李卿放手,打趣:“颜勋宇是谷燚他哥,他去了你还去干吗?结拜了做谷燚她弟吧。”
李颉昊诧异了一下,但他用拿杯子的动作来掩饰,让诧异变得无足轻重。他还没说什么,李卿开始重复第不知道多少遍:“路绍到底哪去了?”
“在进行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吗?快半年了,我天!”刘妍瞪大双眼,“他该不会去什么地方修仙了吧?”
“也不是没这个可能。”李颉昊表情严肃,“帮谷燚介绍新男友吧,我以前一直以为她有自闭症呢,但她和路绍谈了恋爱后,至少能一天笑一次,说话不那么反社会,我之前差点就要给她介绍心理医生了。有句话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滚,撬墙角不道德。”李卿明白李颉昊的玩笑无恶意,但不喜欢他对好友开这种玩笑,所以还是白了他一眼。
鄙视没有那么容易,每一记白眼都有它的理由。李卿对插足等行为的容忍度极低,在做了没道德的事还觉得无伤大雅的人眼里,李卿就是个保守的人,可李卿喜欢这样的保守。
她每天都会像西藏高僧潘公杰那样,用黑白石子辨识善恶念,提升自己,顺便检查潜在朋友的品德,以推断能否升级成为正式朋友,就连正式朋友,她也根据考察,分了一二三级梯队。(作者注:西藏有高僧名为潘公杰,每天打坐,在面前放黑白两堆小石子来辨识善恶念。善念出现时,取白石子;恶念出现时,取黑石子。每天自我总结,以此培植善念)
刘妍把耳机收到盒子里,“广告发好几个月,警察也找了很久,路绍应该不在梧声了。”
李卿撇嘴,“别给我死了就行。”
这群人几乎都往“路绍离开了梧声城”这个方面想,并非因为“朋友出意外”是“不往好处想,而是因为——”
“梧声各界找一个人的能力还是很强的。”颜勋宇说着,看了一眼刘妍,继续说:“我相信这个城市的系统。”
刘妍有点不自在的回避了他的目光。
他们还难以相信这个城市会有真正的残忍,不是因为他们阳光积极,是因为这群梧声居民没有想象余地。
隐藏在这个城市里的设计师,又叫进化者,立志于打造一个理想社会。进化者想呈现一个人人纯洁无瑕,没有暴力猥琐没有不公强权的社会,他们给了居民很多自由,保障居民的安稳,他们也确实做到了,通过非常强制的方式——限制居民对“恶”的想象力。
这是个不错的早晨,一段时间的阴雨天后天气晴朗,冬季将至,现在光线落在身上还温暖。
刘妍透过窗户看着楼下修剪灌木的圆筒型飞行机器人,突然有落空的感觉,好像忘记了什么特别重要的事。那种感觉,类似于梦游的人走上高楼跨出楼顶边缘,然后在坠落的过程中醒来。
后悔永远是莫及的,事情开始变得没那么美好。
实际上早就变了,没有什么事情是突然发生,它总有漫长的前奏,而“开始”只是导火线尽头的火光。
她转回头来,李卿浑然不觉好友的异常,正兴奋的说着上周拍摄杂志内页时的趣事——她不认识合作模特,模特却近似于恭敬地和她打招呼,所以“出名稍早”的李卿亲切地和模特回应,然后发现对方是空气全息投影。
这期的杂志专题是通过对比来体现真人无法替代的美,时尚杂志社就是喜欢唱唱反调。上期专题是突显科技的迷人和突破想象,在这期又赞扬人的本真和天然美超越科技产物。
吃完早餐,大家又在座位上闲聊了一会儿,听人讨论体育馆出了事,本来想去殡仪专业教学部看看的几个人打消兴致,在吃过早餐后就离开学校。
警方在梧声大学室内体育馆的四周拉上了警戒线,开始调查这场找不到凶手的命案。李颉昊开车经过了体育馆区域,李卿叫他放慢车速,然后观察人群。
“有人死了。”李卿说,转头看刘妍,刘妍在看电影,对体育馆的事全无兴趣,李卿又看向窗外,感叹:“今天才发现,那不是连监控记录都没有。”
本区本周宵禁,从零点到早上五点,人员都限制在室内,摄像头全部关闭,李卿认为如果命案在零点前发生,时刻守在监控室的校工会发现。
名叫陈俊吾的死者躺在室内篮球场中央,右手边有三条以血液画成的弧线组合成哭丧脸。
他周身散落碎片,尸体对应的天顶上有一个窟窿。梧大室内体育馆的天顶白天透明,晚上呈现星座图,夜晚举办庆典时星空会移动,但与平时仰望的效果相反,是从上帝俯瞰星空的视角来设计,就这样,它被打碎了。
结束第四节课,谷燚回宿舍,和顾轩同了一段路。
“卢泽承和你聊了他来梧声的哥哥?”谷燚拿着书,踩过梧桐落叶。
顾轩偏头看谷燚,“来梧声的哥哥?他说哥哥买好了来梧声的机票,但在高考第一天车祸去世了。”
“名字是卢玧承吗?”
“对,王字旁的玧。”顾轩连写法也确认了。
“是去世的人啊。”为什么卢泽承要说两个版本?可谷燚接着就相信那个卢玧承真的去世了,因为顾轩说:“很奇怪,他详细地说哥哥在家乡遭遇车祸,当场死亡,说那天下雨,哥哥上午考完后居然去逛街,因为一般考生中午都会午睡嘛。后来又说他来梧声是为了找哥哥,说完这一句,有人找他,就没再说下去。我以为是听错。”顾轩伤脑筋地揉头发。
谷燚冷哼,“他疯了,学校收了个神经病。”
顾轩觉得言重,“说不定卢玧承说是找哥哥,实际上是一个找精神寄托的借喻,现在很多人说话跟不上思维运转,听起来就前言不搭后语。”
“他总提这件事,是指望我们帮他找哥哥?”
顾轩无奈,确定还需要花时间改掉谷燚冷嘲热讽的坏习惯。他还知道谷燚最近追剧《天赐之女》,原因是看到推荐:“主角有一句台词是‘为什么我要牺牲自己,来拯救你们?’”
顾轩觉得谷燚和这个主角太合拍了,她可是把“事不关己,连听都没兴趣”写在脸上的人。
顾轩说:“这么说来,卢玧承是高考第一天——”说到这里就打住,人美心善的顾轩当然会顾忌同桌的心情,那和路绍失踪的日期一样。
“很巧。”谷燚说。
两人走到路口,顾轩看见谷燚手上的书,想起是陈俊吾之前找她借的,他说:“陈俊吾今天没来上课。”
“嗯。”她没兴趣谈这个话题。谷燚借书给陈俊吾不代表他们很熟,熟也不代表谷燚会关心,况且她是看见有人跳楼砸在面前,然后面不改色绕道走的人。
对于谷燚没人性的评价,最早是因为这起跳楼自杀事件。
两人在路口分别,谷燚晃晃手指和同桌告别,顾轩则到位的摆动胳膊。
他站在原地看谷燚走远,然后他拿出手机,有来自霍莲的未接电话,他回拨。
“那个实习生已经遣返回桐胥了。”校服外套在顾轩转身的瞬间变成金丝滚边深蓝色丝绒长大衣,他走去高一教学楼,经过的学生不像以往会多看他几眼,不是当成了空气,是真的看不见。
顾轩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蓝色信封,听霍莲那头吐槽:“喝番茄汁怎么可能喝断片?这实习生是不是有病?妈的,环境部长下午还有演讲。”
“设定已经改好了,部长下午两点一定会在会场正常发挥。好像是实习生误拿了没用完的断片指标,因为再上一个实习生摆错了指标位置,毕竟都是新的进化者。”
“不要为他们辩护。”
“我哪有辩护?我只是称述了原因。”顾轩苦笑,走进一楼最西边的教室,教室里还有几个学生,照样是没人看见他。
顾轩把信封递给第二排最中间位置上的女生,她抬头,能看见他。顾轩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继续聊着电话出了教室。
女生打开信封,一张白色硬卡纸上有大片山茶花花纹,两面右下角都写有“乌尔瓦希”四字,另一张淡黄色硬卡纸上写了一个日期区间,标注24小时有人接待,地址是“梧声市南陵园”。
不需要写哪条路多少号,那地方很好找,女生郑重地把卡纸放回信封,然后收到书包里。
谷燚回宿舍换上大衣和短靴,整理好带回家的书籍,她有几个专门放书的帆布袋,文安娜戏称那是“谷燚的灵魂布袋子一号二号和三号”。
拎着帆布袋经过正校门广场上养着锦鲤的水池,谷燚看见了卢泽承。他在水池另一边和几个女生说话,有个女生声音比较大,谷燚听到了“龙涟”这个名字,下意识看向那边。
龙涟已经失联一个多星期。
她与“霍莲好友团”成员之一的金惠羽同班,舞蹈专业,拿过很多奖,没有亲近的朋友,但大家对这个低调寡言的女孩印象很好。谷燚和龙涟都知道对方,但没有交集。
今年暑假后,龙涟和霍莲的接触突然增多。返校那天下午谷燚和霍莲在一家店吃饭,龙涟给霍莲打了电话,说了几句后霍莲离开,要谷燚等一会儿。半个小时后,霍莲发短信要她自己回学校。
这件事她记得清楚,因为她不知道霍莲和龙涟之前是否认识。认识可以是互相能把名字和脸对得上号,不一定有交集,还可以是两人之间有交集甚至是了解,谷燚本以为霍莲和龙涟属于第一种。
返校后龙涟和霍莲接触越来越频繁,学生们以为终于出现了一个能影响谷燚在霍莲身边地位的人物,因为她们捕捉到了谷燚上升的皱眉率。
龙涟消失那天有去科教大楼上课,下课后有同学看见龙涟去了顶层,这也是他们最后一次见到她。顶层只有一个突出于这幢建筑的大房间,被做成了小型展览馆层,很少开放,学生们形容那是停尸房,其实只是因为大体老师都放在那儿。
青城中学今年失踪的学生,不止路绍一个。
龙涟失踪后,霍莲又回到了二十四小时黏着谷燚的状态。好友路绍失踪在前,龙涟本来也只是她暂时的朋友之一,犹如那些抱着不同目的接近她后又无奈远离的人。
卢泽承看见了谷燚,便和那群女生告别,然后走过来,“我刚才在问她们失踪同学的情况。叫龙涟?”
“对,其中有她。”
“听说高考那天,也失踪了一个高三学生,还有一对高三情侣车祸去世了,学校今年不太平啊。”卢泽承若有所思的看着水池。
谷燚盯着卢泽承的侧脸,说:“我不是很了解这些事。”
卢泽承转头看向她,“回家?”
谷燚点头。
“可以帮我把书带回去吗?”他递来畅销系列小说最新一册。“我搬到了西山南路十号,是你的邻居,以前的屋主人是我奶奶。”
谷燚有点惊讶,表情终于有了变化,“我不知道奶奶——”
“我总以为哥哥来梧声后,找过奶奶,所以以为你见过他。”卢泽承打断了谷燚的话,也没在意谷燚直接称呼“奶奶”。
谷燚想起就在不到一小时前,还听顾轩纠结卢泽承的哥哥到底是否去世。卢泽承又说:“我回去了再找你拿,你可以看,这系列很不错。”
谷燚点点头,戴上一只耳机,她从来只用有线耳机,这样能降低被搭讪的几率。
卢泽承知道该结束对话了。“我去打球啦。”他还是开心地一边后退一边挥手,谷燚收回目光。
谷燚记得,卢泽承在转来的第一天晚上给霍莲打过电话。另外两个室友很惊讶,连谷燚也好奇地看着霍莲去了客厅——霍莲极少在晚上十点半后接电话。
谷燚还想起来:龙涟是在卢泽承来的那天失踪的,他总能拥有一些凑巧的时间点。
卢泽承回头看时,谷燚已经走出学校。他没有打球,只是去球场边拿同学帮他带出宿舍的书包。
卢泽承穿着红色连帽卫衣和黑色薄棉袄,对他来说,梧声的温度很低,为了装作和大家有一样的感知,他还穿了破洞牛仔裤。他对已经称兄道弟的男生摆摆手,去了艺术活动楼。
小楼外贴粉色瓷砖,每层走廊护栏外加槽种植物。舞蹈室里有两个女生在练习,卢泽承路过舞蹈室,去了琴房。
琴房墙上挂的画,国旗图的位置,还有地板纹路都和他以前的琴房一样。这是他的个人空间,将他习惯独处的地方复制,作为一个怀念家乡的地方。
女生们结束练习,经过琴房时无意朝里面看了一眼,看见了靠在墙边的书包,但看不见侧对着玻璃门,坐在钢琴旁边的卢泽承。她们以为卢泽承放下东西就走了,实际上他制造了虚境,不想被人看见。
卢泽承来梧声,原因并不是他所说的父母离婚,他来梧声图清静。但哥哥在家乡去世,哥哥来了梧声,以及他要寻找哥哥,这三点,都是事实。
落指弹奏出几个音就停下来,卢泽承分心了。
霍莲说谷燚经常在梧声的大街小巷散步,记性很好,说不定能画出梧声地图,还说谷燚的妈妈是拖着银色行李箱离开的,所以谷燚买行李箱不考虑银色。
当然,重点是,谷燚是卢泽承找到哥哥的唯一线索,偏偏这么一个记性好的人,不记得自己曾认识卢玧承。
其实,只要谷燚想起来,叫一声名字,卢泽承的哥哥就能出现,这样作为交换,卢泽承就可以回到自己的故乡了。
霍莲还说,谷燚是个外冷内也不怎么热的人,因为设定,她桀骜不驯的冷漠着,不过她以前不是这样。
卢泽承知道,在梧声,“设定”是一个很有力量的词,也是这个世界的运行法则,是这个世界的“道”。他也理解“以前”,那是指谷燚还在另一个世界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