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飞渡天堑 （一）
眼前是方圆三丈左右的空地，空地之前，已再无路径，向下望去，是黑不见底的深渊。这宝珠山并不怎样高耸，但这深谷在茫茫夜色里，却有着无法不让人惊恐的幽邃和险峻。
前无路径，后有追兵。这情势让雪清泠脚下一软，险些跌倒，身上已全无气力。雪清泠想到男子曾与她说过，宝珠山东西南三面俱是九宫八卦阵，而北面是绝壁悬崖，那便指的这里了。
男子却不慌不忙，向雪清泠问道：“你轻功怎样？”
经过这些时日的纷扰，雪清泠再不敢妄称自己功夫如何了得，但到底自己的功夫如何，自己也说不清楚。她茫然地望着男子，慌乱地问道：“要……要怎样？”
男子望着她，他的脸离她的很近。她看着他的脸，以及他背后的沉沉天幕，四周空旷，无所依付，显得离天很近，自然，离死亡也很近。
男子没有回答她的话，却问她：“你，怕死吗？”
她缄默，然后，点点头。男子的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说：“我也怕死。” 他望向了悬崖对面，“所以，我们要绝地求生。”他眉毛一挑，伸手前指，雪清泠循着他所指极目望去，见悬崖对面那老树枯藤盘结之下，隐约似也有一块空地。他说：“跃过去。”
雪清泠脚又一软，看两侧悬崖间的距离，得有五丈有余，莫说自己，便是爹爹妈妈也是不可能办到的。这处悬崖怕只有鸟能飞过，人就别想了。忽然雪清泠诧异地抬头望向那男子，莫非，他的轻功竟能至此？
男子却回身走开。紧贴巨石，有棵硕大的松树，树下野草枯藤蔓生。男子绕到松树的后面，雪清泠心中好奇，跟过去瞧，见松树背面在野草掩映下，有一个树洞。他将手臂伸进树洞里，摸索了一阵，掏出几样东西来：一张铁弓，一个箭筒，还有麻绳、枯藤和一柄短剑。他从箭筒中抽出一支箭来，在箭尾后拴上了那根枯藤。雪清泠问道：“这都是你备下的？”
他点点头。雪清泠心想：还说不逃呢，早就把逃跑的家什备下了。人都说狡兔有三窟，这男子应该就是个狡猾的兔子，这里就是他的一窟了。
男子把枯藤的另一头拴在松树上。然后，将箭搭在了铁弓之上。他站在悬崖边，把箭矢对准了悬崖对面。雪清泠大抵已经知道他要做什么了，只是，夜黑，风疾，路远，若能将箭准确地射到对面崖上，则需要过人的力量和纯熟的技巧。尤其，追兵将至，雪清泠已经听到渐近的人声，这时候要想准确射中目标，还要不一般的定力。
雪清泠向天上望去，一抹黑云将月亮卷了进去，已不见星点月光。此时，山风涌动，天地壮阔，身边的男子将铁弓挽成了一轮满月。
箭离弦……
雪清泠屏住呼吸。眨眼之间，箭羽已没入悬崖对面的树丛，看见笔直如线的枯藤，雪清泠知道，那支箭一定准确地钉在了对面的树上。
力道、目标准确无误，连枯藤的长度，都刚刚好。
雪清泠惊愕地看了一眼男子，说：“你是……神箭手？”
“不，”男子放下弓，“只要把这一箭练好就行了。”说完，他手一松，连弓带箭筒，都抛到了山崖之下。
雪清泠惊叫道：“那里面还有箭呢。”雪清泠先前看到箭筒里面有三支箭，除却刚才用掉的一支，还余两支箭。两支箭，便是两次机会。可是现在，他竟把它们全舍了。身后的人声越发清晰，听到敌人趋近的声响，雪清泠蓦地洞悉了其中的原由。抛掉弓箭，是不给敌人以背后射冷箭的机会。男子的心思缜密至此，让雪清泠不由叹服。这个人，是友便罢了，若是敌人……他不会是敌人的！雪清泠很坚定地想，在这强敌环伺之中，惟有他，才是自己可以倚靠的力量。
雪清泠看见这根枯藤，只有小指粗细，如果抓着这根枯藤攀过去，莫说枯藤支撑不住，便是对面那支箭，也扛不住一个人的体重。却见男子拾起麻绳，将之一头迅速拴在松树上，另一头拎在手中，他对雪清泠道：“你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说完，他把一件东西塞在雪清泠手里，“留你护身。”
雪清泠低头一看，是一柄短剑。雪清泠把剑紧紧握在手里，看见男子飞身跃起，足尖点在细藤之上，轻巧地腾跃而去。雪月山庄的武功中，轻功是一绝，因此爹爹对世上轻功是颇有研究的。雪清泠听爹爹讲过有一种叫做“水上飞”的轻功，便是足尖点水，水不湿鞋。看此人的轻功，虽不知是不是传说中的“水上飞”，但轻盈跃动，如飞燕灵雀，足令人叹为观止，甚至，雪清泠感觉他的轻功似不在自己爹爹之下。雪清泠呆呆的目光直送那人进入了悬崖对面的树丛。男子的身影消失，细藤犹有一丝轻微的摇晃，雪清泠感到握着短剑的手攥满了汗水。
如果仅是男子一人，这根细藤足够他离开了，但他又扯出了一根麻绳，雪清泠心中一暖，她知道，那是为她而设的。
身后传来隆隆声响，很多人的足音汇聚在一起，在黑夜里压过了松涛。雪清泠猛地抽出短剑，回身面对着巨石上的那道黑黢黢的石缝。雪清泠心中忽然有一丝隐忧，如果他，不回来了……眼前出现的情景已经不容她细想，石缝之中已经出现了人影，由远及近，一步一步向自己的方向逼来。
如果是一流高手，仗一柄绝世兵器，那么，这里很适合于上演“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英雄壮举，但是雪清泠注定不是。所以雪清泠只能握着一柄短剑，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从石缝里轻巧地钻出来，而自己竟还没出息地退了三步。
钻出石缝的人和那二寨主恰好相反，那二寨主身材矮小却很是壮实，而这个人却是身材颀长，瘦削得如一柄剑。怪不得能如此迅速地穿过石缝，大约是这身材占了莫大的优势。这人四十几许年纪，目光烁烁逼人，精气很盛，显然是一流好手。额角垂下两绺长鬓，颔下一绺长须，俱随身形晃动而飘摆，很有一种风流气度。这番气势，大可以仗一柄好剑舞出一番石破天惊的剑法来，可是这人却拿着一根棍。那根棍子让他浑身上下流动的精气略微一阻，但细一观瞧，这棍却让他的纤细之身陡然生出许多威猛来。
看这人的气质，雪清泠心中便已认定，一定就是那大寨主了。果然，第二个钻出来的二寨主扬手一指，对前者说道：“大哥，就是这丫头。”其实不用二寨主介绍，摸黑逃跑的女子除了雪清泠还能是谁？大寨主头一点：“绑了她。”
二寨主猛虎一样伸爪子向雪清泠抓过来。雪清泠使个风摆柳往旁一闪，二寨主扑个空。出自雪月山庄的轻功到底有名家风采，躲闪个二寨主还是绰绰有余的。大寨主见二寨主几招之内拿不下雪清泠不觉摇了摇头，他看得出雪清泠武功并非如何了得，只是占了个身子轻灵，让二寨主这个憨人一时没有办法。大寨主到底等不及，也顾不得端架子，背提棍子，伸手去拿雪清泠肩膀。
便在此时，犹如一只雄鹰飞临，一个身影从空而至，一掌格开了大寨主伸过来的手，身子一转便把雪清泠圈在了身后。
雪清泠被这个身影掩住，一颗心登时落地。
对面却有人怒道：“老三，你是铁了心护这小丫头了？”喊叫的人是二寨主。大寨主却把手一挥，止住了二寨主的喝声。他凝神望着男子道：“老三，你在我宝珠山这些年来，我对你怎样？”
男子星眸一闪，有些动容，“我居宝珠山三年，大寨主和二寨主对我都很好。”
“老三，我知道，你也是为宝珠山出过很多力的。故此，我们一直拿你当自家兄弟看待，弟兄们也唤你一声三寨主。不过，你现下所为，可不知让屠某说什么好了。”大寨主望着这男子道。
“大寨主，”男子说，“雪月山庄一役，你也扬名了。何苦再难为这个小姑娘，不如放她一条生路。”
“这不是我能说得算的，我也是奉命行事。”大寨主目光一跳，“你认识这姑娘？”
男子微微一笑，摇摇头。
“那便是了，你何苦为一个不相识的女子，不顾惜自己的命呢。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不会忘吧，我匆匆赶回，可是为你的命而来的。天亮之前，如果没有我的解药，你会怎样，你心里最清楚。你何苦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送命。”
男子眸中如漾一泓月光，明净而高远。他轻轻一笑，如闲云，如清风。他朗声道：“我不愿被人以生死相胁。”
“你……”大寨主声音一抖，竟为之气短。
“对不住了。”男子微一颔首，猛然出掌向松树击去，大寨主、二寨主和身后刚从石缝里陆续钻出的随从都怔愕着，不知男子所为何故，却突觉松树剧烈摇晃，树上陈年松子和松树叶簌簌飞落，众人甩头之际，男子后纵，转身，挟住雪清泠，将之负于背上，纵身跃起，踏上了刚刚绑好的麻绳。
男子的出掌、起纵、腾身，包括其中负起雪清泠都在一瞬之间完成，大寨主、二寨主晃头甩掉头上坠物，再一抬眼，男子已经跃上麻绳并前行了两丈之地。大寨主恼羞成怒，疾奔到崖畔。大寨主没有绝顶轻功，自然无法飞跃天堑，他气怒之极，夺过身边随从的剑，扬手挥动，只见夜色中寒光一闪，麻绳断成两截。断绳和绳上的二人一起，坠向了深谷。
二寨主急奔到崖边，颤着声音道：“大……大哥，他们……”
“崖下是宝珠山的禁地，神仙都不敢来的地方，即便不摔死，也断无生机。”大寨主将棍一背，倏然转身而去。
二寨主神情似有不忍，但终是轻轻一叹。
雪清泠被男子负于背上跃上麻绳，那一刻便如凌空飞起一般，雪清泠看见身下幽幽深谷，心头一紧，不禁一阵眩晕。便在此时，眼前的绳索蓦地向下沉去，自己与男子也一并下坠。雪清泠大惊，绝望像冲开闸门的水，漫上了她的大脑，她的心猛然一沉。